文 | 丑丑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的一次魔幻之旅。
2006年7月2日,意大利歌诗达集团旗下 “爱兰歌娜”号国际邮轮首航。
这条航线,四夜五天,从上海始发,沿途靠岸韩国济州岛、日本长崎、新加坡,然后再返回上海。
这是第一家在亚洲和中国运营的国际邮轮公司,除了买票参加首航的一千名游客,还邀请了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参加。我作为都市快报的记者,也在其中。
那是我第一次坐邮轮。
拎着行李,站在十层楼这么高的巨型邮轮下。我仰起头,看到金色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大海。差点觉得自己就是前些年看过的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里的一位群众演员。
上了船,我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哪里都稀奇。
这艘大船,就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船上除了499间客房,还有咖啡馆、酒吧、剧场、舞厅、游戏厅、赌场、免税店、歌舞厅、演艺吧、卡拉OK、商业街区、不同风格的自助餐厅、下午茶餐厅、游泳池、冲浪游泳池、跑道、图书馆、健身房、夜总会……总之,五光十色,应有尽有。
邮轮上四百多名工作人员90%都是意大利人,还有少量的菲律宾工人和中国员工。
当邮轮离开上海码头,船上的1000余人便被封闭在这艘邮轮里,在茫茫大海上游荡。
当邮轮进入公海,手机便没了信号,这1000人便与世隔绝,你不再知晓这艘封闭的巨轮以外发生的一切。
五天四夜的时间里,你和你的亲人朋友同事,和往日分分秒秒千丝万缕牵绊你的现实世界完全失联。
一开始,船上的食物非常丰富,特别是海鲜自助大餐,无限量供应。
我也觉得,应该在这五天四夜里,做一场无忧无虑的美梦。我觉得我应该把所有的烦恼都留在陆地上。
可事实并非如此。
“爱兰歌娜”号邮轮有四间风格不同的餐厅,自助餐厅一天供应五顿:6点半-10:00早餐;11:00-14:00午餐;14:30-16:00下午茶;16:30-19:00晚餐;20:00-23:00夜宵。
登上邮轮,办完入住,统一进行了简单的海上救生培训后,就去吃晚餐了。
我在自助餐厅里转了一圈,食物的富足和充裕程度,让我大为惊讶。
各式各样的食物琳琅满目,比起我吃过的杭州世贸大饭店的自助餐厅还要丰富好几十倍。不同品种的酸奶、冰淇淋、堆积成山的海鲜、肉类、甜点、香槟葡萄酒鸡尾酒饮料、热带水果、中餐、西餐……让人眼花缭乱。
餐厅里人山人海,取餐台前挤满了人,我拿了盘子排在队伍后面。
等我排到,发现餐台上的餐盘大部分都已经空了,只好盛了一点意面和沙拉、拿了一个猕猴桃,一瓶酸奶。
餐厅里,很多人是和家人一起来度假的,桌子上层层叠叠的盘子,盘子上高耸的食物。
有一桌坐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还有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四个人面前,食物堆成小山一样。
一个打扮得非常精致的上了年纪的女士,踩着黑色的高跟鞋,穿着巴宝莉裙子,肩膀上系了一条玫红色的长丝巾,一手托一个餐盘,盘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女士脸上涂了厚厚的腮红,唇上是大红色的唇膏。新烫的卷发打了厚厚的发胶,前面的一撮头发吹得高高的,翻到头顶上。
年轻夫妇站起来,接过餐盘,犹豫半天不知该放哪里,桌上已经很满了。最后把餐盘交错开叠起来,靠窗的位置腾出一块来放这两盘水果。
老年女士坐下,对着对面的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哎呀,人太多了,水果都被抢光了。幸好外婆眼疾手快,趁服务员补充水果的时候,赶紧抢了两盘。”
外婆抽了一张纸巾,擦擦手,对着外孙女说:“我们妞妞多吃点,这些水果都很新鲜,还有这么多海鲜,都是高蛋白的好东西,自己买的话很贵呢。”说完,拿了两个大虾,一块牛排放到小女孩餐盘里。
小女孩不要吃外婆给她的食物,自己拿了一块蛋糕啃,边啃边说:“外婆,我不要吃虾,也不要吃牛排,我要吃冰淇淋。”
外婆用纸巾擦擦小女孩有蛋糕沫的嘴角,说:“傻妞妞,我们是花钱买了票来坐这个邮轮的,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可以随便吃。你要先吃贵的,平时吃不到的,蛋糕冰淇淋又不值几个钱,回去外婆再买给你吃好了。”
