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一个人,静静地抽着烟。
吴政委,一脸冷漠。
他摆了摆手,两名狱警战士将反剪着双手的方城放开。
“方处长,我们是有纪律的,规矩就是规矩……”
方城脸色一冷,没有说话,心里却如明镜儿一般。
吴政委一定就在门外,不但偷听了他和周局长的谈话,而且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刚刚的一切。
方城没有理会他,平复心情,恢复情绪,缓缓地向外走去。
他没走多远,周局长从探视室出来了。
“周局长。”
吴政委的脸上顿时涌起谄媚的笑容来,周局长不禁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他不喜欢这种变幻无常的表情,因为他刚刚在门口已经听见了吴政委对方城那一声冷冰冰的话语。
周局长礼貌性地朝吴政委浅浅地笑了笑,朝外面走去。
方城刚刚看到窗外一个人,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个人很重要。
可是,他还不能直接问吴政委。
周局长快步走到院里,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片阳光慵懒地洒在院里。
周局长怅然若失地站在院边,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慢慢地点了一支。
“方处长看见了谁?”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周局长没有回头,他知道是吴修远吴政委。
周局长默默地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来,侧过身,递给了身后的吴政委。
“他说是个女人……”
“女人?”
吴政委愣了愣,眉头微微一皱,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扒拉一根出来,低下头,嘴里含着烟卷。
“呲……”
一声响,一团火焰腾起。
吴政委眯着双眼,在那团弥漫着火药味儿的烟雾中,将嘴里的香烟点燃。
“监狱里既有女犯人,也有女战士……”
吴政委幽幽地说了一句。
周局长侧转过身,深邃地看着吴政委。
听话听音,吴政委这话,好像他可以帮忙查一查刚刚进来的这个女人。
周局长淡淡地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吴政委默不作声,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一眼周局长,不言不语地朝院门口走去。
周局长也不说话,和吴政委并肩往前走。
走过刚刚那个女人走过的小径,就来到了监狱的正院。
后面是那座三层高的办公小楼,通体漆黑;前面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围墙,围墙上架着通电的铁丝网。
当然,吴政委的目的是办公楼正对着的门卫室。
“老王,老王……”
吴政委轻轻地敲了敲门卫室的玻璃窗户,门口站着两位持枪的战士回过头,警觉地看了看,见是吴政委,没有说话,又转过身继续站岗。
玻璃窗打开了,一个穿着一身黄绿军装,满头白发的老头伸出头来。
他见是吴政委,立即又将头缩了回去,急忙打开门,走了出来。
老王朝吴政委和周局长敬了一个礼,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堆着笑。
“政委,您找我?”
“老王,咱们监狱进出的人员,可要做好记录啊,可不能像你在过去那样,是人是鬼,只要给钱,你就让进……”
吴政委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又犀利异常。
老王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迟疑片刻,立即回答道。
“吴政委,您可对老头子多心了,我在这看了三十年的监狱大门。给日本人看过,给国民党看过,咱现在当家做主了,过去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咱可不敢干啦!”
吴政委不说话,眯着眼,狠狠地抽了一口香烟,瞪了一眼老王。
老王一怔,在这座监狱里混了三十多年,人来人往多了去,他还不知道吴政委的眼神?
“您是说王科长啊?”
老王明白吴政委为何如此隐晦了,应该是他刚刚看到了那个女人这个时候才来上班。
“王科长怎么了?”
吴政委装着糊涂,又问了一句老王。
老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王科长才调到我们监狱几天,大家都知道她是于监狱长的老婆,我老头子也不敢多问,再说了,这上班迟到,早退的,也不归我管不是……”
“早退?”
吴政委从老王的这句话里听出了玄机,和边上一直默默抽烟的周局长对视一眼,又盯着老王问了一句。
老王点点头。
“王科长这才上几天班,好像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就下班了,我又不敢问。”
吴政委冲着老王笑了笑,点点头。
“老王,你在这儿干了三十多年,过不了几年,也该退休了,好好站好最后一班岗,上下对你的成绩都看在眼里的。好好干!”
