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雪斋和她弹古琴的女儿溥若霖
摩石精舍
2019年3月30日
溥若霖是溥雪斋九女儿“文革”时户口本上的姓名。
九格格爱新觉罗·毓霖嘉的阿玛(阿玛为满语中的父亲)溥伒,号雪斋、雪道人,为清代宗室觉罗,正宗的天潢贵胄,封固山贝子,后以书画名世,格格是清朝皇族女儿的称号,遵清制,亲王女称和硕格格,郡王女称多罗格格,贝勒女亦称多罗格格,贝子女称固山格格,镇国公、辅国公女只称格格。九格格的四世祖是宣宗道光皇帝,父为贝子,自是血统高贵的固山格格。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九格格无法选择的是,她降生人间时,大清的龙旗已降下了20年。
我认识九格格,屈指算来,悠悠廿载有余,起初我随着她的叔伯弟弟,佐八爷(溥佐)的八公子毓震峰,一起叫她九格格,这多少有些戏称的成分,时至今日,我仍称她九格格,乃是尊称了。皆缘于九姐的为人行事,颇显格格的豪气,全无格格的戾气,瑰行懿德,佐八爷在世时,就很得他老人家的称赞。九格格的阿玛溥伒是佐八爷的亲兄。溥伒在宗室皇族子弟中,很有威望,国学基础深厚,20世纪40年代,恭王爷的后裔,著名书画家溥儒,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皇族的身份,名士的派头,排场很大,人称儒二爷。
心畲唯独怵畏雪斋兄溥伒。某日,萃锦园中雅集,溥儒给雪斋兄画了一张山水,为雪斋兄作画,心畲岂敢懈怠,自然要使出十二分的本事,那天许是吉日,儒二爷运笔有如神助,两个时辰后,画面上已是温山软水,一片迷蒙,张悬一望,众皆称奇。自己亦觉此幅意境妙绝,不可重复,心下已难割舍,先是一番推诿:“画我带回书房,再好好收拾收拾,钤上图章,送您”。回到寒玉堂,儒二爷按图索骥,照样临摹了一张,山石草木亭台搂榭的位置经营和上一张毫无二致,精神意韵,却大为逊色,其实雪斋当时一眼就看出了心畲的花头把戏,等他过府送画来,没等他打开画,雪斋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不是这张吧”?!吓的儒二爷,立马回头,取了原作奉上。
吴玉如先生,当年以壮年之笔书写条幅对联中堂,挂笔单于琉璃厂南纸店,店中悬挂着他的一幅行书条屏,刚巧被踱进店堂的雪斋先生看好,遂向店老板打听吴玉如,说字写的还不错,并掏钱买了下来。雪斋此前从未买过当代书家的作品,时人墨迹,难入贝子爷的法眼。走时留下话,请店老板转告,“请吴玉如择日来府一叙”。不几日,吴玉如践约而至,主客皆尚帖学,推谈甚惬,吴玉如起身告辞时,雪大人取出一盒御用湖笔,馈赠玉如。得此奖掖,吴玉如颇受鼓舞,泽惠一生。几十年后,吴老已是蜚声海内外的书法大师,每每向他的弟子谈及此事时,还很动情。
40年代的民国年间,兵燹战乱,天下不太平,溥伒的贝子府,也是乌衣巷口夕阳斜,失没了旧日的荣华,门庭冷寂。冬日里,雪大人偎卧在紫檀榻上,大骂:“袁世凯这狗奴才”...... 烟瘾来了,照旧是大喝一声:“来人啊!给我买一棵香烟,要哈德门的”。老仆买回后,照样要恭恭敬敬的伺候点灯,家境式微,可贝子爷呼奴使婢的脾气,一点没变。
