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手牵着小山楂一手牵着雀儿走远,当了二十来年落魄山贼的老孟头百感交集,当年带着老兄弟们见到主仆两人游览青城,瞎子都知道是肥到流油的大肥羊,这就呼啦十来号人冲上去前后截住,老孟头才说只要钱不伤人,这胆子忒小的公子哥便骑马跑路了,若非不幸被枝桠给打落下马,还真就被他乱窜逃掉,连人带马一起绑着到了那座当寨子的道观,本意是搜身拿了银子便放人,老孟头做不来那劫财还杀人的损德勾当,岂料一不小心从这肥羊身上搜了几大撂银票和一些古怪书籍,一帮老伙计全部看傻眼了,敢情这头肥羊来头了不得哇,不用徐凤年求饶,老孟头就主动拿了一张百两银票,其余悉数归还,不是老孟头视金银如粪土,只不过青城山上好几股同行都因为劫了大富大贵人家,惹来了郡县兵房里的百来号披甲悍卒,运气不好的给捣烂了老巢,运气好点的也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老孟头可不想拉着一帮兄弟去闹市砍头示众。
一来二去,聚在道观里吃了点烤野味,肥羊和草寇两伙人竟然熟络起来,这小子胆子不大,可脸皮真是厚如城墙,死皮赖脸跟着他们一起住了段半旬时日,蹭吃蹭喝上瘾了,每天都说些他是北凉那边大公子哥的骗人话,谁信呐,揣了几千两就当自己是王侯子弟啦?咱老孟头可是见过世面的,后来老孟头就把他一脚踹下山,咱们做的是脑袋悬裤腰带的活计,万一把主仆两个良民给连累了咋办?小子良心不坏,下山前额外递了一百两,说留着等雀儿长大以后买衣裳胭脂,可这三年多生意清淡,又被青羊宫几位小神仙讹诈去大半,再被关系不错的几批揭不开锅的同行有借无还了几次,还能剩下个屁,半年前不得已跟英玄峰那边借了三十两银子,结果就祸事临门了。
刘芦苇杆子满头汗水跑过来,嘴皮发白打颤道:“老孟头,英玄峰那帮混帐玩意都没气了,全给那拿大剑的家伙给斩杀干净了!”
老孟头惊吓得跳起来,愕然道:“啥?!”
老刘瘦得跟芦苇杆子似的,却讨了个是他两人重的媳妇,又生了个越长越俊俏的小闺女,这命真是不好说。老刘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轻声道:“这名剑客也太霸道了,一剑下去便是好几条人命,经得住他几下?都死了!就没一个是全尸的,老孟头,咱们里头就你脑子最灵光好用,你给想想,咱们是走运了还是完蛋了?碰上英玄峰那帮人,咱们大不了就是拼命,可徐凤年这小子真人不露相,若是记当年的仇,折腾我们还不跟玩一样?”
老孟头想了想,自己给自己壮胆道:“好事吧,徐凤年瞅着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官宦子弟,他对小山楂和雀儿都是真喜欢,这个我们都看得出来,坏不到哪里去,否则哪里还有我们活命的道理。”
刘芦苇杆子小声问道:“这徐凤年到底啥来头?”
老孟头伸手摸了摸后背,湿漉漉,摇头道:“我哪里知道。”
刘芦苇杆子惊奇道:“咦,那仆人老黄呢?”
老孟头恍惚道:“你见过跑起来不比奔马慢的仆人?当年我不敢多要些银两,是因为这个啊。”
刘芦苇杆子恍然大悟,一拍本就没几两肉的大腿,不小心拍重了,倒抽一口冷气。
打劫总接口腿脚不利落喜欢缩在最后的孔跛子今天跑得那是气势如虹,或者说是屁滚尿流,这跛子以前最喜欢跟徐凤年插科打诨,吹嘘年轻时候如何比徐凤年英俊潇洒,这会儿面无人色喊道:“有衙门的人!粗略瞥了眼,起码有百来号人,一个个骑马佩刀持弩,比起郡里那帮上山围剿的官兵,一个天一个地,老孔投过行伍,认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北凉刀,北凉刀呐!这一百人别说我们,就是整座青城山都能给踏平了!”
老孟头和刘芦苇杆子面面相觑。
贼老天,只能等死了。所幸小山楂和雀儿都不在,倒也死得不算憋屈。
不料这一百牵马而行的精雄轻骑到了溪畔,为首重甲持戟将军摘下面胄,笑着望向聚在一起的老孟头这一伙难得心善的蟊贼,尽量轻声说道:“末将宁峨眉。殿……徐公子说了,不得打扰老孟先生,只是我军骑兵素来视战马如袍泽,一路上山,找不到水源,只好逾规前来叨扰,老孟先生莫要责怪。”
老孟头操着一口地道浓重的雍州腔,一头雾水问道:“将军说啥?”
大戟宁峨眉拍了拍身边通体如墨的心爱战马,微笑道:“马要喝水,顺道休息片刻。”
老孟头心中大石滚落,爽快道:“将军甭客气,尽管喝,溪水喝光都没的事!”
宁峨眉轻轻抱拳,回头本能厉声道:“一柱香,抓紧!”
一百凤字营轻骑没有发出任何嘈杂声响,只剩下马匹喝水喷鼻声。
离阳王朝一直被公认战马春秋最雄,马政兴盛无匹,朝廷尤其关注,武书上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其余春秋几国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如西楚这等大国实在没有大的牧场,先天输了一阵。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更是对每一匹战马从出生起便要详细记载在册,有近乎繁琐苛刻的军法条律,凡减截马料者与减截士卒口粮同罪,斩立决。非战时不得轻易乘马游猎,若借人骑乘,鞭笞一百。丢弃马镫马鞍者,鞭笞一百。5
宁峨眉率领一百轻骑出行,一样要严格遵循最基本的行军条例:十里一歇,刷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
在北凉,任何人都是临阵失马者,斩。力战死战而伤马,赏。
北凉铁骑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来的,而是马踏六国加上半座江湖一个一个铁蹄踩踏出来的!
曾在雍州一处校场打杂便被自称投军上阵过的孔跛子畏畏缩缩提了提嗓门,小心问道:“这位大将军,你们是北凉人?”
宁峨眉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我们确是北凉军。”
孔跛子竖起大拇指道:“北凉铁骑,没得说!当年我在雍州军伍里,听多了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丰功伟绩,今儿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宁峨眉笑了笑,没有说话。
孔跛子蹲在一旁细细观看,这一百人北凉骑兵比起雍州军卒,何止雄壮了一点半点?!他估摸着三个雍州兵对付一个北凉的,都悬乎!
宁峨眉等战马饮水完毕,重新戴上面胄,喝声道:“上马!”
百余轻骑上马动作如出一辙,行云流水。
老孟头这帮人看得傻眼,只觉得这帮北凉骑兵便只是上马动作便透着股浓重杀气了,若是冲锋起来,谁敢阻挡?
刘芦苇杆子望着北凉轻骑整齐有序渐次离去,啧啧道:“老孟头,服气了,真被你说中,那徐凤年是父辈为官的小哥儿,指不定还是将门子弟哩。”
老孟头叹气一声,眼神复杂道:“将门子弟?说小了!老刘,我们这儿是雍州,普通的北凉骑兵能大摇大摆进入青城山?沿途州郡不早就大打出手了?”
孔跛子点头道:“这话在理。”
刘芦苇杆子笑道:“还要再大,老孟头,那你干脆说徐凤年是那大柱国的儿子好了,总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吧?咦?徐凤年?不就跟大柱国北凉王同姓吗?!”
三人互相你瞪我我瞪你。
不敢喘气差点被憋死的老孟头终于记得吐出一口气,小声道:“不像啊。”
孔跛子点头:“不像!”
刘芦苇杆子附和道:“一点都不像!”
青羊峰陡峭险峻,宛如一柄朝天剑横空出世,所谓望山跑死马,真要走到山顶青羊宫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说不定得晚上才能勉强登顶。好在一路风光如画,古木参天涧深谷幽,摩崖石刻猿猴纵越,并不乏味,要知道许多原先笃信九斗米道的老人为了能到青羊峰顶烧香,看那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圣灯奇景,不辞辛苦,进山后能自带干粮整整步行十日!徐凤年与小山楂同乘一马,雀儿则被鱼幼薇抱着,小妮子很喜欢白猫武媚娘,刚好抱在怀中。
徐凤年抬头透过葱郁古木看着晚霞云涛,绚烂如汪洋。
小山楂双手捧着眼馋便腆着脸跟徐凤年借来的绣冬刀,笑道:“咱们再往上点就是驻鹤亭了,离山顶走路听说还要好几个时辰,骑马最多一个时辰。我以前和雀儿也就只敢走到亭子边上,神仙姑姑们脾气都不好,会骂人。”
徐凤年问道:“山上很多坤道女冠?”
小山楂懵了,“啥?”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就是女道士。”
小山楂点头朝边上的雀儿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很多,都比雀儿好看,不过就是没你带来的姐姐们好看。”
徐凤年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着教训道:“教你一个我花了无数银两买来的道理,见到漂亮姑娘要使劲称赞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不那么漂亮的也要夸好看极了,真难看的,那好歹也要说秀气婉约什么的。”
小山楂一脸为难,实诚道:“这我可学不来,你看雀儿黑,我就天天说她白得像一块黑炭。”
徐凤年哈哈笑道:“你这不是找打嘛。”
鱼幼薇嘴角翘起,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小辫子。雀儿跟着偷笑起来。
她才不管徐凤年是谁,她只记教她吹树叶哨子的徐凤年。
他说会来看她,还会带她去青羊宫看神仙。
驻鹤亭说是仙鹤常驻,徐凤年一行人下马歇脚却连一只山鸡都没看到,倒是有六七位坤道女冠拥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哥,身穿道袍,手上拎了一柄木体清香的神霄式桃木剑,头顶饱受诟病的逍遥巾,饰以华云纹图案,尤其帽后缀有两根绵长剑头飘带,行动间便飘带摇曳,只是被上了年纪的大真人老道士一致认为有失庄重,不是任何年轻道士都有胆量顶戴,女冠道姑们貌美-体娇,莺莺燕燕,愈发衬托得年轻道士放浪不羁,这位俊逸道士斜卧在亭中长椅上,身边几位女冠在剥出青羊栗放入他嘴中,此等仙府气派,被老孟头这帮蟊贼看见可不就是神仙风姿?
青羊宫年轻道士见到舒羞先是一喜,再看到白猫白裙的鱼幼薇,便是一愣,再瞧见从跳下马车的姜泥,眼中惊艳更是遮掩不住,他轻轻推开女冠,站起身,将桃木剑挎在腰上,率先走出驻鹤亭,优雅作揖,竟是客气地一揖到底,抬头后站定,微笑望向徐凤年,缓缓道:“青羊宫小道吴士桢……”
徐凤年哪里会给这道士在那里自卖自夸的机会,让吕钱塘开道,径直走向驻鹤亭,无礼打断道:“吴士桢?青城王吴灵素是你什么人?”
那些个女道士本来对徐凤年好感颇多,光说皮囊,与徐骁不像却与王妃足有八分形似神似的世子殿下是难得的男子女相,若非这四年游历加练刀的磨砺,抹去了许多脂粉气,还要更能讨女子的欢心,当然比起吴士桢更要拿得出手,如今徐凤年虽说体格健壮了些,不如从前棱角阴柔,阴气却更盛几分,至今也就被白狐儿脸给比了下去,除此之外,还真就没了。青羊宫女冠们虽惊讶眼前富贵锦衣男子的英俊,可与吴士桢处久了,习惯了言谈儒雅,吃不消徐凤年的直来直往,她们一下子就沉下脸,哪来的纨绔,竟敢直呼青城王姓名?!
