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鹏程
在阿拉伯世界的中东诸国中,古典音乐究竟有没有一席之地?
当然。1869年,开罗的皇家歌剧院开张,委约威尔第创作《阿伊达》,两年后首演于此。
1922年,横亘六百多年的奥斯曼帝国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土耳其共和国在总统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强力改革下逐渐西化。1936年,音乐学院和歌剧院纷纷建立,电台播放的大部分是欧美音乐,伊斯坦布尔的作曲家开始将本土音乐元素融入西方古典音乐体裁中。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贝鲁特一直是阿拉伯世界最西化的城市。1920年代,萨布拉(Wadih Sabra)留法归来,建立了黎巴嫩音乐学院。不幸的是,20世纪末持续的内战撕扯掉所有往昔的优雅,叙利亚以邻家大哥的身份派军驻扎多年。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叙利亚人寄居在黎巴嫩的难民营,电影《何以为家》(又译“迦百农”)里那个让人心疼的小男孩就是其中一员。
在开罗、伊斯坦布尔和贝鲁特的影响下,叙利亚在1960年代也出现了系统的西方古典音乐教学体系,首都大马士革成立了培养少儿的阿拉伯音乐学院,1990年升级为高等音乐学院。1993年,叙利亚国家交响乐团成立。两年后,在古老的布斯拉城罗马圆形露天剧场(ancient Roman amphitheaters of Bosra)里,珀塞尔的《狄朵与埃涅阿斯》成为这个国家演出的首部歌剧。
基南·阿兹莫(Kinan Azmeh,1976- )正是成长于初步接纳西方现代文明的大马士革,他回忆道:“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首都,拥有多层次的历史,那儿有古罗马、古希腊建筑,也有古老的伊斯兰建筑。这个令人兴奋的城市很多方面非常国际化,你可以在街道上听到亚美尼亚音乐、库尔德音乐、阿拉伯音乐甚至古代叙利亚音乐。”
基南的爷爷巴希尔·阿兹马(Bashir al-Azma,1910-1992)曾在1962年担任过叙利亚总理,主张叙利亚在冷战中保持中立并尊重联合国宪章。身为知识分子的父母喜爱音乐,让他从6岁起学习单簧管,16岁时首次到美国苹果山中心(Apple Hill Center)学习室内乐。大学时修得双学位:在大马士革高等音乐学院主修单簧管,在大马士革大学学习电机工程。1997年,他在莫斯科荣获了鲁宾斯坦国际音乐比赛金奖,成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阿拉伯人。几年后他进入茱莉亚音乐学院,按常规路线,毕业后至少可以在交响乐团谋得一席,这是多少叙利亚人遥不可及的梦想。然而,基南最终的选择是做一个自由音乐家。
在叙利亚练习多年西方音乐的基南,到了纽约反而开始认真研究故乡的传统音乐和当代音乐。他和世界各地的叙利亚音乐家密切联系,并尝试为单簧管作曲。2003年,爱德华·萨义德在纽约逝世,这个生于耶路撒冷的学者是基南崇敬的榜样,他创作了一首单簧管作品《祷告,悼念萨义德》(Prayer, Tribute to Edward Said)。同年,他和另外4位叙利亚音乐家组成了Hewar(阿拉伯语意为“对话”)乐队,宗旨是“创作阿拉伯、爵士与古典风格相融合的音乐,消除即兴与作曲、传统与当代之间的界限,试图超越不同文化之间的隔阂与误解,促进人类友爱而非疏离”。乐队已出版三张专辑《对话》(Hewar)、《独居九天》(9 Days of Solitude)和《给家乡的一封信》(Letters to a Homeland),你可以听到,乌德琴的花样比其后代吉他还多,女声总是无词吟唱,手风琴拍打出爵士节奏,“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在这里几近可能。
作为丝绸之路乐团的成员,基南向马友友和世界各地的音乐家学习到了各路音乐技能,他的即兴合奏与作品帮助乐团一次次被格莱美奖青睐。近20年来,“丝路”音乐理念在他自己的多个乐队和项目里充分彰显。2006年,基南的城市乐队(Kinan Azmeh CityBand)成立,他为主奏,另外担任木吉他、低音提琴和打击乐声部的三位都是美国人。他们互称兄弟,每年在世界各地巡演,将古典音乐、爵士乐和叙利亚音乐融为一炉,创作出许多保留曲目,但每一次现场演奏都会即兴发挥出新的花样。
我清晰记得在华盛顿的“Sixth & I”听他们的音乐会之后的惊叹感受。那是一个犹太教堂,舞台后面的墙上刻着一句话:“要爱陌生人,因为你曾经也是陌生人。”基南介绍每首乐曲创作背景时,讲述了许多自己在旅行期间的遭遇,这个于“9·11”恐怖事件发生前一周初抵纽约的中东人,多年来被盘查阻拦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不过,他会用一支单簧管讲故事,一曲终了,仿佛已经道尽了流亡者无尽的酸楚。
