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一片漆黑。灯全都熄了,月亮也被厚重的窗帘挡在了卧室的窗外。旁边的床上不时传来孩子们在睡梦中呜咽和磨牙的声音。我独自一人被困在地下室那么长时间,现在不管跟谁在一起都是一种安慰,然而事实上,这个地方并不安全。这里的姑娘说,有时候天黑了里格斯会到楼上来,想抓谁就抓谁——大部分时候倒霉的都是那些能手到擒来的小孩子。
我个头大,应该不好抓。但愿如此。不过我并不想验证这个猜测。
我像一条无声的影子从毯子下面溜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从地板上走过。今晚在躺到新床上睡觉之前,我已经把这条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一遍。我清楚地记得哪几块地板会嘎吱作响。我知道从这里到房门要走几步,再到楼梯要几步,我知道绕过厨房旁边那间会客厅的最安全的路径,因为厨房里到时候会有工作人员在椅子上打瞌睡。詹姆斯跟我详细说过怎样才能下楼到厨房里去偷墨菲太太的茶点。我非常清楚他是怎么逃脱惩罚的。
不过尽管詹姆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最后也没能救得了自己,所以我必须十分小心,才能溜出去告诉赛拉斯我要留在这里等到弗恩回来。她很快就会回来了,我要带上她,趁夜深的时候远走高飞,赛拉斯会把我们带回水上的家园,到时候这段恐怖的日子就彻底结束了。
如果布里尼和奎妮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不愿意再要我了,怎么办?我恨我自己,也许他们也一样恨我。现在这个一脸悲戚、瘦骨嶙峋的我如果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尽量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因为你一旦任由自己的思绪肆意发散,它们就很有可能会毁了你。我必须十二分地小心,确保不出任何差错,才能避免被人捉住。
过程远不如我想象得那么难。眨眼之间我就到了后面的楼梯口。一小圈光线从厨房旁边的那间房子里透出,里面的人正鼾声如雷。靠近房门的地方,有一双穿着白色厚鞋子的脚朝外撇着,就像是飞蛾的翅膀。我根本无暇去探究那是谁的脚,只顾沿着炉子旁边的墙壁溜过去,按詹姆斯说的那样一路都躲在阴影里。我用脚趾十分小心地试着每一块新地板。身上那件破烂的睡衣的下摆被烤箱上粗糙的铁皮勾住了。我原以为会弄出一些声响,所幸并没有。
盥洗室的纱门被我拉开的时候吱呀一声响了一下。我立刻停下脚步,大气都不敢出,我竖起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溜了出去。门廊的地板被露水浸湿了,踩上去像阿卡迪亚的甲板一样。螽斯和蟋蟀的叫声拨动了头顶那片天空的心弦,数不清的星辰像遥远的篝火一样闪烁不停。半圆的月亮沉重地挂在天上。从雨水桶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月亮的倒影追随着水面上的涟漪一起荡漾着。
猛然间,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家中。夜晚和星空像一条毯子一样把我包围着。这条毯子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它的一部分。再也没有人能触碰到我,再也没有人能够把我和它分得清楚。
我从院子当中跑过,听到牛蛙在呱呱叫,黑鸟啼鸣,身上那件薄薄的白色睡衣掠过我的双腿,像乳草<1>的飞絮一样轻盈。靠近后院围墙的时候,我紧贴着冬青树丛,模仿着夜鹰叫了几声。
一声回音应和而来。我高兴极了,尽情享受着茉莉花散发出来的甜腻香味,摸索着穿过大男孩们藏身的那个通道,循着回音疾步朝围墙走去。赛拉斯就在墙外等着我。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他头上那顶报童帽的轮廓,还有两条细瘦的腿蹲在那里,弯得像青蛙一样。他把手从栏杆中间伸了过来。
“我们走吧。”他轻声说着,紧紧地抓住其中一根栏杆,好像要凭两只手把栏杆掰断一样。“这一根差不多被我切断了。它应该……”
我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他真的切开一个洞的话,明天早上那些大男孩到这个藏身地来的时候肯定会发现的。“我不能走。”虽然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声喊着:快走!跑啊!“我现在还不能走。弗恩要回来了,领养她的那家人现在又不想要她了。我必须得等到明天晚上带上她一起走。”