吴士桢瞥了眼互成犄角之势站立的吕钱塘舒羞,他只看出舒羞是头体柔更内媚的母狐,但吕钱塘那柄赤霞大剑,似乎十柄桃木剑加起来都不如人家一把重。
不见吴士桢有任何慌张,依旧笑面相迎,镇静道:“宫主正是小道的父亲。”
徐凤年讥笑道:“那你倒是有个厉害的爹了,青城王,听上去就威风,咱们王朝里也就两位异姓王,你投胎投得不错。”
一帮女冠们皆是震怒,窃窃私语,骂声一片,显然被徐凤年的言语给惹恼了。正主吴士桢不愧是青城王的儿子,只是轻笑道:“听公子口音,是凉州人氏?”
徐凤年傲气点点头,本就是北凉自称第二别说第一连第三都没人敢称的纨绔,根本不需要怎么费劲假装,自有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跋扈气焰,拿着绣冬刀指了指一直陪笑的吴士桢,颐指气使道:“我爹不比青城王差多少,是位手握兵符的将军,这些年攒下一大份家底,本公子嫌家中金银太多,堆积成山,碍眼。听说青城山有神仙,就想来看看能否买点长生道法,多活个百来年,若能成,别说白银百万,便是黄金十万斤,本公子都能给你们搬到青羊宫里去。最不济也要去青羊宫弄几本上乘房中术典籍回去。你,叫吴士桢的道士,既然是那封王的吴灵素儿子,便领本公子去山顶青羊宫,你老子如果没些真本事称王,便拆了你们青羊宫!”
吴士桢眯眼看了一眼九斗米道装束的魏叔阳,道:“请公子随小道上山,不是小道自矜,青羊宫内很是有些吐纳求长生的道门孤本,公子既然带了九斗米道的老真人,更可以一看便知。”
徐凤年倨傲道:“那还不赶紧领路?本公子满意了,金山银山都是你的。”
吴士桢带着一群气疯了的青羊宫女冠徒步而行,驻鹤亭角落的青竹躺椅弃而不用。
骑在马上的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敲了敲吴士桢脑袋,问道:“吴士桢,你给本公子说说你老子怎么个神仙道行。”
脚步轻浮的吴士桢已经走出一身汗水,喘气着回答道:“我父本是龙虎山炼丹岩的隐士,后来丹道大成,下山祈禳瘟疫救济百姓,在扬子江畔遇到火师汪天君,天君见我父道心精纯,便授以神雷谒帝大道,可役鬼神三十六。再游白水泽道门第二十二洞天,与一病重老妪,施以援手,才知她是天上电母,授予我父《神霄五雷天书》,嘘呵可成风雨,挥手招致雷电。我父得了天命,豁然神悟,察见鬼神诵咒书符,策役雷电追摄邪魔!有幸被皇帝陛下召见,龙颜大悦,才封了这青城王。”
徐凤年有些震惊,别看吴士桢气喘如牛,这一番说辞却是无比娴熟,说得正气浩然,显然是背诵过无数遍的。
魏叔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神仙传说,他身为九斗米老道,岂会不知其中油腻?像那龙虎山和武当山,除了开山立派的几位祖师爷,还需要借鬼神来壮声势,何曾听说现在哪位天师掌教出门撞见了仙人?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脑袋探出帘子听到这些的姜泥却是深信不疑,啧啧称奇,至于那吴士桢,却是瞧都没仔细瞧一眼,长相如何,风度如何,一概不知。
老剑神李淳罡没好气低头闻着脚丫子的味道,貌似被自己给臭熏到,抬头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别听这纵欲过度的小道上瞎扯,都是骗人的。”
姜泥对神仙佛灵是极其崇敬的,紧张道:“别胡说,这里离青羊宫不远了,小心一道雷劈下来!”
老头儿哈哈笑道:“劈下来又如何,老夫一剑便给劈碎了。”
提心吊胆的姜泥愤愤道:“你不吹牛会死啊?会死啊?!”
老头儿呵呵道:“别急,你听下去,徐凤年这兔崽子哪里会由着这小道士在那边没个边际的吹嘘。”
果不其然,徐凤年就像极了那种出身豪阀却莽撞无知的愣头青,捅破天窗,用力打脸道:“你老子吴灵素碰没碰到那啥火师电母,鬼才知道,吴灵素怎么吹都行。但本公子可是听说了,吴灵素扯东扯西扯出了一本《神霄灵宝经》,想要跟龙虎山和正一教撇清关系,在青城山这块风水宝地自立门户,奈何香火少到可怜,后来不知谁引荐了吴灵素,说你老子道法稀拉,房中术却是一绝,于是就被皇帝陛下喊到了宫里去,你老子也识趣,给了丹药给了秘笈,还拍马屁说大话,说啥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内的头头是那啥玉皇大帝的长子,便是当今转生的陛下,这马屁有点水平了,不过据说龙虎武当几个道教祖庭,都骂你老子吴灵素是吴大牛皮呢,这一人一宫霸占第六洞天的青城王也不敢放个话回骂几句?好歹是个王,咋当的?”
鱼幼薇扑哧一笑。
魏叔阳很配合世子殿下,故作小心忐忑模样,轻声纠正道:“公子,青城山是第五洞天。”
徐凤年哼哼道:“第五第六不也差不多嘛。”
吴士桢脸部表情僵硬,但始终僵硬着保持微笑,没有怒气,没有暴躁,伸手挡去一位坤道女冠替他抹汗,自己擦拭汗水,望向前方,已经依稀可见宫顶檐角,出生以后便没受过恶气的吴士桢嘴角翘起,抬头笑道:“公子,青羊宫就要到了。”
然后他吩咐其中一位稍微年长道姑:“青水,你走快些,先青羊宫去说一声有贵客。”
道姑扭着诱人腰肢匆匆跑去。
吴士桢眼角余光瞥了眼抱着个丑陋丫头的鱼幼薇。
徐凤年表面上无动于衷,心想这年轻道士定力还真是不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关门再打狗?
青羊宫终究不是北凉军伍,在青城山做神仙做久了,就真把自己当刀枪不入的神仙了,就没那哨卒探知山下有一百轻骑。
徐凤年遥遥看到青羊宫前殿,眯眼道:“吴士桢,有没有人称呼你吴小牛皮?”
吴士桢兴许是艰辛忍了一世就不再介意忍一时,心里其实早已将这北凉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给骂了一百遍,就等着进了青羊宫好好拾掇这家伙,既然已经可以见到有父亲坐镇的青羊宫,这时候吴士桢的笑脸便更加灿烂,抬头道:“吴小牛皮?第一次听说呀。”
徐凤年拿绣冬指了指前方的舒羞,跟着吴士桢笑道:“要是真有能入本公子法眼的上等房中术,瞧见没,这娘 们精通媚术,年纪是大了些,可那活儿熟稔,保管你这道士只羡鸳鸯不羡仙,做什么神仙!
本公子不介意将那位舒大娘送给你,咱俩投缘,本公子从不是吝啬的人。”
舒羞娇躯明显颤抖了一下。
吴士桢看了眼舒羞背影,确是比宫内女冠要丰韵许多的尤物,看她那与马鞍接触的弧线,真是滚翘圆。只是入了我的青羊宫,你骂了我爹堂堂青城王吴灵素是吴大牛皮,还将小道爷唤作吴小牛皮,一个尤物就够了?剩下几位呢?
徐凤年好不容易终于看到吴士桢得意忘形的一幕,倒有几分佩服了,就王士桢这份耐心和伪装,比起北凉大多数纨绔子弟都要高明太多了。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得,先马踏了青羊宫再说。”
吴士桢竖起耳朵仍没有听清徐凤年的嘀咕,望见青羊宫内潮水般涌出大批道士,顿时豪气横生,加快步子离远了挎双刀的徐凤年,这才指着殿外一块石碑,轻笑道:“上面写了‘公侯下马’四字,是皇帝陛下御赐。”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字迹认得,果然是皇帝写的,与听潮亭九龙正匾一样,中规中矩,却没半点筋骨神韵。
徐凤年不予理睬,扬鞭策马上殿,马踏白玉石阶,蹄声异常清脆。
魏叔阳紧随其后,吕舒杨三人按葫芦画瓢,尤其是吕钱塘觉得快意至极,公侯下马?我吕钱塘一介亡国草民,都可以视而不见。
差点被世子殿下双手奉送给青羊宫的舒羞脸色难看,顺带着俏臀下骏马踩踏出来的马蹄声格外沉重。
那吴士桢毫不阻拦,这位最重风度的青城王爱子,整理了一下头巾道袍,缓缓潇洒拾阶而上,青羊宫内高手尽数涌出,不下五十人。
父亲吴灵素自立神霄派,是开宗立派的辉煌大手笔,加上被封为王,虽说九斗米道士被驱撵得一干二净,但间歇吸纳了许多慕名而来的能人异士,终于三十六人合成了神霄剑阵,剑阵一旦启动,三十六柄剑,呼啸有雷鸣。
年幼时见到无数青城山九斗米老道士上青羊宫理论,都被当时才十八人的玉霄剑阵给打得满地找牙,现在青羊宫在青城山势大无匹,玉霄剑阵号称对敌二品以下无敌手,神霄剑阵更是能与一品高手抗衡,两个剑阵,吴士桢不是坐井观天之辈,自知与当今各自成名数百年的天下三大剑阵自然有些差距。只是,眼前这帮人抵挡得住?
那大剑壮汉有些棘手,双手如雪的护卫兴许也有点古怪门道,至于离公子哥最近的那位九斗米老道,吴士桢素来不放在眼中。
胜券在握的吴士桢这时候才为难起来。青羊宫擅长房中双修术,这些年他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可兔子不吃窝边草,上山香客中即便有容貌根骨俱佳的女香客,在父亲的严令下他也不敢太荒唐,除非是遇见了上佳的鼎炉,才会出手,宫内两位最得宠的道姑,便是去年掳获的,仆役都给杀光,抛尸荒郊,再嫁祸给山上一伙草寇,十分简单,否则留着一股股山匪做什么?吴士桢会在意每年几百两银子的那点儿可怜供奉?
这两位女冠是一对姑姑侄女,初时百般抗拒,只是尝过青羊双修的滋味,已是百般顺从,在青羊宫内做快活神仙,总比在山下做柴米油盐的凡夫俗子来得愉悦轻松,哪个世俗女子不奢望可以驻颜有术永葆青春?父亲说过这可是皇宫娘娘 们都不能免俗的!
有相马术,更有相人术,相人分许多,吴士桢只拣选了最感兴趣的一种,如何辨识双修鼎炉,他在驻鹤亭一眼就看出这伙香客那几位娘子鼎炉资质之好,是生平仅见,那被调侃舒大娘的,上品,驾车的青衫丫鬟与只探出头一次的绝美女婢都是上上品。
而那骑在马上抱了个黑丫头的内媚女子,则是让人垂涎的仙品,几近父亲所谓的仙人第二品“坐莲菩萨相”!
吴士桢心动了,为难的不是这位北凉公子哥扈从雄健,管你是哪一位北凉将军的子孙,有本事带几千骑铁骑上青城,可被顾剑棠大将军打造成一个铁桶的雍州会允许你北凉武卒横贯半州?
同样是春秋功勋彪炳的武夫,你徐骁凭什么得了大柱国,被封北凉王,虎符重如泰山,我顾剑棠却只是八位上柱国之一,在朝廷为官,手中军权轻如鸿毛。吴士桢不认为顾剑棠会大度到一笑置之,十年间雍州武将频频更换,顾大将军三分之一的旧部都有意无意安插进来,父亲年初喝酒时私下便说“顾剑棠跟徐瘸子卯上了,姓顾的论心机实力都稍逊人屠一筹,可顾剑棠才四十三岁,这就够了”。徐骁尴尬如此,何况是北凉的将领?吴士桢哪里会畏惧,再者北凉三十万铁骑实权将军都在那六位年轻义子手中,不曾听说有眼前这公子哥这么大年纪的子孙。
因此吴士桢为难的是那几个女子如何分配,给父亲几位?是将那菩萨相的白猫小娘子交出去,自己留下其余几位,还是弱水三千只要那女子一瓢?可一心要双修证道给世人看的父亲会答应吗?
