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阴阳平。”
这个女人就要生产了,她手中捏着花生,口中喃喃不停。
可此刻,女人的丈夫、公公、婆婆却都跑去给西厢房的黑驴接生了,只留下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
那黑驴是头胎生养,在家人眼里黑驴比正在生孩子的女人要金贵,而女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已经生下七个女儿了,这次她一定要生下男孩,才能获得家庭地位。
那么这个女人能如愿生下男孩吗?她生下了那么多孩子,又该如何一一去养育呢?
大家好,今天为您带来莫言的作品《丰乳肥臀》。
女人名叫鲁璇儿。
生于清末年间,正当战乱,德国人的军队包围了高密东北乡的沙窝村,而其父亲死在德国人的枪口下,母亲悬梁自尽,自己被藏在面粉缸里,被姑姑接回家,才逃过一劫,彼时鲁璇儿才六个月大。
五岁的时候,姑姑拿出竹片子、小木槌、白裹脚布等等专用器材要给鲁璇儿裹脚,那时,鲁璇儿还天真地问姑姑为什么要裹脚。
姑姑很严肃地告诉她:女人不裹脚,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待那窄窄的尖脚裹成,鲁璇儿十六岁了。
人称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走路似弱柳扶风,一步三摇,在那群东北高密的大老爷们心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
所以对于新到任的牛县长宣传的裹小脚是“封建余毒,病态人生”,感到嗤之以鼻。
他们依旧固守着封建思想,余毒自己,也余毒亲人。
鲁璇儿的一双金莲小脚,虽被县长打压,勒令要禁止,却也被开铁铺的上官家看中了,当即请了媒人求婚。
婚事轮不到鲁璇儿说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担着鲁璇儿养育之恩的姑姑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
姑姑原本想着自己培养的一双金莲至少也该嫁个秀才,哪知清朝完了,民国不兴小脚,不如将侄女嫁给识货的上官家。
可是鲁璇儿自嫁到上官家,肚子整整三年没有动静。
婆婆指桑骂槐,丈夫非打即骂,鲁璇儿只能带着斑斑伤痕,灰溜溜地回了姑姑家。
那满肚子的苦水要往哪里倾诉呢?心有不甘的鲁璇儿由着毛驴驮着自己去了县城看妇科,而看妇科的结果就是:鲁璇儿没有病。
姑姑当即要找上官家的算账,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生孩子的重任终究是要女人来担,而女人来到这世上终究是要生孩子的。
当晚姑姑燎开一壶酒,将一杯酒放在鲁璇儿面前,告诉她:“孩子,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灯瞎火里干出来的。”
于是喝醉酒的鲁璇儿与姑父睡在了一起,来年春天,就生了一个黑瘦的女孩,取名为来弟。
婆婆也大发慈悲地给鲁璇儿煮了一碗荷包蛋。
但是第二年鲁璇儿又生了个女孩儿,依旧是姑父的种,取名为招弟,婆婆脸色又不好看了。
这时鲁璇儿才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理: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
这是她一生都逃不脱的命运,并且她这一生都将是上官家的附庸,叫上官鲁氏,而不是鲁璇儿。
“上官鲁氏”这四个字便是她一生命运。
这命运让她生儿子,她就要不断地去借种生育,直至生下儿子,不然,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
上官鲁氏的第三个孩子上官领弟,其父亲是个赊小鸭的小贩。
那时上官鲁氏听从婆婆的吩咐去苇塘边捞小螺蛳喂鸭,在一片芦苇荡里迷了路,遇见赊小鸭的小贩,两人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关系。