“你现在就得逃走,我会回来接弗恩的。”
一丝疑虑在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不行。他们一旦发现我逃走了,一旦发现围墙上的洞,就再也没法把她救出来了。我明天晚上可以再溜出来。另外还有一个小男孩,叫史蒂文。他也是在水上生活的孩子。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但到底怎样才能办到这一切呢?我知道史蒂文睡觉的地方在哪里,但是把他从幼儿的房间弄出来,再加上弗恩,还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看起来真的不太可能实现。
即便如此,有赛拉斯在身边也立刻让我对自己信心大增。他让我变得勇敢。我感觉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办到。我会想出好办法的。我不能把弗恩和史蒂文扔在这里。他们都是大河的儿女。他们是我们的。墨菲太太和坦恩小姐已经从我的手里偷走了太多的东西,我要把他们拿回来。我要重新做回里尔·福斯。
在逃走之前,我要把三个妹妹还有小弟弟都找回来,我要把他们带回阿卡迪亚的家中,这就是我的使命。
赛拉斯把手伸了过来,用他细长的手臂抱着我。我向他靠了过去,不小心把他的帽子推掉了。他的前额抵在我的脸颊上,乌黑的头发扫到我的脸上。
“我不想再让你回到那里了。”他用手轻轻地、小心地抚平了我的头发。我的心加速跳了起来。
我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从围墙里钻出去。“只要再等上一天就好了。”
“明天晚上我会再到这儿来的。”赛拉斯承诺着。
说完他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电流从我的体内贯穿而过,我使劲闭上眼睛,此时此刻,我不能也不愿意为这种感觉分神。
就这样离他而去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事。在我悄悄爬回去的时候,他在栏杆上抹了厚厚的泥巴,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金属上的新割痕了。万一有哪个大男孩在通道里恰巧靠上那根栏杆的话,但愿栏杆不要断开。
我逃回房里,爬上楼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到了楼梯顶上,我仔细观察着大厅,细听周围有没有声响,然后才开始朝我们排队洗澡那边的栏杆走去。楼梯口的窗户漏进来几缕月光,除了睡眠的声息之外,周围一片寂静。有个年幼的孩子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呓语,吓得我浑身僵硬,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只要再走上15步,我就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到时候就大功告成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去了哪里。今晚我已经把这条路踩了一遍,明天应该会更容易。詹姆斯说得对,在这个地方只要你够机灵,想要逃脱惩罚并没有那么难。
我可以骗过他们每一个人。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涌现出来,让我觉得自己从他们的手里抢回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些东西。力量,现在我有力量了。等我们安全回到阿卡迪亚之后,就追随着河流远走高飞,到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充斥着坏人的噩梦。
我太过纠结于这个想法,以至于脚下的步伐都乱了。一块地板在脚下响了一声,我立刻屏住呼吸,向下看了一眼,在工作人员出现之前,我最好还是快点跑开。如果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是谁——
但是直到迎面撞见里格斯先生时,我才猛然看见了他。他正从婴幼儿的房间里出来,看到我之后吓得后退一步,我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肩膀撞到了墙壁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喊了一声:“哎哟!”
