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制片人唐小雁在微博上公布了她和导演徐童结婚的消息。这个婚讯,得到了几乎是一边倒的祝福——如果你看过纪录片《算命》,或者听过唐小雁的故事,很难不为这个结局震动。
故事要从14年前说起。2009年,导演徐童在河北燕郊拍摄算命先生厉百程的故事,唐小雁是一位意外的闯入者。在那个冬天,一个灰暗的早晨,35岁的唐小雁出现在厉百程家里,想弄清楚自己的命运。厉百程说她是个孤单命,要改命,就要改名。
下一个镜头,就是在唐小雁的房间里,她讲自己的人生经历:出生在东北农村,小学文化,15岁出门打工,被骗过,被强奸过,遇到过杀人犯,离过婚,漂泊了好多年。当时她在北京开了一个按摩房,像小兽一般,强悍地维护自己的领地,挥着棍子把骚扰自己的人赶走,但又在夜里喝醉后痛哭,用针穿过自己的肚皮。她的命运,以及她在面对它时展现出的野草般的生命力和光彩,盖过了纪录片本来的主角。
也是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唐小雁被抓进看守所,是徐童抵押了自己的车,把她赎了出来。后来唐小雁就成了徐童的制片人,再后来,他们决定一起生活。10年后,到了50岁,他们决定结婚。
半个月前,我去到了他们定居的河北燕郊。和他们见面、聊天,你会清晰地知道,这完全不是一个「救风尘」的故事,而是在人生中最失落的时刻,一对江湖儿女,如何互相慰藉、彼此拯救。一个知识分子,和一个曾经身处底层的女性,具有同等的力量,拓宽了彼此的生命边界。而在动荡、不安定的生活里,这种陪伴也是一种互相保护。
共处的几个小时,也可以瞥见他们的一些生活状态。他俩是骑着山地车来的,一人一辆,徐童戴着护腿,在小区里快乐地转悠,然后「咔」,摔了,小雁不为所动,「没事儿,这太正常了,他总摔。」聊天的时候,徐童依然是知识分子式的表达方式,滔滔地说起奥地利的冷门作家、电影是不是能改造世界,小雁的大嗓门儿直接打断他:「别耽误时间了,说一堆没关系的,整半天,人家到底写啥?」但当徐童谈到每年候鸟怎么沿着磁力线穿越几千公里、从南方飞回西伯利亚时,小雁又有点听愣了,「这我爱听」。
他们讲述了两个人相识、相处并最终决定走入婚姻的过程。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背景差异这么大的两个人,如何在漫长的生活中磨合,这里面有互动和张力,也有不那么「政治正确」的家务分工。徐童会对相处中的权力关系敏感,时常反思,而小雁凭借本能的直觉来辨认尊重、平等和爱。
对小雁来说,这十几年,她也经历了走出「柏拉图的洞穴」的过程,她看了2000多部电影,读欧美文学,也开始独立拍摄纪录片。知识和创作也是一种赋权,重新塑造了她的生活。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图| 受访者供图
唐小雁: 你徐童导演是很牛,但还得说是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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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在算命先生厉百程那儿遇见了徐童。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导演,他也不像现在这么知名。我以为他就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当时你要跟我说他是个导演,我都不信。你想啊,他瘦筋嘎拉的,拿了个家用DV,咱说实话,那是个屁啊,我当时都有DV,还是进口的。(徐童在一边默默:能不能把导演形象往上提一提……)
我在那儿算命,他就搁那儿录我,我哪知道他是干啥的。就像现在,谁都有手机,都能录,我哪儿知道他是干啥的。
他问我的事儿,我们就聊起来了。我的那些隐私,之前谁都不知道,第一个就跟他说了。但我当时想的是,他就是我人生的过客,人生中的过客不计其数,太多了,很多人你可能都忘了。我就把他列入过客当中的一位,所以觉得可以随便说,反正我们以后没关系了,不会再见面了。而且我觉得,拍就拍呗,我没觉得那些事儿有啥呀。
后来我出事儿了,他那时候特别仗义,把自己的车抵押了,把我从看守所里救出来。我觉得这人挺地道,你得好好交这个人,使劲去交这个人,一定要好好对待他。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说,想把拍我的这些内容,放在他的《算命》里边,问我行不行?那必须行啊,不可能不行,你这是报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哎呀,豁出去了,要命都得给。
