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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平安时代阴阳道形成之后，历史上曾经有过多位活跃的阴阳师，为何其中只有晴明的传说流传下来，并出现将大量阴阳师的形象收敛集中到晴明一个人身上的现象呢？这可以从晴明作为阴阳师的名声、晴明的子孙长年以阴阳道主流的身份活动，以及人们对阴阳师的兴趣等多方面做出解读，本节主要从晴明子孙的活动来考虑晴明传说化的背景。

阴阳师的职务是占卜以求未来吉凶，行祓术以祛除鬼神作祟等，因此常被认为有着常人所没有的特殊能力，为此，对于喜好怪异故事的说话这一文学类型来说，阴阳师是个非常好的选题。在上一章已经见到，在晴明去世约一百年后的平安后期成书的《大镜》与《今昔物语集》等书中，晴明就开始以咒术卓越的阴阳师形象登场，能够通过天变推算出天皇的退位，识破鬼神，自由操纵式神，行泰山府君祭对调高僧与其弟子的寿命，等等。但是不能忘记的是，《今昔物语集》里还有除了晴明之外的滋岳川人、弓削是雄、贺茂忠行、贺茂保宪等阴阳道名人与大量的民间阴阳师出现，晴明只是这些阴阳师众生相的其中之一。

而到了镰仓时代之后，晴明则成了阴阳师的代名词。《今昔物语集》中改换寿数的故事发展成为《宝物集》卷四与《发心集》第六之中的“泣不动”传说，更被绘入《不动利益缘起绘卷》（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和《泣不动缘起绘卷》（清净华院所藏）。《宇治拾遗物语》卷十一之三再度提及晴明藏起老僧的式神与飞叶杀死蛤蟆的故事，同时还有新的故事出现，例如此前提到过的收录于镰仓时代前期的说话集《古事谈》卷六中的“犬告知道长危难之事”，就是安倍晴明从受到左大臣藤原显光委任诅咒道长的僧侣道摩（道满）手下保护藤原道长的故事，这一故事同样收录于《宇治拾遗物语》卷十四之十和《十训抄》第七等处。

《宇治拾遗物语》卷二之八“晴明封藏人少将事”，则是藏人少将被连襟五位藏人嫉妒，五位藏人雇用阴阳师放出式神试图谋害藏人少将的故事，但是晴明为藏人少将修行身固之法保护了他，同时还将式神反击回去，结果受雇的阴阳师因法术失败而亡。《古今著闻集》卷四术道九“安倍晴明占早瓜知有毒气事”，则是晴明通过占卜看破了由南都送给藤原道长的早瓜之中有毒的故事。由此可见，故事的内容越发丰富，同时人们对阴阳师形象的兴趣逐渐凝缩到了安倍晴明一个人身上。

《古事谈》卷六“晴明知花山天皇前生事”中则提到，晴明虽然是俗世之人，却也在那智山中经历了千日修行，同时前生也是名山大峰的修行者。这是将晴明的咒术能力归结于如修验道一样严格的山林修行的观点。而在藤原定家的日记《明月记》安贞元年（公元1227年）七月二十八日条里则有如下故事：安倍家弘虽然生于阴阳道世家安倍氏中，但由于父亲早逝失去了庇护，于是发愿在那智山内结庐修行，登上三泷，每天行三千三百三十次拜礼，夜里则睡卧在砂土之上，在进行这些苦修的同时还发愿书写五部大乘经，最终成为修行者。据说其祖先晴明也经历过这样的苦修。

从这个故事来看，容易将阴阳师的修行之法简单等同于修验道的山林修行，但是不能忘记的是，虽然世袭化进程日益加深，像贺茂氏与安倍氏这样的阴阳师仍然是阴阳寮的官员，拥有博士与学生组织，负责知识与技能的教育与传授，是服务于朝廷的贵族官员。两氏同时分别也是历法与天文的专家，其学习方法同时也是家业继承的问题。祓与反闭等咒术、占术和种种祭祀也和造历法、天文术一样，是需要在长幼、师徒之间传承的技术。

