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叫报恩寺的庙宇不少,但川北平武县报恩寺,被认为是目前国内保存最完好的明朝宫殿式佛教寺院建筑群。这座距今近580年的“深山里的宫殿”,背依群山,面临涪江,掩映在黛色参天的古柏丛林中,在青山绿水衬托下显得古朴静雅,雄伟壮观。
撇开建筑风貌原汁原味不说,有“缩小版故宫”之称的报恩寺,是一座极为有趣的建筑群:它缘起于一场惊天骗局,完成一段刀尖上的舞蹈侥幸存活,最终成就惊世圭臬。
川北的热辣阳光,在这座全楠木建筑下投映出浓重的阴影,也让我在历史的褶皱中看到当年民众尴尬劳碌的身影……
深山修王宫 惹出大麻烦
最初是作为深山王宫修建的,迫于龙颜震怒、面临株连之罪不得不改建成大型寺院——这是近600年来关于报恩寺为何修建的记载里,最为惊艳的一页。如风过树动,张扬着人生智慧的华丽虬枝。
报恩寺,由明代龙州宣抚司世袭土官佥事王玺、王鉴父子奉圣旨主持修建。王玺、王鉴何许人也?《龙阳郡节判王氏宗亲墓志》《敕修大报恩寺碑铭》记载:“王玺,字廷璋,系宋代龙州长官王坤厚之玄孙。明王朝建立后,王玺祖父王祥于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大军伐蜀,率众归附大明朝廷。成祖洪武七年(1409年),改设龙州衙门,授从仕郎判官之职,世代相传。至宣德三年(1428年),王玺乃奉兄袭父职。宜德九年(1434年)升龙州为龙州宣抚司,王玺提升为龙州宣抚貫上上官佥事,并赐封昭信校尉。”
这是说,作为白马王氏土司世袭家族,王玺从他祖父王祥下来都是为朝廷立过大功、也受到重用的牛人。王玺本人出身世家,“貌异而才优”,自然也算是个牛人。
话说明正统年间,王玺进京朝贡。此时正是明英宗登基不久,距朱元璋开基建国已有近60年时间,经过前面五位皇帝的经营,国家已恢复稳定。来到北京,这位白马王氏土司羡慕不已,他决定自己也来修一座王宫,便用重金聘雇请了几名曾参与修建紫禁城的能工巧匠,带回龙州,大兴土木,历时七载,经王玺、王鉴两代土司的努力,终于建成这座“缩小版故宫”。这一年,是明正统十一年(1446年)。
王宫建成后,那些扛着叮当作响钱袋子的工匠返回北地,购置田产房屋,尽显风光。很快这事儿传到明英宗耳朵去了。
明朝是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朱元璋的小儿子就因王府超违规制而被定以谋反之罪,虽贵为亲王,仍落得全家自焚而死的结局。
龙颜震怒,差点直接下令咔嚓砍人。王玺被宣进京,遭审查来审查去,老虎凳也坐了辣椒水也灌了,就是不认账。皇帝拿不到证据,便派一个谭姓钦差大臣去四川看看。
谭钦差是个贪财贪色之徒,他一路走走停停,还不时找地方官顺走点古玩珠宝,耗了两年才走到龙州。此前,王玺的仆人早已赶回龙州禀报了王家夫人。王家紧急请工匠改建成一座佛教寺院。
谭钦差来到龙州后,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儿:这哪是啥王宫?分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嘛。瞅那四大天王威武雄壮,千手观音神态端祥,钟罄法器样样具备。尤其是大雄宝殿正中,赫然供奉着“当今皇帝万万岁”的九龙牌位……王家趁机送给谭钦差黄金美女若干,又哭诉自己的相公如何如何冤枉。
谭钦差回京后跟皇帝满嘴跑火车:陛下那王玺是个懂得起的好人喃,他修建的不是王宫,而是为您老人家祈福祝寿的报恩大寺呀。英宗信以为真,认为错怪了王玺,传旨给王玺加官两级,由从七品的龙州土通判升为正六品的龙州宣抚司世袭土官佥事,命“报恩寺”改为“敕恩报恩寺”。王玺一家感恩不尽,将圣旨刻成石碑并修碑亭保护起来。这座碑亭,至今立在大雄宝殿庭院里。
平武县文管所前所长向远木所著《报恩寺揽胜》一书(中国三峡出版社,2000年,167-169页),也记载了这个明显带有段子性质的野史。奇怪的是,这段野史570多年来一直成为报恩寺修建缘由的强力支撑。当地人更是津津乐道,认为这个说法是平武人审时度势、逢凶化吉的巧妙隐喻。
王玺父子为啥修报恩寺,正统史书当然另有说法:平武当地志书《龙安府志》认为,父子俩确确实实是出于对皇上的感恩,也想利用宗教来巩固自己的世袭统治。但无论如何,白马王氏土司世袭七百多年,从京城聘请工匠建成的这座经典建筑群已成为珍贵文化遗产,所谓正史野史争议流言,在这座苦心建造的古寺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保存完好的“缩小版故宫”