而且又不是说别的,人家只是想把你的事放在纪录片里。当时不管是我们村里也好,同学也好,都不知道我的身世。现在报出来了,大家知道了。但是也无所谓,知道就知道呗,能咋的,我又不靠你吃饭,假如我丢人,也没丢你人。我是这么想的,没什么不可以的,我觉得做人就该这样。
后来他又去东北拍我爸,拍《老唐头》,一直在我家。我有时候回去了,就会拿相机给他们拍点工作照,他们的工作照基本都是我拍的。当时徐童就发现我拍东西,哎呀,还挺好。然后他就一点点教我,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光圈、色温、感光度,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告诉我,这个怎么调,那个怎么调。
后来他拍《挖眼睛》,就邀请我全职去做制片,跟着去内蒙。之前我本来盘了个小煤矿,但已经不太行了,也没啥事干,我就觉得也可以去,因为我也知道纪录片是怎么一回事了。去了之后,我就开始拿着机器,不是拍照片,而是拍视频,就真正开始参与了,现场有一个机位是我的。《挖眼睛》完事了,又整了一个《赤脚医生》,机缘巧合吧,这个我又参与了。
所以就是很自然,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就从工作伙伴变成了情侣。又因为成为了情侣,就自然而然,继续一起干活儿,就不分开了。他做他的导演,我做我的制片,就是这样。
但是这个「自然」,怎么说,你也是觉得,这么长时间,他没有因为你的出身、你做过老鸨子、你来自底层,就嫌弃你。包括他的父母,也都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没有瞧不起我,都接纳我。我每次跟徐童回去,他爸都搂着我说,哎呀,好像胖了,你穿这个衣服真好看,戴这个耳环真好看,每次都没完没了地聊。所以我就接受了。如果没有这些,我肯定就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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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们「官宣」之后,你知道现在很多网友特别有意思。说小雁这命,让大师算得真准,给小雁改名,把命运都改了,找了个导演,现在过得非常好,非常幸福。有人问,能不能把算命大师的电话给我,而且还真有人去当地找厉百程。
我说这帮人不有病吗?咱说实话,这么多年,从我一开始跟他搭档开始,如果我不付出这些努力,不努力干,不努力学,我也没有今天。如果说命运是注定的,我要知道徐童将来是我的老公,那我也啥也不干,我就搁床上躺着,等着徐童出现,嫁给他就完事儿。这可能吗?没有走这一遭,我不会遇见他呀!
和徐童一块儿拍片子,大箱子他从来都不搬,体力活全都是我干。他们都说,你能搬动吗,有什么搬不动,我挺有劲儿的,就在那儿「咔咔」搬,又拿三脚架,又拿行李,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儿,都是我弄,正儿八经成他助理了。时间一长,他就觉得,哎,你这个人本性可以,做事各方面也行,又能干,又能收拾。如果我什么都不行,那肯定也没有后来的事儿了。
包括最开始看电影,要学习啊,受那个罪,快乐啥呀?你没两下子不行,想拍好电影,肯定要看电影。我一开始看电影就是看热闹,爆米花电影,热闹,哎,真好。看来看去,就觉得爆米花电影没意思了,开始看人物传记片、文艺片、纪录片。再看的时候,就不只看故事了,还要看镜头怎么走的。哎呀我去,他还会这么给镜头,这么走位,还滚来滚去,你就开始从当中学到东西了。
看得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看6部电影,每天都这么看。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哎呀,太享受了,一天什么都不干,除了做饭吃饭,就是看电影,太好了。后来就觉得不行了,因为老是坐着不动,把身体都看坏了。
包括生活里也是,离了我就是啥也不行(徐童附和:那就完蛋了,全军覆没)。他不会做饭,家里做饭,采购,种花,收拾屋子,交水电费,都是我弄,他一概都不管。比如我要是生病了,发烧了,我很难受,还是会起床给他做饭。我照顾他照顾到什么程度,就是如果我生病了,只要我不死,我爬着起来,也要给他把饭给做了。
我很宠着他的。你别看我平时那啥,我的思想还是比较陈旧的。我们没有什么钱,他剪辑要动脑子,他喜欢吃虾,我就给他买虾,做十几个给他吃,我自己不吃,我说我吃虾过敏,后来他一直认为我海鲜过敏。我们家有剩菜,留着第二天我吃,再给他炒一盘新的。我记得我们在一起头几年,拍片子太累了,我每天晚上都给他按摩、捏腰,一直到现在已经成习惯了,咱不是按摩老本行吗?
