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散章
作者 | 刘驰军
九月是收获的季节。明灿的金黄鸡蛋花，火红凤凰花、木棉花，招摇于在枝头，与寂静无言的远山，逶迤向前的江水，交织在闽南大地，相映天空的云朵，在阳光下蔚然成趣。
杲杲秋阳，让荒凉的心意浮沉，随行走丈量一番，那方水土，那个天地，以及那个异域的魂灵。
泉州城，从传承到市井，别样的碰撞
走近这座小城，目之所及，皆为风景。这里是泉州，不须来去匆匆，只宜放慢脚步，细细咂摸。白岩松说，地下文物看西安，地上文物看泉州，并推崇泉州为“一生至少去一次的地方”,因之，在我的行程中，泉州必须占据C位。长安是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则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在宋元时期一度成为世界第一大港。作为浸润长安文化的行客，未及深入太多，却常被古刺桐文明所震撼。
泉州城内的古迹仍最大程度保留着原有的面貌与功能，因之吸引我的，莫过于它的古代文明,这些文明，总会引出遐思。在街头，在博物馆，在村庄，我多关注历史，泉州上古为百越地，经济开发早在周秦时期已经开始，三国时期置县治，有着厚重的历史底蕴和文明传承，璀璨的中原文化历史画卷，展开在闽南大地，在这片土地上积淀了丰厚的物质与记忆。儿子的关注点，却与我不在同一频段，他告诉我，泉州这个地级市人口比西安少，2019年GDP达9946.66亿元，却是高于西安。
街头并无高楼大厦，行人也多朴实无华，地标钟楼，是以西洋风格融合闽南风格的白色袖珍建筑，与我常见的方方正正厚重大气的钟楼全然不同，让人匪夷所思。会了度娘，得知建于1935年的钟楼，在顶部安置了德国制造的四面时钟，是为了提倡惜时守时。想来，从彼时至今日，泉州经济总量连续二十一年保持福建省第一，自有与他方不同之处。
泉州，没有关中的苍莽豪迈，也未见现代城市的繁华、南国的旖旎风光，寻常如我的家乡小城。散漫地行走，放松着自己，感受历史与现代文明碰撞，文化与市井并存，洛阳桥，开元寺、朝天门、博物馆等处有我的足迹，涂门街更让我流连忘返，街头巷尾充斥着生活的味道，甚至于当地姜母鸭、海鲜粥、粿条、面线糊等美味，也拯救了关中人的肠胃。在味蕾的刺激下，让人抛弃了对南国食物淡而无味的偏见，忍不住大快朵颐。
《南方人物周刊》刊文：“泉州沉淀太多的岁月，而且它们都还活着，这座城市，因而就像个藏宝之城。你永远不知道，在泉州，下一刻，你将邂逅到的，是哪一个朝代，甚至哪一个国家的哪一块碎片”，来去匆匆两日畅游，未曾尽兴。泉州，会为下次灵魂的出走，做以预约。
洛阳桥，从浮生到天地，意外的遇见
“架桥天地老，留笔鬼神惊”，尚未走近洛阳桥，先在桥南的蔡襄祠预习。看由主持建造洛阳桥的泉州知州蔡襄手书之文章、书法、雕工为“三绝”的《万安桥记》，了解洛阳桥建造始末等。洛阳桥是中国古代四大名桥之一，始建于北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竣工，是中国第一座跨海梁式石桥，首创“筏型基础”、“种蛎固基”和“浮运架梁”等先进建桥技术，因独特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在中国乃至世界桥梁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祠中碑刻众多，居然看到了一方石碑刻有“关中张云翼以大理卿提师驻泉六载”，在此处见有乡党前事，让人欣喜。祠堂空寂，几树龙眼果实繁盛，不见采摘，俯身在草丛捡拾几颗，汁液黏手，果肉酸涩。
沿村庄前行。此处民居红砖红瓦、雕梁画栋，富有地方特色。最耀眼的是墙壁由砖片、石块，按照一定的图案筑成，石竖立，砖横置，上下间隔相砌，石块略微退后，煞是好看。后在博物馆，才知此为“出砖入石”特色墙体，古风之现，可见一斑。走几步就见到庙宇，细看原来是祖厝，墙壁刻有孝亲感恩格语，自与关中不同。在崇仰中原文明，传承经典文化上，此处是甚于他处的。
村庄安静，三角梅开得正盛。偶有村妇坐在门前处理生蚝，当我问路时，只以手指向前方。