无论外婆怎么说,妞妞就是不要吃外婆放在她餐盘里的食物,吵着要吃冰淇淋。
外公和爸爸默不作声,自顾埋头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妞妞妈妈说:“妞妞把这两只虾吃掉,就同意你吃冰淇淋。光吃冰淇淋会吃坏肚子的。”
妞妞不情愿地拿起一只大虾,外婆自己也开始大快朵颐。
我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慢慢地吃。
窗外,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没有采访、没有赶稿,没有凡尘俗世的牵绊,一个人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盘子里的美食。
吃完盘子里的食物,我就饱了。把盘子整理好,我打算逛一逛邮轮。
刚才我看见的那桌客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我看见外婆打开随身的包,把两个煮鸡蛋、几根香蕉和梨偷偷往里装。
船上有规定,食物不可以带回房间。
桌上层层叠叠的餐盘,剩了很多食物,每一个盘子,都还剩半盘。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没有去吃早餐。中午独自去咖啡厅点了一份甜点吃,逛了逛便回房间睡午觉。
午觉醒来,看了一会儿书,肚子有点饿,洗了个脸便去餐厅。
16:20,餐厅门口竟排起了长长的队。门口立了一块临时打印的中文牌子:午餐开放时间11:00,晚餐开放时间16:30,请有序排队。请不要浪费。
更夸张的是,餐厅的大门口,竟然横拉了一条很粗的铁链。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人打扮得就像要去参加晚宴,很隆重。
这十分钟显得特别漫长,有人在抱怨,不是开放式自助餐吗?不是随到随吃无限量供应吗?干嘛要封门要控制了?
16:30,餐厅工作人员过来把拦门的铁链解开,人群如洪水决堤一般涌进餐厅。
就像事先已经商量好的一样,一冲进餐厅,人群立马分为两拨,一拨去占位子。靠窗能看见大海的,是最抢手的位置。
还有一拨冲到取餐台,一人取两个大盘子,然后冲向各个不同的取餐台。盘子其实很重,再加上满满的食物,非一般臂力的人,同时拿两盘食物,难度不小。
取满食物的人,一手托一盘,小心翼翼地走向餐桌,那里一般都有一个同行的人已经占好位子了。
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一般,人影晃动,仅仅几分钟后,取餐台的食物大部分已经空盘了。
那么多的食物,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移形换位,纷纷转移到了餐桌上,每个餐桌上都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盘子和食物。
我拿着盘子,不知所措。我看见补餐的服务员,竟然端了一盘豆腐乳上来。
我拿了一片披萨、几根芦笋、一个猕猴桃、一盒酸奶,找了个角落,坐下吃。
吃饱的人群陆续散去,餐厅终于从喧嚣扰攘中回归宁静。餐桌上,杯盘狼藉,剩了大盘大盘的海鲜、肉、水果……
我看向窗外,夕阳打在海面上,泛起金色的光。想起上船之前看到的邮轮广告:窗外是碧蓝的大海,优雅的宾客三三两两坐在落地玻璃前,桌上是一点精美的食物,他们举起香槟,相视一笑。
来收拾餐台的服务员,有一位是中国姑娘,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现在吃饭,门口开始拉铁链?
姑娘大概二十多岁,边收拾边叹气,说意大利人没想到游客这么厉害,每次进来,风卷残云一般,餐台补菜都来不及。一窝蜂地抢,一盘又一盘地拿,可是根本吃不完,太浪费了。
一天有五个时间段可以用餐,每次用餐时间很长,预想的是,大家会陆陆续续地来用餐。
没想到,游客们都喜欢在餐厅开放的第一时间同时冲进来。特别是老年人,每个时间段都会来,取了食物,坐在这里边吃边聊。吃饱了聊天,聊饿了继续吃。
邮轮原本计划,船上载满的食物,可以吃到新加坡,到新加坡再补给。但是按目前的食物消耗量,根本等不到新加坡,食物就会吃光。只能提前在济州岛补给了。
所以,现在没到就餐时间,就拦起来,不开放了。
我说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客人呢?