我也不认为我亏,也不是故意要怎么的,我对他好,是因为我觉得值得,人就是这样。你想我之前找的对象,都劈腿什么的,他不是,他很宅,外边儿又没人,又不这个那个,出门上哪儿都领着我。不管去哪里,都得两个人一块。
对我也好,对我家里人都好,对我身边的朋友也好。我爸贼逗,活着的时候经常开玩笑:「徐童,小凤(唐小雁的原名叫唐彩凤)嫁给你,白瞎你这人了。」这就是我要的,你干嘛不对他好啊?
我之前刚离婚的时候,回老家,在交警大队或者在政府上班的人,在我们那儿很牛,想请我吃饭,他们喜欢你,想追求你,我不去。你别以为你交警队的,我就要给你面子,你牛啥呀,我不是三陪,又不指着你吃饭,我不给你面子。
我不喜欢,你爱谁谁,别以为你是北京人,多么牛的导演,你怎么地的,外表这些虚的,在我这儿都不好使。要不怎么说,你徐童导演是很牛,但还得说是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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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童特逗,他写了个条儿,贴在家里冰箱上,「小雁十宗罪」,十宗提醒,有什么——不许不服徐童,不要顾此失彼,不要前进一步倒退两步,不要吐别人,不许提分手……最后一条未完待续。
「不要吐别人」,早期我会拿口水吐人,现在挺长时间没有了(徐童笑:没惹急,惹急了还会有)。「不许不服徐童」,是因为我有时候就不服他,我说你别以为你是特别牛的导演,别觉得你自己是根葱,我就不拿你炝锅。
你看我俩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是需要磨合。性格太不一样了。他就那么一点点的胆子,胆小到一定程度,比如他从这个树下走,会想到这个树叶掉下来,会不会把我脑袋砸个包?我就完全相反,我是大胆,不会想到后果,爱砸不砸。他觉得万一砸着我了呢,我想的是,我走过去了再砸后边儿那人。
他是比较细心的人,约好了跟人见面,出发的时候会说,我出发了,走到路上了也会说,还会拍照,到人家单元楼底下了,也说,还「啪」拍图片。我最开始觉得,咱都已经约好了,至于吗?有这个必要吗?他就觉得这样比较靠谱,对方不会再怀疑他到底出发没有。后来时间一长,我就觉得这样确实稳妥,对方感受会好一点,我也会改变。
再比方,朋友来了,他会给人夹菜,照顾得非常无微不至。他会说,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多考虑别人,不要只想着自己怎么合适。我原来就不会这样,后来时间长了,我觉得这样挺好,也会按照这样的想法去做。
你看我俩的差别(徐童:加在一起,胆大心细,也不能加一起心粗胆小吧?我觉得我们这篇采访文章的名字,就可以叫《心粗胆小》)。
以前我啥都不懂,都不知道,会有各种问题,特别简单的问题。比如这个草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籽啊?人吃草莓为什么要把这个蒂弄下去?「南辕北辙」是什么意思?「掩耳盗铃」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些很简单的诗,我不懂,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特别耐心地跟你解释,把这个事儿给你解释清楚,让你明白,就像幼儿园的阿姨跟小朋友解释那样,他经常会这么做。
但是时间一长,这么多年,我看书,看电影,自然而然就学习了。你要是问我究竟学习什么了,我还真说不出来。但这么多年,我肯定是有我自己的思想了。
他要跟我说一件事,我觉得不对劲,我肯定要坚持我的意见,坚持我的真理,跟他对着干,而且我还愿意抬杠。我可以对你好,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我可以不吃,我给你吃,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但是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我一定要坚持我的意见。所以我俩有时候也吵,也打嘴架,有时候在外头就干起来了。完了我们的朋友还得维稳,她开玩笑说,一年得收我们多少维稳费。
