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读山,读水,如同读书,读得见情见理,有滋有味。山水文心,赏心悦目, 别开生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站在川水之上,目睹川水奔流,触景生情,虽叹人年往去,岁月不居,却更平添生生不息、新我胜于旧我的壮迈情怀。
庄周钓于濮水,观鱼濠上。游鱼往来翕忽,摇曳生姿。游鱼乐耶?非乐耶?濠濮之辩,烁烁其辞,光耀古今,映射着仁人智士喜山乐水的浪漫情思,彰显着古圣先贤洞幽烛微的哲人风范。
太史公,二十岁,游天下,出龙门,渡江陵,越洞庭,窥九嶷,观钱塘,上姑苏,望五湖,临曲阜,察彭城。楚汉山川之形胜,风云际会之人物,体察搜罗,铸就《史记》之千古绝唱,无韵之离骚,文采永表于后世。想那唐代边塞诗人,度阴山,踏贺兰,出玉门,涉大漠,长河落日,鼙鼓烽烟,赋予盛唐以不世的雄浑和豪壮。更有太白,五岳三江,浪迹行吟,绣口一吐,万古华章!
匡庐云蒸雾蔚,咫尺风雨,峰峰岭岭,幻化无定。苏东坡举步登临,远眺近睹,横看侧视,读出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大道理,令后世受益无穷。
自匡庐隔江而望,苏东坡亦曾寻访过的蕲水县尽收眼底。县城郭外二里许,有一清泉寺。该寺建于唐德宗贞元年间, 建寺时掘地得泉,泉水清冽,该寺便以“清泉”得名。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生活清苦,他得亲自耕田谋生。他在相田时遇雨,胳臂受寒,便前往近邻蕲水县麻桥镇,拜访名医庞安常问疾,庞安常是个聋子,苏轼把他的毛病写在纸上,庞看了,只砭一针,苏子臂疾痊愈。庞安常于是陪同苏子前往附近的清泉寺游观。
暮春时节,细雨绵绵,子规啼怨。苏轼站在清泉寺的后山,纵目望去,但见寺前一练清溪,向西款款流去,溪边浸染着萋萋的兰草。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子的一阙《浣溪沙》,唱出了他读山阅水的清明澄澈的人生智慧。凡人看景,山便是山,水便是水,于己于心了无关系;苏东坡看景,是用一颗礼拜山水的心来读,一己之我虔诚地融入山水之中,我与山水心气相通,情感相印,灵山秀水蕴含的天机,幻化成心灵的感悟,心灵的感悟升华为自然的理数。河水尚能西流,还怕垂暮之年不能焕发青春麽?眼前的兰溪,看似西流,几十里后便汇入长江,和大江中的滚滚波涛一道向东奔泄,这段溪流,只不过是它毕竟东流去的完整旅途中的一道小弯而已。
我高中三年,恰好在这个古称蕲水县的县城里读书。周末假日,师生常去清泉寺游玩。我记得我在兰溪边濯过足,在溪岸上采过兰花。当时才十几岁,阅历浅,肉眼凡胎,不会读山,不会阅水,这条富有灵气、蕴含哲理的溪河,苏东坡一望便悟,我却熟视无睹,了无心得。
看来,读山,读水,要有阅历,阅历中有着苦痛,心智更便于开启。“物相杂,故曰文。”受创的心,更喜天宽地阔,更钟情于慰人肺腑的大自然。故乡的兰溪,曾经抚慰过苏子的心灵,给过他暮年望少的激情,她似乎也在告诉我: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国民党元老、书法家于佑任老先生,不是写过一副“不思八九,常想一二”的对联,挂在他家的客厅么?人生旅途,坎坎坷坷,在所难免,即便一时处在西行的弯道上,也不必栖栖遑遑,仿佛这条兰溪,绕过这段弯道,前面就是波澜壮阔的大江,随之东流而去,扬帆远航,不也是指日可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