绵阳平武县,古称龙州,先秦时为氐羌民族聚居地,是氐人所建白马国的一部分。《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县境内南坝镇,是三国时魏将邓艾率3000精兵偷渡阴平道,最终克绵州(今绵阳市)、陷成都的古战场。历史的刀光剑影,早已如风吹云散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我是今年初夏和朋友自驾去的报恩寺。行驶在川北山峦间,来到平武县平通镇。以平通为起点,有两条山路可北上去报恩寺:一是东线经南坝镇、古城镇走205省道,二是西线经豆叩镇、大印镇绕道抵达。
我们有意避开车水马龙的东线,选择了寂寥荒僻、山势陡峭的西线。沿途,狭窄弯曲的乡间公路多是劈崖修建,稍不注意,就会连车带人滑入山谷溪涧。蛇行两小时,沿途竟见不到一个加油站,侥幸撑到平武县城。在城中心停好车,抬头看到一座单檐歇山式山门,层层台阶逐级而升,门上横匾高悬,上书明代蜀中文学家杨升庵题写的“敕修报恩寺”。
寺前广场上有“华表”两座,寺内有“金水桥”三座。布局完全是故宫前庭的样子。山门外,是一对八字墙,形制也极似故宫的排场。山寺背后,大片参天古树和低矮灌木,掩映着这座明代大寺院的巍峨身影。
进寺去,见大门路边台上有彩塑的四大天王神像,虽然色彩有些脱落,但胜在雕刻精细,神态威武,一看便知与那些现代仿制的神像是不同的。
寺院里,由钟楼、天王殿、大悲殿、华严藏、大雄宝殿、碑亭、万佛阁等主要建筑构成。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分为前中后30个院落。
《平武县志》里说:报恩寺东西长278米,南北宽100米,占地面积27800平方米,建筑面积3518平方米。格局次第升高,主体建筑布置在一条中轴线上,附属建筑左右对称配列,相互烘托,浑然一体。
报恩寺的镇寺之宝,是一座重5吨、高11米、直径7米的转轮藏经。十足的庞然大物。这也是我国现存三座转经轮中最完整的一座,那天下午在华严藏殿,我和两个朋友试着去合抱,哪够得上?寺院住持说,这转轮藏经历经几百年仍可转动自如,甚是罕见。转轮藏边上的雕龙栩栩如生,大有蓬勃飞腾之势。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楼庆西所著《极简中国古代建筑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P115)称:平武报恩寺,是目前我国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建筑群之一,修建以来皆受到历代官府的明令保护,历经近580年未遭受大的破坏,所有建筑、木雕、石刻、泥塑、壁画、神像均为建寺之初的原貌,这非常难得。
平武报恩寺,已成为川北地区古代历史、文化、宗教和艺术遗迹的活化石。平武县历史上多次遭受过包括“五一二”那样的大地震,报恩寺依靠独特的楠木建筑材料和承重良好的斗拱结构,得以数次脱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地人为了保护寺院不被破坏,用纸和木板将壁画、雕塑等遮住,挂上毛泽东主席的画像和标语,让报恩寺免于遭难。
舟亢《建筑的魅力》(华文出版社,2009年,P56-57)认为:报恩寺是目前中国保存最好“斗拱博物馆”。斗拱,是中国汉族建筑特有的结构。斗拱上承屋顶,下接立柱,在中国古建筑中扮演着顶天立地的隼合作用,尤其在抗击地震方面更是个以“柔”克刚的狠角色儿。按梁思成先生的说法,这比西方的石材建筑有着明显的缓冲能力。打个不大准确的比方,有点像古羌人玩叠罗汉游戏那般重叠咬合、契合隼合、盘结镶嵌、勾心斗角,完成的是令人吆喝逗乐的行为艺术,而报恩寺出檐深远的合理斗拱,构建的则是令世人赞颂的实物建筑艺术。
平武县文管所前所长向远木他们多次统计估算,报恩寺有斗拱2730余朵,这些斗拱形状各异:有的如莲花,有的象芙蓉,有的如象鼻,有的则象犀角,制作精巧,造型独特,也蕴含着古老的民间哲理。无论是样式还是数量,都属全国罕见。
全楠木建筑映照的历史暗影
报恩寺保存至今,还得益于所用材质良好的原因——寺内所有殿堂的柱、额、梁、枋、檐、椽、斗拱、雀替、门窗以及楼板、天花、藻井、回廊、栏杆等,全用楠木构成,其中有大量极为珍贵的金丝楠木。楠木质地坚固,芳香长溢,虫蚁不蛀,蛛网不结。我在报恩寺呆了两个小时,多次用长焦镜头放大瞅,都没看到房梁上结一点儿蜘蛛。
大悲殿内,那尊高9米、呈扇形密布1004只手的千手观音,就是以一根金丝楠木精雕而成的。这些手儿,前后参差,左右环绕,上下重叠,互不遮掩,悬空排成15道圆孤,美丽壮观。而这个通体金丝楠木雕制的千手观音像,规模之大,造型之精致,仅次于承德避暑山庄和北京雍和宫的雕像。
这堂堂皇皇建筑面积达3500平方米的报恩寺,得耗费多少楠木啊?这些楠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它在历史的褶皱中凸现了哪些难以言说的暗影?