但我现在看我自己吧,觉得我这面相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有句话叫「相由心生」,我这个面相好像没以前那么「恶」了,随着生活,你自然而然,看起来没那么刁钻,更柔和了。
说脏话也很少了,基本也没有说脏话的场合,也没有说脏话的对象,自然就不说了。你知道原来做生意,就需要保护自己,你就故意得把自己伪装成特别不在乎,特别牛的样子,咋咋地的。但是现在呢,你接触的人不一样了。所以现在有时候走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在骂人,心里头一揪,会不舒服,会觉得不雅。但是要急眼了,照样骂,不急眼不会(笑)。
现在接触的都是文化人,那些人对待我的方法,对待我的态度,都是很善的,非常善,对我好得,你都不知道。真的每个人都这样,特别是徐童的同学,见着我也是搂着,雁儿你怎么地的,雁儿你对徐童是真好。没有一个人说瞧不起我,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我。
我手上这个纹身也是。这是一条金鱼,底下这块皮肤,本来是我用烟头烫的疤,老多年了,当时我有点自虐心理,比如崩溃了,不行了,受不了了,那时候我抽烟,就把烟往肉上一怼。那种心灵的疼瞬间就没了,你就只能感觉到肉疼了。
后来跟徐童在一块儿,我就觉着不好看,尤其当着老人的面,你要整个纹身他们能接受,但要是这一堆疤,有点瘆得慌,就给它纹了吧,把那些疤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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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我开始拍我导演的第一部纪录片,是给徐童的新电影拍的。我真正说特别有瘾,特别喜欢,也就是从这开始。之后就觉得,我以后就是要干这工作,不干都不行。
之前十年都是跟着他拍,不是上瘾,更多是没办法,也不是特别想干,但是不干你干啥?我是配合他做事情,我是一个摄影,我是一个制片,来完成这个机位,他说怎么拍就怎么拍,特被动,拍摄过程得不到什么乐趣。而且说实话,原来我其实没驾驭了这事,没开悟,拍得也不好。其实是不愿意去干的,但是没办法,你还得去干。
而且刚开始拍摄的时候,老是穿帮,一整我就上他镜头里晃一下,两整又晃一下,老穿帮(徐童:但那是小问题,还是你的贡献比较多)。也有一些个我喜欢的,比方说跟人打交道,这个是擅长的,也是喜欢的。要跟人玩儿,那挺好,那行。
前两年拍他那部电影的纪录片,哎呀!迷了摸的,就觉得我一定要干这个,还没拍够,不干都不行。你不给我钱,我也给你干。
(徐童:还是因为她掌握了自由和话语权,权力天然对人有诱惑力。)不是,跟权力没关系,跟当导演也没关系,是因为我拍的时候,从中学习了很多。比如别人在拍的时候,我就看,他是这么弄的,他还会那么弄,我也跟着学。包括拍纪录片,拍到了特别好的镜头,你心里头就真高兴,我靠,怎么让我给抓着了呀。
我拍纪录片,顺手就把剧照也带上,都拍。剧组里有一个拍剧照的大师,我就学他。其实我都是偷学,从来不会直接问,你想江湖上的手艺都是偷学。我就走过去跟人大师说,看看你拍那照片呗,一看,哇,太好了。看人家构图,太棒了,夸他呀,「哇,太好了,这个太牛了」。但我夸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这样,有点像捅窗户纸似的,你不捅,我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捅啊。但有个人在我前面捅完之后,我知道了。你别让我看着,我还要一看你是怎么做的,我就学会了。
那时候是觉得非常快乐,但也很累,我在现场一天差不多能站十个小时。我特别亢奋,特别怕把什么镜头耽误了,就根本没法休息。拍完之后,我发现我拍的东西非常好的时候,我心里很高兴,很有那种成就感,觉得自己拍得真牛。你就觉得不行,掌握了这门技术之后,我就越想弄,越想拍。你觉得过瘾才会想继续。
读书也是一样的,我前两年开始读书,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铁皮鼓》《第二十二条军规》,真的开始读了你才觉得后悔——书真好啊,书比电影还好看,比起来你觉得电影根本就不行。我就后悔得拍大腿。你说这么多年,好几十年的时间没有了,我至少浪费了三十年的时间。