1966年,文革骤起,溥家被抄,雪大人誓不受辱,怒而投水,活着的赵孟頫死了。雪斋的法书,是活托托的一笔赵孟頫,傲睨当世,个个字皆可作帖看,好的不得了。有一位在民国年间,久居北平的书画家徐宗浩,善画山水兰竹,书法赵孟頫可以乱真,与溥雪斋相颉颃,而方家精鉴以为于松雪最深处,石雪先生尚未探及,比雪大人只差了一口气。近世习书学赵者,能深入堂奥,得其真髓者,唯雪斋是其人。雪斋髫年开蒙习书,入手即学赵孟頫,宗室子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拜观内府珍藏的赵孟法书,及长,书艺精进,睿目精鉴,松雪真迹,只需展卷旁睨,立时勘定。世藏赵书者,往往请雪斋独断,方可定鼎。先生每遇古玩真宝、书画巨迹,常常击节赞赏,情不自禁时,必说此口头禅:“好!好!好!一定是宫里的”。恍坐冰壶而观龙藏。
早年北京琉璃厂荣宝斋老店的韩先生,携一赵书手卷请雪大人定谳真伪,手卷铺在画案上,捌过引首后,赵孟的行书只露出两行,先生稍加谛视,急呼:“好!好!好!一定是宫里的”。又将手卷缓缓展开,细细鉴赏后,雪斋先生最后一句断语,鉴裁之精微,更令闻者叹绝,瞠乎其神,“此卷行书,想必松雪先生定以新羊毫书之”。斯言之妙极,方家善书者益知其玄奥。
“九茎芝盖云衣合,百石铜盘露颗齐”。此幅七言对联联语富丽祥和,有清一代的皇帝、亲王、贝子,都曾挥毫亲书,我曾收藏成亲王永理和溥心畲以楷体书写的此幅对联各一幅。成亲王是六尺大对,写在淡黄色手绘团光蜡笺纸上,山水画家张洪千见之甚爱,意欲得之,我只好原润让给了他。溥心畲的是一对极见精致的小楹帖,笺纸大佳,手绘团光云凤纹,四围加绘繁花栏格,宜为书房雅物,故一向挂在摩石精舍素壁之上。千年九茎紫芝,百拳祥瑞寿石,有如虢季子白盘的古铜器,雪斋先生于宫掖府苑所见古物,唯是此类,耳熏目染,慢慢养成一位泽古高士,横轩有狻猊之鼎,隐讥皆龙马之文。松风草堂一度庋藏文物之风雅高古,委实招惹几代文人艳羡。90年代,海外文化遗民笔下流溢出的艺术散墨,还不时浮现出老一辈藏家的清玩雅韵,“昔年张伯驹从溥雪斋的松风草堂得到靡芜砚,次晨有厂肆商人携一砚求售,视之乃钱谦益之玉凤珠砚,即留之,还说夫妇两砚一夜之间竟然合璧,其巧合不次于高凤翰夜梦司马相如来拜,次日得司马相如印也”。
1949年10月1日,人民共和国在满清王朝的故都北京成立,普天同庆。爱新觉罗氏也沐浴新中国的阳光,一享安定祥和的新生活。昔日的皇族,热忱地为新社会服务,贡献一己的一技之长。涛贝勒(载涛)优游六艺,精娴鞍马,擅伯乐相马之术,荣膺解放军马政局顾问一职。溥早已是画坛的名家,公选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喜爱书法的朱德委员长和陈毅元帅,政务空闲之余,乐与溥雪斋交往,雪斋和朱德委员长在中山公园的古柯庭,围炉分座,品清茗赏幽兰,倾谈欢悦。殊不知朱德委员长是一位滋惠莳兰的高手,金兰雅义,非要送两盆名品国兰给雪斋,溥雪闻听称谢不敢受,“高风迥露,天近其芽”,生怕一时疏懒,稍致摧折,有负朱老总的一番好意,可内心已经十分的受用。
1963年,陈毅副总理,亲设寿宴,为溥老祝贺七十大寿。
溥老参加一次会议后,周总理用车送他回家,车开到路口,雪斋执意要下来,不肯让总理再送,总理亲切地说:“送人送到家嘛!”一直把车开到家门前......溥老深深地感佩国家领导人的照拂,这一切令这位身历满清王朝,北洋政府,日伪时期,国民党统治的耄耋硕儒,大有躬奉盛世之慨,身心愉悦,晚年的溥雪斋,精神矍硕醉心书艺,怡情丹青,每日晨昏之际,必焚香两柱,抚古琴以养心,世人多晓雪斋乃书画大家,而不知其更是一位身怀绝艺的古琴圣手,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晚近的几位海内古琴名家管平湖,查阜西等人,琴韵风流,名噪南北,犹奉溥老“琴首是瞻”,以为盟主,恭推溥伒为“古琴学会会长”。九格格天资聪颖,又得其阿玛亲传,亦善古音,为学会会员。
