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2019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该书乃是陆灏先生所赠,线装一册,另附一册黄裳跋语,是草鹭公司策划的“来燕榭珍本丛刊”第一部。
对于此书系的策划,我之前了解到一些信息,这应当是陆灏先生主持制做的第一部线装书,而以陆灏先生做事之细腻,他为了能让该书系出彩,用了很多的心思,并且广泛征求各路朋友意见,最终决定以高仿真的形式来制作。从介绍册上得知,我的所得乃是一部样书,说明页中写明“以红星净皮宣纸仿真影印,限印三百部”,细细翻看该书,其制作工艺之精良,有如原书展现在目前。
本书的原作者胡正言字曰从,在印刷史上名气颇大,因为他制作的《十竹斋笺谱》在世界印刷史上都极具名气。中国传统印刷技艺中的饾版和拱花最具特色,该谱就使用了这两种技术,但是饾版拱花的发明权是否在胡正言手里,学界一直有着争论。而人们往往拿《十竹斋笺谱》出版的时间与《萝轩变古笺谱》进行对比,为此我曾写过一文来辨析发明权和推广权之间的区别,但无论怎样争论,胡正言都是中国印刷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
正因为《十竹斋笺谱》的名气,使得世人很少留意胡正言更是一位治印大家。他所制作的印谱在其当代就广受重视,论述谨严的四库馆臣在《四库总目提要》中著录了胡正言的《印存初集》二卷和《印存玄览》两卷,《提要》在谈及胡正言的治印水平时,给出的评语是:“以摹印名一时,是编其印谱也。”这句话乃是说,胡正言善于摹印并且善于制印谱。
对于胡正言治印的特色,四库馆臣给出了这样的评语:
自明中叶,篆刻分文彭、何震二家。文以秀雅为宗,其末流伤于妩媚,无复古意。何以苍劲为宗,其末流破碎楂枒,备诸恶状。正言欲矫两家之失,独以端重为主,颇合古人摹印之法。而学之者失于板滞,又为土偶之衣冠矣。
今人谈起印学流派,言必称浙派、西泠派等等,但是早在明末清初时,就是中国印章篆刻史上第一个辉煌时代,而胡正言是其中一位印学大家。关于他治印方面的传奇故事,以给南明皇帝制作御玺流传最广。崇祯帝在煤山自尽后,福王朱由崧被立为弘光帝,但那时大明国玺丢失,于是胡曰从重新刻治了一方龙纹螭钮国玺,为此他还写了篇《大宝箴》献给福王:
祖宗大宝,传历永世。自天启中,宦竖窃弄,宝几坠地。先帝圣明继统,拳拳奉持十有七年,忧勤不怠。不幸沦丧,光启陛下。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帷陛下祈天永命,以仁为宝,克赞中兴,报仇雪耻,缵服旧物。则大宝永永,与天无极。诗曰:天难谌斯,命不易哉!守宝之道,在是而已。
从此箴中可以看到,胡正言是饱含真情的来制作御玺,遗憾的是福王似乎对此兴趣不大,他只赐给胡正言“武英殿中书舍人”的低级职位,并未重视他,这使得胡正言大感失望,于是他辞职返家,把精力都用在了制作笺谱和研究方面。
古人治印首先要深入地研究古文字,胡正言亦有此好,他的朋友李于坚说“其人醇穆幽湛,研宗六书”,可见胡正言对《说文解字》作过仔细的研讨。对于他在这方面所下工夫之大,纪映锺说他“穷阳墟石鼓之奇,金石法书走海内者五十年”,可见胡正言也系统地研究过石鼓文等上古文字,而他的书法广受世人喜爱,竟然畅销达五十年之久。因为书法跟篆刻有着密切地关系,所以吴奇在《印存玄览》的跋中说:
曰从知字学,故能作篆,知篆书,故能作印,若此册中大者、小者、阴者、阳者、疏者、密者、斜者、整者、细文者、满白者、字伙者、字俭者、或乍满、或乍阙、或让左、让右,或齐首敛足、或齐足敛首,或上下俱空,而且为法有增有损,有合有离,有冲有反,有代有复,法法具备,要具章法、字法于胸,而后古文章法、字法随我得宜。进此则有刀法,意在笔先,刀在笔后……
该书所用底本乃是黄裳先生旧藏,有其跋语三则。黄裳在跋语中明确地说,该印谱世罕传本,然而黄裳先生却对胡正言的篆刻水平没有太高的褒奖之语,他在跋中说:“曰从治印,纯是晚明风气,与张夷令《学山堂谱》所载风调正向。刀法失之于太工,笔端每沦于板滞,然镌本之精,则并世无两。”
当然胡曰从的治印特点乃是他那个时代共同的问题,我们是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待古人,也许那个时代的审美眼光喜欢的就是这种印风呢?比如当年的收藏大家周亮工在《胡氏印存序》中就高度夸赞了胡的治印水平:“其出碑入碣,动应蝌鼎,确确乎可以式范风雅者也。”而黄裳先生的这册藏本上,其序言天头处钤盖着“周亮工真赏印”,胡正言的儿子胡其毅乃是周亮工的弟子,这都说明了胡、周两家的密切关系,想来这册书的底本也应当是胡正言赠送给周亮工者,以此来推论,《印存玄览》没有惯常的红蓝印本,其成书直接就是墨印本。
