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东晋303—361)王献之(东晋344—386)
皇权不松动就没有魏晋风度。没有魏晋风度,就没有王羲之。书法也是际会风云的东西,笔底波澜源自人世修炼与自然领悟。王羲之开源甚大,乃是中国书法的福份。书圣的青少年时代,亲眼目睹了豪门中的血雨腥风,摧肝裂肺成砺练。
王献之生于超级富贵窝,自幼备受宠爱,没受过多少折磨。他十来岁就认为自己的书法与父亲各有千秋。他写字才气纵横,穷尽笔墨之萧洒,羲之赞曰:“咄咄逼人。”王献之与桃叶姑娘的“婚外恋”宛转动人,传遍了石头城,留下著名的桃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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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作为书写艺术,起于秦汉,盛于魏晋南北朝。
秦汉数百年间,汉字主要是作用工具来使用的,它自身变化的无穷可能性,尚未纳入士人的视野。换言之,汉字所蕴藏的美的可能性,尚未被揭示出来。司马迁一生恐怕写了几百万个汉隶方块字,却未闻他被称为书法家。我在《品中国文人》第一卷写司马迁时,倒是对他的书写风格有过无望的猜想。尤其当他受宫刑,含辱蓄恨写三千字的《报任安书》,那会是怎样的笔走龙蛇、横风疾雨?
事实上,当时的文字书写还规定在汉隶、篆书的范式中。胸中再有风暴,下笔还是一笔一划地写。章草笔势只是偶尔露端倪。
文字书写不能够满足情绪,故未能有大书法家面世。
但汉隶本身蕴涵了突破自身的可能性,真书,行书,草书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汉隶独尊三百年,与受到儒术钳制的意识形态不无牵连。皇权以礼教的名义严密布控,博学的士人虽众多,手脚却也施展不开。譬如文学史上以汉赋为标志的作品,总的说来,是拿语言作派场、列方阵,“润色鸿业”。换成老百姓的朴素语言:那东西是用来吓唬人的。文人在御座前的词语表演,类似伶人翻跟斗、吹拉逗唱。所以扬雄在写过若干大赋后醒悟了,抱怨说:“深悔类倡。”
礼教不仅吃人,也吃掉书法演变的契机。
个体的情绪不能伸张,各类艺术都长不大。
汉末,皇权松动了,礼教贬值了,思想重新赢得了地盘,个体在朝堂和乡野都在疯长。先秦精神,隔五百年而重放光辉。可悲的却是,皇权的悬空往往导至乱世的突然降临。
古代史学,对皇权这个铁石心没有构成强有力的追问。
史学是经验层面的东西,它有内在的驱动力指向更高,却未能赢得更高。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缺陷。近现代方有转机。
汉末魏晋,各门类艺术携手疯长。“尚通脱”、不摆谱的士人们乐于在民间汲取营养,从音乐到诗歌。汉武帝设乐府,采集乡野间的作品,原是为了观察小民的动静,以利掌控天下。可是采诗官四出远行采集回宫的作品,出乎皇帝的意外,越出皇权的掌控。汉乐府民歌对曹氏三父子、“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的影响显而易见。
曹操本人,集文学家、音乐家、书法家为一身。他擅长草书,宋代朱熹临摹过他的帖子,宋以后便失传了。
蔡邕也是当时的大文人,而音乐和书法的造诣在曹操之上。他有宝贝般的书论专著《笔论》,传给他的天才女儿蔡文姬,文姬于战乱中丢失,为另一书法狂人韦诞所获。文姬从南匈奴归汉后,凭记忆口传给钟繇。钟繇大获“神助”,笔意突破了汉隶,真书称冠于当时,以致他因痴生狂,跑到韦诞那儿苦求宝典而不得,当场口吐鲜血,气若游丝。曹操闻讯后赶紧派人给他灵丹呑下,才救他一命。
那韦诞死后,竟把《笔论》带进棺材里去。钟繇不顾病躯与士林的非议,趁月黑天带人掘开韦诞暮,撬开棺椁,抱得裹于绢帛、藏于金盒的《笔论》,喜极而泣,跪谢漆黑的苍天。