现在我想的是,先处理完手里这个片子。纪录片还是看运气,看缘分,如果碰到了自己特别想拍的,那就拍。还没遇到的时候,就把自己状态弄好了,准备好,随时有,我就随时上。
徐童:两个人敢于在一起,敢于往前走,就是最大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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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到了40岁左右,才开始拍自己的纪录片。对我来说是一个偶然的选择,说要去拍游民,也是很偶然,不是一开始就想拍,也是跟自己的处境有关系。这是半生的故事了。
我是在北京广播学院(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上的学,还是尖子生。按照当时的情况,我就应该去电视台,CCTV或者北京电视台,但因为种种原因没去成,只能直接下海。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经历过办公司,做广告设计,又开始拍影视,拍专题片,很多时候都是以个人的身份工作。我也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在商海里呼风唤雨的能力,很多工作纯属糊口。到了2000年,当代艺术比较热了,我身边也有一些这样的艺术家,我本来也很喜欢这个,就开始做一些照片的作品,参加一些展览,但是做艺术表达,要被人看到,被认为有价值,还能卖出去,能养活自己,也是非常难的。
所以那时候就觉得,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以失败或者准失败的状态结束的。所有的门都是关的,20个,100个,都没敲开,或者只开一条小缝,但实际上,并不属于你这个世界。
所有门都关上,你就降落到了一个底层的状态。当时我住在北京东郊高碑店一带,虽然还是可以接到摄影的活儿,接到广告的活儿,但都是索然无味的,整个生活状态,其实就是打工养活自己,也是一个游民,一个文化游民。
也因为住在高碑店,我对那一带的环境、生态、地理,包括居住的人,都很熟悉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麦收》(徐童拍的第一部纪录片,主角是一位19岁的性工作者「苗苗」)那条街不远。我观察他们,了解得越来越多,我就觉得,这条街好像就是我的世界,是值得我拍的,也是值得我去写的。好像在那个时候,我要表达的东西慢慢清晰了,明确了,就像以前是在敲别人的门,现在是自己开了一个门,就算这里有个墙,我也可以挖个窟窿穿过去。
还有一个原因是家庭教育。我爸爸是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厂的建厂元老,他最早做摄影,后来又做独立编导,也拍纪录片。我妈妈是北京人,她上学的时候,学校和苏联的学校结成了友好学校,她还和莫斯科的学生通过信。在我小时候,他们看的都是苏俄文学、苏俄艺术,看《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父亲酷爱绘画,家里有好多画册。包括音乐,他们听柴可夫斯基。我受到的家庭影响,就是小时候听到的、看到的这些东西。
苏俄文学里那种传统,关心底层,精英情怀,你看托尔斯泰最后都要把农庄卖掉,他自己也要当农夫。所以我好像天然有那么一种,想要了解所谓的「底层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又想去摸索最边缘的江湖,就是那些游民。比如农民工,也是底层,但是他们还是一个固定的群体,还有工地。但真正的游民是居无定所的。
2008年,我就开始拍第一部纪录片《麦收》。片子的主人公苗苗,是一位性工作者,年龄又太小,当时才19岁,片子第二年剪完,她也才20岁。苗苗答应拍摄,其实也是让渡了她的隐私权,但因为她的身份太敏感,要保护她,我们当时约定,这个片子不在内地放映。
但是因为苗苗身份的特殊性,后来还是有很多NGO的抗议,包括香港、台湾、云南……当时一下子陷入一个漩涡之中,让我特别受挫,觉得拍纪录片这事儿,好像真的是天然地缺乏正当性。拍摄一定是涉及到了人的隐私,是某种灰色地带,这好像真是纪录片的原罪。