对于印谱的制作,黄裳先生明确地称,该谱镌刻之精并世无两,他认为这也是《印存玄览》的刻印水平,可以《十竹斋笺谱》《十竹斋画谱》鼎足而三,因为这三者乃是“十竹斋中雕版绝业”。
然而此本奇特之处,乃是这册印谱其实是雕版刷印而非钤盖,这种制作方式不是胡正言的发明,明隆庆六年,太原王常制作的《顾氏集古印谱》乃是原钤本,这是中国第一部正式的集古印谱,故此谱一出大受欢迎。然而《顾氏集古印谱》最初只制作了20部,印谱的制作又不像刷版,刻成版片后可以大量刷印,印谱只能逐方印的钤盖,可能是这个原因,明万历三年,王常又制作了一部《顾氏集古印谱》,此次制作采用了木刻的方式,该谱的原钤本边框乃是木刻,印章是后来钤盖上去的,而第二次制作的此谱,则是将印章和边框一并刻在版片上,而后用朱色来刷印,这种制作方法成本低了很多,当年此谱的原钤本定价是每部白银十两,翻刻本的定价则大幅降到了白银一两五钱。通过售价,就可比较出两者之间的难易程度。
胡正言制作《印存玄览》也采取了木刻方式,既然如此,他应当将该书用朱色来刷印,然而今日所见的《印存玄览》一书均为墨色,胡正言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未查到相应的史料。黄裳先生的猜测是:“且易钤朱为刊木,盖其时旧印多不复存,不再能集成一书矣。”明末清初时的战乱,使得胡正言所治之印的原物很难再找回来,有可能他存有印蜕,而后根据印蜕刊刻成了《印存玄览》一书。但这种猜测还是无法解释胡正言为什么不以朱色来刷印该书,如果是这样的话,则更接近于印谱惯常所见的样子。
一部印谱有这么多的故事在,这正是其有魅力之处,草鹭公司将该谱以高仿真的形式限量出版,这使得更多的人能够欣赏到此谱之美,同时也给更多的专家提供了研究该书的样本,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系统地来解读与此有关的疑问,那我就期待着这些成果的呈献吧。
《黄永年先生编年事辑》,曹旅宁撰
中华书局2013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
疫情期间在书架上偶然翻到了曹旅宁先生所赠该书,由此而让我想起当年曹先生编纂此书时,到处搜集黄永年先生所写信札文字之事,记得他也托朋友找到了我,然而我有个习惯,每隔几个月都会将所得手札及相关资料装满一个纸箱,然后封起来堆到书库里面,这使得我一时无法找出黄先生给我的大札,未能给曹先生的大作提供相应史料,让我一直心怀歉意。
曹旅宁先生的这部书更像是年谱长编,本书分为四卷,按照黄永年先生的生平从一岁写起,直到黄先生八十二岁时驾鹤西去。书中记载了许多我以前不和道的细节,比如黄先生在跟我聊天时,曾经提到过他祖父发家的奇特经历,而曹旅宁在小注中,引用了李怀宇为黄先生所作的访谈:
据说,他在太平天国时是没有财富的,只有一头牛,他牵着牛逃走,也不参加革命。太平天国平定以后,他变成3000亩的大地主。有种种传说,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是“鲨鱼精”转世,他是经营江边的沙田,这当然是胡说八道。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挖到了太平军留下的金银财宝,这个也有可能。
虽然黄先生对这件事没有下断语,但黄先生的父亲黄钺乃是黄太公的第三子,析产之时的确得到了良田八百亩,但黄钺却一夜赌博就输掉了二百亩,这也可以看出家业之大。黄先生的母亲程华则是常州旺族,还是吕思勉母亲程太夫人的侄孙女。
我与黄先生的交往过程中,在版本方面受到老先生诸多指点,我时常好奇于他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版本细节,同时也会好奇他从哪里知道的那些细节,同样,对他的藏书起源也有着好奇心。曹旅宁在民国二十八年黄永年十五岁那一年,记录了黄先生自述对版本感兴起的起源:
抗战爆发,逃难到江阴利港镇读了半年《孟子》和几篇古文,对古书开始有兴趣。不久沦陷的常州城区秩序稍微平定,我曾约了同镇的一位中学生进城买点古书过瘾,其中一部会文堂影印的胡克家仿宋本《文选》字体很好看,使我开始注意版本的好丑。所以我买书最初是先着眼于内容,同时兼讲版本;进而先讲版本,但也要看内容行不行。结果是经史子集四部都有一点,和专收某一类的做法不太一样。