服务员说,提醒过了,客人不接受,很生气,说自己付了钱的。船票钱就包含了无限量供应的自助餐,拿多少,是自己的权利。还说回到上海就要投诉邮轮公司。
看来,邮轮公司承诺的无限量供应,和客人们理解的无限量供应,差别不是一般大。
威武的客人们,不按常理出牌,一天就把三天的量几乎消灭了。
不过一天工夫,原本富足充裕的食物,竟然出现了匮乏。
靠岸济州岛几小时
我离开餐厅,坐电梯上甲板。邮轮顶上的冲浪泳池和游泳池,已经人满为患。
我第一天在餐厅里遇见过的一家五口,都泡在冲浪浴缸里。外婆的头发全部乖乖地装进了游泳帽里,我还是认出了她,还有她旁边的外孙女妞妞。
我突然看见妞妞妈妈抱着妞妞冲出了浴缸,外公外婆,还有爸爸惊慌地跟在后面。
一出浴缸,妞妞扭头就哇哇哇往地上吐了。
爸爸赶紧拿浴巾裹到女儿身上,外婆心疼地轻拍妞妞的背:“哎呀,又吐了。是不是感冒了啊?”
妞妞妈妈说:“妈,我都给你说了,不要再塞她吃了。她是吃积食了,今天已经吐两次了。”
外婆说:“妞妞就吃了一点点啊,没吃多少啊。不塞了,不塞了。外婆也吃多了,吃了消食片就好了。妞妞也乖乖吃两片消食片,好不好?”
我下了一层甲板,到人少一些的跑道边上,找了张沙滩椅坐下来。
夕阳就快沉入地平线,只剩天边一条金色的线,傍晚的大海开始涌起海浪,坐在甲板上,身体跟着海浪的起伏摇晃。
有人在跑步,有人在疾走,旁边椅子上坐的是同城一家媒体的姑娘燕非。她也在欣赏夕阳。
我们都静静地没有说话,看着大海。
突然,侧面的楼梯上,翻上来一个胖子,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我不认识。燕非扭头和他打招呼,你为什么在这里翻上翻下啊,不累吗?
燕非给我介绍,这是浙江某家知名企业的战略投资经理。
阿诚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一件军绿色体恤,一条宽大的白色沙滩裤,黑色的夹趾拖鞋。胸前斜挎了一个阿迪达斯的小包。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至少一百八十斤,汗水把头发都粘在额头上了。
阿诚喘着气靠墙坐在甲板地上,看向远方:“这自助餐厅也太丰盛了,每顿都吃太饱了,撑得难受,得运动运动消化一下。”
燕非笑起来:“你也是每顿都扶墙进扶墙出?”
阿诚擦一把额头的汗,故意清清嗓子大声说:“平时吃自助餐是饿得扶墙进,撑得扶墙出。在邮轮上吃,是撑得扶墙进,撑得扶墙出。船上除了吃,也没事儿干啊。”
邮轮后半段,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船舱里看书,补平时欠下的觉,每顿饭都是快结束了再去餐厅。
餐厅的食物简朴了很多,酸奶也从玻璃瓶装的改成了平时常见的塑料小盒装。自助餐厅的餐台上,继豆腐乳出现后,白粥和大头菜也开始出现了。
我运动量少,每天就睡觉发呆,感觉不到饿,基本上每顿都是吃个猕猴桃,一点蔬菜,一盒酸奶。
这趟邮轮之旅结束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抱怨自己胖了几斤,而我竟瘦了三斤,减肥成功了。
最后一夜醒来,邮轮已经返程进港上海,盛夏的骄阳刚刚升起。
邮轮静静停靠在港内,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而是大上海的高楼大厦。
这一天的自助餐厅,和往常完全不一样。餐厅安静了很多,大家都拿得少吃得快,暗涌着一股即将解除封闭获得自由的兴奋氛围。
早餐过后,大家就可以结束这五天四夜的封闭生活了。
这一场五天四夜的梦,终于要醒来了。拎着行李走下邮轮的悬梯,一脚踏上陆地,感觉如释重负。
一千个人,如鸟兽散,四面八方,投入滚滚红尘,重回各自的人间。
走在上海街头,人群拥挤,商厦繁华,灯红酒绿,橱窗里琳琅满目,酒肆饭馆林立。
一家商店门口,有个大喇叭在喊:打折啦,打骨折啦,老板跑路,亏本甩卖了啊。
看见店门口密密麻麻的人,我竟有些晕眩,恍惚感觉还在船上,还在那个五天四夜的梦里,那个在海上游荡的城市,那里的自助餐厅,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上海的朋友们,还没有完全解封。
2022年春天,他们突然被封闭在逼仄的小区里。
大上海,也变成了一艘硕大的魔幻巨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