老王听着吴政委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感激的笑容来,又知趣地朝两位首长敬了一个礼,钻进了门卫室里。
吴政委和周局长转过身,慢慢地朝那栋漆黑的三层办公楼走去。
“王科长?”
周局长喃喃地说了一声,虽然声音很低,却足够让吴政委听得真切。
“王美兰,于监狱长的爱人。”
吴政委平静地回答道。
“王美兰?”
周局长停住了脚步,他似乎在什么档案里看过这个名字,自己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吴政委见周局长一脸迷惑,也停住了脚步,侧过脸,见周局长的表情,他倒是一愣。
“她原来是中统特务,后来被我们策反,又潜伏回去,为我们工作,给我送来了大量的情报,据说上海解放,后面的地下功臣就有她一份呢……”
“哦……”
周局长顿时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原来在那份《谷雨计划》的秘密档案里,就有王美兰这个特务。
一直潜伏在杰弗洋行,丈夫是死去的特务温庆河,为何现在又成了于少冲的爱人了?
周局长有些不解,却又没有开口问吴政委,这种隐私,还是不问的好。
两人又默默地朝那硕大的办公楼大门走去,一边走,吴政委一边介绍道。
“这王科长是随着于监狱长调过来的,周局长你知道,虽然革命成功了,大多是同志们为了新中国的建设也是东奔西走,能够夫妻在一块的不多,不知道这于监狱长使了什么门子,把老婆也调到了身边,档案室的刘科长一退,就让王美兰给接上了……”
吴政委的话里带着丝丝的羡慕,也带着淡淡的醋意。
周局长淡淡地笑了笑。
“组织上也是有考虑的,毕竟夫妻分居两地,既不和谐,也不人道不是……”
吴政委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刚踏上门前的台阶,身边的周局长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吴政委,这档案室在几楼?”
周局长突然问了一句,脸色凝重地盯着吴政委。
吴政委愣了愣,看着周局长,又抬起头,指了指面前这栋楼。
“二楼,就那扇窗户。”
二楼最边上的那扇窗户,紧闭。
窗户外面就是那片硕大的操场,被分为四个区域的操场。
周局长看了一眼吴政委,又侧过身,看着吴政委身后的那片院子。
院子的右侧尽头就是探视室外面的那片小花园,花园中央就是条王美兰走过的小路。
吴政委顿时明白了周局长的意思。
“那条路通往女监舍……”
周局长默不作声,两道粗黑的眉毛却挤在了一起。
吴政委抬起脚步,走大门,门里有登记处,站在门外的周局长见他低下头,轻声地询问着什么。
没过多久,吴政委出来了。
“王科长今天还没来……”
周局长心头一沉,她不是没来,只是没有进这办公大楼而已。
吴政委静静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周局长。
过了许久,周局长抬起头,对吴政委说道。
“老吴,能安排我和王科长见一面么?”
吴政委怔了怔,脸色凝重,他想了想,眼里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周局长顿时清楚了这位吴政委的心思,王美兰现在可是于少冲的老婆,于少冲目前又不在上海……
最关键的是,这于少冲可是吴政委直接的领导。
“这事儿……”
“你要为难,就算了,我另想办法。”
“我们这有份档案,需要给你们局的档案存一份档……”
吴政委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周局长看了看一本正经,嘴里缓缓吐出烟圈的吴政委,嘴角不由得挂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既不得罪领导,又帮了另外一个大领导的忙,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档案?”