黄先生这么年轻时就已经对版本有所偏好,以此论之,他的爱好更多是源于天性,这也印证了我认为收藏癖源于天性的判断。曹旅宁在这一年的按语中还写道:“黄先生的收藏还包括碑刻拓片,经济条件允许时喜好藏名牌手表和金笔。笔者与黄寿成2011年8月在先生遗物中发现了一袋先生收藏的各种币值的旧版人民币,品相完好。”如此说来,喜好藏书的人也同样会喜好其他收藏品,只要各方面条件允许,有收藏癖的人很可能会将任何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通通纳入囊中。
民国三十三年,黄先生20岁时考入了中央大学南京部分历史系,这段历史黄先生跟我说过多回,每次都笑称自己读过“伪中大”,他一直对这个“伪”字表示嘲笑。但正是因为在南京上学阶段,他结识了主持文学院的龙榆生先生,后来龙榆生的旧藏很多都到了黄先生手中。这件事在《龙榆生年谱》中有记载。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二十四龙先生在给张寿平的信中提到:“现拟将箧中藏书售去,以免他时化为劫灰。惟生平性命所托,亦颇多可爱之本,思得其人而授之。念足下与永年皆爱书成癖者,可否相约偕来,各就所爱分去,半卖半送。”
由这段话可以看出龙先生对典籍的至爱,他为了保存典籍,不使之化为劫灰,以半卖半送的形式将藏书分给了张寿平和黄永年先生。龙先生觉得:“书得其主,我亦心安”。正是这个缘故,我到黄先生书房翻阅他的藏本时,看到有些书上钤盖有龙榆生藏印,并且在此前我也得其一。
黄先生22岁时考入了复旦大学史地系,他的国文试卷题目叫《孔子与墨子》,中文系主任陈子展给黄先生的试卷打了100分,陈子展曾说他平生给入学国文试卷仅打过两个100分,可见黄先生文史功底是何等之棒。而他的藏书也更多的服务于他的研究。比如他从吕思勉师那里借来了《太平广记》,将部大书通读一遍,从中发现了罗振玉把唐三彩镇墓兽命名为“魌头”之误。1946年冬,黄先生为此写了篇文章,发表在上海博物馆主编的《文物周刊》上,这篇文章引起了博物馆界的关注,此后博物馆就去掉了“魌头”的标签,改成了镇墓兽。
1952年,黄先生在上海诵清阁购得了傅增湘旧藏的《太平广记》,经过他的考证,这是一部明代的铜活字本,由此这部书成为了他的镇库之宝,为此他特地起了“广记盦”的堂号,并且请吴朴堂刻了一方白文印。
曹旅宁在书中写道,黄先生在36岁时因营养不良患足趾麻痹入宝鸡康复医院治疗,当时黄先生已被打成右派,在宝鸡汧河水库劳动,可能是这个原因,让他得了这种病。这让我想起黄先生来京时的一些细节,当时老先生每走出去二三十步,就会气喘不止,必须站在原地平息之后,再往前走一点路。黄先生说,他以往身体一点没事,不知为什么后来就这样了,但是当他坐定讲课时,却气定神闲,气音洪亮,只是不能走路。我从曹旅宁的该书中读到这段话时,联想到,是不是当年的繁重劳动让他种下了这个病根。某次黄先生来京时,我特意带他到武警总院请我熟识的系主任仔细帮黄先生检查,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药,黄先生觉得有用,我还找那位主任调整过药方。
翻阅本书,能够看到曹旅宁先生在编排上的用心,他找到不少朋友索要到了黄先生的信札文字,而后将其原文转录于书中,这些史料对研究黄先生最为有用。而我阅读这本书,也读到了不少当时的所闻所见,有些事情印证了我当时的判断,也有些事情补充了我所了解到的不完整信息,如今因疫情闭门翻书,从中看到多幅黄先生的照片,老先生音容又顿时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中国和欧洲:印刷术与书籍史》,(中)韩琦 (意)米盖拉编
商务印书馆2008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书出版前的几年,正赶上中法文化交流年,国家图书馆组织了相应的学术交流讲座,记得当时来了几十位法国出版史专家,韩琦先生带领这些人来我家看书,转天我又跟随他们在国图开了几场研讨会,旁听了不少新知识。而这本书,就是那次国际研讨会的论文结集。
在此前,我与张志清先生早已相识,但那次会上我是第一次听他讲解论文。他的题目是《佛道教印像符咒对雕版印刷术起源的影响》,他的所讲让我对印刷术的起源有了新的认识。张先生从西汉时的方士法印讲起,他说这种法印有两方面的功用,一是作为权力物化的信物,二是用于杀鬼,法印的制式从汉到唐在逐渐变化中,比如印材从铜制逐渐变为了玉、石、木制,到隋唐时产生了大量木制法印。对于木制的具体树种,张先生在文中引用了葛洪在《抱朴子》中的所言:“此符是老君所戴,百鬼及蛇蝮虎狼神印也。以枣心木方二寸刻之,再拜而带之,甚有神效。”这说明汉晋时已有木印。《隋书·经籍志》在讲述隋代道教法印时说:“以木为印,刻星辰日月于其上,吸气执之,以印疾病,多有愈者。”以此说明,在这个时段木印被广泛使用。