60年代,白发萧萧,一身白色唐装的溥雪斋,飘飘欲仙,登台鼓琴,一曲高山流水,溪响松声,清听自远。为外国友人一盏华夏古乐的风韵,观者无不惊羡,以为神仙洞府中人,降临人间。博雅的周总理,坐在听众席中还是发现于一细微之处,不尽古雅,场上未置香炉焚香,紫烟杳寂,小颓风范。散场后,总理以请教的口吻问溥伒:“抚琴是不是要焚香助兴啊?”雪斋答:“是!”总理又说:“下一次一定要加上。”之前雪斋以为鼓琴时再行焚香,恐与新社会的风尚时令不相谐和,闻听总理睿言,溥伒不禁为总理日理万机,操劳国事,竟能这般尊重传统艺术,分外感动,从今而后,正不必感叹广陵散绝,不复有古弦韶乐!雪斋此刻,虽不敢期许总理为知音,然却顿生野叟入世,当竭尽余年报效国家之心。
溥雪斋怎能料到,三年之后的那场空前灾难,粉碎了老人的一切美好愿望,溥家阖府被炒,三张古琴,不可计数的古玩字画被红卫兵席卷而去,旗人最忌怕抄家,雪斋象老舍一样,投身碧水,和他一起罹难的是平素为他铺纸研墨,形影不离的三格格静嘉。九格格被扫地出门,茕茕孓立,栖身在只留下的一间小屋内。文革后期,退还了一些文物,数量不及掠之十分一二,虽云少的可怜,却不乏官窑瓷器、字画、紫檀文玩,高皇子孙的遗物,没有不象样的。九格格睹物思人,悉数藏之笥箧,实是伤心之人不忍见伤心之物。
90年代初年,我和好友毓震峰去北京探望九格格,事隔多年,九格格清秀的脸庞也不时露出了笑容。知我俩喜爱古董玩艺儿,随便作价让出了多件古物,记得其中有一对大清雍正年制霁红碗,一对大清光绪年制青花八卦云鹤碗,成色很好,瓷器中,还有一只宣统官窑的瓷盘,径逾尺距,盘面画着伪满州国的国旗,今日看来,是一件少见的具有研究意义的近现代历史文物。九格格见我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爱不释手的样子,说:“这碟子碗的不算什么,过去家里的厨子使性赌气,每年不摔它几摞,现如今我住着这么个小破屋,用着官器,也不合‘窑性儿’,留之不宜,你们喜欢,快拿走!‘譬如玉环飞燕不可置之茅茨,稽阮贺李不可请之店中’”。后两句,九格格是借用了陈眉公《小窗幽记》中的隽语,以人喻物,绝远俗情,即见格格的慧心,又见格格的豪气,最令我和震峰惊谔不已,若非亲历,恐难相信的是,震峰无意间,一眼瞥见在一只盛放劈柴的竹筐内,露出一件黑黝黝的似是雕刻的木件,捡起,拭去浮尘积垢后,定睛细辩,赫然一件乾隆御制紫檀插屏,材质精善,为上佳的金星紫檀,通体满雕云龙,可惜失佚了正面的玉璧,背面镌刻乾隆皇帝咏玉的隶书诗句。九姐见了说:“没用了,原先上面镶着汉代的谷纹拱璧,要是还在,是件玩意儿,只剩下了这空牌子了,看着好就拿走吧!你们再晚来几天,也当柴禾烧了”。插屏前后有四只龙纹站牙,掉下的两只,已被九姐顺手生了煤炉,还说:“紫檀木生炉子点火不好着”。
我与毓震峰是父一辈、子一辈、孙一辈的三代世交。震峰每每见我泥古之深,不可自拔,劫后之余,大多让给了我收藏,唯独对这件紫檀插屏意下不舍,回津后我帮他请了良匠,精心复制了两只站牙,足足雕刻了两月有余,到底仿出了几许乾隆工的意韵,拿来与原件相比,还是略显臃肿了点儿,新工大多免不了这个弊病。
几年后,又有缘在北京见到了九格格,观其色,怡然自适,欣然以书法新作见示,云华满纸,余阅后小献刍荛,格格深为嘉纳。毕竟是贝子府的格格,先前府上朱门绣户、金雕玉琢,何等规模,如今蓬门荜户、竹几藤床,亦非寻常村姑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