上官鲁氏没有痛苦,也没有愉悦,她只想生下个儿子,接连与姑父生下两个女儿的她意识到"该寻觅个好男人借种"了。
但是这次又令她失望了,又是个女孩,只能接着生。
第四个孩子上官想弟,父亲是个江湖郎中。
郎中医术很高明,上官鲁氏想请教郎中如何解决丈夫不育的事,这超出了郎中的能力,但郎中还是“帮忙”了。
最终生下的还是生下个女儿。
第五个孩子上官盼弟,父亲是村里的屠夫高大膘子。
自从生下四个女儿后,婆婆与丈夫对上官鲁氏的态度更加恶劣,刚生下孩子,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要挨着打骂去收麦子。
上官鲁氏便怀着对上官家的怨恨,将自己的肉体交给光棍汉高大膘子,让其糟蹋,结果生的还是女儿。
第六个孩子上官念弟,父亲是天齐庙里的智通和尚。
那年春天,婆婆得了严重的皮肤病,遍寻高密医生不得治,上官鲁氏从和尚那里求取药方,竟奇迹般治好了婆婆。
上官鲁氏又想请和尚诊治她只生女不上男的毛病,和尚是个多情种,便与上官鲁氏好上了,生下了女儿上官念弟。
第七个孩子上官求弟,是上官鲁氏被几个逃兵玷污下生下来的。
那时,上官鲁氏想到了自杀,但是“小鸟并不因为有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鱼儿也不因为有鱼狗的存在而不畅游。”
上官鲁氏又振作起来,可这胎还是个女儿,丈夫气急了,从铁匠炉里夹出了一块暗红的铁,烙在了上官鲁氏的双腿之间。
那被烙伤的下体,很快腐烂化脓,散发着恶臭。
上官鲁氏自觉不久于人世,却在一天早晨被教堂钟声唤醒,又燃起了希望,蹒跚着走向教堂,结识了牧师马洛亚,治好了下体,也成功生下双胞胎,一男一女,分别唤作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
自此,上官鲁氏生育的任务总算完成,而她哺育儿女的责任却还任重而道远。
日本人来了,枪声肆虐,带走了上官家的所有人,只留下依附上官这个姓氏的上官鲁氏、因丈夫儿子离去而痴傻的婆婆以及她的九个儿女。
那会,上官家的院子里一片死亡。
丈夫双漆跪地,瘫软的脖子汩汩冒血,公公的后脑勺开出又长又宽的大口子,平扑在地,前来帮忙接生的孙大姑胸脯中弹,栽倒在上官家门栏上。
反而是上官鲁氏因生产命悬一线,是日本人派军医救活了她和刚生下的孩子。
但这些不过是作为中日亲善的假宣传来被报道,并不能抹去门外尸横遍野的惨状。
人欺人的现象不会结束,日本人如蝗虫过境般屠杀后,号称抗日的黑驴鸟枪队也来到小镇。
这些人良莠不齐,上官鲁氏在教堂被他们按在地上欺辱,马洛亚牧师不堪受辱跳楼自杀,刚刚接受洗礼的双胞胎在旁边哭哑了喉咙。
而他们的队长沙月亮带着队友抢占了上官家的东厢房,作为暂时的落脚点。
沙月亮其实心里对大女儿上官来弟颇有好感,在上官鲁氏发愁女儿们要过冬的棉衣时,给上官家的每人送上一套兽皮大衣,希望她能同意自己与上官来弟的婚事。
上官鲁氏不想看着女儿跳进火坑,哪知自小不受重视的上官来弟因沙月亮赠予的兽皮大衣感到知足,想要嫁给沙月亮,而其妹妹也因为沙月亮赠衣行为对沙月亮很是认可。
所以在得知上官鲁氏强行给上官来弟订婚,许配给孙大姑的儿子孙大哑巴后,上官来弟便在妹妹们的帮助下与沙月亮私奔了。
大女儿走后,二女儿上官招弟就成了妹妹们的主心骨。
有大姐做榜样,上官招弟对着时常帮助她凿冰取水的司马库有了好感。
司马库是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主,药铺“福生堂”的掌柜,人有钱有家室。
所以,觉察到女儿心事的上官鲁氏忧虑不已,司马库已经有了三房姨太,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小的。
可是上官招弟已经情根深种,她愿意做司马库的第四房姨太太,更是在司马库因炸了日本人的铁桥而招致灭门之灾时,跑去救下司马库和他刚出生的儿子。
上官鲁氏哪里能让女儿去受罪,她用她冰冷的身子堵住二女儿上官招弟,不让她走。
可是上官招弟心意坚决,她泪流满面地给母亲上官鲁氏磕头,请她收留司马库的独子司马粮,然后义无反顾地跟着司马库逃亡。
