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那宫女身形袅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极细的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是黑黝黝地与溪涧一般颜色,黑夜中汇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来人虽然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驾,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是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其实此刻段誉得了鸠摩智的内力后,轻功早已在巴天石之上,只是两人均不自知而已。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颇难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是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当下各人暗自提防,却是谁也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却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收了钢丝,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巴天石悄悄对朱丹臣道:“怎样?”朱丹臣心中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若是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发现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所在大了二倍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无数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是干燥异常,字画挂住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只听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厉,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诡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是大感惊奇。但此处有书籍字画,可也不假。这些人九成是纠纠武夫,能识字的已属不易,哪懂得什么字画?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文学一道,却是一窍不通,两个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的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脸上似是漠不关心,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毫不起劲的样子,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宫女的左右。他知此女是众人的关键,若是西夏国暗中伏有狡计,定是由这骄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的萧峰便如一头在暗中窥伺腊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每一片筋肉都是鼓足了精神,一见微有变故之兆,立即扑向宫女,先将她制住再说,决不让她有脱身的余裕。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干等数人腹中颇有墨水,当即走到壁前去观看字画。邓百川心细,却去画架上观看名画,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尾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图画欠佳,便说那幅书法笔力不足。西夏虽是僻处边垂,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王之家,搜罗起来终究比常人容易得多。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唐人的法书、北宋南宋的绘画,却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
其时苏黄米蔡四家法书流播天下,西夏宫中也颇收买了一些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但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苏黄米蔡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褚欧,也都不在他眼下。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真是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咱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广见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
段誉将墙上字画一幅幅的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图,不由得吃了一惊,“咦”的一声。原来图中的美女正与玉燕容貌一摸一样,但见左手持针,右手拈线,正坐在窗边穿针,膝上放了一块丝缎,正是绣花的情状。段誉忍不住叫道:“二哥,你过来瞧瞧。”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段誉越想越奇,忍不住将手伸去摸那幅图画,手指碰到墙壁,只觉墙上刻了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原来壁上刻了许许多多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图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圆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知道是武功的上乘诀窍,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竹菊四蛛,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虚竹怕段誉受损,忙道:“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段誉对武功原无兴趣,听道又是什么武学,当即转开眼光,又去观看那幅“茜窗刺绣图”。这几天来他和玉燕亲匿异常,对她面上纤细之处,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和玉燕之间的差异来。那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略带英爽之气,不似玉燕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此玉燕大了三四岁。包不同口中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却是丝毫没有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的武学,当即嗤之以鼻,说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凝目便去看那图形。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若是不到,观之有害无益。”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争强好胜,倒也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片刻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发现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道:“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到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萧峰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若是有人癫狂,更要大乱。”萧峰大喝道:“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入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有几人回过头来,应命聚拢,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一个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的姿式确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用心加以钻研。萧峰一见到这许多人脸上似痴似狂的着迷神态,虽然向来胆大,却也不禁心中暗自惶悚。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子,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知道若不能制止各人观看图形,时刻稍久,那便酿成重大灾祸,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微一搓磨,已成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一下响声过去,室中的油灯或是独火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响声后,灯火尽熄,各人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之中,唯闻各人的喘息声音,有人低呼:“好险,好险!”萧峰朗声说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是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话前本有人伸手去摸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萧峰低声说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油灯之前,一个箭步窜出,抓住了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武功亦自不弱,一惊之下,左手便打。萧峰顺手灭了油灯,将她左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劫,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若是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一呕,勉强提起精神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是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这位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有何用意?”
正寻思间,忽然鼻中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记得当年丐帮帮众就是被西夏的一品堂中人物以迷香迷倒,体内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只听得一个少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文仪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又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原不宜别派人士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特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折,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为失礼,还请各位原谅。”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若是不愿在此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厅上歇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心中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不愿离去,公主殿下至感盛意。各位远来,殿下无物相赠,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这些都是名家真迹,敬请各位哂纳。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吧。”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有些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到中原,均可卖得重值,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要拣那幅“茜窗刺绣图”,俾与于玉燕并肩赏玩。宗赞王子等了半日,听来听去,却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心中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快快掌灯吧,我们决计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得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了下来。只听那宫女缓缓地说道:“公主殿下请各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下有三个问题,挨次问来,答得合公主意的,自当请与公主相见。”众人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题目,都已告知婢子,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将过来,都道:“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转念间,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回答,便可从旁人的应答和公主的许否之中,加以揣摩,这一来,反无人上去了。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观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是爽直得紧。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包不同想了一会,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日日打骂,有一天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佛像,一古脑儿打得干干津凈,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道:“叫包不靓。”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三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观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那宫女噗嗤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包不同答得倒是十分直爽。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段誉急于出去和玉燕相聚,公主见与不见,并不是如何要紧之事,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殿下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相见却也无妨。”那宫女道:“殿下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殿下一生之中,在何处是最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一口枯井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但段誉却也不向下解释,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乐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是快乐?”那宫女捂住了嘴,又问:“殿下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的身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边耳道:“说是镇南王妃。”原来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大的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是贻笑于人。此来乃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乃是另外一个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玉燕的名字,但朱巴二人一拉他的衣衫,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镇南王的世于,来到西夏,一举一动,实系本国之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颜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玉燕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不是虚语。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殿下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神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他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殿下,请殿下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团此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那宫女道:“王子殿下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那宗赞甚是直爽,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问来,我一并答了吧。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文仪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自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一定会说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姊姊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绝无。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这三个问题,听得宗赞王子说了出来,都是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是拾了他的唾余,跟人学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回答时患得患失,有的竭力谄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是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女又说道:“咱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道:“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地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这一问之下,慕容复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一战,颇落下风,武功显然远远不如萧峰,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要否认此事,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他胸襟并不开朗,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住怫然道:“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那宫女忙道:“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哔。要知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闻名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小国,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萧峰鼻中“哼”了一声,却不回答。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非我一介白丁之可比,西夏公主若是选中了他,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等候,得罪得罪。”一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道:“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这问题慕容复曾听她问过一百余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在将来,不是过去。”那宫女还道他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股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乃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什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但她连说几遍,竟是无人答应。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道:“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原来萧峰听文仪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一个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一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室。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一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时跟他说便了。”那宫女又问:“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那宫女问道:“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他说到“冰窖”二字,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虚竹道:“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莫非有点痴狂,居然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虚竹道:“她容貌如何,我也是从来没看见过。”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道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道:“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伸出手来,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道:“你……你便是……”那少女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搀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毡,走向内堂。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厅中喝茶,壁上书画便即运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那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黑暗中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边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给公主招为驸马,倘若不听公主意旨,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那宫女此言一出,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厅堂。
段誉和玉燕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玉燕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顿,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了一盏茶,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哪有心思去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的便取得了那幅“茜窗刺绣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他和玉燕并肩观赏半日,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举目四顾,大厅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什么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公子殿下。”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折迭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打开,鼻中便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写得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里怔怔的思索。宗赞王子远远看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不由得醋意大发,认定是公主邀请段誉相见,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抢了先,可没这么便宜。”口中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
他一窜到段誉身前,左手挟手将那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举,打向段誉胸口。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他是全然不知闪避,其实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是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这一拳正中他的前胸,拳力及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呼的一声,跟着又是极响亮几下“拍!呛啷!唉哟!”宗赞王子的身子直飞出去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宗赞忍不住“唉哟”一声,叫了出来,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众人明明见他给段誉重重摔了一跤,怎么反说“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