周局长调侃地问了一句。
吴政委看了看周局长,漫不经心地说道。
“ 那个女特务阿娥,按流程来说,人是你们送来的,只是暂押,她并不是我们这里的犯人。现在,她死了,我们总得给你们单位一个交代吧,所以她在我们这暂押几天的材料,我们还是要送给公安局的。”
周局长点点头,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那我就先回去了。”
周局长笑了笑,对吴政委说道。
吴政委连忙将手中的香烟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灭,对周局长敬了一个礼。
周局长抬手还礼,转身朝门口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走去。
吴政委静静地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门外那辆车扬尘而去,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
过了许久,吴政委才默默地转过身,他又深深地瞥了一眼办公楼侧面那片巨大的监区,那片监区如同一只怪兽趴在地上,面前的片分成四个区域的铁丝网操场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嘴,随时可能吞噬里面的所有人。
监区里很安静,放风完的犯人们都在呆在监舍里,要么看报读书,要么睡觉闲聊。
清静的二楼监区走道上却传来阵阵缓慢的脚步声。
两名狱警战士押送着方城回来了。
刚刚上楼的方城环视了一圈狭长的走道,只有一个监舍的铁栅栏后面站着一个干瘦的身躯。
89号监舍,小董。
小董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方城,又若无其事地靠在门前昂着头,眯着眼睛。
方城知道,那是小董在提醒自己,他关在89号监舍。
方城上楼经过的第一间监舍是1号,里面关着只有五天就要刑满释放的陈景瑜和阿森。
他路过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里面。
陈景瑜侧卧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阿森却背对门,昂着头,看着他面前的那扇窗户,装着粗壮铁柱的窗户。
方城心里嘀咕着,他才想起来,阿森在听到童白松死后,嘴里曾经喃喃地说了一句“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嘴里的她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
无论阿森嘴里的人是谁,都可以确定一个事实。
外面有人可以和阿森联系,而且是随时都可以。
狱警战士将99号监舍门打开,顾青山老爷子依旧威身正坐,手里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开门的声音很大,顾青山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方城走了进去,狱警战士锁上门,转身离开。
“有人来看你了?”
顾青山老爷子没有看方城一眼,却问了他一句。
方城淡淡地笑了笑,默默地坐在老爷子对面的床沿上,回答道。
“一个朋友,听说我进来了,特意来看看。”
这时,顾青山那双松弛的眼皮才朝上翻了翻,盯了一眼方城,默默地看了许久。
忽然,他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
“昨夜进来,今晨就有人探视,你面子不小啊……”
“朋友抬举,朋友抬举……”
方城讪讪地回应道。
顾青山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来,他半眯着眼睛,盯着方城。
“想当年,方副厅长在满洲国也算是中国人中的一号人物,只是令日本人想不到,你竟然会是共产党的卧底。你立有奇功,当然也应受到照顾,即使是进了监狱,也会与常人不同的。”
方城苦苦一笑,自己潜伏在满洲,顾青山这个人他是听说的,却从未见过面。
自己虽位居副厅长之位,与那康德皇帝身边的智囊相比,这副厅长也就是个芝麻大的官而已。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同为厅长,同为你辈翘楚,他和你的命运又孑然不同!”
顾青山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方城脸色微微一变,他听懂了顾青山话里的意思。
那个人就是和周乙斗了好几年的高彬,也是后来搅动上海滩的高林心。
当然,也是自己坐着的这张床上一任的主人。
“他在这间牢房里,和老夫住了半年。命运何其可笑,陪老夫走完这最后人生之路的两个人,居然会当年满洲国的两位厅长。”
顾青山又淡淡地笑了笑,长叹一声。
“他怎么会和您老关在一起?”
方城没有理会老爷子的感慨,眼神如刀般盯着顾青山。
顾青山瞥了一眼方城,久久没有说话,或许在他心里在考虑该如何说。
终于,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涌起一丝笑意。
“大清亡了,既是气数,也是活该!大清既没有像他那样的阴毒爪牙,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忠诚斗士,焉有不亡的道理。”
顾青山没有回答方城,方城也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头子又怎能知道。
可是,有些事情,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老头子也许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