《龙安府志》记载:平武县自古就是盛产楠木之地,县境内豆叩、水晶、古城、南坝、平通等地,四周群山合抱,林木幽深,除了银杏、古杉、樟树、香椿等植物,更盛产大量的楠木。
有必要交代一点背景史实。重庆市林业局天然林保护办公室主任龚忠轩告诉我:在明代,金丝楠木(桢楠),俗称皇木,素来被视为最珍贵的建筑用材。《明史》卷三十载:“正德十年,宣慰彭世麒,限大木三十,次者二百,亲督运京,赐赦宝谕。”明成祖朱棣建造紫禁城长陵时,其楠木主要采集地就是四川、重庆和云贵等地。其中四川的金丝楠木被认为是上等佳品:纹理直而结构细密,不易变形和开裂,木材表面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且有淡雅幽香。笔者曾经在四川荥经县云峰寺,看到两株分别为31米、36米高的金丝楠木,树龄上千年。当时有七八个人试图合抱其中一株,根本不行。云峰寺一僧人说,他们考证出,那两株金丝楠在整个亚洲地区都首屈一指。
在中国古代,木材资源被皇上“宠幸”并非都是好事。《五杂俎》载:“曾见采皇木者,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毒蛇惊兽出入山中,蜘蛛大入车轮。采者以天子之命,谕祭山,纵火焚林,然后敢入。其非王命者,不惟横罹患害,即求终年,不得一佳木也。”可见采木之艰难。明永乐年间,龙州土官曾押送龙州楠木赴京进贡,这些皇木要从数千里之外的龙州运往北京,其艰辛可想而知。史料记载,进贡这些皇木主要靠水运和“双脚车”陆路拉运,一般要辗转二至三年才能运到北京工地。途中历经酷暑寒冬,屡遇蝗虫野兽,不断有人惨然倒下,凌冽朔风刮起漫天飞雪,很快将他们埋得无影无踪,或许他们本来命如草芥,贱如泥石。
经常和我参加户外徒步的老赵说,他的老家在平武县城,很小的时候,每遇山洪暴发,他看到乡人在涪江边捡到许多乌木和楠木。这些古树大多是被江水冲出地面的,摸上去梆硬结实,糙铁般沉甸。乌木,又称阴沉木,是楠木、红椿、麻柳、铁力木等因自然灾害埋入淤泥,在高压状态下经成千上万年碳化过程而形成的。至于楠木,很可能是当年龙州土官来不及运走的“皇木”。
老赵听他曾祖父讲过,古代的平武人对朝廷没完没了的皇木采集苦不堪言,就偷偷将许多山岭里的楠木砍掉后埋在地里,或是将没来得及运走的丟进涪江里,以免被发现遭来杀身之祸。这实在是一种鸡蛋碰石头般的无力抗争,
史书里没有记载当年王玺父子修建报恩寺时,是如何动用滔滔人力采集楠木的,碑亭里说,他们家族有个很大的私家园林,园林里种植了大量楠木,除了就地取材,有很多树是从大桥、水晶等地砍伐运来的,想来动静定然小不了。
建筑是无声的音乐,是崇拜与吟唱的雅聚场所。一座建筑就是一部历史,建筑给人的感慨永远具有“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魅力。报恩寺古建筑下端,是一条蜿蜒南去的涪江,它汩汩滔滔,永不停息,带走的不仅是泥沙硕石,冲刷的不只是滩涂泥淖,也永远将巍峨青山映照在一代代人的记忆里,沉淀出挥之不去的美丽光影。
田慧敏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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