踽踽行走，当踏上长长的石板时，真真切切地站立，仍无法置信，这就是九百多年前的建筑洛阳桥？儿子顺台阶走到干涸的河底，捉来一只拇指大小的螃蟹，又追赶着一只小虫拍照，我看到硕大的石头从桥墩两头露出，原来是抵御洪水的石牛。走到桥中央，一亭悬挂“海内第一桥”，周围散有众多石碑，摩崖石刻“万安桥”几字被描摩得腥红，不知此地为何热衷于把所有碑刻、石刻重新描摩，这倒是文物保护中的弄巧成拙了。两棵粗壮高大的榕树，盘根错节，古拙虬曲，荫庇着石碑、石刻。石塔。
一位戴着红花头巾的老妇走过，肩挑扁担，一个鲜红的塑料袋和一只暗红色的包，在扁担的两头摇晃着，颇有古意。当我用目光注视时，就把曾在这方天空下居住过的一个久违的身影拉回近处，阳光下，他们不曾远离。
极目张望，蓝天高远，水草招摇，鸥鹭翩跹，一条小船从远处摇来，“咯吱咯吱”地切割开瘦削的江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萧索空旷，茫无涯际。风从哪里来，我到何处去？如那只蜉蝣般小虫，又或者如擦肩而过的老妇，总有隐喻，把隔绝了许多岁月的前尘与今生，在此重合，照见岁月。
涂门街，从迢递到共荣，独特的抵达
涂门街，是一条集商贸、旅游、文化等为一体的千年老街。最为奇特的是，在这条长仅千米的街道上，分布着十三处宋元文化遗存———清净寺、孔子文庙、通淮关岳庙等，共存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宗教体系，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处一条街，世俗和众神共浴，对主宰者的敬畏与庄重，与其他地域文化传承有着极大的区别。
受僧民信众膜拜的千年古刹开元寺,始创于唐初垂拱二年，是泉州佛教首寺。步入其中，佛殿莲宇，柏桐相映，尚在门头驻足，被佛阁恢弘的建筑所震撼，忽有穿越回雄壮大唐的恍惚。寺中镇国塔、仁寿塔两塔为我国现存最高的宋代石塔，也是最大仿木楼阁式结构石塔，代表了十三世纪中国石构建筑的最高艺术水平。疫情之下，寺中香客虽少，但因寺院地处闹市，车声喧嚣，与藏匿于烟火人间处的气象庄严，就有了鲜明对比。徜徉其中，居然看到了弘一法师纪念馆，法师何曾与泉州有缘？门扉关闭，无以答复我的探询。
绕寺徐行，塔周微笑的佛陀，仍在端坐，但已然陈旧。石塔旁，花木扶疏，石塔与花木掩映，别有见致。花有荣枯，世有兴衰，我合掌俯身，把凡世小小心愿诉与佛陀，应该可以抵达吧。
南方天气的随意，不曾领略太多，才刚天空晴好，突然一阵急雨，慌忙躲入清净寺。建于公元1009年的清净寺，又名麒麟寺，是我国现存最早，独具古阿拉伯伊斯兰教风格的清真古寺。在院中看简概，得知现存建筑有大门楼、奉天坛和名善堂，浅薄若我，不懂建筑，只以“雄伟壮丽”，对满目建筑作概括。奉天坛墙壁上的阿拉伯文石刻，并不会意，想来是《古兰经》经文吧。踱入小小的陈列馆，对着满室说明，细细浏览。
从清净寺移步向前二百米，见有袅袅青烟，空气中因浓浓的香火味，让大雨引致的清新尽失，却也把温度升高些许，就与三两游客的清净寺有了明显对比差别。外观华丽的闽南古建筑风格建筑，中央门檐书写“通淮关岳庙”，此庙建于宋代，主祀关羽，民国增祀岳飞，是关公信仰六大祖庙之一，也是福建省现存规模最大的武庙，更是国内罕见的关羽与岳飞一祠的庙宇。顺右门进入，有供香客饮用的茶水，欲沾染神仙的气味，就与儿子各喝了一杯，方才仰头细细端详壁上的碑刻与对联，《重修泉郡通淮关帝庙碑》看得认真，《关帝觉世真经》则一掠而过。先拜了岳武穆王，再拜关圣帝君，只听得“啪啪”作响，旁有一大妈手拿两块贝壳状木板摔于地下，捡起再掷，如此三次，再向庙中签筒翻找对应签板。此处抽签竟如此迥异，我看得目瞪口呆。并无人强要香火钱，也不见谁来怂恿我们求签，倒让我惊诧了。
连续两日在文庙广场急行，待到达泮宫门前，都因闭馆而被阻于外面，集宋元明清四代建筑形式的孔庙建筑群，也是福建地区最大的文庙建筑群，就如此错过。跑步向基督堂，最后一拨人刚走出，工作人员就给铁栅栏大门落了锁，只拍了外部，内部不详。海内外建筑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祭祀妈祖的庙宇——天后宫，也是在路过时，从车上匆匆一瞥。至于其他更多，均是无缘。
诸教并存，却无支离破碎之心胸对峙，而是相融互生，异域文化共生共荣，终于形成牢不可破的信仰与追随。当文化在涂门街绕了一圈，便赐予了泉州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气度，这亦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的繁荣之特色。