我转过身去疾步逃走,但连睡衣带头发都被他一把抓住。他用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口鼻,一股汗液、威士忌、烟草以及煤灰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他把我的头使劲向后拽,感觉即刻就会把我的脖子扭断。他不但要把我的脖子扭断,还会把我推下楼梯,然后跟人说我是自己摔下去的。结局就会变成这样……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能把我弄到哪里去。坚决不能让他把我拖到地下室里去。一旦被他拖走,我就完蛋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弗恩明天就回来了,我要是不在这里一切就都完了。
他踉踉跄跄地察看楼梯上的动静。那双靴子狠狠地碾在我的脚趾上,疼得我眼冒金星,呻吟不止。捂住我的那只手按得更紧了,几乎把我勒断了气。我听到自己的脊骨咔嚓响了一声。我奋力地扭打着想推开他获得自由,结果却被他挟得更紧了,他把我从地板上拎了起来,从大厅拖到浴室房门旁边的阴影里,然后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摸索着门把手。我一边呜咽着,一边拼命挣扎着向后退,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起来,把我钉到墙上,这样他才能腾出手去开门。我的胸膛被他的肚子挤压住,肺叶急需氧气,我眼前一黑,差点窒息了。
这时候他把脸凑到我的耳边说道:“你——你跟我可以交——交个朋友。我可以给你薄——薄荷糖,还有曲——曲奇,你——你要什么都行,我们可以做最——最——最好的朋友。”说完他把脸顺着我的下巴蹭到了我的肩膀上,凑上去闻我的头发,脸上的胡茬,刺得我生疼,接着又把脸探进我睡衣的领子里。“你——你闻起来有一股室——室外的味道。你——你去那儿跟大——大男孩约会啦?你——你又交到男朋友啦?”
他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就跟寒冷的早晨,河面的雾号发出的回声一样。我的膝盖发软,双脚发麻。我感觉不到身后的墙壁,也感觉不到他了。我的肋骨抽动着,就像一条挣扎在鱼线上的鱼。
闪闪发光的小仙女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们在黑暗中恣意地跳着舞。
不!我告诫自己。不!但是,我已经没有战斗的资本了。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大概就快要窒息而亡了,但愿死神就这样把我带走。
突然间,他很快松开了我,原先被他的身体压着的地方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一股空气也顺势被我吸进肺中。我的身体沿着墙壁滑落下来,最终瘫在地上,头脑依旧昏沉,但我拼命眨巴着眼睛,想用最后一丝力气从地板上站起来。
“是里格斯先生吗?”从楼梯附近传来工作人员尖细的嗓音,“都这个时间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的眼睛已经能看清了,他此时挡在我的前面,所以那个工作人员看不到我。我把身体缩回到阴影里,靠着墙壁抱紧自己。如果被他们发现的话,倒霉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他。我肯定又要被隔离起来……甚至更糟。
“刚才听——听到打雷了,上——上来关窗户呢。”
那位工作人员从扶手旁边绕了过来。月光照到她的身上,我才看清她是在多德小姐离开之后才来的新人。我对她并不了解,不知道她是否是一个刻薄的人。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善。很明显她并不欢迎里格斯到楼上来。她一旦找他的麻烦,那么她在墨菲太太的手里就待不长了。
“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她站在那里前后察看,密切注意着卧室的房门。
“我在外——外面的时候听——听到的,有几——几只流——流浪猫乱嚎,我要拿——拿来复枪去宰——宰了它们。”
“老天爷啊!你想把整栋楼的人都惊醒吗?那些猫也没怎么捣乱啊。”
“艾达堂——堂妹不希望任何东西出现在不该——该出现的地方。”他口中的艾达堂妹是指墨菲太太。他这么说是希望这位新来的工作人员能认清她的地位。
“我自己去看看那些窗户吧。”她并没有让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她再走近一点儿的话,肯定就能看到我了。如果她就这样走掉的话,里格斯一定会把我拖到浴室里去。“里格斯先生,他们付我工资让我晚上来照看这些孩子,就不必打搅您的休息了。”
他抛下我,踉踉跄跄地向她逼去。在楼梯扶手的拐角处,堵住了她的去路。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之后,他对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里格斯先生!”话音未落,只见她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接着发出皮肤拍打皮肤的声音。“你喝酒了吧?”