饥荒年间,广阔的土地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将是食物。
外乡人鸟儿韩赠予三女儿上官领弟双鹧鸪,此后又不断地送鸟,获得三女儿的好感,上官鲁氏不愿女儿吃人嘴短,可是这严酷的贫穷现实,让上官鲁氏低了头,家里可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啊。
但好景不长,鸟儿韩被人抓走充当壮丁,一去不返。
三女儿深受打击,开始模仿鸟类的行为,自称“鸟仙”,似乎这样就能飞出去找她的鸟儿韩。
失去鸟儿韩的上官家被饥饿笼罩,大女儿上官来弟又偷偷地将自己的女儿沙枣花送回上官家。
上官鲁氏感到绝望,她望着破败的钟楼,牧师摔死的地方,楠楠念叨:“你们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
没有办法,上官鲁氏只能带着儿女在垃圾堆捡菜叶子吃,才坚持着走到人市,将才四岁的七女儿上官求弟卖给别人换钱。
可天不遂人愿,上官鲁氏病了,上官家的顶梁柱病倒了,一群稚儿只能大眼瞪小眼地束手无策,四女儿上官想弟只能站出来,将自己卖进妓院,换钱医治母亲。
上官鲁氏脸色苍白如纸,她对这一切感到无能为力,只能跌倒在地上,看着四女儿捂着嘴巴,哽咽地离开。
之后上官鲁氏病好后带着一行儿女回家,发现自己家的院子又被人占领,是铁路爆炸大队的士兵们,其中还有一个熟人,是更名为孙不言的孙大哑巴。
原来,孙不言从日本人打过来后就参军了,因为作战勇敢,被政委起了个好名字,而他现在是跟着队伍回到家乡的。
上官鲁氏只能麻木地接受这一切,各种势力的登场与她无关,她是个母亲,只想护着儿女能平安长大。
谁料在自家的地道尽头,孙不言奸污了三女儿上官领弟,终究是欠下来的婚事,上官鲁氏得知事情后步履艰难离开,那样子好像背上驮着一座沉重的石碑,却也只能负重前行,哀愁地将三女儿领弟嫁给了孙不言。
一天晚上,大女儿来弟回来了,她想带走当初扔给母亲哺育的沙枣花,可那是上官鲁氏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啊,她不能看着沙枣花跟着大女儿一样躲躲藏藏,便与大女儿争执起来。
声音惊动其他人,一场激战开始了。
原来沙月亮投靠了日本人,那铁路爆炸队的士兵就是想逼其投降,守着上官家,等着沙月亮自投罗网。
最后沙月亮战败自杀,大女儿来弟装疯卖傻逃过一劫。
五女儿上官盼弟在铁路爆炸队来时,就想当兵,之后自然而然地与铁路爆炸队的鲁立人走到了一起。
没过多久日本人投降,属于国民党司马库便带着他的别动大队以及妻子上官招弟人回到了村镇,赶走了属于共产党一脉的爆炸大队的人。
五女儿要跟着丈夫鲁立人离开,临走前将自己的孩子鲁胜利交给上官鲁氏抚养。
上官鲁氏悲戚地请求五女儿盼弟不要走,留在家过安生的日子,大女儿却跳出来说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杀了鲁立人为丈夫报仇,五女儿当即反唇相讥。
女儿们争锋相斗的场面深深刺激了上官鲁氏,她眼里饱含热泪,抽泣不已,也只能尽所能地为自己养孩子、女儿们养孩子。
而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上官金童迟迟不肯断奶,他自娘胎出来就独占了母亲的乳房,也对母亲的乳房有深深的眷恋,六女儿念弟不满弟弟的行为,她教育懵懂的弟弟母亲的奶汁是血,一直喝奶就是一直在吸母亲的血。
最后十二岁的上官金童终于喝了牛奶,却依旧保留着对母亲乳房的眷恋。
上官家唯一男丁的成长自然会让上官鲁氏感到喜悦,可是灾祸如影随影地跟着上官家。
那天,上官鲁氏看见婆婆用她那缺了门牙的嘴撕咬八女儿的耳朵,护女心切的她便抡起擀面杖打在婆婆身上,竟用力打死了一直对自己不满的婆婆。
而司马库带回来的美国青年巴比特举行的飞行表演,让三女儿领弟联想到鸟儿韩,她就幻想自己如同一只大鸟一样翱翔,最后坠崖而亡。
领弟的死极大地刺激了大女儿上官来弟,她的眼里变得没有焦距,她好似疯了一样往巴比特身上扑。
巴比特躲闪不已,跑到了六女儿上官念弟的身后。
其实巴比特刚刚快递滑落的飞行,深深地吸引住了六女儿。