化生之人安倍晴明

据镰仓幕府的记录《吾妻镜》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十月九日条记载，击退平家一方诸多势力的源赖朝经由下总国、武藏国进入镰仓，由于为他修造的御所尚未完成，因此暂时居住在知家事兼道位于山内的宅邸之中。选择这一宅邸的理由，是此处安置有“晴明镇宅之符”，因此自从正历年间（公元990~994年）修建以来，至今尚未遭遇过火灾。这个故事可以说是王朝文化向东国传播的一个环节，是晴明的威名与阴阳道一起在地方的武家社会中也扩散开来的表现。此后，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形象继续膨胀，《平家物语》与《源平盛衰记》等军记物中也记载了他的传说，到了室町时代，晴明则在《大江山绘卷》与谣曲《铁轮》等作品里登场，在物语与艺能等领域也开始展现其影响力。

从室町时代开始，阴阳道逐渐渗透民间社会，这主要是由于民间阴阳师与声闻师的活动，他们定居在都市内或是在各地漂泊流浪，经常受到歧视与排挤，为了提高自身权威而将安倍晴明奉为始祖，在各自的活动地区留下象征晴明曾于此处居住或来访的晴明塚、晴明井、晴明桥等传说，又或是修建祭祀晴明的神社，等等。

与这些信仰一起，将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名声推广开的，是假托安倍晴明之名所著的历注书《簠簋内传》（正式名称是《三国相传阴阳輨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成书于日本的南北朝时期至室町幕府前期之间）的普及。这部书在世俗性的历注解说上是近世的《大杂书》《三世相》等日用书籍的先驱。其序文中有如下关于清明（晴明）的物语，内容十分破天荒。清明入唐从伯道上人处得授《金乌玉兔集》，但是其弟子道满与其妻私通，获得了这部书的抄录，清明察觉此事后与道满争论，却在争斗中败北，被道满斩下首级。但是，察觉到了异变的伯道上人渡来日本，在复活清明的同时也取下了道满的首级。

安倍晴明先是作为拥有异能的阴阳师为人传颂，接下来更在传说故事中成为非人之物。禅僧瑞溪周凤的日记抄本《卧云日件禄拔尤》应永二年（公元1394年）十月二十七日条中提到以下两个传说。一是晴明因在天王寺听到鸟的对话而知道了天皇的病因，治好了天皇，从而成为天下无双的著名阴阳师；二是晴明无父无母，是化生之人（变化而成之人），他的庙在奥州。成书于室町时代末期的《簠簋抄》（彩插29）是《簠簋内传》的注释书，将上述传说衍生开来，认为晴明住在常陆国猫岛，他的母亲是化生之人，本体是摄州信田森林中的一只狐狸。猫岛至今还有晴明传说流传，而信田则是《泉州历》的产地，这两地都是民间阴阳师的活动根据地。

到了江户时代，被认为是浅井了意所作的《安倍晴明物语》于宽文二年（公元1662年）刊行，其中整理了传说中的安倍晴明形象。在这些传说的影响下，出现了以狐狸母子分别为主题，名为《信田妻物》（『信田妻もの』）的近世演剧剧本、古净琉璃《信田妻》（『しのだづま』）等作品；后来，竹田出云所作的义太夫节《芦屋道满大内鉴》（『蘆屋道満大内鑑』）于享保二十年（公元1735年）被采纳为歌舞伎演出剧目之一；直到近代为止，安倍晴明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形象，一直都是一方面有着占术预言能力，另一方面又以狐狸之子的身份掌握神通咒术的异能人形象。

说话故事之前的评价

以上就是平安时代末期以后，安倍晴明形象的变迁与膨胀的简史。历史上的安倍晴明确实长年以来是阴阳道的第一人，是一位有着领袖魅力的阴阳师，但是从他于宽弘二年（公元1005年）去世之后到十二世纪出现在说话故事中，这一期间世人对他的评价又是怎样的呢？本节将通过几个事例探讨这一问题。