对于隋唐时的木材,张先生称,乃是以雷震枣木心为最佳,而“梨、枣都是后世雕版的主要材料,在隋唐时期是道教法印的主要用材”。但是,早期法印的直径不大,字数也不多,张文中提到,汉印最多的印文为9个字,后来又有了双面印,字数就增加了。然而,葛洪在《抱朴子·登涉》中记载的“黄神越章”竟然有120字之多,所以张先生认为,这么多字的印“简直就是一个小雕版”。
从目前遗存的唐代早期印刷实物来看,大多属于佛教密宗的咒语,而后张先生一路推论,认为佛教和道教的印像、符咒乃是对雕版印刷术的起源有着重要影响之物。
在那场研讨会上,经韩琦先生之介,我结识了专门研究建阳刻书史的方彦寿先生。然而自那之后,直到半年前我才第二次见到方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我问方先生建阳当地是否留存许多的建阳本,因为自古就流传有“建本走天下”的说法,然方先生告诉我,在当地很难见到建阳本,宋元本从来没出现过,明本也很少见,能够见到的基本就是清代的版本。闻其所言,令人大为感慨。
当时方先生讲述的题目是《宋明时期的图书贸易与书商的利益追求》,他讲的一些细节今天已记不起来,如今翻阅这本论文集,始知方先生为了这篇文章搜集了很多的原始史料。其在文中引用了宋祝穆在《方舆胜览》中的所言:“书籍行四方,麻沙、崇化两坊产书,号为图书之府”,而此前我仅了解麻沙本的状况,并不知道崇化在书籍出版方面能与麻沙并提。嘉靖版的《建阳县志》载:“书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看来,崇化是当时的书籍交流中心,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有旧迹在,今后有机会时,应当前往一看。
方彦寿谈到宋元时期有些书的买主可以自选纸墨,比如朱熹在建阳讲学时,有很多人通过他来购买图书,当时一个名叫周朴的人寄来一笔钱,同时开了个购书单,而朱熹回信时问他要买的《汉书》“不知要何等纸?板样大小如何?其人未敢为印,有便仔细报及,当续为印也。”对于这段话,方彦寿在文中写道:“建阳书坊可以根据读者所需,自由选择合适的纸张和版式。经济状况好的,可选择好纸,以及字大行疏的版式;经济状况不允许,则选择差一点的纸,以及行格紧密的版式,以节省开支。”
方彦寿还在文中谈到了书版的转让交易,北宋杭州有个名叫“市易务”的官方机构,此机构的职责是平抑物价,同时也附带刻印图书。宋元祐四年,苏东坡任杭州知府,市易务想将一批书版转售给杭州州学,计价1469贯有奇,但东坡却认为市易务应当把书版无偿划拔给州学,为此写了《乞赐州学书板状》。东坡的要求是否如愿,文献未见记载。然方彦寿却谈到,市易务转售书版的同一年,泉州商人徐戬也在做书版买卖。徐戬本是位海商,私下里受到高丽国的委托,在杭州雕造《华严经》2900多片,雕造完毕后,用海船运往高丽,为此得到酬银3000两。徐戬的所为事先没有奏准官府同意,后来被时任杭州知府的苏东坡知道,上了《乞禁商旅过外国状》,为此徐戬受到了处罚,“特送千里外州军编管”。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史料,从中可以看出方彦寿先生在搜集史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那次前往寒斋看书者,还有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马尔凯教授,他是地道的法国人。他来寒斋特意要求看我藏的几部《芥子园画传》,可惜我的所藏版本很一般,转天听他讲座时,方知其专门研究此画谱传入日本的情况,其对比、分析之细腻,令我佩服不已。他的文章中讲到了日本在1630年颁布的禁书令,以及1720年德川吉宗将军取消禁书令的过程,同时讲到了瑞典医生、植物学家邓博格在1775年、1776年日本居留期间,对于图书进口限制的描述:
由于日本严禁出口作为货币的银两,因此中国商人不得不带回漆器、铜器和其他的日本货物来交换他们自己带来的货物--以生丝为多,或是药物,如人参、松香、没药、木材、锌以及印刷品。但是印刷品在未经书籍检查官验看和准许之前,不能进入流通市场。这些货物大约装满70艘船,每年三次抵达日本。