在青城山,青城王吴灵素就是天,那吴士桢无疑就是“天子”了,吴士桢一旦头疼,就会习惯性双手食指去卷起逍遥巾的两条飘摇剑带,看得十数位跑出大殿凑热闹的道姑们目眩神摇,女冠们最痴迷吴士桢的这些个小动作,至于在床上,当然是更喜欢他的大开大阖,比起与吴士桢父王神仙双修时的规矩森严,每一个动作都得按着书上走,一步不得差,她们无一例外更乐意与吴公子巫山云雨。
这位会疼人的小神仙,摇桃花美人扇,吹羊脂白玉箫,能弹古琴引来百鸟齐鸣,连被抢入青羊宫的那对璧人都心甘情愿不思归乡,何况是一些年幼就被带上山的女道士?
吴士桢抬头看着高坐于枣红大马上的徐凤年,笑道:“这马归我了。”
徐凤年瞥了一眼十八人瞬间成就一个剑阵,转头询问魏叔阳,“魏爷爷,这阵有名堂?”
神情自若的魏叔阳轻轻抚须道:“如果老道没看错,是吴灵素偷学龙虎山老君阁一个秘阵而来的玉霄剑阵,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吴灵素天资超群,事事举一反三,这是连龙虎老天师都承认的,可惜心术不正,吃不住苦,一心取巧,不肯走煌煌大道,当时老天师故意斥责吴灵素,将其冷落在炼丹岩上,其实存了让这位青城王好好炼心一番的良苦心思,不曾想吴灵素负气离开龙虎山,日子过得看似风光,实则聪明反被聪明误,否则未必成为不了龙虎山的外姓天师。”
徐凤年笑问道:“不提这青城王,这十八人围成了剑阵,那四十几个持剑道士就是闲着旁观?”
魏叔阳神情肃穆,摇头道:“那是青羊宫镇宫剑阵,吴灵素以神霄天君自称,自有他的一些底气,不知怎么被他琢磨出一套三十六天罡神霄剑阵,威力不可小觑,起码老道我就不敢轻易掠这剑阵,十有八九要败下阵来,说不定还会死于剑阵。这是当下最富盛名的几个大阵之一,与青羊宫亲近的好事之徒在朝野上下大力鼓吹,说这可引天雷的剑阵比较三大剑阵,不弱丝毫,吴灵素三年前再入皇宫,便带着三十六剑阵道士一同前往,传言英华殿外剑光凌凌,晴朗日子,顿时变得天雷轰响,与日月争辉,更有人说当时连在京中的赵天师一旁观阵,脸上都失了颜色。”
徐凤年讥笑道:“神霄剑阵不弱,我信,可要说龙虎山二天师惊恐失声,我打死都不信。老黄当年给我说过三大剑阵,说他没去过吴家剑冢,不去说,龙虎山的剑阵当之无愧是天下第一。二天师是吃过了山珍海味的老饕,哪里会对鱼虾小鲜感到震惊,最多就是说一声味道不错。这是最会造势的吴灵素在往自己那张老脸上死命贴金呢。”
龙虎山“百零八剑军屠酆都”的剑阵,以百剑成军,镇守斩魔台。
武当山太极剑阵,九九八十一名桃木剑士,据说可以生生不息,剑势如云涛滚滚,只要中枢剑士不死,便可一人不死,至今未尝败绩。
吴家剑冢扬言寥寥九把枯剑破万骑,更只是一个无据可查的荒唐传说罢了,两百年前,九位吴家剑士为救一人,剑道造诣最高九人一起出冢,九马九剑赴北莽,九人便拼死了北莽最精锐的背鬼重甲万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不过九人死伤大半,最终回到吴家才三人,剑冢元气大伤,近两百年一蹶不振不复盛况是实情。
马车停下台阶下,姜泥和老剑神下了马车,敬畏鬼神的姜泥小心翼翼,生怕天上说不好就雷劈下来,那徐凤年罪大恶极,难保不会引来青城山上神仙的怒气,书上说越是名山大川,越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就是这个道理?到时候被徐凤年殃及池鱼,姜泥觉得那就死得太冤枉了,他造孽无数,可自己却是连在北凉那座漏风茅屋里都会给饿鼠留饭的好人,夏日被蚊虫叮咬得睡不着觉,都不敢扑杀,只好忍着热裹紧被单。
独臂老剑神看到姜泥时不时抬头张望,看到偶有云朵在头顶飘过都要惶恐变脸,忍俊不禁打趣道:“姜丫头,怕什么,老夫说过便是雷电落地,也能一剑破去,伤不了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以求着变天,乌云滚滚,最好劈死徐凤年那大恶人。”
姜泥站在石阶上,挑了个离徐凤年最远的地方,再不敢上前,心情郁闷道:“可你连一把剑都没有。”
老一辈剑道魁首自负轻笑道:“当日在泥泞小道上,老夫拿了一把小伞,便随手使出了一剑仙人跪,对老夫来说,天下何物当不得一把剑?只是一天不曾真正握剑,老夫便一天没有那拿回半把木马牛的心思,自然也就没了当年的巅峰剑意。这是老夫走出听潮亭前与人屠立下的约定,不可轻易违背。小丫头,你可知那一招‘一剑仙人跪’的由来?”
姜泥时刻提防着天空,一边抽空望向广场上那边剑拔弩张,不出意料道:“不想知道。”
老剑神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刚才与魏叔阳说话十分大声,吴士桢听闻清楚,穿过青石广场,退到大殿门口,微笑喊道:“青羊宫两大剑阵是否名副其实,你们一试便知。”
徐凤年哈哈笑道:“哪里,我这趟上山带的人少了,青羊宫是仙人居所,就不要打杀了,伤了和气,本公子就是求长生来的,还是那句话,有长生仙术授我,我便给青羊宫黄金千斤万两,没有的话,有上乘房中术即可,舒大娘给你又何妨?这等货色,本公子府上饲养了无数,只要青羊宫有幸与我结下香火情,每年都给你们送来。”
耐心有极限的吴士桢这才撕破脸皮,阴沉道:“瞧见那公侯下马四字了没?我可是提醒过你们的,你纵马而上,是死罪!”
徐凤年疑惑语气道:“哦?”
吴士桢拿手指陆续点了点舒羞、鱼幼薇、青鸟以及最远处的姜泥,“你如果肯交出这四人,我不仅免去骑马的死罪,还赠送你几本双修秘笈,甚至再让我父亲亲自传授你长生术,如何?”
徐凤年笑眯眯道:“吕钱塘,去破阵。”
吕钱塘下马抽出赤霞剑,走向十八人组成的玉霄剑阵,重剑多半属于剑道中的霸道剑,力求如吴家剑冢那样横扫千军破万甲,不管吴家九剑两百年前是否真屠灭了北莽一万背鬼重骑,这个传说都能让每一位练重剑的剑士倍感热血翻涌。吕钱塘观广陵江大潮十年悟剑道,曾每年八月十八浮舟逆行于汹涌江面,对着潮头劈剑,直到力竭坠入江水,好几次都几乎溺死,所幸有人在江畔盯着,将他救回茅屋,每次面大潮练巨剑,吕钱塘的剑法术道和体格筋骨都更上一层楼,故而今日面对玉霄十八剑,怡然不惧。
吴士桢皱了皱眉头,真要破阵?那言语孟浪轻浮的纨绔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公侯下马四字,可是皇帝陛下亲笔写就,等于给了青羊宫一道无声圣旨,父亲吴灵素更是被封为王,便是雍州州牧也不敢在山上自恃身份。
两大剑阵声名在外,这伙人是见识短浅还是有恃无恐?难不成今天真要将父亲青城王都惊动出来?吴士桢站到了大殿门槛上,如此一来观战更加洞若观火,他自小便在山上长大,可心眼却不小,与雍州一干大膏粱子弟有不错交情,下山进城都是被当作仙人后代兼王侯子弟一般敬重看待,听说北凉纨绔都蛮横粗野无法无天,今天一见果真不假,吴士桢两根手指捻着一根头巾剑带,自言自语道:“看来有机会以后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位北凉王的长子。”
小山楂早已将绣冬刀交还给徐凤年,抬头忧心忡忡道:“徐凤年,你真要跟神仙们打架啊?”
徐凤年笑道:“打着玩,打得过最好,打不过再跑,老孟头这个道理都没教你?”
小山楂苦着脸无奈道:“教了啊,可刘芦苇杆子说咱们做剪径小贼跟同伙不太一样,是宁可错放,也不要错劫,要不然打不过还被抓多丢脸,还得被拖去闹市口给喀嚓砍头了,老孟头他们可以说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这辈子都还没活到十八岁呢,下辈子的事情哪里知道。我就想带着雀儿去瞅瞅外边,你以前不总说山下风光无限好,差点都把我和雀儿给拐骗去了,我可不乐意当一辈子的小蟊贼,想着还是带着雀儿找份不用杀头的活计,虽然我总笑话她长得黑,可她就跟我亲妹妹一样,以后怎么都得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总不能在绑个读书人给雀儿当相公吧?再说雀儿也不喜欢,唉,她就喜欢你,徐凤年,她咋会喜欢你的?当年还好,现在你身边这么多神仙姐姐,哪里轮得到她哦。”
徐凤年拿绣冬轻轻敲了一下小山楂脑袋,笑道:“你小子真是长大了,要不去北凉不是边境的地方捞个安稳的小卒当当?好歹能给雀儿挣点嫁妆,当兵比当贼好,不用担惊受怕。”
小山楂低头弯腰摸着骏马鬃毛,老孟头别说养马了,还手无寸铁,当蟊贼都没出息,小山楂对徐凤年的坐骑喜欢得要死,唉声叹气道:“我倒是想啊,可老孟头孔跛子刘芦苇杆子这些老头子咋办,我拍拍屁股走了,再过几年,他们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孟头这个大当家死脑筋,说山下做人不痛快,做人比狗都不如,死活不肯下山做那些正当正经的行业,我都要愁死了。”
徐凤年喃喃道:“是愁。”
鱼幼薇怀中捧着武媚娘的雀儿怔怔望着神仙们摆出可怕阵势,徐凤年却让那扛好大一把剑的壮汉叔叔去打架了,她跟小山楂一样愁死了,转头可怜兮兮望向比山上道门仙姑还要漂亮的姐姐,担忧问道:“神仙鱼姐姐,能不能让徐凤年不要打架啊?”
鱼幼薇望了一眼徐凤年傲慢背影,指尖点了一下雀儿的鼻子,柔声道:“他哪里会听我的话,你的徐哥哥对你和小山楂才格外好说话,否则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小雀儿,能让他背的小姑娘,这世上可不多了。姐姐远不如你哦。”
小姑娘惊讶啊了一声,小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神仙姐姐这般好看,徐凤年都不知道可劲儿喜欢吗?