当晚音乐会始于单簧管的独白。自由的散板,故事的开场白总是这样开始。假如对基南一无所知闭上眼睛听这一段,我很难相信这是单簧管奏出的。在古典音乐的角色分工中,单簧管总是温柔婉转的,而这件乐器在他手中变得凄厉。显然,他借鉴了奈伊(Ney)的演奏法,这是阿拉伯世界最常见的吹管乐器。在我这个中国人听来,那百转千回的旋法更靠近筚篥(管子)的色彩,想起《筚篥引》中的诗句:“初吹一曲江风生,馀响入树秋呜咽。”
独白结束,逐渐“上板”,主题由引子音型自然生成。吉他、低音提琴和爵士鼓将音乐从苍凉的大漠拽出来,在灯火酒绿的都市中动感摇摆。三位搭档也身怀绝技,每个人都是即兴演奏的好手,在他们的衬托下,基南仰天长吹出激亢如唢呐般的倍高音。无论如何肆意狂欢,他们都能通过一个眼神或一个音的暗示瞬间转入下一段。最后一曲“Airports”奏至末尾,只留下鼓点,他带听众们一遍遍唱着弗里吉亚小调,这是一次被扣留在机场时写出的旋律。音乐会后,我问吉他手凯尔(Kyle Sanna):“你们的音乐到底属于什么流派?”他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们创作的是一种新音乐(New Music)。”
2008年,基南和来自突尼斯、黎巴嫩和埃及的演奏家成立了大马士革节日室内乐团,旨在展现当代阿拉伯作曲家的作品,鼓励年轻一代的阿拉伯音乐家交流合作。他作为艺术总监,委约了一系列新作品,在大马士革歌剧院首演,并发行了一张唱片《叙利亚当代室内乐》(Syrian Contemporary Chamber Music)。他曾说:“人们总以为阿拉伯音乐都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人们不知道在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或黎巴嫩、巴勒斯坦、叙利亚,新的艺术正在被创作。那里的艺术家们正在非常艰难的环境中创作。”
演奏、委约、作曲之余,基南也写作研究。2013年,他在纽约市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恰巧,我今年也在这里访学,在位于第五大道的研究生中心图书馆里,我看到了他那本厚重的博士论文:《叙利亚当代单簧管室内乐作品中的阿拉伯音乐语汇》。正文分析当代叙利亚作曲家如何将古老的彩诗(muwashshah)和木卡姆(maqam)元素融入西方音乐体裁中,最后附有他对作曲家的采访。他问鲁斯图姆(Kareem Roustom):“如今是否存在一个‘叙利亚乐派’?如果有的话,你是其中一员吗?”回答是不知道。我也问了基南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相对明确:“我的音乐源自叙利亚传统,也会在木卡姆等阿拉伯音乐元素的基础上原创,但绝不限于此,我会吸收古典音乐、爵士乐、摇滚乐、电子音乐。在音乐世界,东方和西方并没有清晰的界限。”
深入研究民间音乐的贝拉·巴托克是基南心中的典范作曲家。他和斯里兰卡钢琴家、作曲家维吉拉特内(Dinuk Wijeratne)构成的二重奏组有一首招牌曲目:《贝拉之后》(After Bela),正是从《罗马尼亚民间舞曲》的旋律出发,游离于先锋音响和爵士乐之间。
2011年初叙利亚内战爆发。起初,祖国每天发生的悲剧让他有一整年时间无法创作:“一年后,我意识到叙利亚起义的原因是人们想要表达观点,所以人们上街游行。这给了我勇气再次自我表达。我手里的这块木头能阻止战争吗?当然不能,但它可能会鼓舞一些人。”
2012年起,他和叙利亚视觉艺术家穆哈德(Kevork Mourad)开始巡演多媒体艺术作品《家里》(Home Within),所有收入捐赠给叙利亚难民。随着穆哈德现场描绘出一幅幅抽象的水墨画,基南站在画面另一边即兴演奏,同步播放包罗万象的电子音响。画面上的魅影和音乐中的情绪都不可名状,却直击人心。近一个小时的作品末尾,两位艺术家走到画面中间,共同推开那扇虚无缥缈的家门。漆黑的屏幕上只剩一句结束语:“献给死去的25万叙利亚人……数量仍在增加……”
套用阿多尼斯的标题,叙利亚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在2015年开始的项目《未来之歌》(Songs for Days to Come)中,基南为许多叙利亚流亡诗人的诗谱了曲。作为室内乐化的艺术歌曲,这一系列音乐更具细腻的诗意,单簧管与女声独唱、钢琴和大提琴构成丰富的复调织体。每首乐曲终止,朗诵一遍诗歌,似乎在提醒世人,战乱的背后,掩埋着一个多么美丽而孤独的花园。这个项目声明唱片收入的一半捐给位于新泽西的国际青少年难民救助夏令营,而在很多人看来,基南不也是流亡难民中的一员吗?