看来那时中国的书籍依然在大量进入日本,只是多了一道检查限制,通过检查之后的中国书可以先由一些重要人物挑选,比如德川家族的领主们,以及幕府中的重要人物等。至于到挑选完的书籍的去向,马尔凯在文中写道:
其余的书籍,其批发价由负责商务的长崎会所决定,由所谓的“五个所商人”,即堺市、长崎、京都、大阪和江户五个城市的批发商人竞拍买得。大部分的书籍都流入后面三个城市的书店之中,这些书店之中又有一小部分称为“唐本屋”,专门从事从中国大陆进口的书籍的买卖,有的还将这些书籍重刻。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有意思的史料,而本书中要述说的话题太多,这里只点此三篇为例,喜欢古书的朋友大可找来细读一番,也可见这样的文化交流活动是何等之有趣。
《林语堂英译诗文选》,林语堂著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2016年12月第2次印刷
该书系乃是吴浩先生所策划,春节前我们见面时他赠我一套,合共六本,分别是《诸子百家》《晋唐心印》《东坡笔意》《明清小品》,其中《明清小品》分为上中下三册,均为小32开精装,其编排方式为中英文对照,同时会根据文意配一些插图,尤为难得者,则是每册书名均为著名美术史研究专家白谦慎先生所题,每册书内还夹有一页书卡,此卡同样出自白先生之手,这些细节都可看出吴浩先生在策划此书时,是何等之用心,使得该书成为了爱书人的把玩之物。因为每册主题不同,我按其顺序略谈一下自己的读书心所。
《诸子百家》。该书收录了墨子、列子、庄子、韩非子、司马迁、刘向、班固等人的作品。林语堂先生根据他的爱好,节选出自己有感悟的段落,而后将其译为英文。而我则从个人的视角来选看自己所偏爱的段落,比如《列子》中的这一段:“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巿,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一句老话:“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对待金钱的态度决定一个人的视野,而对于金钱的追求这样专注,又让我想起爱书人面对一册孤本秘笈时,所流露出的目光。
本书中选录了《两小儿辩日》,亦是列子作品,当年的小学课本中收有此文,主旨乃是批判孔子不是无所不知,他连这样的常识都不能回答。而今马齿徒长,再读此文,反而更体会到了孔子的伟大,因为这正体现了他所强调的“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不正是世俗所言的“童叟无欺”吗?
庄子与惠子的机辩,我最熟知者乃是“子非鱼,安知鱼非乐”,这句话最适用于爱书人回答非爱书人的提问:“满屋子书你都读过吗?”人跟人之间无法完全做到感同身受,遇到不解风情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辩。当然任何问题都要讲个度,比如说:“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司马迁的遭遇最令人扼腕,以至于让人怀疑“好人有好报”是骗人的话。而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也有这样的疑问:“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善人饿死,恶人善终,这种感慨千年不变。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看来这句话可以多解。
《晋唐心印》。本书选录了陶弘景、嵇康、王羲之、陶渊明,以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作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我最喜爱背诵的文章之一,他所感慨的“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几乎是我每隔几日就会有的感受。陶渊明又说:“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但是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疫情当前,禁足宅中,纷杂的信息,琴书亦难消忧,对桃花源的向往更强烈于往日。