徐凤年见剑阵与破阵即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夹了夹马腹,马蹄轻轻,将小山楂交给魏叔阳,再对鱼幼薇轻轻喊道:“你把雀儿也带到台阶下面去,广场上会比较血腥,也不是你喜欢的场面。你们离远一点,就在马车边上呆着,等我喊你们再上来。”
鱼幼薇和魏叔阳分别带着两个孩子骑马出了广场。
武夫独身破阵要一鼓作气先杀人,忌讳拖泥带水,往往会被阵法拖死,与行军作战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异曲同工。吕钱塘掠入广场,身陷转动剑阵的十八柄青罡剑,赤霞第一剑便没有任何保留。
剑势如长虹贯日。
剑势在外行看来只是吓人,除非吓破胆,否则剑势就只是好看的剑势了,可剑势之下的剑招却是能杀人的。吕钱塘赤霞剑与青羊宫精心炼制的一柄青罡剑碰撞在一起,那名剑阵道士便倒飞出去,只是身形尚未落地,便被三柄剑剑身贴住了后背,只见三剑弯曲出一个美妙弧度,硬生生将道士给扶稳了,三剑抽回,道士身体飘然落地,脸色如常。
吕钱塘心境如止水,一剑破敌是重剑霸道精髓,可天下剑士无数人,能有几人能有陆地剑仙境界?既然尚未达到这种剑道,就该有不惧险峰的坚韧剑心,吕钱塘人随剑走长龙,直掠一名道士头颅,无需那道士出剑,只是一退再退,自有就近的数位剑阵道友救场,剑阵最妙处便在于将每一位列阵剑士融为一体,阵中剑鸣如鸾鹤长啸,瞬间便有三剑迸发,一剑挡赤霞,一剑击向吕钱塘握剑手臂,第三剑却是阴沉直刺吕钱塘后背,更有数位道士腾空跃起,如仙鹤盘旋于空,扑向阵中吕钱塘,煞是好看。
徐凤年眯眼欣赏十八位道士灵活腾挪,十八道剑光挥舞得眼花缭乱,由衷艳羡道:“剑阵这玩意不错,以后有机会也得弄一套,把王府里的用剑高手都喊到一块,就是不知李淳罡肯不肯出手调教,或者学吴灵素偷师三大剑阵?龙虎山一百零八剑的百剑成军,听着的确不可一世,可未免太夸张了点,吴家剑冢人数倒是少,可哪里能一口气找到九名剑道宗师?唯有武当山太极剑阵八十一人,怎么看都离得最近,问问看那骑牛的能否精简缩小到二三十人的规模。”
吕钱塘剑招暴烈,可惜玉霄剑阵以柔克刚,轻灵取胜,吕钱塘不想消耗气力,却没办法先杀掉一两人,就是想重伤一人都悬。
徐凤年嘀咕道:“这剑阵无敌于一品之下,那吴大牛皮似乎难得没有说大话嘛。”
吕钱塘一人敌不过剑阵,没事,反正徐凤年不是钻牛角尖死要面子的笨蛋,立即喊道:“舒羞,杨青风,去助阵。”
吴士桢眼看着吕钱塘单独破阵力所不逮,松了口气,这才合理,否则被一人就轻易破去玉霄剑阵,也太在自家门口砸青羊宫的御赐金字招牌了。一人破不得,再加两人?吴士桢一点不怕,玉霄剑阵十八剑,本来就做不到十八剑同时铺天盖地的“万剑齐出”境界,那是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大剑阵的通天本事。有坏便有好,再加两人,刚好剑阵一分为三,交相辉映,六剑对一人,正巧最大发挥玉霄剑阵的威力。
青羊宫本就做不来那烧符念咒兴云布雨的行径,但以剑阵困敌毙杀,却是拿手好戏。
吴士桢一手拈耳畔剑带,一手环住一名年轻女冠的纤细小腰,轻轻揉捏,眼睛死死盯住了阵中那位舒大娘,长了那般震撼人心的丰硕胸脯,却有一肢那般消瘦的小蛮腰,真是诱人至极!身边女冠的小腰摸着就挺舒服,若是摸上那舒大娘的腰肢,岂不是更销魂?尤其当吴士桢看到舒羞入阵后,凭借充沛真气便将一柄刺向胸部的青罡剑压弯,若不是撤剑,就要被悍然折断,吴士桢更是啧啧称奇,忍不住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打趣道:“乖乖,这长相妩媚的娘 们内力好生出彩,对得起她那对胸前双峰了,一样的蔚为壮观,如此甚好,到了床上便能与我旗鼓相当!古语说春宵一刻是千金,一天有百刻,我一个昼夜岂不是就能赚十万黄金?所以那张狂小子说什么黄金千两,算什么东西!”
吴士桢耐性被膝下只有一子的青城王悉心栽培得极为不俗,徐凤年此时却没这个好耐心,沉声道:“舒羞,再不破阵,信不信我让别人破阵后,真把你送出去任人玩弄?!”
听声后舒羞娇躯一颤,胸脯跟着一抖,这一上一下颤巍巍的风情,连剑阵道士都看得微微呆滞。
不等舒羞出死力,最先入阵也最早摸熟剑阵大概的吕钱塘便开始剑意暴涨,剑招骤然加重力道,将两剑震飞出剑阵既定轨迹,抓住这一瞬间,吕钱塘却不是趁机伤敌,而是破开八人小剑阵,而是突入舒羞那边,撕开一个口子,几乎同时,在符将红甲人一战中养出些许默契的舒羞和杨青风便心领神会,俱是杀意绽开,吕钱塘不理会身后十二剑齐齐飞掠而来,对着一名道士便是赤霞重重劈下,这名大剑剑士稍微打乱了两个小型剑阵,立即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杨青风出手凌厉,扯动最后一个阵型稳固的剑阵,看似要救援将后背弃之不顾的吕钱塘,这一切都给舒羞带来了莫大出手空隙,只见她双膝一曲,猛弹向空中,徒手握住一柄青罡剑,将道士连人带剑一同甩向地面,借势再冲向悬空一个道士,一手拍飞道士匆忙一剑,另一只手按在他脑门上,只听沉闷的砰一声,无比歹毒地按碎了道士那颗头颅,鲜血洒了她一身。
一人坠地,一人身死,缜密圆满本就不如神霄剑阵的玉霄剑阵当即溃散,吕钱塘的赤霞剑终于不用受到八方制肘,一剑便将一名道士给削去了持剑手臂,杨青风借机鬼魅欺身而近,霜雪双手摊开,一手一人胸膛,不听任何声响,两名剑阵道士便瘫软如泥。兵败如山倒,北凉三位被大柱国精心挑选给世子殿下当走狗的扈从都不是纸上谈兵的人物,哪里不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三人刺入阵中,再背靠背自成一个小阵,毫无顾忌地分头厮杀出去,一缩一放,短短缩放间就又拿走四条人命。
徐凤年双手按住绣冬春雷双刀,大声笑道:“是个技术活儿,改赏!”
徐凤年追加了一句:“都给我杀干净了!”
杀不杀皇帝钦赐的青城王,得慢慢思量,可杀十几名道士,算什么?
吴士桢生性凉薄,对剑阵几人的死亡并不心疼,只是遗憾玉霄剑阵的突然溃败,咬牙轻声道:“布神霄剑阵。”
所谓神霄,便是那高上神霄,去地百万的道教最高真土,积云成霄,刚气所持,万钧可支,仙人以九天天雷作剑,剑雨直下百万里,凡间无人可挡!
这便是青羊宫依仗的神霄剑阵!曾在皇宫内舞出滔天气象的镇宫剑阵。
神霄剑阵完成时,十八人剑阵已经全部毙命当场,殿外青石广场上,满地血迹。
女冠道姑们个个脸色发白。
哪里还有半点当初出殿看热闹的闲适慵懒!
青羊峰山顶上马蹄猛然轰鸣,由远及近,愈发清晰骇人。
只见无数持弩抽刀的骑兵从石阶那边策马而上,落入所有人眼帘,在广场上排列呈一线,如同广陵江的潮头。
竟是以铁骑悍卒破剑阵?
这一百精锐轻骑,一百白马,佩一百北凉刀。
为首重甲将军手持大戟,戟尖直指青羊宫正殿大门。
大戟身后轻骑所在营,在北凉有旗号的六十四营中,骁勇善战可入前三甲,凤字营!
共有八百骑。
又名徐家八百白马义从!
石阶边上是一百白马义从,人马寂静,北凉刀在黄昏暮色中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沙场气息。
为首大将宁峨眉披漆黑重甲,握着那枝几乎百斤重的乌亮卜字铁戟,黑马黑甲黑戟,与一百白马轻骑形成鲜明对比,令人窒息。
青羊宫殿前是三十六人神霄剑阵,人剑合一,三十六剑剑指众人,熠熠生辉。中间夹杂着吕舒杨三人与横竖满地的道士尸体。一滴温热血珠从吕钱塘手中赤霞剑剑尖滴落,舒羞在调整呼吸,承受着剑阵与轻骑双方的气机压力。杨青风伸出雪白五指轻轻抹去左边脸颊上猩红血迹,他有意无意站在尸体最密集的地方。
吴士桢傻眼了,以神霄剑阵对付破去玉霄的三人,他还有八九分胜算。那骑好马佩好刀的北凉公子哥谩骂青城王,侮辱青羊宫,还不至于死罪,但无视公侯下马石碑,骑马入广场,是死罪,一口气杀死十八名记载在册的道士,在这个重黄老道统而轻释门佛法的王朝,更是死罪,所以哪怕玉霄剑阵消亡殆尽,他毫不犹豫便布阵神霄,要的就是拿下这胆大包天的北凉将校子孙,先斩后奏,雍州上下定会赞成,更不怕捅到京城那边,说不定连那帮对青羊宫怀有成见的雍州士子都要拍手称快,谁还会在意他吴士桢私自占有了几位女子?
可眼前情景,却超乎了吴士桢的想象,一百骑兵带着杀伐气焰冲撞入了青羊宫,这是要大动兵戈锋指青羊宫?这哪里还是简单的死罪,妄动军伍,私自调兵,分明是要灭九族的!
不去说这仅次于叛乱的大罪,神霄剑阵若抵挡不住百余轻骑加上大戟将军和场内三名武夫的厮杀,吴士桢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父亲吴灵素修丹道不修武,一直推崇以武力证大道是最下乘的邪门歪道,那座龙虎山上齐玄帧被说成双手便是仙人之力,可曾听说那位齐大真人扬言自己天下第几了?!所以万一剑阵不幸再度被破,父亲这位只算是口灿莲花的丹鼎大家显然靠不住的,那就得劳驾青羊宫真正的神仙了?他名义上的娘亲?可问题是丑八怪愿意出手吗?那北凉公子哥对青城山言语不敬,可她却是会个经常对他们父子拳打脚踢的疯婆娘,吴士桢都怀疑自己怎么能活到今天,这座神霄剑阵便是她闭关悟道出来的,连青羊宫赖以成名的《灵宝经》都有小半是她提笔撰写的。
前门大殿后只有一栋孤零零钟楼,没有鼓楼映衬,显得有些违背道门的阴阳调和,钟楼高耸,却不悬挂巨钟,顶部楼阁只堆放了些杂物。此时一名约莫才三十岁的道士站在窗口,身穿紫衣道袍,清癯挺立如青松,脸庞隐约有一层青气流转,有一股道教神仙的飘然出尘,神光爽迈,让人见之忘俗。他正望着殿前广场上的凶险对峙,阴鸷眼神与逍遥气态截然相反,嘿嘿道:“这狗-娘养的神霄剑阵败阵死绝才好,正好给老子的青羊宫省点口粮,香火惨淡,养头猪还能宰杀吃肉,这帮家伙却是只进不出的活饕餮,仗着那娘 们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真当自己是大爷了!”
啪!
一柄白马尾拂尘在他脸上打出一片通红痕迹。
清冷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吴灵素,别忘了你这狗屁青城王是谁送你的,可不是那金口一开的皇帝,是我。”
青羊宫宫主吴灵素?
被拂尘抽了一记耳光的青城王不转头不变色,冷笑道:“赵玉台,老子若是年轻时候算到要跟你相遇,就不去炼个屁的丹了,而是去学剑,以我的天资悟性,你哪里会是我的对手。”
吴灵素身侧传来的声音冷漠照旧:“你也就只剩一张嘴有些本事,除了这个,你有什么拿得出手?你这种怕死怕疼而且做什么都只会点到即止的废物,吃得住练剑的苦头?信这个我不如去信你跟郑皇妃有一腿。”
吴灵素淡淡道:“人可以乱打,话不能乱说。”
充满灵性的马尾拂尘顺势再抽了吴灵素一记耳光,这下两边脸颊都公平了,谁都不用笑话谁。
一头同样出自辽东的雪白矛隼刺下,直扑徐凤年,却不是那只昵称小白的六年凤,灵俊稍逊,却也是青白鸾中的珍品,徐凤年拿绣冬刀刀鞘做隼架,巨大矛隼落定,绣冬刀丝毫不颤,看得不练剑却看多了剑阵运转的吴士桢一愣。徐凤年伸手摸了摸矛隼脑袋,取下一根绑在爪上的小竹管,是国士李义山的亲笔,徐凤年看完后神情平静,抬起绣冬,矛隼振翅而去,徐凤年放好绣冬,掉转马头,缓行向宁峨眉,轻声道:“退回台阶下面。”
面孔笼罩于黑甲内的大戟宁峨眉没有任何质疑,作了个收刀手势,一百轻骑将各自制式北凉刀归鞘,转身离开广场,马蹄轻缓却一致。这一百白马义从虽未真正出刀,不说结果,气势上却已稳胜剑阵一筹。
这便是当年大柱国肆意践踏江湖带来的好处,江湖上不管是单枪匹马的草莽龙蛇还是有个落脚的宗派人士,都对马下作战一样彪悍冷血的北凉骑兵有一种先天敬畏。
吴士桢心中大石坠地,仍是不敢轻易撤下神霄剑阵,天晓得是不是那北凉疯子的阴谋诡计,徐凤年翻身下马,走向正殿前的剑阵,吕杨舒三人立即护在他身前,无视剑阵三十六青罡剑,径直向前。持剑道士不知所措,纷纷回头望向暂时的主心骨吴士桢,吴士桢骑虎难下,里外不是人,等到吕钱塘离剑阵只差十步距离,咬牙发狠道:“撤阵!”