2017年1月,基南和马友友在汉堡首演了自己的二重奏《栅栏、屋顶和远方的海》(The Fence, The Rooftop, and the Distant Sea)之后,飞到黎巴嫩准备演出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不料,刚下飞机便看到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发出禁令,禁止包括叙利亚在内的7个穆斯林国家公民进入美国。多国媒体报道了基南有家难回的窘境,他在纽约已经生活了16年,早已把那里当成第二个家,但这一刻他看到的是拒绝的手势。经过一番周折回到美国后,基南到国际青少年难民营为来自中东的孩子们演奏,希望音乐能够成为留在那里的礼物。
去年,德国古典音乐奖(Opus Klassik Awards)揭晓,基南的最新专辑《不平坦的天空》(Uneven Sky)位列协奏曲大奖一栏。专辑包括两张CD,其中一张呈现原创作品,这是基南身为作曲家和即兴演奏家的一面;另一张则收录了其他叙利亚作曲家的单簧管协奏曲,这是展现他作为单簧管演奏家的一面。“《不平坦的天空》的主题是家,是多重意义上的家,关乎乐观和爱。叙利亚并未出现在这张专辑的封面上,但它存在于音乐的每个细节中,无疑也在我的心里。”
专辑第一部作品《为即兴演奏者和管弦乐团而作的组曲》(Suite for Improvisor & Orchestra,2006)获得《留声机杂志》的高度评价。引子部分是单簧管即兴散板,独奏主题随非洲鼓和弦乐的进入显现。乐谱上有几个部分标明反复记号,仅留低音提琴和打击乐,在这个和声框架内独奏即兴炫技出无数花样。最意味深长的正是这些留白处,简约主义式的固定低音重复上方,独奏若能在自由延展的结构中变幻出最相映的新色彩,乐感与境界自然彰显。可惜,我还没听过有其他单簧管演奏家尝试这部作品,主要原因还是大部分习惯了照本宣科的演奏家已经失去了即兴的本领。
专辑中另一部有意思的作品是《伊本·阿拉比组曲》(Ibn Arabi Suite,2012),分为前奏曲、宣叙调和后奏曲。伊斯兰哲学家伊本·阿拉比(1165–1240)生活在大马士革,基南选择了他的几句箴言,让女高音用阿拉伯语咏唱:“聆听是存在之源……万物共振……”无论是循环出现的主题动机,还是整体的音乐风格,均未流露出明显的阿拉伯风,反倒更像一部好莱坞史诗电影的配乐片段。
上周,我在圣巴特教堂聆听了基南的五重奏《在元素中》(In the Element,2017-2018)首演。三个乐章“奔跑”(Run)、“雨”(Rain)、“踏实”(Grounded)。时隔25年,基南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苹果山中心),在大雨中静坐着构思出前两个乐章。2018年,他时隔7年得以重返大马士革:“返回父母家的路上,我感受到爱、愤怒和悲伤,但在家里的那48小时,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踏实——这是我的家,没有人可以赶走我。”于是,他写出了作品的第三乐章。这部作品运用了很多微分音,这是阿拉伯传统音乐的独特韵味,弦乐底色无论如何都市简约,旋律终究是乡音难改。
2015年,基南表示希望能带着乐队来中国演出,我随即向国内的几个音乐节和音乐厅推荐,可惜出于各种原因未能成行。虽然基南后来曾与通过选秀节目被大众熟知的帕尔哈提一道在中国巡演了几场,但他更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将自己的音乐现场展现给中国听众。我确信,很多中国人会被他的作品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