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开播的美剧《血疫》因为新冠疫情又获关注,据说画面非常惊悚,有劝告说慎重观影。《血疫》改编自美国作家理查德·普雷斯顿同名非虚构作品,主要讲述了1967年到1993年埃博拉病毒在非洲和美国小范围爆发的前后经过。事实上,这本书在20多年前,也就是1994年在美国已由兰登书屋出版。2014年非洲埃博拉疫情大爆发,美国出版商也因为全球对埃博拉病毒的关注,将此书加印15万册,而此前销售量就已达到350万册。中文世界2005年曾翻译引进过此书,当时书名为《高危地带》。多半也是因为非洲的疫情,201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再次出版了新的译本,这就是很多读者都听说过的《血疫》了。
《高危地带》
从“惊悚文学”到“译文纪实”
《高危地带》这个译本出版时,宣传引用了《今日美国》的评价:“这本非虚构的文学作品比任何科幻恐怖噩梦都更加恐怖”,以及著名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的话:“这是我读过的最恐怖最精彩的小说之一,甚至超过了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与迈克尔·克莱奇顿。书里的事件是真事,而且就在华盛顿纪念碑的视域之内发生。要命的是,这种事件迟早还会卷土重来。”上海译文出版社那版封面上引用了“当代惊悚小说之王”斯蒂芬·金的感叹:“《血疫》的第一章,是我这辈子读过最可怕的”,可想而知其恐怖程度。是什么画面比《闪灵》还要可怕?
下面这段描述摘自《血疫》的第一章,描述了马尔堡病毒在患者体内产生的破坏性:
他感到眩晕,极度虚弱,他的脊梁塌下来,松弛无力,他失去了所有平衡感。房间不停旋转。他进入了休克状态。他俯下身,头部搁在膝盖上,随着一声痉挛般的呻吟,胃里涌出巨量血液,泼洒在地上。他失去知觉,向前倒在地上。房间里只听得见他喉咙里的哽咽声,他已经昏迷,但还在继续呕出血液和黑色物质。这时响起了床单撕裂的声音,那是大肠完全打开,血液从肛门向外喷射。血液里混着肠壁组织。他排泄出自己的内脏。肠壁组织脱落,随大量鲜血一同排出体外。莫内已经崩溃,血液正在流尽。
马尔堡病毒与埃博拉病毒同属于具有极强破坏性的“丝状病毒”,前者被发现的时间还要早于后者。“马尔堡是德国中部的古老城市,被森林和牧场环绕,厂房坐落于绿色山谷之中。1967年,病毒在一家名叫‘贝林制药’的工厂爆发,他们使用非洲绿猴的肾脏细胞生产疫苗,定期从乌干达进口猴子。病毒潜伏在前后空运来的五六百只猴子体内来到德国,其中只有两三只携带病毒。”
因为这是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真实情景,在脑海中描绘的画面更加具有代入感,读者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患者。
《血疫》海报
除了真实性带来的恐惧,作者所采用的惊悚小说写法也能牢牢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甚至让读者怀疑真是在阅读小说。值得注意的是,在埃博拉病毒并未被高度关注的2005年,《高危地带》译本并未作为纪实类或科普类的非虚构作品推出,而被放在了“惊悚文学”丛书系列中。那时恐怖病毒遥不可及,好似一个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传奇故事。
《高危地带》的豆瓣条目:属于“惊悚文学”丛书
有意思的是,比理查德·普雷斯顿小两岁的弟弟道格拉斯·普雷斯顿就是位惊悚小说作家,中文世界翻译出版了他的小说《佛罗伦萨的恶魔》《死亡之舞》,还有2019年重庆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失落的猴神之城》。理查德·普雷斯顿本人也师出名门,他的老师是被誉为“创造性非虚构写作”开拓性人物的约翰·麦克菲,那位大名鼎鼎、写出《江城》的何伟也是他的学生。
美国读者觉得两兄弟的作品都很惊悚,便问他们童年是否非常不幸。理查德·普雷斯顿在接受采访时说:“不是这样的,我俩的童年很幸福。我们爱在吃饭的时候坐在餐桌旁讲故事。我们都有说各种离奇、有趣故事的习惯。”
但如此惊悚的《血疫》也存在夸张描述症状的嫌疑。作者曾在采访中表示,希望在修订版中将病毒的临床表现描绘地更加清晰准确,同时承认:“在旧版的《血疫》中,我写到一个护士流血泪的情节。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在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后,眼睛会因为血管破裂而变得鲜红,而且会有血从眼睑渗出来。这非常可怕,但不会出现血泪在脸上滑落的情形。”
文字描述中的可怕病毒
普雷斯顿至少在初次写作《血疫》时并没有亲眼见过感染马尔堡或埃博拉病毒的患者,他所获得的印象来自亲历者的口述和有限的患者照片。但他基于事实合理想象,用文字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病毒的可怕,留下了令人难以忘记的比喻:“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就像是人命的黑板擦”。