钟楼上,被青城王称作赵玉台的拂尘女子叹息道:“可惜了。”
吴灵素皱眉道:“只有你不出手,这剑阵难逃一败,有什么可惜的?”
拂尘女子转身离去,吴灵素与她做了有名无实的十几年夫妻,极少看她狰狞恶相的惨淡面容,偶尔会瞧一眼她那不输于自己的健壮背影,自己今日成就大半归功于她,能入宫能封王,都是她的手笔,吴灵素从来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用剑,是个半路由入世转出世的女冠,寻常都以白马尾拂尘作剑,几次身陷险境,都是她救下自己,神霄剑阵出自她手,曾在一次中秋月圆夜,见到她在青羊天尊双峰间的铁索桥上练剑,一把古剑惊鬼神,连山巅劲烈罡风都被她一剑一剑劈破,吴灵素也算是见多识广的道士,却不曾见过如此剑意雄浑的女子,听说倒是听说过有一位,那个据说死于疾病的北凉王妃,那个与吴家剑冢有千丝万缕隐秘关联的吴姓奇女子。
能够与她同姓,青城王吴灵素觉得真的挺好。吴灵素虽被马尾拂尘的女子打骂十数年,却丝毫不怕她,更别说有半点敬意,两人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可惜吴灵素至今没有想到她到底想要什么,却可以万分断定她少了自己便成不了她那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大事,吴灵素早些年还绞尽脑汁想要去搜寻蛛丝马迹,后来便放弃了,都半百岁数了,再不独辟蹊径以丹鼎双修证得天道,如何去打仙都龙虎山的脸面?反正她对自己有利无害,吴灵素不是杞人忧天的笨蛋,相反,若不是太聪明,他如何会被龙虎老天师器重?吴灵素这一生,只畏惧一个女子,便是皇宫里那个赵雉皇后,只敬佩一个女子,则是同姓的北凉王妃。
传言她为了当年仍是锦州小尉的徐骁,不惜与吴家剑冢决裂,白马单骑走辽东。为了大将军徐骁,白衣敲战鼓。青牛道上去北凉,她更是安心相夫教子,离那本是她囊中物的无上剑道愈行愈远。
吴灵素好不容易才回神,吐了口口水,恨恨道:“京城那边让我来盯着人屠,我能看到什么,手脚都被赵玉台捆住了,连山都下不得。同样是异姓王,跟徐骁比起来,老子算个卵!赵玉台,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再入宫,就告你一状!”
说完这气话,青城王打了一激灵,自顾自哈哈笑道:“玩笑玩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做我的青城王,日日双修证道,夜夜笙歌春宵,才不管乌烟瘴气的世俗事,赵玉台你愿意折腾就随你折腾,反正保证我父子两人百年荣华即可。”
身材高大不似女子的赵玉台手持白马尾拂尘走下钟楼,穿门过殿,路途遇见她的女冠和道士,都噤若寒蝉,一个个侧身静立低头不敢语,她旁若无人,出了青羊宫来到一座仇剑阁,这便是她这位青城山上真正做王的怪人居所,她却没有入阁,而是走到阁后的衣冠冢,冢前树有一剑。这一阁一冢是青羊宫禁地,别说闯入,便是稍微走近都要被她以马尾拂尘卷走头颅。赵玉台驻足良久,转身入阁,放下拂尘,磨墨,提笔写道:“经此波折,京城那边对吴灵素的疑虑可消,青城王早已是死山一座,驻扎甲胄六千无人知。”
赵玉台放下笔,轻声感慨道:“可惜神霄剑阵没有被破去,否则更加万无一失。”
三清殿这边,徐凤年见到剑阵回撤,率先越过门槛步入大殿,转头笑脸望向一头汗水的吴士桢,道:“说好的长生术呢?本公子的一百轻骑可就在外边等着,没个满意答复,十八条人命再加三十六条,是多少?”
再潇洒不起来的吴士桢干笑道:“小道这就去请父亲出来迎客。”
徐凤年一脸轻佻鄙夷道:“青城王好大的架子!”
广场上尸体都被拖走,道童们忍着恶心胆怯提着水桶扫帚开始清扫地面,姜泥一行人绕过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水,鱼幼薇遮住了雀儿的眼睛,小山楂被魏叔阳牵着手,并无太多惊惧。殿内徐凤年话音刚落,刚跨过大殿门槛的小山楂便小声嚷道:“看,神仙出来了。”
青城王吴灵素的确是很符合市井百姓心目中对道教神仙猜想的出尘形象,明明已经年过半百,看着却只像是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身当今天子赏赐的紫衣道袍,飘然无俗气。若是有负笈游青城的士子在林间偶遇吴灵素,十有八九会误人仙人下凡,叩而与语,更要惊讶这位青城王的理甚玄妙。在青羊宫任何道士道姑都被当作小神仙的小山楂看来,眼前这位无疑是大神仙了!
青城王屏退众人,大殿内除了徐凤年这伙人,就只剩下吴灵素吴士桢父子两人,足见诚意。
吴灵素略微垂首道:“贫道见过世子殿下,有失远迎,殿下切莫怪罪。”
吴士桢一呆。
徐凤年笑道:“青城王认出本世子了?”
吴灵素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发,贫道一望便知。”
徐凤年得了便宜卖乖,试探性说道:“方才殿外一番打闹计较,青城王不要上心啊。”
吴灵素神采四溢,洒然道:“误会误会。”
徐凤年心中讶异,脸色不变道:“借宿一晚,会不会打扰青城王的清修?”
吴灵素摇头微笑道:“哪里,寒舍蓬荜生辉。”
徐凤年环视大殿,哈哈笑道:“好气派的寒舍。”
吴灵素对此一笑置之,转头说道:“吴士桢,还不见过世子殿下!”
脸色难看的吴士桢深深作揖道:“小道拜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讥讽道:“当不起,驻鹤亭被你一拜,就拜出了一个玉霄剑阵,这会儿你又来这一套,是不是打算晚上偷偷摸摸来个神霄剑阵?”
吴士桢只是弯腰不起,看不清表情。
青城王吴灵素赶紧替儿子解围道:“殿下言重了,贫道这就带殿下去住处。”
青羊宫后堂为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致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雕刻无数的云龙玉免瑞兽祥禽,栩栩如生,小山楂看得目瞪口呆,大开眼界了。吴灵素领着徐凤年来到一座灵芝园,园东西各建廊房四间,园中有一口天井,井旁一株千年老桂,树姿婆娑。吴灵素见世子殿下这尊瘟神一脸满意,这才开口说道:“贫道这就去让人准备斋饭。”
徐凤年挥手道:“送完斋饭就别来烦了,只需明日下山前送来几本拿得出手的秘笈,本世子便不去记仇今日青羊宫的不长眼。”
姜泥看着那位青城王竟然依旧笑着离去,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位青城山神仙不是可以引来天雷吗?怎么不劈死徐凤年?”
老剑神笑道:“这个青城王吴灵素就算了。齐玄帧还差不多,老夫与他有些交情,可惜这道士已经羽化登仙,否则到了龙虎山,老夫可以与他较量几招,你便可以看到天雷滚滚紫气东来的景象了。”
龙虎山齐玄帧,羽化登仙,紫气东来,这些个东西串联起来,院中吕杨舒三名王府鹰犬听在耳中,才是真正的天雷滚滚。
连魏叔阳都瞠目结舌,这位断臂老者剑术超一流,两剑轻松破穿符将红甲,的确很惊世骇俗,可不管剑术如何生猛霸道,四人眼中也仅是视作一品高手,境界不可求,但此类高人只要陪着世子殿下游历江湖,总能碰到几个。
但英才辈出的江湖百年,出了几个齐玄帧?以外姓力压天师府赵姓整整半甲子时光,龙虎山一千六百年来又有几人?羊皮裘老头儿自称能与齐仙人过招,甚至逼迫那位大真人紫气东来招天雷?
这牛皮是不是稍稍吹大了点?
没料到姜泥只是皱眉道:“你烦不烦?”
老剑神欲言又止,约莫是知道动嘴皮子说不来姜丫头的佩服,只得悻悻然作罢,与满腹狐疑的舒羞擦肩而过时,一巴掌闪电拍在她腰肢下那停翘臀-尖上,五指一捏,等舒羞回神,为老不尊的邋遢老头儿已经走远,五指悬空做那猥亵下流的抓捏动作,喃喃自语:“比起姓鱼的抱猫小娘子,大概要软一些,果然女子年轻才有本钱,后天保养再好,都要没了灵气,不过对于三十来岁的女人来说,这份手感算不错的了。徐凤年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不过就是那点大黄庭修为,就真傻乎乎去固精培元啦?欲求长生本就是错,这种愚笨求法更是错上加错。”
鱼幼薇对这老头儿的疯言疯语早就做到听而不闻,带着将这当作仙境的雀儿和小山楂两个孩子进入一间廊房。
徐凤年挑了一间最大的屋子,对姜泥勾了勾手,示意她可以读书挣钱了。
在书房中,青鸟铺好宣纸,笔墨伺候,徐凤年一边听读书声,一边继续低头勾勒符将红甲人的细节纹路,北凉军部有数座机构司,有许多技艺堪称鬼斧神工的机械土木高人,徐凤年惊艳于这符将红甲人异乎寻常的坚不可摧,准备回到北凉以后就将那具残破红色甲胄连同图纸一同秘密交给机构司,看能否仿制出几个傀儡玩偶,杨青风精于赶尸驱鬼招神,将来在这件事情上注定派得上用场,所以三人中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杨青风最死不得。
至于舒羞如今是否心中记恨世子殿下的无情,一贯刻薄炎凉的徐凤年会在意?