钟繇去世,照例把这部书论宝典作了他的殉葬品。隔五十余年,又被人掘墓而得之,重金卖与卫夫人,卫夫人传王羲之。
魏晋书法大进,大书家纷呈。
王羲之的横空出世,有其时代与家学的双重背景。
皇权不松动就没有魏晋风度。没有魏晋风度,就没有王羲之。书法也是际会风云的东西,笔底波澜源自人世修炼与自然领悟。王羲之开源甚大,乃是中国书法的福份。
而王氏家族可能是中国最古老的贵族之一,自周朝起,几十代传不衰。汉末乱,三国乱,两晋亦乱,这个庞大而悠久的家族倒是枝繁叶茂,高官如云,名士辈出。本文无意探讨那段历史和王氏家族史,只略略看几眼。要紧的是:尝试着描绘王羲之的精神图景,也谈谈他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
二王父子故事、趣事也多,《晋书》、《世说新语》、《太平广记》记载不少。
王羲之“美而长白”,长得像嵇康一样高大漂亮。他的夫人则是鼎鼎大名的京城佳丽,富家子弟争随她的香车。二人的婚姻故事也颇具戏剧性,无论高官还是草民,都对他们的爱情传奇津津乐道。
王羲之字逸少,乳名阿菟,西晋惠帝太安二年(303年)生于山东临沂,临沂当时属徐州琅邪国。琅邪这地方,地广千里,望族大姓甚多,有王氏,诸葛氏,颜氏,符氏,刘氏等。而王氏家族称“首望”,西晋后期,东晋初期,与司马皇族共称“马与王”,可见其家族势力之大。
西晋的琅邪国东接黄海,北靠沂蒙山,南部多平原。齐鲁、吴楚、中原的文化交汇于此地。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是西晋的一个关键人物,琅邪王司马睿南迁,王旷“首创其议”。
司马睿为何要南迁呢?简单说一下魏晋的历史。
曹魏、刘蜀、孙吴,三国争天下,争到280年,天下落入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手中。皇权掌控了二十年,司马皇族内部打起来了,八个同姓王互相厮杀,史称“八王之乱”,打了十几年,北方胡族趁乱而起,晋室偏安于江南,中原再度分裂。北方“五胡乱华”。五胡分别是:鲜卑,匈奴,巴氐,羯,羌。
琅邪王司马睿与丞相王导(王羲之的伯父)周密筹划后,率军从洛阳迁往建康(南京),时在307年,王羲之五岁。
十年后(公元317年),西晋最后一个皇帝司马邺在长安被俘,西晋亡。司马睿于建康称帝,东晋始。
概述历史三言两语,背后却是千头万绪。乱世的特征是一堆乱麻……
王羲之幼年长途跋涉,从鲁南走到江南。
中原连年战乱,胡虏横行,大批流民踉跄南迁,哭声盈野。豪华马车上的王家儿童困惑着,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童年的迁徙,对王羲之的影响殊难估量。
李白从中亚碎叶随父母迁往四川,也是在他五岁的那一年。欧阳修生于四川绵阳,幼年迁往江南。王安石几岁起就随父宦游,走了几千里路,吃了无数苦头。青年苏轼两次出蜀,陆路水路尝了一个饱。小伙子米芾只身远游荆楚。少女李清照从济南远赴汴京……古代文人墨客以脚步量出来的万里足迹,他们丰富的、魅惑不断的生命感觉,今人已无从想象。文字、画图、影像,都不可能再现了。
对历史的回望都是粗线条的,不大可能细腻进入个体生命的内部。
王氏家族迁到建康后,几百口人居于城南,靠近秦淮河。不久,中原陈郡(今属洛阳)的另一大族谢家,也迁到了建康城南。
王家子弟喜欢穿丝质皂衣,谢家子弟纷纷仿效,两家宅院间的悠长小巷,体形修长、举止风流的后生一拨又一拨,乌衣碰上乌衣,拱手为礼执手言笑,衍生出许多精彩故事,羡煞建康城里的寻常百姓。
“乌衣巷”从此得名。
唐朝刘禹锡有诗《金陵怀古》,叹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上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中国历史长河中,百年以上的富贵大族并不多。王氏家族显赫数百年,江山易姓而家族不败,至两晋,登峰造极。皇帝由于其至尊地位,不得不处于风口浪尖上。改朝换代之时,皇族往往落败,甚至遭到灭顶之灾。善于自保的世族倒是“族运”长远。王家是一个典型例子。