“我感——感觉你一——一直在监视我啊。”
“我根本没有。”
“你——你给我老——老实点,不然我告诉艾达堂妹去,她可不希望任何人给——给我惹麻烦。”
她侧着身子走到墙边,从他身旁溜了过去,他就这么让她离开了,嘴里还嘟囔着:“你——你离我远点,否则,否则我——我自己去跟她说。我要告诉她,你喝多了,就来勾搭我。”
说完他又吃力地朝楼梯挪了两步,接着嚷道:“你——你最好先去看看——看看那些小男孩。那儿有个孩子从床上摔下来了。”说完他脚步沉重地走了,地板在他的脚下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那个工作人员一直紧紧地抱着双臂盯着他看,见他离开才敢跑去察看幼儿房间里的动静。我的两条腿抖得不听使唤,勉勉强强才跑回自己的床上,把床单一直拉到脖子上,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工作人员大概觉得里格斯出现的位置离我们的卧室最近,所以第二个检查的就是我们的房间,幸亏我及时回到了床上。
她走过来,好像在查找什么东西一样,一一掀开我们的床单,把每一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等她向我的小床走来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把床单从我身上掀开,摸了摸我的皮肤,我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也许是大热天里把自己裹得那么紧,让她感觉到异样;也许她跟里格斯一样,也闻到了我的身上有夜晚的气息。
她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
最后终于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躺在那里仰望着黑暗。“再坚持一天,”我暗自给自己打气,“你只要再坚持一天就好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像对自己的一个承诺一样。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就得想办法把窗户上的窗纱揭掉,然后从窗台跳下去,但愿那扇窗户足够高,这样我就可以死了。
我不能就这么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活下去,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不时从睡梦中惊醒,等待着工作人员扯着嗓门喊我们快点起床,快点穿衣服,清晨就这样到来了。还没搬上楼之前,我就已经熟知这里的规矩。因为普尔尼科太太先把楼上的规矩一一介绍了一遍,然后才把我的床和床下放衣服的小箱子指给我看。
不过很快我就不需要那个小箱子了。今晚我就要把我们三个人都弄出去——我、弗恩还有史蒂文——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假如必须拿把刀把某人捅倒才能过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我不会让任何人挡我的路。
一直等到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之前的承诺将会难以兑现。今天一大早,普尔尼科太太就发现了厨房地板上留下的泥脚印。脚印已经干了,所以她断定是昨晚留下的。这些脚印在楼梯前面消失了,这就意味着她并不清楚这串脚印的终点在哪里,不过根据脚印的大小,她确信这是某个大男孩留下的。因此她把所有年龄大的男孩子排成一排,让他们一个一个跟那些脚印比对,看看谁的脚相符。
她暂时还没有留意到我的脚也很大。我跟其他的女孩子都靠着餐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尽量把脚趾往里挤,希望她不会看到。
也许有哪个男孩的脚正好跟我的脚印一样大,我暗自想着。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这样就会让别人为我背黑锅了,一个很不堪的黑锅。墨菲太太也在房间里,此时的她比刚从沸水锅中取出来的罐头瓶子还要令人望而生畏。她手中拿着一把雨伞,伞布全都撕掉了。这把伞是抽人用的。抽完之后,估计就得关进橱柜里去了。
我可不能被关进橱柜里。
但这明明就是我惹的祸,难道真的要袖手旁观,看着别人替我受过吗?这简直就跟我自己在挥舞着雨伞惩罚别人一样。
隔着浴室,我看到里格斯正在后面的纱门旁边,像看戏一样盯着这边看。他朝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我立刻浑身冰冷。
那位新来的工作人员在角落里张望,乌黑的眼睛从我这边掠过。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这……这有可能是我留下的。”她吞吞吐吐地说道,“里格斯先生说外面有流浪猫,所以我就去赶它们了。”
墨菲太太几乎没去理会她。“你不要插嘴!”她吼道,“你的脚那么小。你这么说是想替谁顶包呢?谁?”
“我没有。”说着她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
墨菲太太和普尔尼科太太也跟随她的目光看过来。时间忽然慢了下来。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别乱动。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有可——可能是昨天傍晚经过这儿的人。雨水桶附近有——有——有泥巴。”里格斯也掺和进来了,被他一说,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这一边的餐桌看。一开始我还以为里格斯是想帮我的忙,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不希望我今晚被关起来,否则他就捉不住我了。
墨菲太太向他摆了摆手说道:“你住口。说实话,你对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好得过头了。他们全都在得寸进尺。”说完把雨伞唰的一声甩到手掌心,看向我这边的餐桌。“现在……如果不是那些男孩子……那么会是谁呢?”