潦草吃过精美斋饭,徐凤年带着青鸟逛荡青羊宫,此宫祀奉道教始祖李老君,自然还有摆有雏形神霄派的几位雷部天君的神像,宫内最大的宝贝是《道德经》五千言珍贵木刻,只不过徐凤年对这玩意没兴趣,纵使吴灵素肯送,他都嫌累赘。
才刚在青城王手上兴起的青羊宫,到底是不如龙虎武当两大道统祖庭那般底蕴深厚,拿不出几件好东西,徐凤年没见到几个眼前一亮的女冠道姑,估计都被父子两人小心雪藏起来。
闲庭信步转悠了一圈的徐凤年笑道:“走,咱们去看看那条铁索桥。”
出了青羊宫,越是临近青羊峰悬崖,越是感到劲风拂面,衣袖被吹得猎猎,徐凤年按刀而行,终于看到那座在山风中飘摇的铁索桥。望之缥缈,至于踏之能否屹然不动,徐凤年一点都不想尝试。
桥身仅由九根青瓷大碗口粗的铁链搭成,除去扶手四根铁链,地链才五根,显得格外狭窄险峻,每根铁链由一千多个熟铁锻造而成的铁环相扣,铁链上铺有木板,桥台分别是固定整座铁桥的地龙桩和卧龙钉,地龙桩据青城山史料记载重达两万斤,铁桥两头矗立两座桥亭,青羊峰这边叫观音亭,那头叫听灯亭。徐凤年走入观音亭,笑道:“这亭子叫观音,观什么音?那边叫听灯,听什么灯?两个名字都取得莫名其妙。”
徐凤年望向对面山峰,遗憾道:“不下雨便瞧不见千灯万灯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鸟莞尔一笑,突然警觉转身,盯住一个缓步而来的魁梧身形。
如此高大健壮的女子不多见。她身穿一袭道袍,手捧白尾拂尘。比起青城王的道貌岸然,这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冠长相凶神恶煞,脸上疤痕纵横,好在她穿了青羊宫神霄派道袍,否则青鸟都要误认为是山鬼魍魉。
徐凤年转头只看了一眼,便目光呆滞,痴痴起身。青鸟极少见到世子殿下流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黄死于武帝城城头噩耗传来的正月,殿下才行过及冠礼,便在阁楼上温酒独饮。徐凤年头脑空白,望向眼前脸庞狰狞丑陋的高大道姑,没有丝毫面对青城王时的跋扈傲气,更没有英俊公子撞见山野丑妇的嘲讽与鄙夷,只有恍惚。那一年,刚授予大柱国称号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臣子极致,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车马如龙,千乘万乘赴北凉,世子殿下才几岁大,刚刚跟着娘亲读书识字,调皮顽劣,喜穿素洁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了一场,大病初愈便带着贴身女婢以及年幼儿子去青山秀水散心游玩,那名女婢偷偷追随着她离开那座埋了二十万柄剑的坟墓,悄悄追随着她去了贫瘠荒凉的辽东锦州,与徐家一同经历了壮怀激烈的春秋乱战,女婢终年脸上覆青铜面甲,在山上饮水时,摘下了面甲,无意中被小世子殿下看到,吓得哇哇大哭,从不打骂只会宠溺爱子的王妃下山后,竟然责罚小世子双手提两本厚重圣人典籍,在一面墙根下站立,不许吃饭。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带了食盒,去探望被罚站的小世子,却被双手发麻一肚子怨恨的小家伙踢了一脚,更惹得王妃真正生气起来,年幼世子只觉得委屈,觉得娘亲再也不心疼他了,独自哭得撕心裂肺。女婢默默跪于一旁,陪着面壁思过的小家伙从嚎啕大哭到沙哑抽泣再到无力哽咽,懵懂无知的世子双手失去知觉,又不知错在哪里,但娘亲说不许吃饭,他便不去吃饭,后来根本提不起书籍,便头顶着一本,嘴巴咬着一本,那模样,倔强得让人心酸。
后来昏厥过去,在床榻上醒来,娘亲坐在床头,与那年还只是个稚嫩孩童的世子说起了覆甲女婢的故事,小世子才知道这位不像女婢更新他姑姑的长辈,与娘亲一起长大,姑姑为了从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逃了出来,不惜与一个大恶人打斗了一场,面容被整整一十八剑慢慢毁去,娘亲说这他这个姑姑年轻时候,容颜英气,有无数剑道俊彦都死心塌地爱慕相思的,这些年行军打仗,这个姑姑更是负伤无数,便是赵长陵这些大英雄都佩服。后来,小世子便亲自去摘了一捧桑葚,递交给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单膝跪地,接过一捧桑椹,那孩子帮她擦去眼角泪水,柔声说道:“姑姑,别带面甲了,谁说你不好看,凤年就打他们的嘴巴!现在凤年还小,就算打不过,等有力气了,肯定要跟他们打架的!喏,这是我摘来的,姑姑不哭,吃桑椹。”
这一年青羊宫山巅观音亭,徐凤年走向那面恶至极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满脸泪水,总也擦不干净,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着温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轻孝者最无情。世子殿下是何种人?北凉无数花魁说他多情,认可了金玉其外,士子书生众口一词说他无义,断定了败絮其中。徐凤年早就不去理会这些闲言闲语,此时只是陪着不再覆甲的赵玉台走入观音亭坐下,不知为何做了青城山女冠道姑的她身材要比徐凤年还要魁梧,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像是世子殿下在小鸟依人,徐凤年无法掩饰的满心欢喜,望着赵姑姑。
覆甲女婢赵玉台,吴家剑冢上一代年轻剑冠的剑侍,剑侍便是年幼被挑选出来的外姓人,与主人一同长大,悉心栽培,一生一世为主人喂剑养剑直至最终葬剑的沉默角色,个个剑道造诣自小出众,甚至不是没有过二十岁前剑术一直超过剑主本人的强大剑侍。
剑侍在主人成年以后,只负责砥砺剑心剑道,并不需要为主人赴死,甚至这还被吴家剑冢严令禁止,为的就是怕吴家剑士有恃便无恐,于上乘剑道修行无害无益。
吴六鼎一袭青衫仗剑南下,暗中注定会有一名影子剑侍追随。
吴家每一位年轻枯剑出山练剑,无一不是卓尔超群的天才,他们一旦离开剑冢,只有两种可能,做到了剑道第一人,荣归剑冢,或者死于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剑冢,连佩剑都没有资格拿回家族,何地死,何地葬,剑侍终生守墓守剑。
徐凤年轻声问道:“姑姑,你怎么在青城山?”
一直在端详徐凤年面容的赵玉台并不隐瞒,柔声道:“奴婢摘了面甲后便扶植吴灵素做傀儡,大将军需要这青城山变作一座死山空城,隐匿驻扎不下六千人的甲士,以备后患,早年设想是若北凉铁骑兵败北莽,雍州不至于全部不战而溃,否则空有天险而不据守,再想夺回便难如登天了。也有一部分边境上大战正酣却被顾剑棠在背后捅刀的顾虑。
只是这些年大将军铁甲兵锋独力抗衡北莽,一点不输,加上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庙堂,并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压垮,算是在北凉彻底站稳了脚跟,这青城山隐蔽驻兵的事情,就顺势放缓了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眼皮底下遣将调兵,终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这些年妄自揣测,若大将军在东边剑阁还有布置,那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北凉三十万铁骑如何坍塌,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过剑阁入西域,王朝再约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码徐家不会落得一个满门荒凉。”
徐凤年叹息道:“徐骁好大的布局。我这趟入青城山,做了细致的地理绘制,只是觉得此地是雍州战略中枢,没点兵士扼险据守有些可惜了这份地势。听姑姑这么一说,以徐骁的脾性,十有八九剑阁那边已经被他收买,埋下了死士死间。只不过我想朝廷那边说不定也有藏有暗棋暗桩无数,就看某天谁先发制人,再看谁妙手阴招更多,这些年李义山顶替赵长陵赵叔叔给徐骁做谋士,貌似有个听潮十局,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局了。
徐骁无奈的地方就在于太惹眼了,他不想造反,却有人做梦都想着他去造反,西垒壁一战亡西楚,听说许多老将都私下劝谏过徐骁,去顺势拿下整座天下。也对,领兵的谁不想当一个新王朝的开国功勋,出计划策的谋臣,谁不想做那帝师。只不过一场春秋无义战,百世豪阀逐渐凋零,徐骁是罪魁祸首,没了民心所向与士子附和,徐骁即便北上可以势如破竹,直捣龙庭,却哪里能坐稳皇帝宝座。”
自称奴婢的赵玉台始终握着徐凤年的手,慈祥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长得像,做事也像。”
徐凤年摇了摇头。
赵玉台问道:“殿下当时怎么不用北凉轻骑杀破神霄剑阵?若是下令,这些悍卒对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了。”
徐凤年掏出那张从矛隼脚下获得的李义山特制宣纸,交给赵玉台,轻声道:“看到这个,我不敢胡来。离开北凉前,李义山说会有三个锦囊给我,这是第一个。我本想求着一起给我,李义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转头就都要全部拆开的无赖性格。”
赵玉台看到一行字: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
心中了然的她笑着递还给徐凤年,徐凤年撕碎丢出,随风而逝。
徐凤年好奇问道:“姑姑,那吴六鼎是剑冢的这一辈剑冠?”
赵玉台平淡点头,并无异样。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赵玉台的手,阴沉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会一会吴家剑冢的扛鼎翘楚,看他剑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剑冠名号!”
赵玉台笑道:“殿下,你这些扈从中,要数那断臂老者最高深,是哪一位剑道老前辈?”
徐凤年轻声道:“被徐骁镇压在听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辈剑神,木马牛断了,我知道是他败给王仙芝,却不知怎么还断了一臂。”
赵玉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李老剑神啊,怪不得。小时候教小姐与奴婢习剑的老祖宗,便曾惨败给李淳罡,断剑不说,还毁了剑心,致使一生都无望陆地剑仙境界。这一百年来,李淳罡胜了一位剑魁,拿走一柄木马牛,后来邓太阿也胜了,却不屑在剑山上挑剑,吴家剑冢的颜面一扫而空。
剑冠吴六鼎最后肯定是要与当代剑神邓太阿一战的,按照几封密信推断,吴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离天象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吴家每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剑士,从来不是按部就班层层晋升,都是千日止步,再来一个一日千里。天底下剑士都不如吴家人如此功底扎实。小姐当年便是如此,一剑在手,出冢前只是世俗一品,与上任剑魁立下生死战,却一举跳过了金刚指玄两大境界,直达天象!”
徐凤年望向山崖空谷,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了。”
赵玉台轻柔摇头道:“一般而言,三十岁进不了金刚境,一辈子都到不了指玄了,可剑九黄三十岁才刚刚不做那锻剑的铁匠,谁敢说他不是高手了?殿下,你有秘笈无数可供浏览,奴婢有个建议,可以考虑做那先手五十穷极机巧的天下无双,不必学一些高人弹指间破敌,更无须像曹官子那般越战至后头越善战的‘官子第一,收官无敌’。殿下记忆力无人可及,饱览群书不是难事,只需从千百本秘笈中每本拣选出最精髓的一招两式,如殿下这一身大黄庭修为一同逐渐化为己用,将先人精华杂糅融汇于一身,再去与人对敌,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定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徐凤年愣了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赵玉台笑而不语。
徐凤年瞬间意气风发,眉心紫气淡然。
重逢两人相坐忘言。
徐凤年许久缓缓出声道:“不知道徐骁去京城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赵玉台沉声道:“打盹猛虎不睁眼,睁眼便杀人。”
青羊宫内院私宅,青城王与儿子吴士桢相对而坐,武道修为平平,神仙气度却是可以媲美龙虎山天师的吴灵素双指捏着青瓷杯盖,轻缓扑散茶香。吴士桢无心喝茶,一脸愤懑。
吴灵素喝了口茶水,笑道:“恨上那个比你还傲气的世子殿下了?”
吴士桢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手无大权,不恨徐凤年,相反,我倒是佩服这个北凉王的儿子,哪里是无良的纨绔,分明是装蒜示弱的行家,凉雍泉三州都被他与人屠的演戏给蒙蔽了!”