陶潜描绘着他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世上存在着这样的世外桃源吗?这种疑问本身就很愚蠢,但是如果一个人连梦都不在了,那么活着的意义也同样值得质疑。所以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号称“仰天大笑出门去”,然其归宿,却让人怀疑豪迈的代价是否能够承受。
《东坡笔意》。林语堂将东坡的诗文单列一册,可见其对坡公之酷爱,难怪他写了部《苏东坡传》。本书中所选有我喜爱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是千古无答案的问题,能够在世间留下个印迹,也并不是容易的事。而印迹能留多久,也不是个人所能决定者。也许太阳出来了,雪泥融化,脚印就不复存在了。那么当年费尽气力踏下的这一脚,究竟有什么必要呢?东坡虽然感慨“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但他的人生活得还是那样精彩。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他“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所以他才敢说:“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但他同样感慨“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103天的牢狱之灾,让豁达的东坡写好了遗书,看来再达观的人,也需要面对环境的严酷,做出相适应的心态调整。
东坡的《行香子》也是我喜欢的作品,他说:“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尽管如此,而东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还能做到“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的《行香子》被很多后人所喜,中峰明本和尚一口气写了十余首同体词作,其中有一首最显悠闲:“花木栽培,取次教开,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贵几时来?且优游,且随分,且开怀。”当然,真正的出家人能够看破名与利,故中峰和尚又说:“万事俱休,名利都勾,罢攀援、永绝追求。溪山作伴,云水为俦,但乐清闲,乐自在,乐优游。”
《明清小品》。这部分译作体量最大,以此可推论出林语堂最喜此类有性情的文章。本集中收录了很多警语,而这些警语同时又不乏情性,比如明徐学谟的一句:“虽贵为卿相,必有一篇极丑文字,送归林下(弹章);虽恶如梼杌,必有一篇绝好文字,送归地下(墓志)。”俗语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古代的官僚体系里即使位极人臣,也会有人弹劾,而其离世时,也定会得到一篇完美的墓志。
爱财爱官,古今一律,所以徐学谟才说:“世人不要钱为痴人,故苞苴塞路;世以不谀人为迟货,故诌佞盈朝。”岳飞曾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但风波亭之厄似乎与爱钱和惜命都无关,问题出在君心难测。但古人还是强调:“以德感人,不如以财聚人;以言饵人,不如以食化人。”
看来唱高调一向只是说说而已。但有钱无权,财终会失去。徐学谟又说“吝者自能致富,然一有事则为过街之鼠;侠者或致破家,然一有事则为百足之虫。”可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其价值在。
李卓吾的思想一向被视为异端,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却是敢说真话的人,比如他的《自赞》“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天高与命薄的话题,在他这里不成立。他能够毫不虚伪地揭示出人的多面性:“分明毫毛不拔,而为杨朱贼仁”,这份坦诚少有人能够做到。他也知道自己“动与物迕,口与心违”,但绝无丝毫迎合社会的想法,这样的人无论你批判他还是夸赞他,都不能损其一毫。