昨晚睡在我对面床上的那个叫朵拉的女孩子,忽然把头往后一仰,身子晃来晃去,咚的一声昏倒在地板上。
没有一个人动弹一下。
“我猜,不是她。”墨菲太太说道,“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她手中的那把雨伞像根魔法棒一样被她抡得浑圆。“姑娘们,站得离餐桌远一点儿。”她两眼放着光,“让我们看看这位灰姑娘究竟是谁。”
此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把大家全都吓了一跳。我们一个个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工作人员也不例外,全都等着墨菲太太决定是否要去接那个电话。最后她还是去接了,几乎要把电话从墙上拽掉,不过当她弄清楚对方是谁的时候,她的声音立刻变得比蜜还甜。
“哎!是我。早上好啊,乔治娅。这么早就接到您的电话真是太开心了。”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是,是的。哦,那当然了。我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了。您稍等,让我先回我的办公室,我们私下再聊。”
她说话很快很快,就像西部牛仔电影里的加特林机枪,嗒嗒嗒地发射着。
“哦,我明白了。当然了。”墨菲太太说着就放下雨伞,把一只手掌放在前额,嘴唇往牙齿里侧勾着,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奎妮时她的样子。“嗯,好的,我们可以在10点之前完成,但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你知道……”
电话里又传来一阵对话,声音又高又快。
“是的,我理解。我们不会迟到的。”墨菲太太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之后,砰的一声把听筒挂回到座架上,然后指了指我,眯缝着眼睛,嘴巴紧紧地噘起,狠狠地说道:“把她带去洗干净,给她换上最好的裙子。找蓝色的衣服,配她那双眼睛……还有背心裙。坦恩小姐希望她能在10点之前赶到市区的宾馆。”
普尔尼科太太的脸色跟墨菲太太一模一样。她们现在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帮我洗澡梳头,再给我换上一条裙子。“但是……她……”
“不要质疑我!”墨菲太太吼道,然后在丹尼仔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谁让他离得最近呢。她用手指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每个人见状都往后缩了缩。“你们都在看什么呢?”
孩子们都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该在原地站着不动。直到墨菲太太砰的一声穿过那扇摇摇晃晃的房门,大家才溜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候房门的合页还在嘎吱作响。
“我亲自来照料你。”普尔尼科太太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捏着。我知道她会想尽办法报复我的。
但是我也清楚,不管坦恩小姐到底有什么安排,肯定都会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糕。孩子们被工作人员带到宾馆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我是听说过的。
“记住别在她的身上留下淤青!”墨菲太太的命令从大厅里传过来。
就这样,我获救了,但实际上,是又进了另一个火坑。普尔尼科太太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扭过来拽过去。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折磨我,我也的确被折磨得够呛。最后终于走到外面的汽车里跟墨菲太太会合的时候,我的脑袋砰砰作响,眼眶发红,因为她们的威胁,眼泪才没有流下来。
我很庆幸墨菲太太在车里一句话也没说。全程我只顾紧贴着车门,透过玻璃望向窗外,心里既害怕又担心,而且浑身酸痛。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肯定不是好事。这里不可能会有好事发生。
在去市区的路上,我们又一次从那条河边经过。我看到好多拖船和驳船,还有一艘巨大的游艇。从游艇上飘来的风琴的乐声传到车里,不禁让我回想起在阿卡迪亚上生活的时候,每当有游艇经过,格宾总是随着音乐在甲板上摇晃着他的小手小脚,我们每次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我的心向河流飞去。我满心盼望着能看到阿卡迪亚,或者老泽德的船,甚至随便哪座船屋都行,然而希望落空了。不远处,可以看见空无一人的河岸营地。四周只有一堆死气沉沉的火坑,一圈被踩踏过的草丛,还有什么人捡到的一堆漂流木,但未曾有机会烧掉。所有的船屋都消失不见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现在已经是10月份了。不久之后,所有的枫树和桉树都要开始变色,树叶将会从边缘慢慢变红或者变黄,最后变得满树金黄,秋天也要彻底来了。河上吉卜赛人已经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南下漂流,他们要去的地方,冬天也很温暖,水里满是肥硕的鲶鱼。
布里尼还在这里,我安慰自己,但是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弗恩,见不到任何一个我爱的人了。这种感觉把我整个吞噬掉,我所能做的就是让思绪离开我的身体。当司机把车停在一幢高楼前面的时候,我的思绪根本就不在那里。墨菲太太威胁我说如果不乖乖听话,将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当她隔着裙子掐我,扭住我肋骨上的皮肤使劲拧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她还警告我在这里他们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做,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不,不许哭,不许发牢骚抱怨。
“你得像小猫一样乖。”她使劲拧我,把脸凑到我跟前说道,“否则你会后悔的……还有你的小朋友史蒂文。你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吧,对不对?”