结果第二部就赶上小雁了。小雁特别愿意,好像这一下,就把套解了,赋权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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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我不是想拍小雁,是想拍算命先生,这个片子的主角本来应该是厉百程和石珍珠,是他们这个家庭。但是小雁出现了,一下子在里面变得特别显眼,很多观众喜欢和关注的都是她。
我们在厉百程那儿认识,后来又到了她的按摩房去拍摄,拍了很长时间,把里面的情况都记录下来了。
我当时没跟她说我是导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拍什么。当时的心情就是,刚入行,又不确定,拿着个简单的机器,又没有投资人,什么都没有,就凭着爱好去拍人家。是拍到最后才想到,就叫《算命》吧,剪辑的时候想,这个故事就用章回体来组织吧。
当时小雁就觉得,开个按摩房,有啥呀,拍呗。我们觉得这是了不得的事情,到这么一个灰色地带,一个灯红酒绿、闪着小彩灯的粉色屋子里。但是她没有这些隐私的禁忌。有些人会天然地拒绝这些东西,心永远都不可能打开。但也有些人,天然地性格开放,愿意把人生故事和别人分享。
我当时还想着,要多拍点东西,但是她的按摩房被人「点」了,出事儿了,她也被带走了。一开始你也不知道是多少天,我当时就把我的车抵押给朋友了,拿点钱,给她赎出来了。
她出来之后,我记得我们在按摩房见面,屋里是黑的,没有抱头痛哭,没有英雄救美,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就是很正常,回来了,那太好了,反正也高兴。那就继续拍吧。
(对小雁说)各种采访你都说我仗义,你怎么知道我是真仗义?我是故意表现出仗义,让你相信,我就是想多挖点东西。所以说,有骗财,有骗色,还有一个,骗纪录片,把镜头给骗来了(笑)。
后来小雁那个店就关了,片子里大铁门一拉,说小雁下落不明,就没再交代下文了。但片子还在拍。她后来回家,我去东北看她,认识了她父亲老唐头。老唐头这人特有意思,她那时候到处跑,我就住在她家,住了一个冬天,主要拍她父亲。
为什么拍她父亲,最初是觉得,他表达的东西非常有意思,他是一个在动荡中被下放到农村的工人。还有一个动机——就是特别想知道,作为所谓的「游民」,他们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其实《麦收》我也跟着苗苗回家了。作为一个有好奇心的拍摄者,你都希望能更深入地进入他的家庭,就像我们说,写人要写三代,才能讲清楚。
后来我们又一起拍《四哥》,这是小雁的表哥,是一个小偷。这个片子是我纪录片生涯中最黑暗的一个片子,虽然它的情节没那么惨烈和跌宕起伏,但是这个人物,是一个犯罪的人物,不是想拍就能拍。在这种「江湖」,特别认朋友关系,必须得有人介绍。所以我只能是通过小雁。小雁带着我去说要拍,才能拍。如果我要拍,小雁必须在场。她就像一个引荐人,也有点像担保人,她担保这个拍摄不会变成卧底或者举报。所以实际上,她当时已经在做制片工作了。
你想啊,《算命》里面唐小雁就不用说了,《老唐头》里唐小雁依然打眼,《四哥》里唐小雁惊鸿一瞥,《挖眼睛》结尾她抱着老太太哭,《两把铁锹》里也有她。她基本是把我之前的纪录片一直串下来了。
我们说互相成就,互相成就,可能就是这样。没有她,就没有这些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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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最吸引我的部分,核心竞争力,就是率真。你看她到现在,奔50了,还是孩子心。
我举个例子。有一天,她在家坐着读杂志,一本旅游杂志,一边看一边念地名,欧洲的一些线路,什么海参崴啦,希腊啦,从哪儿走到哪儿啦,念着念着,突然念了一个「菠萝的海」。(小雁:我念完之后自己还纳闷,菠萝的海,菠萝的海,我还香蕉的海,这家伙,我很纳闷。)她不知道波罗的海,我开玩笑说,还有香蕉的海,橘子的海呢。