鼓浪屿，从日落到日出，另一场赶赴
鼓浪屿位于厦门岛西南隅，隔五百米宽的鹭江与厦门岛相望。从内厝澳码头跳上小岛，眼底还荡漾着灰绿的一泓海波，又即被葱郁的树木、似锦繁花感染得欢愉，印证了其为一座名符其实的“海上花园”。岛屿很小，游人如织，却因了无车马喧嚣，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顺着毛细血管般狭窄的街巷行走，每每有迷路之虞，却总能折至欲往处。异域风情的建筑，让我想起风格同与当年游走的台湾，又兼以满目的朗润，心情就明媚起来。走近预订的民宿，沁人心脾一阵香氛，竟是一树桔子花开。此际我的家乡长安，正秋雨连绵，时刻上演着秋裤大战，岛上却温暖如斯，令人欣悦。
店主推荐了几处热门景点，与儿子商定，沿环岛路走走，只攀日光岩峰顶远眺，再看日落、日出。至于菽庄花园、钢琴博物馆、皓月园、八卦楼等处，不必刻意去打卡。站立日光岩的狭小峰顶，面向大海，睁大眼睛看，我以为看得见台湾，却只有茫茫一片海域。
坐在美华海滨浴场，静静地看船只驶来，复又远去，看惊涛骇浪，复又平静。什么也不想，只是茫然望向海面，清空自己。儿子在踏浪，追赶着一波一波的浪潮，不亦乐乎。这个年轻人哟。九月的风，拂过，谁能够象一叶风帆，把经历的惊涛骇浪，如实地描写呢。夕阳挥洒完余晖，头顶雨珠落下的细雨，脚下海浪拍岸的呐喊，远处轮船的鸣笛，都被海风悉数收起。
天色暗沉，太阳落幕了，又让人生发出一种期望的牵引——明天升起的太阳。期盼世间美好，环环相扣。即便所有的祈盼已然浸润了尘俗的浓烈。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曙光在体内涌动。网上搜索到日出时间为五点五十六分，习惯性失眠的我，四点半即醒，犹自走在暗黑中，竟无恐惧。路痴的我，打开手机导航，问询早起的环卫工，连颠带跑，在皓月园时已经看见漫天霞光在建筑后，终于在五点五十三分摸到了大德记浴场。
霞光先漫天映射，再变为平行于海面的一抹，我以为海平面会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腾，却见除了那抹橘色间隔外，海天仍是一色。海对面厦门的两幢高楼并肩，笔直地矗向天空，一群水鸟整齐地排成行，站立于礁石上，一只狗在沙滩上叼着黑白相间的东西在把玩。天空阴暗了，霞光消失，似乎是苍穹与海水协定，同赴黑暗。突然之间，朝霞象一面旗帜，在山顶招摇，映照着海面，粼粼水波就散射出霞光万丈，东面的山后，一片绯红中有金色的光芒升起，愈接近山峰轮廓线处，颜色愈淡，几分钟后，一轮橘色的太阳就迸到空中。刹那间，太阳被大片乌云遮蔽，待再出云层时色彩就变淡，霞光消失，天空云朵成鳞片状，云谲波诡，让我瞠目结舌。不是应自海平线升起吗，不是应是红色的朝晖？我的欢呼堵在胸腔，所有酝酿出的神圣承接模式，竟被如此草草成全。
一个东北大汉在沙滩来回地走，录取着视频，不断地叫醒家乡的朋友们，口中兴奋地喊着：“我在鼓浪屿看日出呢，给你看看”，依次对电话彼端不同的人，重复着相同的话语，释放激动。
阳光藏匿于云间，却触摸着肌肤，开始热了。幻影，失望都已后退。厦门的建筑，海面的船只，变得清晰，重又拥挤进眼眶。日子穿上了晨衣，新的一天开始了。
沙滩上只余我一人，无所事事地面向大海。我在时空的罅隙中，对着浪涛，从日落，到日出，长吁一口气，问自己，除却眼前的荒芜，灵魂干净，眼神清澈否？世相迷离，也许我们会在凡尘缭绕的烟火中丢失了自己。人应该沉淀一些情思，那些冗长的失意，浮夸的喜悦，无谓的悲伤，均与前尘和解，彼此和睦，来抚慰自己。
沐浴着阳光，在环岛路上慢慢地走。路边刻着岛上名人林巧稚的话语：“新出来的太阳比什么都好，我爱这明朗的天空和这明朗天空下的生活”。是啊，日落日出的轮回中，人的生涯当如此，让源源不断的希冀，充盈在每一个毛孔，浸润出莫大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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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刘驰军，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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