下车之后她拖着我站在路边。一个个西装笔挺的男士从我们的身旁经过。女士们提着亮丽的包漫步而行。一位身穿大红色外套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从宾馆走出来,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她朝我们看了一眼。她那张脸看起来和善极了,我真想朝她跑过去,抓住她的外套,把一切都告诉她。
救救我!我想去求她。
但我不能让自己这么做。我很清楚一旦迈出这一步,他们就会拿史蒂文出气。另外如果弗恩回到墨菲太太那里,估计也会成为他们的出气筒。不管怎么说,今天我必须乖乖听话。我必须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否则今晚回去之后肯定会被他们锁起来的。
于是我挺直了后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对他们唯命是从了。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但是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的胃就像被一只拳头紧紧地捏住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开了门。他看起来真像一位士兵,或者王子。我企盼着他能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把我救出去。
“您好。”墨菲太太略微一笑,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
宾馆里的人们正在餐厅中大声说笑着共进午餐。这个地方应该很漂亮,像个城堡一样,但是今天一点儿都不好看,怎么看都像个陷阱。
电梯操作员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按钮旁边。当这个小箱子把我们一点一点往上送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呼吸。终于下了电梯,那个男人才悲哀地看了我一眼。他知道这些人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吗?——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墨菲太太带着我穿过走廊,在一扇门上敲了敲。
“请进。”一个女人应声答道,等我们进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坦恩小姐正歪躺在沙发上,像一只在阳光下休息的猫。在她的身后,窗帘拉开着,透过这扇巨大的窗户可以把整个孟菲斯市尽收眼底。在这么高的楼上,向下看尽是其他楼房的屋顶。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藏在带褶皱的背心裙下面,尽量一动不动。
坦恩小姐的手里端着一只酒杯,酒已经喝掉了一半,看来她到这儿有一阵子了。也许她就住在这个宾馆里?
她把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朝沙发对面的那扇门一指:“把她带到那间卧室去,这就行了,墨菲太太。出来的时候把门关上……告诉她坐在那里不要动,等另有指示再说。我到时候先在这里跟他谈一谈,保证我们的……安排一切妥当。”
“乔治娅,我不介意多待一会儿。”
“你愿意那就多待会儿吧。”墨菲太太把手搁在我的腋下,拖着我朝房门走去,我只能跟着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坦恩小姐一直紧紧地盯着我,“说实话,本来应该有更好的选择的,不过我能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她。”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要她呢。”
进入卧室之后,墨菲太太让我坐到床上去,然后把我身上的褶边连衣裙弄得蓬松一些,以至于我看起来像个枕头娃娃。我的头发也都被她拉到前面,弄成波浪卷垂在肩上,她告诉我坐在原地不许挪动一英寸。“一英寸都不行!”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房门走去,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我听到她跟坦恩小姐在另一个房间里交谈起来。她们聊了聊风景,又共饮了一杯酒。之后,除了静谧和远处传来的城市之音,其他什么都没有。喇叭声此起彼伏,有轨电车拉响了车铃,报童在沿街叫卖。
不清楚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才从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坦恩小姐操着甜腻的声音开了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不过直到他们走近了一些才能分辨出他们的谈话内容。
“当然啦,她是您的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确定还想要她的话。”坦恩小姐说道。
“是的,而且我很感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帮我修改了当初的安排。近几年来,我的太太一直在苦苦挣扎,她常常连续几个星期躺在自己的床上,跟我保持距离。我还能怎么办呢?”