她的本真就是这样的,张口就来,你能经常看到她身上的童真。这种本真就是,你别看她经历过什么,就是那句诗说的「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她真的是在泥里打过滚,在这个江湖圈里打过滚,但是她天生的本质就是纳米级的,不沾染那些东西。你看那荷叶上,水珠一下就滚走了,不沾这些东西。给我带得都返老还童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你要说我们遇上什么事情了,该怎么处理,现代人所有的这些逻辑,要在社会上生存,她都懂,她瞬间就会有自护机制。但是在不遇到这些事的时候,没有危险的时候,日常生活中,她是按本真活的,不是按江湖的活法活的。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我们也不能在一起。
当然,小雁一定也有痛苦,肯定有痛苦。我们是差异这么大的人,不说谁高谁低,只是差异性大,关系里一定有很多张力,有权力的斗争。掌握了知识,就意味着掌握了权力,所以在文化上处于高位的人,掌握话语权的人,一定会有欲望,想要压制处于低位的人。那我们两个怎么办?
举个例子,在我接受的教育里,什么东西用完了,一定要放回原处,这样下一个人用的时候才方便。我们家里从小就是这样教育我的。我也觉得,这样做最为别人着想,最高效,也是在体现对下一个人的尊重。但是小雁不这么做,我就会说她。
(小雁:他要规定这个东西一定要放回去,不放回去不行。我是农村长大的,比较撒得开,跟他不一样,我们就没什么规矩。跟他在一起,他会有很多规矩。你要我这么做,可以,前提是你自己必须做到。要是你百分百做到,那行,你牛,我佩服你。但是他经常做不到,拿了也不放回去,所以我就不服他,完了他来一个,「不许不服徐童」。)
但是我也经常会事后反省,我这种压制不住的控制欲,是不是不对。有时候产生矛盾了,你想一想,就会反思自己,觉得自己的观点太强势了。
另外一个层面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里边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有时候甚至于是她错了,但由于你对这个人的爱,你可以包容她。而且每当发生争执了,我自己心里反而很难受,完了再用各种方式去弥补,比如发红包。
再比如对浪漫的不同看法。她认为的浪漫,可能就是情人节、520,这恰恰在我心中不叫浪漫,因为这事儿,我们今晚回去也得干一仗(笑)。
我觉得的浪漫,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路上不知道怎么把脚崴了,把袜子脱了一看,脚肿了,当时她刚好身上贴着膏药,二话不说,把膏药「咔」一声给我贴上了。这比一朵玫瑰浪漫多了。
当时我还需要她扶着我走路,过了几天,就拿一个登山杖,她牵那头,我拽着这头,路线还得给我选好了。后来脚好了,这根登山杖又有了新的用处——买菜的时候,两个人抬着,把袋子挂上面。我认为这些是生活里的浪漫。
认真回答你的问题,我觉得两个人敢于在一起,敢于一起生活,敢于一起生活十年,敢于往前走,就是最大的浪漫。我们结婚了,晒出这一张婚纱照来,告诉所有的朋友,哪怕不搞婚宴(小雁插话:婚宴可以搞),就是通知一下,就是大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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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年基本都是24小时在一块儿。出去拍片也是一起,在家也是一起。所以我说,咱们这辈子没白活,在一起的时间,跟别人相比,至少是翻倍了。
我不在乎什么圈子里人的评价和看法。我特别喜欢王小波说的那句,「听说有个文学圈,但我不知道在哪儿。」特别疫情这几年,国内影展和聚会的机会少,这种关系就变得更疏离了。但不管啥场合,我要去,肯定都是带小雁一起,同学聚会全是男生,但他们知道,小雁肯定来,她人缘还真混得挺不错。