从汉末到魏晋,门第之风愈演愈烈,累世大族位高权重。晋室南渡后,王氏家族几乎与司马皇族并驾齐驱。加上其他几个相继南迁的大族如谢氏、庾氏、郗氏、桓氏,共同占据着东晋王朝的权力核心。
东晋士族又普遍重家学,贵族子弟上进者多,效仿魏晋名士风流,并重儒学和玄学。士族的文化传承不亚于权柄的接力。东晋几个大族,垄断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
王家的文化氛围,先天高人一筹。王家小孩的启蒙要早一些,心智的提升空间要大一些。
王羲之六岁时,遭遇了一次家庭的大变故,对他的成长影响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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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09年,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带兵北上并州(今山西太原西南)击匈奴,陷入匈奴兵马的重围。晋军惨败,王旷从此断了音讯,是死是活,王家人一直弄不清,又不敢追问朝廷。这团大阴云,若干年覆盖在王羲之的心上。
史家分析说,是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导至司马睿割舍王旷。当时北方的晋军尚与匈奴激战,东海王司马越亲提十几万大军驻上党(今山西长治市),却让司马睿命令王旷以五千人马渡黄河,劳师远征,迎战数万匈奴。司马睿明知王旷此去凶多吉少,还是下了命令。他不希望拥兵自重的司马越怀疑他南渡后想当皇帝。这层心思,当然是最高机密,他对丞相王导、大将军王敦也是讳莫如深。王旷消失后,王导见司马睿时,闭口不提堂弟的生死。他回到乌衣巷则面色凝重,隐含着凄怆。
王羲之一家人诚惶诚恐。六七岁的小孩,心中的阴影也不是一天两天蒙上的,而是年复一年一层层铺上去的,及至他到了三十岁,仍是谜团未消:父亲真的死了吗?父亲又是怎么死的?
乌衣巷中有传言,说王旷并未战死,而是投降了匈奴人。
王羲之听到这些话,捂着耳朵仓皇跑开……
悲戚,惶恐,一线希望,各种痛苦的猜测与美好的梦幻,点点滴滴渗入王羲之的五脏六腑,贯穿他一生的情绪。后世所称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其文字与笔墨起伏跌宕,与书写者旷日持久的内心风暴显然有联系。颜真卿哭祭侄子的《祭侄文稿》、苏东坡贬黄州时的《寒食帖》,均作如是观。
中国三大行书,皆为命运铸就的巅峰之作。
《王羲之传》云:“羲之幼讷于言,世人未之奇。”
史料屡称他“涩讷”。
他变成了一个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开口就脸红的腼腆儿童,偌大乌衣巷,没人注意他。一大群骄傲的王家子弟中,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总是待在角落里,或贴着墙根埋头走路……
性格内向说的是什么?
魏晋南北朝的高人,如嵇康、向秀、大隐士孙登、写《抱朴子》的葛洪、田园诗圣陶渊明,都是出了名的性格内向,很不善言词。
细看古今的杰出人物,恐怕以涩讷者为多。少言者往往多思。孔子提倡“讷于言而敏于行”,他对木讷的体验远比一般人深。孔子最喜欢的大弟子颜回,居陋室寡言语,自得其乐。颜回能享受木讷。
法国哲学家福柯与朋友们喝咖啡,大家一同沉默,能达几个小时。德国的里尔克,俄罗斯的契柯夫,法国的梵高、高更,奥地利的维特根斯坦,中国的鲁迅,皆为世界级的“沉默专家”。海明威笔下硬汉,常常半天不说一句话,例如《大双心河》……
口齿清爽的阳光男孩儿,小时候看上去比较舒服,但他大起来,也可能趋于废话连篇,油头滑脑,举止轻薄。
