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忙着和一位畅销书作者沟通双十二的线上活动。
女作家,同时还是摄影师,写出来的文字很有点安妮宝贝的味道,然而这类作品已经不太吃香,所以说她的作品是“畅销书”,其实有点贴金。不过我还是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表示尊重。因为,尽管我不喜欢这种文字风格,却很欣赏她在作品中关于文化对比、情感经历、内心成长、生活态度等方面的观点。
感觉那是一个努力想“活明白”,并决心把孤单活成孤傲的女子。
作为同样是有心理学教育背景的人,拿到这样的书,话题并不难找。于是我陆续和对方讲了不少自己读这本书时的感受。并不滥美,只是剔除了负面评价的部分……结果却很令人失望。
并不是被慢待了。对方给予我足够的尊重,对我说的每个想法都作了回应。但是这些,都包裹着一种笑容可掬的冰冷——
“谢谢您这么喜欢我的作品,我会继续努力。”
“您的反馈很有价值,我会转达给视频拍摄组的同学们。”
“有道理,我如果再出书,会考虑进去。”
并不是非要感到对方更加热烈的回应。交谈中,有能让彼此都感到触动的力量最好;但我宁可见到否认、质疑,甚至傲慢的姿态,或者拒绝交流的孤僻,都比这种八面玲珑的态度要好得多。因为真实。
光滑无暇,看似宾主尽欢的交流,其下完全没有灵魂。而我本来以为女作家在作品中呈现出的那个灵魂,是真正存在于她身上的东西。
这种沟通带来的消耗,远大于一次痛痛快快的观点碰撞,于是感觉需要充电。而在这种需要远离人类,独自积蓄能量的时候,我通常的选择就是:下厨房。
纯粹的物质是真实可爱的,所以下厨的自己也不必伪装。需要应对的,是人类最本质的愿望:填饱肚皮。这直率的食欲被满足之后,当然也有更多贪心——喜欢什么食材,想要烧出的味道,怎样才能复刻出回忆中的滋味……
饿和馋都是本能的体现,坦率无欺。提出这方面的需求时,再复杂的人,脸上的神情也往往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因为他们在表达的时候不再设防,全无保留。
口腹之欲的表达,是最容易做到真实和诚恳的。相应的,当这方面的话题渗透到餐桌之外的地方时,人也更容易表达或接收到它们。这就让我想起年初一直在听的“深夜食堂”,每天追更,热情不竭。在那段时间里,晚上十点时灵魂出窍一样的神游,随着讲述者的回忆去看,甚至是去小心翼翼地触碰某些自己都已经不再相信的存在,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在播讲深夜食堂时,TJ是个感性的人。这个属性与他的社会身份不符。所以我有时暗自猜测,是不是因为在日常工作中不适合这样做,他才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缺口,把自己的另一面偷偷放出来一些,结果被我全程旁观。
语言是有力量的,真实的表达更容易带来共鸣。因此小厨房复更后的不少文章,都和深夜食堂有关。有些是听过之后,同样想起了和某种食物有关的回忆,于是写出来;也有些就纯粹是听过了犯馋,想自己做……
再然后写出来的,就可以算是厨房探险记了。毕竟靠想象做出来的东西,难免……不那么靠谱。
就比如今天动手做的鸡丝两面黄。
“两面黄”说的是面条的状态:先煮到半熟,然后煎成两面金黄的面饼。再浇上浇头,就是既有卖相又有吃口的一道小吃。听起来不难,但真上手时讲究可多:浇头不能久煮,否则失了鲜味和层次,变成一锅糊里糊涂的羹;而且必须是“玻璃芡”的质地,才能既美观,又确保面条吸到足够的汤汁。最重要的是面要煎成两面金黄中间白,才能吃出“两面脆,中间软”的口感对比。现在馆子里做两面黄为了省事,都已经是直接把面条放进锅里炸啦。那不对。
惭愧的是,尽管点评得头头是道,然而别说是正宗的两面黄,一年之前我甚至连这名字都没听到过。会忽然想去动手做着试试,完全是因为有一天,TJ在深夜食堂讲到了它:
“你把吃的从生的弄成熟的很容易,加点盐,能吃也很容易。但你要把别人吃感动了,你要让人家吃到你在这道菜里的所有的感情,要好下功夫的。”