工作上她现在也是什么活儿都可以了。去年我们拍电影,她是电影纪录片的导演,她就带着三台机器、两个人,这么一个团队,拍了好几年,我一点都没管。你看着她从制片到现在自己拍东西,独立去工作,其实也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为很多人可能就不感兴趣,感兴趣的,也不是拿来就能上手,一切就是这么巧合。
我俩这些年的感觉,就像是很多东西积累在一起,形成了方向感,要觉得一起往前走。这里面包括艰辛的拍摄过程、生活过程、语言过程,在这样不断从「菠萝的海」、「香蕉的海」到各种无关紧要的小芝麻的积累中,一起为这个关系做出了努力。
但其实,并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就特别安稳了。我们是自由作者,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下,肯定是永远处在不安定的状态,因为我们没有社会保障。我们一天不工作,就有一种焦虑感。或者每个季度,要交房租水电费的时候,就有一种,「啊,又得割肉了」的感觉。
前段时间,有一个很年轻的导演来问我:您拍了这么多年,老有新片子出来,您平时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他这问题真让我好好想了想,是啊,我是靠什么维持的。
人家很认真地问我,我想也不能给他带偏了,我很认真地回复他:首先我们需要找投资,找不着的话,看看有什么可以往里投的,房子,车子,还是以前的设备不用了,可以卖掉;你还可以卖光盘,但肯定是不够的;还有民间放映,一次可能1000块左右,但一年才能有几次;还有一些讲座、收藏、评委,各种朋友赞助……我一数,每一个单项都是杯水车薪,都差得很多,差不多得需要18个项目,才能够你的开销。而且以上这18项,都是不确定的。这么一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是这样混过来。
而且在这样的条件下,在这个过程里,你还要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大无畏精神。在创作的时候,把这18项完全置之度外、忽略不计,因为它会影响你的创作勇气和创作状态。
如果年轻人要问我,我一定要把残酷性全部告诉你。在消化掉这些东西之后,你还要保持一个旺盛的、勇敢的、敢于在没有任何回报的情况下(创作)。在别人的基础上,在你自己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做出一点突破。你要对此有准备。
在这个过程里,我们时常要靠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来调整,来确认自己生命的意义和幸福感。在这样的背景下面,我们有一种共患难的感觉,拍了这么多的东西,去了这么多的地方,婚姻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你顺着惯性往前走的力量,远远大于你遇到的阻力、犹豫和困难。
再一个就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算有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困难,但也还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再被这些东西所困。我们有这样的惯性,建立了这样的基础,就顺着这个动力往前走,尽管往前走就可以了。
在那么多不可控制的事情中间,还有一个可以控制的,那就是我们去往明天的时候,就像有一个互相的保护机制,比如说问题、摩擦、和解、幽默,有很多不期而遇的快乐。那些东西要把它牢牢抓住,把它放大,放大到可以克服你对未来的恐惧,你对未来工作的、收入的、房租水电费的不确定。让我们人性中的爱,去克服掉那些黑暗的东西,或者是那些我们本可以拥有,但为了更自由地去做什么事情,而放弃掉的那些东西。火车往前开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种力量。我们要有一些储备,还有一些子弹,可以跟他们战斗,可以打得起。要不然,我们就被生活本身压垮了。如果没有浪漫,也没有探险,也没有刺激,都没有了,我们就变成了一种朝九晚五的、保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