值得注意的是:眼下随处可见的浅表性生存者,嘻皮笑脸者,通常是性格外向的,话不分轻重、不管场合,他张口就来。这种性格外向,对某些社交有好处,对提升个体生命的内在质量几乎一无是处。
木讷的儿童,会因木讷而羞涩。涩讷一词,讲的便是这个意思。涩讷儿童会暗暗的努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渴望着抵达落落大方,却屡因讷涩而受阻,于是他加倍发力。结果是:讷涩儿童成年后所抵达的落落大方的气度,萧洒漂亮的举止言谈,倒比阳光男孩儿更富有质感,更有“嚼头”。
我们现成的例子是王羲之,羲之成大器,涩讷有一功。
外表的木讷与内心的活跃恰成正比。
如果羲之小时候不受挫折,不涩讷,那么,心思和情绪的“双重饱满”将成问题。尤其对他这样的伟大艺术家。情绪的巨大压力,预设了将来的强劲喷发。
换成民间的说法:此人话虽不多,但肚子里有货。
羲之两三岁的时候,擅长行书和隶书的父亲王旷就开始教他写字,“握笔布线”。现在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用颤抖的小手捏上毛笔,强烈的思念使他发狠劲,从早写到晚,指间笔力源源不断。写到两眼发黑,致有晕厥之时。
母亲卫氏有时悄悄走过去指点他,发现他的眼泪滴进墨砚,溅于纸上。
卫氏背过身去哽噎……
荣华富贵称冠江南的乌衣巷,有个儿童饱尝思念父亲的忧伤。
可怜的王羲之养成了独处的习惯,孤独的小身影时常出现在巷口的老树下,面朝秦淮河帆去船来的码头。他在眺望着什么?母亲和大哥王藉之知道他的心思,常去巷口寻他,牵了他的小手,哄他回家。
羲之后来深情回忆这种“母兄鞠育”,并与他终身崇拜的偶像嵇康挂上勾。嵇康儿时也是由母亲和兄长抚育教诲,赋诗有云:“母兄鞠育,有慈无威。”鞠育指躬身抚育。
这里有个追问空间:母兄鞠育、有慈无威,在细节上是如何呈现的呢?母亲与儿子在心理上是如何互相依赖的?王羲之长大后的“骨鲠”性格与仁慈心肠,如何发端于他的童年记忆?这些问题都有待探讨。
古代汉语对各式生存情态皆有描述,但概括多,洞察人性不够深入。汉字复杂,古汉语因竹简上的长期书写而定型于简洁,也许对汉语思维者有不易察觉的制约。古汉语句子太短促,对思维的无限展开,对思辩的充分运用,对形形色色的生存情态的细微捕捉,都是有问题的。
王羲之七八岁时,姨母卫铄走进了他的书法天地。卫铄字茂漪,号南和,史称卫夫人,被誉为中国女书家第一人。
魏晋女人,有名有字有号的,不乏例子。倒是号称开放的唐朝,女人传于后世者,一般都是有姓无名,字、号更谈不上。封建社会愈往后,男尊女卑愈演愈烈……
卫夫人年轻守寡,住进乌衣巷中的王家。卫氏姐妹双双守寡,只是王羲之的母亲尚不能确定她的寡妇身份。
卫夫人做了王羲之的书法老师。
她观察这个沉默的儿童,惊诧于他的天赋和练笔的狠劲。
她抚慰他,在赢得了这忧郁小孩儿的好感之后,才开始教功课。她除了手把手的教,还把她的多年心得秘示王羲之:“先习大书,不得从小。”这理论,源于钟繇的“力筋说”,卫夫人加以阐释:“善笔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筋丰力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魏晋时代的人席地而坐,写字悬腕。习书从大字写起,腕力会加强。随着体悟的深入,“力筋”自现。
卫夫人出自书法世家,其祖上卫觊,与钟繇齐名,受到曹操的赏识。她的堂兄卫恒亦是大书家,篆、隶、草书无不精通。胞兄,伯父,都是拿起笔就不想放的人。这些世族高官写书法,并非附庸风雅,倒是长期带动官场风雅。
魏晋世族的家学渊源,书画琴棋,是儒学、玄学、文学之外的又一重点。王羲之的父亲、伯父、叔父、堂兄表哥,善书者比比皆是。以武功起家的庾氏族人,同样是文墨辉煌,翘楚频出。比如大将军庾亮善书,庾亮的弟弟庾翼文韬武略,更称当时的第一大书家……
三年过去了,卫夫人看王羲之写字,眼睛越来越亮。
卫夫人的书法专著、图文并茂的《笔阵图》,教儿童颇有神效,但羲之对它已经不大感兴趣了。他爱上了张芝的草书,每日临池狂写。张芝的书法,骨力强劲,称“骨书”,又胜“筋书”一筹。