长元三年（公元1030年）十月二十九日，关白藤原赖通为法成寺内的五重塔举办供养仪式。当日是道虚日，不宜外出，为此藤原赖通事先向藤原实资请教在当日举办仪式是否合适，藤原实资告诉他这一天并不一定忌讳佛事，并在日记里留下了“余忘晴明一家所申也”的记载（《小右记》）。这段记载很短，也很难以理解，但是“晴明一家”指的是安倍吉平等晴明的子孙，可以推断出他们仍然频繁进行着阴阳师活动，这些活动对贵族阶层的日时吉凶观念造成了一定影响。

另外，此前也曾经举过这个例子，《荣花物语》第十五卷中提到，长德四年（公元998年）前后藤原道长病重时曾令安倍晴明与贺茂光荣占卜，并接受了两人的建议进行了迁居，这被视为病体痊愈的原因之一，其中给出了“阴阳师中的（安倍）晴明、（贺茂）光荣等人，仙风道骨，劳苦功高，占卜灵验”的评价。在将两人并称这一点上，大江匡房的《续本朝神仙传》也是如此，在列举活跃于一条天皇时代的各阶层代表者时提到“阴阳则贺茂光荣、安倍晴明”，反而是将贺茂光荣置于安倍晴明之前的。

此外，在本书开篇中介绍过的文章博士藤原明衡（公元1066年没）所撰《新猿乐记》里，并未提到安倍氏，而是以“贺茂道世”这一虚构人物为代表介绍阴阳师的职务。十一世纪中期贺茂氏中取“道”字为名的阴阳师辈出，例如道清、道言等，因此“贺茂道世”这一名字可以说会让任何人都联想到阴阳师。

由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在几乎整个十一世纪内，世人确实承认安倍晴明是一条天皇与藤原道长时代著名的阴阳师，但是贺茂光荣等贺茂氏阴阳师也是如此，在这时还很难看出此后的说话资料中常见的那种与人世相隔绝的安倍晴明形象。

所谓式神

提到晴明时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那就是式神（有的材料中也写作“识神”或“职神”）。绘制于十四世纪的《不动利益缘起绘卷》中描绘安倍晴明举行祭祀的场面中，或是制作于十四世纪末的阿倍王子神社所藏晴明画像中都描绘了样貌独特的式神形象，这与说话故事一起，酝酿出了安倍晴明驱使式神的形象。

式神与密教的验者在祈祷时通过法力展现的用来束缚、驱赶物怪的护法童子相似，是阴阳师通过其咒术能力役使的鬼神或是精灵一类。在《今昔物语集》的故事中，老僧的式神化为童子二人的形象，而晴明在家中役使的式神则是有声却无形的，《大镜》中也提到其为“目不可见之物”。《源平盛衰记》卷十中则提到，职神（式神）是十二神将，因为晴明的妻子害怕其容貌，因此晴明将其藏在一条戻桥下，只在有事之时召其前来，因此在一条戻桥行桥占之时，式神会借人之口展示善恶。除此之外，式神还可以自由变幻样貌，完成阴阳师赋予的使命，有时还能用于诅咒等。

关于式神的起源与由来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是起源于阴阳师操纵的六壬式盘的神格，也就是十二天将与十二月将的可能性很大。道教经典《太上六壬明鉴符阴经》卷三中列举了种种咒符的书式与制作方法，其中十二月符则是对六壬贵神（人）、腾蛇、朱雀、六合、勾陈、青龙、天后、太阴、炫舞、大常（裳）、白虎、天空十二天将念如下咒文“十二神君，能破贼寇，能匿隐兵，能入万众，使不闻声。当吾者死，视吾者盲，急急如律令”之后，按照特定法则画十二张符，则在百日内有灵验的咒法。如此这般，驱使式盘上的诸神护身的想法与咒法，想必与占术一起传入了日本。