《血疫》
在作者的描述中,埃博拉病毒是“分子大小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行动。紧凑,冷酷,理性,只考虑自己,病毒全心全意自我复制,速度有时候非常惊人。它的首要目标就是复制。”
正是这种冷酷理性的复制意愿,导致感染者在发病后的数天血崩而亡。埃博拉病毒中致死率最高的扎伊尔病毒会袭击人体内除骨骼肌和骨骼之外的所有器官和组织。作者将它称为“完美的寄生生物”,“极度扩增到最高峰,一滴眼药水大小的患者血液内就有数以亿计的病毒粒子。换句话说,占领宿主躯体的生物体正企图将宿主转化成它本身”,这样的描述很容易让人想起科幻片中人类被外来生物或者机器人侵袭的场景。
丝状病毒对大脑和内脏的攻击造成了“人格解体”以及“未死先尸”的结果:病毒的复制使得细胞逐一破裂,于是大脑里的组织液化,脑损伤抹除了患者的人格,“意识的高级功能首先磨灭,只剩下脑干深处的区域(原始的‘鼠脑’、‘蜥蜴脑’)还有活力,仍在工作”,作者的总结是“灵魂已经死了,只有他的肉身依然活着”。但其实肉身也不好到哪里去,根据作者的描述,医生在解剖被马尔堡病毒侵蚀的莫内遗体时发现,“肾脏已经损坏,肝脏也一样。肝脏是黄色的,有些地方甚至液化了——就像死尸的肝脏;仿佛莫内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尸体。黏膜腐脱,也就是肠壁组织脱落,同样常见于陈放几天后的尸体”。
埃博拉病毒最早的照片之一,拍摄于1976年10月13日
相比之下,埃博拉对大脑的摧毁程度更为彻底,“埃博拉患者在临终时往往会进入癫痫般的痉挛:整个身体抽搐震颤,双臂和双腿胡乱踢打,流血的眼睛翻白眼。震颤和抽搐会让血液飞溅”。作者对此进行了大胆猜测,又想赋予病毒邪恶的意志:“癫痫溅血很可能也是埃博拉的求生策略——通过污染创造传播机会——在患者濒死时引发全身抽搐,将血液洒得到处都是,给病毒传播给下一个宿主的机会”。
其实,正如作者在书中提到的,将宿主杀死并不符合病毒的“利益最大化”。2014年非洲埃博拉疫情爆发时,美国埃默里大学医学院的(Emory University School of Medicine)的阿夫塔卜·安萨里(Aftab Ansari)博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埃博拉病毒真正的杀伤力源于错放了位置,从野生动物跨物种感染了人类。埃博拉病毒的宿主通常是果蝠,病毒在不使果蝠死亡或明显患病的情况下稳步复制。完美的寄生生物能够复制,且不杀死宿主,埃博拉病毒是蝙蝠身上的完美寄生物。”
作者在书中还会时常将埃博拉病毒同艾滋病毒进行比较,后者已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但同前者相比却显得“异常温和”:“HIV是一种生物安全2级的微生物,高度致命,但传染性并不强。它不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也无法通过空气传染”,医护人员不需要穿生化防护服去处理感染HIV的血样。
书中的这段对比描述可以说非常经典了:
和HIV的悄然偷袭不同,埃博拉的攻击是爆炸性的。埃博拉病毒在人体内肆虐的时候,整个免疫系统都会失灵,你会像是丧失了应对病毒袭击的能力。人体像是被围困的城市,城门大开,敌军拥入,在公共广场上安营扎寨,放火焚烧所有一切;就在埃博拉病毒进入血液系统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几乎肯定难逃一死。你无法像击退感冒那样击退埃博拉,埃博拉十天内就能完成艾滋病要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好在埃博拉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假如埃博拉能轻易通过空气传播,今天的世界恐怕就大不一样了”。当年接受作者采访的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卡尔·M·约翰逊医生表示:“假如一种病毒与呼吸系统密切相关,那么你想控制它就非常困难了。如果埃博拉是安德洛墨达毒株——高致死率,能通过液滴传播,那么全世界就不存在安全的地方了。”
《禁区危机》
《血疫》中记录的丝状病毒爆发都是很小范围内的,还有对人类不起作用、但能杀死猴子的情况,所以作者自创一词为“微爆发”:“一种新显病毒的小型爆发,有时候甚至难以察觉”。在描述苏丹埃博拉病毒爆发结束时,作者用挥手再见的态度描述:“埃博拉病毒的苏丹化身退回了丛林深处,毫无疑问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存活,它在某种未知宿主身上循环复制,能够改变自己的形状,能够突变成另一种新病毒,伺机以新的形态进入人类这个物种。”那时估计很难想见,20年后的他面临埃博拉病毒的再次爆发,不得已放下手中正在创作的儿童奇幻小说,重新投入病毒报道。2019年理查德·普雷斯顿出版了新书《禁区危机》(Crisis in the Red Zone),根据最新疫情重新讲述了一遍埃博拉的故事,时间线从1976年一直延伸到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