而筋骨之力,源于涩讷少年王羲之的心力。
这时,卫夫人循序渐进,把外甥的目光引向纸、笔、墨、砚。这也是她的法宝之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例如:临川的薄滑纸写楷字,宣城的白麻纸写行草,各得其宜。笔、墨、砚的材质与产地也须十分讲究。后来羲之常用的蚕茧纸,则因造价高昂只在上流社会流行。
书法在魏晋时代,还是一种贵族艺术。
王羲之毕生精研书写工具,受卫夫人的启发不小。
羲之听卫夫人讲那些书法家的故事,永远听不够的。特别是钟繇二字,闻之如神明,肃然起敬。钟大师曾自叙云:“吾精思书学三十年,坐与人语,以指就座边之地书之。卧则书于器具,具为之穿。”
这使我想起一桩趣事:我哥哥川眉三十年多年前下乡当知青时,苦练书法,也用食指在泥地上划,土墙上划,空中划,甚至行走于乡下的机耕道上都在比划,数年不间断,手指头磨出老茧,留给我的印象至今鲜明。他的书法与魏晋书家自不可比,却为笔者少年时所亲见,惊奇不已。
1970年代,知青们在艰苦的农事之余,勤勉学字画、学弹奏、读好书的风气,至今令人怀想……
了不起的钟繇大师又说:“如厕,终日忘归”。
这话可能有些夸张。蹲厕所练书法,不消半个时辰脚就麻了。晋人也不用抽水马桶。然而王羲之年少,竖起耳朵听姨母讲钟大师,囫囵儿吞下,上厕所就要效仿,任凭一双脚麻犹如万蚁叮咬,兀是坚持终日,写到天昏地暗,被人发现了,从厕所里抬出来,他那右手还在空中挥舞着大字。
卫夫人把这事儿讲给羲之的母亲听。两姐妹乐了半天。
而羲之的狠劲后面,藏着不为人知的酸楚……
羲之的叔父王廙是宫廷画师,每有空闲,也乐意教教这个天才侄儿。《论书》云:“自过江东,右军之前,唯廙为最。画为晋帝师,书为右军法。”
卫夫人却暗暗希望垄断她的阿菟,不要王廙瞎搀和。她向阿菟展示卫家四代人雄厚的书法传统,并强调,天下书法,唯有卫氏得钟繇之真传。
姨母和叔父,展开了对王羲之的美育争夺战,一个连连呼阿菟,一个声声唤逸少。羲之的母亲微笑观战,她并不劝和。
王廙是帝王师,拥有相当丰富的珍藏品资源,不断将宫中的书帖、画谱带回乌衣巷的王家,命逸少临摩。卫夫人想看时,他阻拦说,宫中珍品,唯逸少可观摩。
卫夫人气得抹眼泪。
有一天,王廙对卫夫人说:王家乃是书法世家,王氏佳弟子,由王家人来传授比较合适。
卫夫人回击说:岂不闻魏晋百年,天下书法,先钟后卫?
她的言下之意是,王家虽然是天下第一豪门,却称不上天下第一书法世家。
王廙一时语塞。卫夫人浅浅一笑,趁势说:《笔阵图》、《四体笔势》这些开拓性专著,除却卫氏,谁家能撰写呢?
《四体书势》系卫夫人的从兄卫恒所撰,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化的书法理论专著。
王廙词穷,寻思说:这样吧,你我说了都不算,咱俩一起去找逸少,让逸少自己说。
卫夫人说:好呀,你以为我怕么?走,咱们找阿菟去。
王廙边走边揶揄:现在孩子已经大了,阿菟是乳名,还是称逸少为好啊。
卫夫人皱了细眉呛他一句:我偏呼乳名,你待要如何?阿菟自生下地来我就抱他搂他逗他,抱过阿菟千百回啦。
她走过庭院大声喊:阿菟,阿菟……
王廙也高叫:逸少,逸少……
菟是菟丝子的简称,性贱,易于生长蔓延。取这乳名,图婴幼儿吉利,高官与百姓无异。
姨母、叔父找到王羲之,急切询问,而羲之的妙答,后世的书家广为流传。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钟、张信为绝伦。其余无足观矣。”
钟繇、张芝才是他眼中的绝代大师。
王廙一声长叹。卫夫人初听也不满意,可是她转念想:卫氏书法源在钟繇,阿菟这么讲,还是偏向了姨母,而不是站在他那多管闲事的叔父一边。
这一场以书风为标志的美育争夺战,以卫夫人的胜利而告终。这位贵妇高兴了,亲自下厨为阿菟烙胡饼。王羲之从此吃上瘾,一生离不开胡饼。
王家和卫家的长辈们爱护羲之,把脉脉温情注入他敏感的心灵,疗治他的创伤,冲淡他的阴影。