此前也曾引用过《小记目录》这一史料，在其长保二年（公元1000年）五月八日条中有“左府所恼，式神所致云云事”的记载，也就是说，人们认为左大臣藤原道长的疾病是式神所致。次日发现了诅咒所用的厌物，可以推测当时的流言是有阴阳师通过术法放出式神，使得藤原道长患病。但是与式神有关的确切史料只有这一条，其他则多出现于文学作品之中。《新猿乐记》里提到，阴阳先生贺茂道世能够“进退十二神将，前后三十六禽，仕式神，造符法”，可见到了十一世纪中期，普遍观念中已经认为有才能的阴阳师能够役使式神了。

《枕草子》第一百八十四段中，被中宫定子以戏言询问忠心的清少纳言回赠了一首和歌，并附言道：“式神也一定会为我证明清白。”即她可以请式神为证，向天地神明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种说法与阴阳师的术法无关，或许是将式神视为判断吉凶是非的式盘上的神灵。此外，成书于十一世纪前半期以前的《将门记》记载了平将门之乱的经过，其中提到朝廷震惊于将门的叛乱，施行了各式各样的调伏祈祷之法，其中就有“社社神祇官祭顿死顿灭之式”的记载。诸注释都将此解释为让阴阳师役使式神行诅咒之法，但是原文中只提到了令诸社神祇官进行祭祀，并没有一言半语提到阴阳师，因此这一解释尚有商讨余地。

晴明的形象与式神

承久元年（公元1219年）成书的《续古事谈》第二中提到，左大臣源高明于日暮时分退出内里回家，在路过二条大宫路口时，于神泉苑丑寅角、冷泉院未申角的墙内发现了三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们偷偷观察大臣一行，随着开道人的呼声时而藏起时而露出自己的踪影。大臣见此，立刻命人清场，但当大臣一行正要经过墙壁之时，听到了他们呼唤大臣名字的声音。其后不久就发生了安和二年（公元969年）的安和之变，源高明在这次政变中被左迁为大宰权帅。据一位名为有行的阴阳师的说法，这是因为在神泉苑举办竞马时阴阳师埋藏式神后没有行解除仪式，所以式神之灵残留于此，即便到了故事发生之时，出行仍应当回避此地。

当官方举办竞马、相扑等有竞争性的活动时，按例需要阴阳师以“念人”（应援者）身份举办反闭仪式。如前所述，反闭通过念诵咒文劝请诸神，其中的四纵五横咒需要诵念朱雀、玄武、白虎、勾陈、帝后、文王、三台、玉女、青龙九神之名并切九字，需要注意的是，这九神中大多与六壬的十二天将重叠。附言一句，《续古事谈》中提到的有行应当是晴明的嫡系曾孙，即十一世纪中期的阴阳权助兼权阴阳博士安倍有行。此外，后文还会提到，成书于镰仓前期的安倍氏《阴阳道旧历抄》中记载，晴明驱使式神绘制了天德四年（公元960年）烧毁灵剑的图样。

如此一来可以看出，与式神相关的史料集中于平安中期，在后世的说话故事中则明显集中于安倍晴明与安倍氏周边，可以说几乎与安倍晴明一人有关，而在与贺茂氏相关的故事中则基本上看不到与式神有关的描写。在安倍晴明作为现役阴阳师活跃的时代，确实围绕着藤原道长出现了大量役使式神的诅咒事件，使得式神作为阴阳师等咒术师所使用的使役神一度受到关注。然而，在此之后并没有使用式神的事件，近年来与贺茂氏和安倍氏相关的史料开始逐渐明晰，但是其中除了《阴阳道旧历抄》中提到的传说之外也没有其他与式神相关的记录。

回顾《今昔物语集》卷二十四第十六话的“安倍晴明随忠行习道之语”中的描述，其中提到晴明让式神负责管理窗户与家门的开关，而晴明并未出仕的孙子住在家传的土御门宅中，直到近来还能听到式神之声。从文脉来推想，这个故事很可能是安倍氏的子孙为了强调晴明的咒术能力而传播开的。民俗学者中也有从役使式神这一点上寻求阴阳师本质特征的观点，但是从历史学角度来看，这一机能似乎并不能看作阴阳师的属性。

本文摘自《平安贵族与阴阳师》，【日】山下克朋 著，梁晓弈 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