已经想不起八个月前,到底是什么心情,驱使我这种既怕出错又怕失败的人,去做一道连见都没见过的菜了——留点悬念也挺好,特别是,那次的两面黄做得实在太糟糕!无论是什么动机,能把一道菜烧成这样,都十足对不起那动机本身。还是别深究了。
虽然沮丧,但始终没想着再做一次,就好像笃定这事儿没完,可以等后续——后续就是今天总算在正儿八经听过课后,把两面黄一气呵成地做出来了。面条煎多久,煎成什么样;浇头的浓稠度大致是怎样的,玻璃芡又是什么感觉;煎好的面饼要怎样推到拱起,甚至浇头要淋多少……全都得亲眼看到了,才能对细节有概念。
果然很好吃。面饼的话,外层的脆已经和内心的软有了对比,吸了浇头汤汁后,这脆自身又多了一重从“酥脆”到“酥软”的层次感,就更有意思。浇头也香,整体是清淡的甜鲜口,复合了豆芽和青椒的清气,还有鸡丝的鲜美。吃到这样的两面黄,你会觉得如同置身苏州园林,步步成景,哪个细节都藏了妙处,却又没好得足够让人专门为它写一篇文,画一幅画——倒也因此不需要去费神处理信息的归纳与输出,“不用想太多”,可以全身心地专注于面前的美食。
说实话,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证明吃东西时,还是不够专注。不过也没关系。倘若把食物的外延扩大,那么我的确是一直心心念念地专注在这个领域,这个空间,这个总有过客来去匆匆,自己却竟然真的一直停留在这里的地方呢。
我喜欢停留但是不容易停留。因为人心善变,又多伪饰,同样的场所,往往停留久了,就渐渐不安适起来。所以当年离开帝都也脱离当时的社交圈后,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就总想再给自己找一个类似的地方:有能像自家客厅一样放松的气氛,有能无拘无束地打闹逗趣的朋友,有能放心用真实面目相待的家人,有想说多少就说多少的空间,也有不多说、不解释的自由。
这样的地方不好找。无论是性情相投的一群人,还是能带来安定感的某个人,从相遇,到相伴,都要讲机缘。难到哪怕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次的停留能有多久,会不会再次出错。但让我格外安心的事实是,这里有真心。真心可贵。
真心这东西是相互的。你在厚重的砖墙上留个门,我才能循声(味)推门进来。当然中间可能会有各种曲折,甚至奇奇怪怪的误解——就好像去年初那盘乱七八糟的“两面黄”,错得千疮百孔,几乎到了没眼看的程度。但后来到底还是做对了。
而我,既可以像是坐在客厅里一样,和换了不知道多少茬的厨友笑着说起“上次的两面黄做得可真糟糕”或者“加油,你肯定会比我做得好”,也可以像是真的变成了毛团子,耳朵一耷拉,业务熟练地边顺着饲主的裤腿往上爬,边哼哼唧唧地抱怨:
“面条水没控干,热油崩出来了!”
“玻璃芡勾得误打误撞,好像还是没学会!”
“就……那些其实都不要紧。重点是,我想你啦。”
2020年12月6日
【写在后面的话】
存稿越来越多。如今“完成”和“发布”之间的“时差”已经接近一个半月了,很快会更长。看来别管嘴上说着状态怎么怎么差,都一直写得蛮带劲的。
“时差”如今无所谓了。时间线像溪水潺潺流淌,没有,似乎也不再会担忧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变化,发生在每个呼吸的瞬间里。无非是现在和过去之间的距离,就像穿越了成百上千万光年的星光,在我们的眼中仍然明亮可爱。
说到时差就想到时间差。一直觉得阳历年和阴历年之间这段时间,是一个让人尴尬的时间段。你需要在不同场合,将它区别归属于前一年或后一年;除此之外,“忙年”“放假”这两个关键词,也让人心里无端多了很多盼头和压力。二者并存。
而面无表情的我啥想法都没有。就想停下来喘口气……
最后,人立而起,团团拱爪,一颠一颠地作揖——
“别打脸,嗷!别打脸!”
2021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