“就是啊。我知道那个姑娘应该能满足您的需求,但是我真的还有别的更……温顺的孩子。”坦恩小姐对那位男士建议道,“我们还有很多更成熟的姑娘,您随叫随到。”
求您了,我在心里说,找别人吧。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这种念头是错误的,我不应该祈祷这样的烂事发生在别的孩子身上。
“不,我特别想要她。”
听到这句话时我紧紧地抓住了床罩。我的手心直冒汗,汗水无声地渗进床罩中,十根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掌心。
乖乖听话,不管怎样,都要乖乖听话。
赛拉斯今晚就来了……
“我还能怎么办呢?”那个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太太真的太脆弱了。那个孩子一直哭闹不止。我实在无法忍受家里这种持续不断地动荡和喧闹。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作曲家,这样真的很影响我的工作。我有几部电影的乐谱要赶在放假之前做好,现在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哦,先生,我几乎可以向您保证,这个姑娘给您带来的麻烦,只会多不会少。”墨菲太太尖声尖气地说道,“我原以为……我还以为您只是想让她……我根本没料到您是打算永远把她带在身边,否则我早就明说了。”
“墨菲太太,这个无关紧要。”坦恩小姐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个姑娘的年纪已经足够大了,塞维尔先生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是的……是的,这个当然了,乔治娅,请原谅我的冒昧。”
“先生,我可以跟您保证,这个姑娘各方面都很完美,可以说完美无瑕。”
那个男人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只听到坦恩小姐继续说道:“那就太好了。她的手续我都给您带来了,当然了,关于您收养的另一个孩子,整个手续要一年后才能最终裁定,不过我认为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尤其像您这样……有名望的客户。”
对话到此处就停了下来,接着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我只想让维多利亚再次高兴起来。”那个男人说道,“我非常爱我的太太,过去这几年对我们真的是种折磨。那些医生都说,克服她的忧郁情绪的唯一希望,就是给她一个不容置疑的理由向前看,而不要向后看。”
“那是当然啦,塞维尔先生,您家里的这种情况恰恰就是我们存在的理由。”坦恩小姐哽咽着说道,听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这些可怜无助的孩子,这些需要孩子的家庭,就是鼓舞我坚持不懈地工作下去的动力。我之所以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艰辛的工作,收留这些曾经过着悲惨生活的流浪儿,就是为了能拯救他们,给他们新生活,同时也给无数空荡荡的家庭带来新的生机。当然,像我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的人,大可以去选择一条更好走的路,但总得有人牺牲自我去保护那些无法保护自己的人。这是一种召唤。这是我的使命,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使命,我不期望获得任何荣誉或者个人利益。”
那个男人听起来很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当然了,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这笔交易还需要我做点别的吗?”
“没有了。”脚步声随之回响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朝卧室走来,而是一起离开了。“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的费用您也都已经缴清了。塞维尔先生,她已经是您的人了。现在她就在卧室等着您呢,我们会让你们俩好好认识一下对方……任何方式都可以,只要您觉得合适。”
“我劝您对她一定要采用强硬的手段,她……”
“墨菲太太,快点走吧。”
她们俩就这么离开了,我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竖起耳朵留意那个男人的动静。我听见他走到门前,在外面停下了脚步,接着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我把裙子使劲儿往下扯,盖住膝盖,浑身颤抖不止。
门开了,他在门口站着,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我记得他那张脸。观赏派对那天,他跟我并排坐在沙发上,还问了我的年纪。
他的太太就是陪弗恩读书的那位女士。
<1> 乳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为北美洲本地物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