吴灵素点头道:“这事儿你知我知就好,不要与人说起。看清这一点的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们去提醒。没有看清的都是些说不上话的局外人,你说了只是被当个笑话。我们父子既然形势比人低,那就得有低头的耐心,这不是孬,是识时务。士桢,为父创下神霄派,被龙虎武当几大祖庭视作天大的笑话,可几百年后谁抬头谁低头,嘿,谁敢说知道?粗略钻研龙虎武当初期的历史典故,便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比我这青城王可要寒碜百倍,为父好歹被封王,独占了青城的洞天福地,但这份不小的家业,想要传承十代百世,与其它道教祖庭一争高下,还得看你能否率先担起重任,原本与你喝茶,只是怕你只顾着记恨徐凤年,误了我神霄派百年大计,想劝解一番,能否听进看我青羊宫的造化,现在看来,是为父多虑了,我儿果然是能成就大业的人。士桢,不妨与你实话,你若是格局仅限于一山一宫,我便打定主意不让你下山闯荡了,下了山,去了京城也是白费。”
吴士桢微笑道:“爹,这趟来便是想求你答应让士桢去京城。”吴灵素低头喝茶,“如此甚好。”吴士桢询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与徐凤年交往?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吴灵素抬头望向窗外似有暴雨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来?你错了,青羊宫若想壮大,便绕不过人屠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为父送你一句话,如果徐凤年侥幸不死,真做了凉王,给他做狗都无妨。可若徐骁出了意外,或者是徐骁老死,这位世子殿下却没那个命,徐家到头来分崩离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为父已经挑了几本珍贵秘笈,明天由你送去,到了京城,与那帮皇亲国戚们越是诉说世子殿下的跋扈损德,徐凤年越是高兴,咱们青羊宫与北凉王府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结实了。你真以为朝廷里那些使出吃奶尽头破口谩骂大柱国的文人士子,都是与北凉王为敌的清流忠臣?错了,真要私底下顺藤摸瓜下去,难保就是大柱国的门生故吏。只不过这档子在根子上就糜烂不堪的破事,没谁愿意计较。便是权柄在手的首辅张巨鹿,也顾不过来。这便是庙堂经纬的可笑可悲了,满朝文武几人忠几人奸,太平盛世里哪里分得清,唯有乱世里输了春秋大业的西楚东越这几个败亡邦国,才让世人看清了真面目。”
吴士桢轻声道:“父亲若是去参政,定能一手翻云一手覆雨,不比那张首辅差。”吴灵素伸手点了点儿子,笑道:“忘了你这马屁功夫谁教你的?就无需用在为父身上了。到了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吴士桢望向窗外,轻声道:“说实话,真是嫉妒徐凤年,那被他带上山的一百北凉轻骑,明显要骁勇善战远胜雍州甲士,这才一百人,北凉号称铁骑三十万,如果要造反……”吴灵素皱眉喝斥道:“噤声。”吴士桢笑道:“随口说说,我知道轻重。”
————
当年北凉王妃身边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后出人意料做了女冠道姑,不光替青城王补全了《零宝经》,还创了名声显赫的神霄剑阵,婢女尚且如此,那亲临春秋国战的王妃当年又是何等风采?赵玉台轻声呢喃道:“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吴家有女穿缟素。来来来,试看谁是人间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这词曲都好,听闻二郡主当年在武当山上给真武大帝雕像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唯有这般女子,才能写出如此荡人心魄的北凉歌,可在奴婢看来,二郡主更像大将军,殿下才是像小姐。若是不学刀,而是学剑,就更好了,女婢在山上守墓十数年,就等这一天。
奴婢守着大凉龙雀,总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当年让天下英雄低头的佩剑带走吧?在这儿,埋没了大凉龙雀!小姐对奴婢说过,以后殿下若是遇上了恰巧习剑的好女人,就当是一件聘礼。可惜小姐无法亲手交出……”徐凤年轻声道:“好。我带走大凉龙雀。姑姑,可凤年不敢保证能遇到如娘亲一般的女子,指不定一辈子都送不出去。”
赵玉台伸手摸了摸世子殿下的下巴,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爷,都有扎手的胡渣了,她的神情是发自肺腑的和蔼,哪里有半点面对吴灵素吴士桢父子时的桀骜粗野,她怔怔看着徐凤年,就像看着至亲的晚辈,孩子总算长大了,出息了,长辈自然满眼都是自豪和欣慰,赵玉台缓缓道:“无情人看似无情,反而最至情。哪家女子能被殿下喜欢相中,就是天大的福气。这点殿下与大将军一模一样,女婢只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个她,早些成家立业,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于江湖庙堂。小姐说武道天道最后不过都是一个情字,人若无情,何来大道可言,逃不过竹篮打水捞月,因此道门才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佛门许多菩萨发宏愿,也是悲天悯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沟壑,女婢更欣喜殿下对老孟头小山楂这些无名小卒的念旧。”
徐凤年感慨道:“可这些赢不来北凉的军心。”赵玉台积郁心胸十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破天荒打趣玩笑道:“等殿下去了北凉边境,与大将军那样亲身征战,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听说二郡主反感你练刀,殿下可要撑住,不能改变初衷,好男儿不能亲自提兵杀人,不像话。奴婢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便是等着看殿下提兵百万立马北莽,将那个王朝给荡平了。”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一脸为难道:“姑姑,踏平王朝这活儿忒技术了,再说万一成功,也没人肯给赏赐啊,说不定皇帝陛下就更惦念我们徐家的香火何时断去了。”
无意间提起这个,赵玉台一脸阴鸷戾气,语气却是平静,透着股与她剑术万分匹配的肃杀锐气,红着眼睛凄凉道:“天下初定,小姐怀上殿下刚六月,老皇帝一听经纬署相师说小姐有望生子,便迫不及待要卸磨杀驴,那一战,小姐瞒着大将军,独人独剑赴皇宫,面对那指玄境三人和天象境一人,虽然小姐功成而退,却落下了无法痊愈的病根,入北凉才几年安稳,便……”徐凤年木然望向对面听灯亭,山巅没来由骤雨倾泻,暴雨过后,云雾缭绕,千灯万灯亮起,亭中徐凤年赵玉台与始终站在亭外的青鸟三人恍若置身于天庭仙境。
青城山中传来一阵野兽嘶吼声,鼓荡不绝于耳。
徐凤年讶异道:“姑姑,这是?”赵玉台微笑道:“青城山中有一头活了几百年的异兽,名虎夔,幼年独角四脚,成年双角六足,遍体漆黑鳞甲,一旦发怒便通体赤红。这一头成年母虎夔原本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蛰伏,但怀上了幼夔,胃口暴涨,近两年来便离青羊峰有些近,奴婢曾带剑前往一睹真容,虎夔凶悍无匹,尤其是怀孕在身,更是残暴凶狠,奴婢的青罡剑被它咬断,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奴婢,几次交锋,都没有结果,后来奴婢便任由它在青羊峰附近徘徊觅食,根据古史记载,异兽虎夔怀胎需三年,分娩大概就在最近时分了。”赵玉台听着连绵不绝的吼叫,咦了一声,疑惑道:“虎夔似乎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青城山还有能与它对敌的人或者兽?”
徐凤年一头雾水。当晚,徐凤年回房后仍然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嘶吼声,直到深夜才淡去。第二日,徐凤年下山,手中捧着一个红漆剑匣。匣中有大凉龙雀。青城王吴灵素亲自送行至驻鹤亭,吴士桢毕恭毕敬双手奉上秘笈三本。钟楼内,站立着青城女冠赵玉台。这位覆甲女婢很想知道以后谁会来为小姐最心疼的小凤年,去持那大凉龙雀剑,去敲那美人鼓。
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这是国士李义山送来的第一个锦囊。
徐凤年其实本就没有要与青羊宫你死我亡的念头,吴灵素被封为王,杀了他,别说是徐凤年这个世子殿下,便是徐骁都要被召唤入京,承担天子之怒,徐凤年自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众人却不敢打。
那么徐骁大概就是一头过街老虎,连喊打的好汉都少有。赵姑姑说猛虎打盹睁眼便杀人,可没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徐凤年还是很担心徐骁会吃亏,尤其是在京师重地,四面楚歌八方树敌,徐骁顾得上?
不仅顾剑棠这个旧怨无数的春秋名将在那里以逸待劳,还有入阁做相的张巨鹿,这位被政敌骂做乾纲独断的张首辅,更是与徐骁结下新仇在辽东风雷,旧恨则是恩师周太傅因徐大柱国抑郁而终,满朝文武,那些个与先前几大高门豪阀有各种联姻的权贵,哪一个在家中没有听烦了亲戚的叫苦叫冤?
一头没了爪牙的年迈老虎,单独入了牢笼,还能杀人?
徐凤年将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红匣交由青鸟,与三本青羊宫珍贵秘笈一齐放入车厢,坐于马上,回望了几眼青羊峰山巅道观飞檐的景象,面无表情,对与雀儿离别在即恋恋不舍的鱼幼薇说道:“送雀儿小山楂回去后,你就别再骑马了,去车上呆着。”
鱼幼薇神不守舍,一脸乞求,看了看天真烂漫的雀儿,再望着世子殿下,徐凤年只是铁石心肠地摇了摇头。离了青羊峰,徐凤年让小山楂去吕钱塘马上,雀儿坐上舒羞的马背,牵马而行的徐凤年抬头看着两个眼角湿润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们了,代我跟老孟头刘芦苇杆子孔跛子这些老家伙告别一声,我与青羊宫这些神仙说过,你们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与他们赊账,都记在我头上便是。不过别成天大鱼大肉,小心我不替你们还账。到时候雀儿被掳去当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儿哭了起来。徐凤年走近几步,看见少女手中紧紧攥着一片树叶,约莫是本想将那首小谣谚吹哨子给他听的,徐凤年笑而不语,用手指翘起鼻子,朝她做了个不符世子勋贵身份的猪头鬼脸,引来小妮子破涕为笑。抱着雀儿的舒羞一时间神情古怪。小山楂更男子气概一些,转头揉了揉眼睛,挤出笑脸道:“徐凤年,记得早点回来看我们啊,要不然雀儿以后被哪位年轻书生拐骗了去,我可不拦着。”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敲了敲少年脑袋,“不许乌鸦嘴。”
徐凤年敲完了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骏马身上,吕钱塘舒羞见机趁势夹了夹马腹,两马四人入了一条密林小道,传来雀儿送别的悠扬哨音,青鸟微笑闭眼,她知道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谣》。
徐凤年望着背影,将坐骑交给杨青风驱使,独自坐入一辆跟青羊宫要来的宽敞马车,盘膝而坐,以武当玉柱玄妙口诀,糅合四千言《参同契》,轻缓吐纳,气机遍布全身窍穴。外静内动,一刻不停歇。天下武学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当,以北凉王府做例,有一座宝山武库,可徐凤年决心练刀以前,看了那么多上乘秘笈,就用眼睛看出一个高手来了?若是这样的一件轻松美事,皇宫大内还不皇子个个高手多如狗?
不愿去与老剑神同乘一车的鱼幼薇进了车厢,恰巧看到徐凤年导气与手心,以温热双掌掩耳,手指并拢贴在枕部,食指叠于中指上,食指着力下滑弹击枕部,发出鼓鸣声响,鱼幼薇好奇记下击弹次数,是二十四次。本来打算进行完这黄庭“鸣天鼓”后去叩齿三十六的徐凤年睁开眼睛,略微不悦望向鱼幼薇,后者委屈说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只好上来。”
徐凤年想到她不愿跟李老头儿相处,便不多说,重新闭目凝神,叩齿咽津静心,将大美人鱼幼薇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习惯了冷落的鱼幼薇倒是无所谓,兴致勃勃观察徐凤年的呼吸吐纳,看久了,她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红入淡紫的徐凤年口吐气鼻吸气,只见他纳气有一吐气有六,鱼幼薇听不到每次气息出入有声响,却可看到他身体四周仿佛有游风习习,鱼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阵清凉沁入自己肌肤,真是神奇。
徐凤年足足静坐了一个时辰,才睁眼握刀,绣动春雷微颤不止。看到鱼幼薇瞪大眼睛,徐凤年笑道:“别看了,如果不是你打扰,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鱼幼薇柔声道:“那我去骑马,不耽误世子殿下练功。”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别骑了,再骑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羊脂美玉,以后我若是想老汉推车,一看到你那儿粗糙肯定就没了兴致。”鱼幼薇愤然起身,弯腰准备去骑马,最好把屁股蛋骑没了才罢休。
徐凤年不急不慢笑道:“别急着下车,我独自吐纳也无趣,不妨跟你说点这气海导引的诀窍,你若是无事可做闲着无聊,可以学一学,长生不朽是骗人的,但延年益寿肯定不假。武当山这门吐纳的心法,别看口诀朴素,其实大有妙处,是那道门大黄庭修行的地基,融合了古代方士的修昆仑法五宜六法,武当玉柱的却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轻师叔祖洪洗象瞎琢磨出来的黄庭莲花真经导引术。魏爷爷手中有一本与古书同名却不同道的《参同契》,魏爷爷身为九斗米老真人,也说此书一出龙虎服输。来,我先教你一段口诀,好让你避免风寒邪气侵袭胸口,要知道五脏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辅之官,可见胸部何等重要,这口诀还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顾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鱼幼薇一开始听得入神,可等到才说了几句正经言语的徐凤年露出狐狸尾巴,有些无奈,但终究没有掀开帘子下车,坐在角落,撇开话题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上雀儿小山楂?你忍心他们跟老孟头一样做山贼草寇?”