屠隆曾说:“地方无新闻可说,便是好风俗,好世界。”这让我想到一句西谚:“如果一个民族的历史读起来很乏味,那么他们的人民是幸福的”。如此说来,以历史厚重为傲之人,其民族岂不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屠隆还说:“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为什么人跟人之间会有这么强的戒备呢?中国人津津乐道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似乎就是屠隆这句话的翻版,信任他人是何等之难。
张潮的《幽梦影》是雅士最喜遮眼之书,我亦冒充雅人,时常诵出几句《幽梦影》中的雅句,比如:“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他没有说,无才无情,何以混世界。整日里忙乱,似乎能够忘掉雅与俗,但张潮却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做到这点,似乎也不易。
鲁迅说无聊才读书,且不论他说这句话的语境,但捧本书坐在那里作入神状,看上去总有迷人之态。张潮说:“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能够悠闲地读书,显然先要有悠闲的资本。读尽天下奇书,遍游三山五岳,志向虽高,实现却难,因为红尘中总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但不得已也要有其底线,张潮说“不得已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不可耐而骂之者,亦宁以口毋以笔。”不知道阿谀拍马之人是否读到过这句话。若能以张潮之言行事,亦远胜盗亦有道。文章千秋事,谀文万世唾。虽然活得都不容易,但总要从中觅得开心一刻。“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当然,拍马除外。
这个世界男人与女人真的能了解吗?张潮认为,这要话分两端:“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原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以今天的观点来看,张潮的这句话有些绝对,至少女同们要起而抗争。但惺惺相惜总是一件让人感动之事,我曾以张潮之语“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刻成闲章,算是以行动支持张潮。
然我等以时下之思,来勾勒古人之梦,显然似乎刻舟求剑。金圣叹就对此说过:“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先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
今人要了解古人,也只能靠文本的描绘,这正是书本的力量,故金圣叹尽管狂妄,也会认同“夫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则必书也”,这一点也正是司马迁受腐刑之辱,仍然要完成一代宏著的心理支撑吧。
金圣叹的“三十三不亦快哉”后世多有模仿,依俗眼所见,贾平凹所模最令人宛尔,然亦没有金圣叹“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的率真。无债一身轻,也是金氏三十三快哉之一,显然他不能体味今日老赖的“虱多不咬,债多不愁”。
郑板桥也是特立独行之人。以林语堂之温文而雅,居然专喜选畸人之语来翻译,可见人都喜欢琢磨与自己差异大者。琢磨是一回事,能够接受却是不易,郑板桥说:“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不知板桥先生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东坡与章惇间的恩恩怨怨,我不太相信东坡心中没有芥蒂。祸从口出,板桥亦知此理:“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东坡以此受病,况板桥乎!老弟亦当时时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