暧昧的眼神在空中流转,不久之后,巴比特便与六女儿念弟举行了婚礼。
婚礼没过三天,当初被司马库赶出村镇的鲁立人又带着独立纵队打了回来。
当时司马库正带着上官家的人看电影,自然没有防备,轻易被捕,而二女儿上官来弟就死在这场交战中。
无辜的上官金童也被鲁立人抓进了临时囚牢。
上官鲁氏得知消息后赶了过来,独立纵队的看守们自然不会让一个老妇人强闯囚牢。
可是上官鲁氏步履坚定,她眼神坚毅地问纵队的排长:“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随后抬手就给了排长一个耳光子,循着儿子喊“娘”的声音而去。
门口的哨兵也不由为其让路。
之后在如今是鲁立人的妻子五女儿上官盼弟的求情下,上官鲁氏才背着二女儿招弟的尸首,带着儿子金童回家。
那时上官鲁氏那颗慈母心就如同路上的泥泞一样千疮百孔,她只能无力又无助地看着女儿女婿们的争斗。
她大一辈子喜怒哀乐寄托在孩子身上,可是她的孩子只会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离她而去。
六女儿上官念弟为了所谓爱情,跟着巴菲特逃跑,失散后在一个寡妇诱骗下进了山洞,虽找到巴菲特,却被在乱世中伤透心的寡妇拉着同归于尽。
大女儿上官来弟在解放后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孙不言时常虐打她,她便与在深山老林躲藏多年的鸟儿韩发生了奸情,被孙不言发现后,用门闩打死了孙不言,后自首被处决。
上官鲁氏却来不及悲伤,她生育了太多的孩子,自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揭不开锅,上官鲁氏只能把自己的肚子当做口袋运送粮食回家,再将孱弱的身体弓得如一只虾一样呕吐出粮食,那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利剑一样刺痛八女儿上官玉女的心。
天生失明的八女儿玉女为了不拖累母亲,哼唱着小调,一步步地向河水深处走去。
而将自己卖进妓院的四女儿上官想弟,在反右运动中遭受批斗,病死了。
五女儿上官盼弟在文革中自杀而亡。
早年被卖的七女儿上官求弟,刚认了亲,之后又在在农场改造中因暴食而亡。
自此,上官鲁氏的女儿们都一一离他而去,而她最在意的儿子上官金童患有“恋乳癖”,如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侏儒一样,一辈子一事无成,穷困潦倒。
其实上官金童曾在苏联医学家的指导下,治好了恋乳厌食症,那是他十八岁。
但好景不长,当上官金童看到苏联姑娘娜塔莎的照片时,他的眼睛莫名其妙流出眼里,他将照片里的娜塔莎胸脯中间的凹陷一览无余,当夜就梦了一夜的娜塔莎。
此后上官金童的一生都离不开乳房,他对女人的关注点永远在女人的乳房上。
后来上官金童又被诬陷“奸尸” ,他没有辩解,坐了牢。
是的,他的一生就像不会反抗的羔羊一样懦弱。
所以上官鲁氏有操不完的心,不仅如此,她孙辈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也让她揪心不已。
95岁的她只剩下左眼有一丝光感,近乎全瞎,也许是上天不愿再让她看见苦难,之后便让她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折磨她的世间。
这便是上官鲁氏的一生,一个永远为他人而活的一生。
她无疑是个被封建思想禁锢自我的母亲,而她的女儿们却大胆开放,一个个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最终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如莫言所说:“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
这便是母亲,她用“肥臀”生养孩子,用“丰乳“哺育孩子,为了能让孩子吃饱饭,而耗尽心力,一生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