徐凤年反问道:“不好吗?”
鱼幼薇恼怒道:“徐凤年,你是谁?!你是北凉王嫡长子,是大柱国最宠溺的儿子,你明明可以给两个孩子一份锦绣前程,这种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很难吗?你连孩子们眼中的青羊宫神仙都敢杀,为何临到头却如此吝啬?!”徐凤年按刀而坐,手指轻弹叠于上边的绣冬刀鞘,不动声色,像是觉得鱼幼薇可理喻,连解释辩驳都懒得。
鱼幼薇涨红了脸,眼神悲凉。
徐凤年还是反问:“你认为两个孩子被我带下山了,比商贾豪富人家的子女更加衣食无忧,就是幸运?不做终日担心米盐却起码可以性命无忧的蟊贼,去做什么?整天跟我一样养鹰斗狗,或者说做点小本买卖,再被北凉王府的仇家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毙?鱼幼薇,知道你们这些士族出身的家伙,最让我生厌的地方在哪里吗,正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都会带着一股书生意气,看似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曾问过平民百姓,他们到底需要什么?那场春秋国战,是徐骁挑起的硝烟吗?上阴学宫饱读诗书的纵横家,个个觉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统,以一国作棋子,到头来死了数百万人,甲士百万,百姓更是数倍,而上阴学宫死了几个?即便你听说了一些书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书上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千古流芳,可如老孟头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谁会记得他们的死活?你那身为上阴学宫稷下学士的父亲悲愤作亡国哀诗,说那大凰城上竖降旗,举国无一是男儿。要我来说,什么春秋哀诗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话,什么都是假的,各国皇族死绝是应该,可那些听不到的百姓哭嚎,才是真正的哀诗。你当年与父亲一同被逃难流民裹挟,想必是听到了?可曾记得?我二姐作北凉歌,哪里是在夸徐骁英勇善战?贫寒北凉参差百万户,几人铁衣裹枯骨?这是在骂徐骁!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这可是在学你父亲这帮文人士子在歌功颂德?鱼幼薇,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我便是要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不光要带你去看江湖,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以后还要带你去北凉边境去看铁甲听铁蹄,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战争。”
徐凤年顿了顿,平静笑道:“当然,不杀你,还是想欺负你。”鱼幼薇默不作声。徐凤年继续吐纳,这门武当倾囊相授的心法异于古人导引,经过魏叔阳考证后有诸多修改,将一般吐纳的心“呼”为呵,肝“呵”为嘘,改脾“唏”为呼,并且增胆为“嘻”,引气时默念,大有裨益。寻常武者练拳时大声呼喝,并非简单以壮声势,而是配合内功心法的气机导引,在瞬间爆发出来,只是大多不得要领,做不到匀细绵长行缓圆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当初徐凤年与白发老魁一起上武当,骑牛的在山顶罡风吹拂中一摇一摆只是不倒,年轻师叔祖的模样看似滑稽可笑,摇坠之间,其实妙不可言。
武当以外都不信这个捧黄庭的年轻道士可以为玄武扛鼎,徐凤年却是逐渐相信骑牛的说不定真是齐玄帧那种百年一遇的道门仙人。
只不过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龙虎山这几十年的香火兴旺,还是靠那位为老皇帝延命的天师,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齐玄帧。
中午在朝阳峰山脚吃了顿野味,鱼幼薇并没下车,徐凤年不奢望这只西楚小猫能被一番混话就给驯服,家仇国恨,累加在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人,哪里会是徐凤年三言两语就可化解,何况他也不想着鱼幼薇去做逆来顺受的侍妾,没了野性灵气,就不好玩了。徐凤年刚要去姜泥所在的车厢听书,却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炸雷嚎叫,似是蛮荒巨兽临死的吼叫,震得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徐凤年对吕杨舒三人吩咐道:“吕钱塘杨青风你们随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宁峨眉,记得跟上我们,这头在青城山做王两三百年的异兽,不好对付。”
徐凤年掠入山林,身形矫健如山兔。每次脚尖轻轻着地,不见如何发力便可掠出数丈距离,身后吕钱塘和杨青风面面相觑,心生震骇,这可不是普通武夫能做出的壮举。
当舒羞和大戟宁峨眉见到世子殿下,却看到诡谲一幕,这一片山林古木悉数折断,鲜血满地,世子殿下脚下是一头不曾见过的巨大野兽,一身锋芒甲刺,已是死亡,肤色由红转黑,腹部被剖开,而一身血迹的世子殿下正低头望着怀中两只才刚刚投胎睁眼的幼兽,一手捧着一头,笑眯眯道:“你们一个叫金刚一个叫菩萨好了。”
徐凤年当时火急火燎赶到这成年雌夔葬身处,便是这头青城异兽奄奄一息的凄惨场景,它加上尾巴长达两丈,重量估计最少都有五百斤,这头在山林中无敌的庞然大物的身躯竟是满身伤痕,地上皆是折断的鳞甲,六足被利器削去了两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场大战何等惨烈。徐凤年只见它身受致命重创,却并不瞑目,一时不解。
杨青风是驭兽的行家,不顾规矩地冲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双手抚摸在异兽腹部,徐凤年这才注意到这头将死虎夔的腹部鼓动,杨青风一脸震惊解释说腹中有幼兽即将诞生,破腹以后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凤年二话不说便将短刀春雷交给杨青风,以春雷刀锋竭力滑开坚硬如铁的巨兽肚皮,那头只剩几息生命的雌夔却仍然艰辛扭头,望向腹部,似乎想要亲眼看到幼儿出世才肯合眼,杨青风从鲜血窟窿里接连捞出两头小兽,一雌一雄,先雌后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凤年蹲在地上接过两只小巧玲珑的猩红幼崽,挪了挪,抱到异兽眼前,似乎要让它亲眼见到幼儿活着,那头气息渐弱的成年母夔终于缓缓闭眼。一头汗水的杨青风双手沾着母夔鲜血,无比兴奋道:“它们睁眼初见是谁,幼兽便会认谁做父母,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切莫马虎。何时睁眼,小的也不敢断言。恳请殿下等到它们初次张目再松手,这等千载难逢的天道机遇,实在是万金难买!小的若没有猜错,异兽名虎夔,一般都是居于地底黄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与母虎交-媾而生,史载虎夔虽有雄雌,却往往无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龙,入山则称王称霸,独活五百年便死。这头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对虎夔幼崽开始挣扎扭打,带出母腹的一身鳞甲划伤了徐凤年双手,杨青风神情紧张,提醒这是幼崽张目睁眼的征兆,可重要关头,徐凤年却捧着一对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将姐弟幼崽的脑袋对向母夔,幼小崽儿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滞,徐凤年双手伤口乱如麻,不可避免地涂抹在它们身上,姐弟幼崽转身抬头,痴痴望着徐凤年,约莫是那头母夔违逆了天命,遭了天谴,己身毙命不说,两头幼崽也并赵玉台所说带有一根夔角,徐凤年与它们对视,轻声笑道:“小家伙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们娘亲,可别忘了。至于我,不是你们的爹,千真万确,不骗你们!”
手中赤霞大剑驻地的吕钱塘听着世子殿下一本正经的言语,忍住笑意。这位世子殿下,总是城府阴沉,可的确有些时候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杨青风则十分懊恼,幼年异兽睁眼初见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这等让异兽顺从的罕见天命只比各个王朝太祖皇袍加身只差一线,世子殿下怎么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过当心如刀绞的杨青风看到幼崽伸舌头舔了舔徐凤年掌心鲜血,然后两颗小脑袋心有灵犀般齐齐依偎摩挲着世子殿下的手臂,杨青风这才如释重负,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徐凤年站起身给它们取名一个菩萨一个金刚,便是舒羞和宁峨眉凑巧撞见的一幕。
徐凤年手中幼崽开始扭动身躯,心情惬意的杨青风笑道:“虎夔幼崽比马驹要强壮无数,这会儿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们寻一处水源,清洗一阵,古书上说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灵,方才殿下跃过那条小溪,便不错。水浅,不至于让它们潜水溜走,若是换成江河或者深潭,有些棘手。”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吕钱塘,你和宁将军一起埋葬了这头母夔。”杨青风震惊道:“殿下,虎夔鳞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比之那符将红甲半点不差!”
徐凤年眯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杨青风,没有说话。杨青风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徐凤年捧着它们掠至溪畔,将它们放入溪水,两头幼崽没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游玩嬉戏,扑腾出水花无数,离溪畔稍远了,那只体型稍小的姐姐金刚似乎瞧不见徐凤年,张嘴咬了一下弟弟,两头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划动,朝坐在岸边的徐凤年冲过去,最后它们更是几乎踏波而行,跃入世子殿下怀中,蛮劲可怕,徐凤年差点后仰倒地,胸口一阵酸痛,也不在乎,不顾这对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与他关系亲昵的两个淘气家伙,徐凤年笑脸灿烂。
大戟宁峨眉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对幼兽长相奇特,不似凡物。舒羞小声询问身边杨青风:“姓杨的,这对幼崽叫什么?”杨青风无动于衷,跟木头一般杵在那里。舒羞妩媚撇嘴道:“小气。”杨青风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戏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为何白白浪费了全身上下里外都是宝贝的母夔尸体。舒羞下意识呢喃道:“这个世子殿下,总觉得他对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对我们几个,甚至不如他的坐骑。”听进耳朵的杨青风冷笑道:“那只是对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世子殿下对自己喊舒大娘,还有破旧道观和青羊宫里世子殿下口口声声要送出去,恼火得要杀人,只是心中激愤闷懑,脸上却娇媚如花,笑里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被世子殿下一个眼神便吓得三腿发软。”杨青风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舒羞讥笑道:“杨青风,你有本事动手,姐姐保证不还手,任你宰割。”杨青风有怒气,却不动手,只是语调平淡道:“姐姐?难怪世子殿下要称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这个岁数了,杨青风可没兴趣宰割,想必是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气时总是能够让人不看怒容,而是去先见到胸脯微颤的风景。幼夔已能踉跄行走,虽围绕着徐凤年奔跑过快时会跌倒,但哪怕摔得尘土飞扬,依然安然无恙,摇晃着起身照旧活泼好动。徐凤年看到宁峨眉和吕钱塘走来,便站起身,带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打闹的姐弟幼夔走回车队,坐在青鸟身边的姜泥看到这对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剑神听闻幼夔喧闹声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灵气之盛,可以并肩当年齐玄帧座下听他讲经说法十几年的黑虎了。”
徐凤年提着幼夔脖子钻入车厢,没有看到鱼幼薇,想必是不想看到自己,便跑去姜泥李老头那边生闷气了,也好,徐凤年摘下绣冬春雷双刀,盘膝坐下,两头幼夔用小脑袋拱他的小腿,徐凤年拍了两下,等它们纳闷着抬头,徐凤年分别指了指两个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萨,是姐姐。你叫金刚,是弟弟。再说明一下,我叫徐凤年,不是你们爹。好了,我要修习大黄庭,你们别捣乱,否则把你们吊起来打。”
说来奇怪,本来不停闹腾的幼夔在徐凤年坐定修行后,便安静下来,蜷缩在徐凤年脚下,纹丝不动,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动弹一下,便被体型其实输给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还嘴。
修习忌讳分心,可不知为何,徐凤年想着这对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翘起,并无可以专心一致吐纳,体内气机流转却是比之往常还要流畅。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而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下一百年?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 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