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诗经》,有两句记得特别清楚:“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河海浩漫,佳人在远方。不过十六个字,却将一种浪漫又哀伤的气氛写得生动传神。
在中国古代画家笔下,河与湖通常是柔和又缱绻的。水面平阔,水上有小舟,岸上垂柳,风过或雨落的时候,很有些寥落甚至孤寂的意味。岸边偶尔有人,或站立远望,送别远行友人,或半卧树下,独对风声与琴声。画中人的情绪与心境,与周遭浩渺虚静的天色与水光对照,生出唱和的美感。
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卷》
五代画家董源那幅传世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图卷》,描摹的正是水边的开阔场景。这幅长度超过三米的长卷,由画幅中间的一带山及山上的草树,分为左右两个场景。画中有两片水域,夹岸有三道山,山势不险,水流也缓,从远处看,这山水相衔的一爿风景显得格外安宁。
画幅右半部分的水面上有一只渔舟,岸上隐约可见半檐茅屋。这屋或许是捕鱼人伴水而居的住所,又或是他歇脚小憩的地方。左侧水面上也有小舟一只,船头向岸,与岸上站立的人遥相应和。既然画作取名“待渡”,我猜想岸上人应是等待那船来,渡他过河。捕鱼人与岸边茅屋之间,摆渡人与待渡旅人之间,细想都有些相依的关联,水上与岸上两重光景,也因之生出某种互动的、应和的生趣。
董源这幅作品,乍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山水画作,却不是只写景不见人的那类。画中舟者与待渡人,置于整个浩阔空间中不免显得渺小,却是不可或缺的意象,为这安宁闲适的情景添多一些关乎俗世的亲切。若我们遵循长卷的观赏顺序由右及左看过来,“水—岸—水”的空间排布与画中“(捕鱼人)归来—(待渡人)远行”的叙事结构相对照,行行重行行,有回环往复之美。
与董源画中的氤氲与虚渺不同,法国画家修拉(Georges-Pierre Seurat,1859—1891)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A Sunday on La Grande Jatte)中,虽说同样有水有人,有岸有树,却是一重迥然不同的景象。这位十九世纪法国知名画家的作品,看上去方正、克制,人与人之间找不到言语甚至眼神的交流,实际上暗流涌动,充满神秘甚至诡谲的意味。
当我们谈论修拉的作品,我们总会提到他的点彩技法,提到他怎样不厌其烦地用笔尖画点。近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圆点无甚美感;远看,这一个个小点串成线再铺开成面,画中景与人竟逐渐明朗生动起来。不过,如果我们谈论《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这幅画的时候,只关心画家怎样用了两年时间将一块七平方米的画布上涂满圆点,就太不了解修拉的良苦用心了。河岸与水面上的人与物,从女人手里牵的猴子,到岸边钓鱼的女子,再到画面正中的白衣小女孩,背后总有些故事,要放回到当时当地的情境中看,才能咂摸出滋味。
不如从大碗岛这地方讲起。如今的大碗岛(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是巴黎富人居住休闲的地方,但是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这个岛的名声远没有如今这样好。法国作家莫泊桑曾在《周日夜晚》中写道:“大碗岛上与塞纳河畔挤满了做爱的男女。”如果你碰巧住在当时的巴黎,不想费时费力又费钱地去法国南部度假,这个距离市中心并不算远的小岛,或许是你谈恋爱、写生或晒太阳的好地方。
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于是,我们在修拉的这幅画中,见到并肩的恋人、拉小提琴的男人以及岸边独钓的女子。你或许会觉得钓鱼女子的姿势有些怪:她站着,帽檐压低,目光垂落而不是望向浮标,看上去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其实,这女子并非为水中的鱼,而是为岸上的男人而来。妓女扮成钓客,一来可以成功避开警察,二来也向那些有意上钩的人提供了充足的暗示。更有趣的是,“钓鱼”与“犯罪”在法语中发音相近,用钓鱼隐喻非法拉客行为,或许是画家开了一个“一语双关”的小玩笑。
再说画幅前景处那位臀部高高翘起的女人。她打扮入时,站在同样衣冠楚楚的男人身旁,看上去像一位频繁出入酒会和舞会的交际花。我们如何判断她的身份呢?或许可以从她手上牵着的那只猴子看出一些端倪。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动辄以“灵气”或“福瑞”等褒义词来形容猴子不同,在欧洲,猴子这种动物由于喜欢模仿人的举止行为,常常被视作调侃与嘲笑的对象。显然,画家对于迷恋浮华及奢靡生活的交际花并没有什么好感,让她牵一只猴子,并非意在显示她的宠物怎样与众不同,而是以物比人,将装模作样的女子与那学人打扮的猴子相提并论呢。
你看,《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看似描画了一幅明媚愉悦的周末郊游场面,背后其实藏了不少可意会难言传的小秘密。岸上看似旁若无事晒太阳的游客,其实各自怀揣了难以言说的、尴尬甚至是龌龊的心事;那一池水以及水中的鱼,本与这俗世中的纠结与曲折两不相扰,却也在不经意间,成为画家建构隐喻的对象。
巧的是,挪威超现实主义画家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也时常在画作中呈现水面及岸边的景象,与修拉一样,他画中的水,并非只是山与山之间绵延流淌的陪衬,也不只为人提供垂钓或舟渡的方便,而是另有一重情绪及心理上的意涵。
在他最为知名的作品《呐喊》(The Scream)中,我们见到一条翻涌的、裹挟着欲望乃至罪愆的河水。《呐喊》创作于1893年,那一年,蒙克三十岁,刚刚在柏林结识了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等剧作家,也渐渐开始以猛烈对撞的、饱满的颜色,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焦虑及恐慌。或许因为时常与戏剧作家为伴,蒙克的画作也极富戏剧张力,甚至偶尔用力过猛,给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感。在《呐喊》中,那种极度戏剧化的张力借由画幅前景中张大嘴巴、神情惊恐的男子,以及画中摇摆扭曲的线条及色块表现出来。
一座桥将蒙克这幅作品分作两部分,一边是水,一边是岸与岸边的桥。桥上有三人,两人站在远景处,身影模糊,近景处的一位男子,双目睁大,两手捂耳,因双手过于用力而将面孔挤压得变了形状。从这幅画创作至今的一百多年间,再没有第二位画家能像蒙克那样,如此直白又传神地以画笔描摹焦虑与绝望。你可以说蒙克画中的男子是他本人,那翻涌着巨大旋涡的河流是来自地狱的冥河,而画中场景是画中人在极度焦灼不安时内心情景的某种外化。但若我们放大开来,用画中人的经历解释彼时欧洲乃至全世界人类的处境,也未尝不可。
1893年逢世纪之交,过去触不可及,未来无从知晓。法国人用了这样一个词“Fin de siècle”(世纪末)来解释当时社会思潮的变动,既有对逝去荣光的怀缅,也有面对未知的不安。众多哲学家与艺术家,在向后与向前这两重力量的拉扯下,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坠入虚无之中。就像《呐喊》中双手捂住耳朵、背对湍急河水的男子一样,试图借由“不看”或“不闻”之类的消极办法,躲避变动以及变动之后可能招致的灾祸。你看那画中的水翻滚着,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岸来,将过往数百年间人类遗留的痕迹冲塌或抹去。
蒙克《呐喊》
面对这样一潭水,我们恐怕很难像董源画中的人那样,怀着恬淡而有些许哀伤的心境,迎接迢迢到来的舟渡吧。时而开阔安宁,时而喧嚣甚至引人惊恐,这是水的特质,也是它最具魅力的地方。
选自:绘画中的日常
作者:李梦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