乌衣巷中豪华宅第,能听到王羲之爽朗的笑声了。
王羲之十七岁,身长近八尺,面如冠玉。俨然嵇康或诸葛孔明的翻版。他轻松穿过迷宫似的重重庭院,漫步乌衣巷,徘徊秦淮河,伫立于雕栏玉砌的朱雀桥上。一路上回头率百分之百。“美而长白”,风度翩翩,眉宇间飘浮着淡淡的忧郁。这情状,令人联想盛唐杜甫、南唐李煜、清代曹雪芹。
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不识忧郁者,恐怕数字为零。契诃夫的忧郁,广袤的俄罗斯几乎人人皆知……
两个寡居王家的卫夫人经过紧张商议,决定将卫氏家族的宝典、东汉蔡邕撰写的《笔论》正式传与王羲之。这部奇书两入棺材的故事,王羲之早听熟了。《笔论》第二次陪钟繇入棺后,竟长埋地下五十多年。掘钟墓者得之,卫家人藏之,又是三十余年。一部书法奇书,藏了九十年。
当王羲之得到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笔论》,不禁喜泪长流,望宝典叩拜不已。后来他续写《笔论十章》,将自己的笔下体验上升到理论高度,映照蔡邕的真知灼见。
王羲之得了秘藏宝典,连月揣摩狂写不休。如厕,吃饭,睡觉,走路,坐石,蹲地,那长而白的右手食指忽走龙蛇,忽倾骤雨,忽仿屋漏痕,忽随春风起,忽追长条飘,忽作停云悠悠……
卫夫人日复一日紧张注视着。当时她的书法名气响彻南方和北方,她主张八分书“窈窕出入”,章草字“凶险可畏”,飞白书“耿介特立”。
行家评论说:“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卫夫人出于名门,生得美不奇怪,贵妇人仪态也佳,典雅而多姿。她的书风开妩媚一派,且不乏“力筋”,后世女书家难以企及。
她握笔转动手腕时,那笔与腕的舞蹈煞是好看。王羲之七八岁,就被她雪白而灵动的手腕所吸引,觉得它就像鹅颈项。她那同样洁白的纤纤指指捏作拳状则像鹅头。羲之对姨母书风的迷恋持续了好几年,书风又混同姨母的绰约风姿。
羲之后来爱上漂亮的白鹅,可能是童年情愫的转移。
卫夫人自视为钟繇传人,也许她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呢,看见阿菟这一年年的进步神速,咬定钟繇张芝,渐显自家气派,不禁伤心起来。有一天,她流着泪对爱徒阿菟说:“子必蔽吾书名!”
卫夫人伤感地断言,王羲之的书法名声将来必定会超越她,遮蔽她。
然而,渐渐风流俊朗、下笔有如神助的王羲之,在他二十岁那一年,又将面临一次命运的恐吓、悲情的重击。
3
王氏家族与司马家族共天下,终于惹出了大祸。
318年,司马睿在建康登基,称晋元帝,拉丞相王导同登御座。王导固辞。但是皇帝的这个动作顷刻间传遍了朝野。
同登御座这种事,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王氏兄弟,一个主持朝政,一个统领东晋的精锐之师坐镇武昌。门阀政治格局,分权各大族,动摇了皇帝的绝对权威。
司马睿生怕玉玺有失,五年来加紧培植皇家势力,笼络一批权臣以制衡王导、王敦。权臣的头面人物叫刘隗。这是一个进身迅速的小人,而小人向来多有大能量,为什么?盖因小人崇尚厚黑无所不为。
“刘隗用事,颇疏间王氏。”刘隗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使“马与王”生隙,君臣离心。
刘隗等人的“倒王运动”,暗箭连发,颇见成效。王导以大局为重,并不予以反击。可是武昌的王敦忍不住了,以清君侧为名,十万大军顺流而下,围困了建康城。
以二王当时的实力,取皇帝的玉玺易如反掌。
然而王导不同意。他不希望天下大乱。从汉末到东晋,曹氏取代刘氏,司马氏又来个“三马食曹”,没过多久,司马与司马之间又展开血战,导至“五胡乱华”,北方丢了。如果王氏再来推翻司马氏,江南其他拥有武力的大族将作何反应?
江南再乱起来,天下就不可收拾了,东晋王朝收复中原的大计将无从谈起。
王导目光长远。王敦恶火攻心。
二王的性格、修养殊异。王导居权力核心而有隐逸风度,是东晋玄谈的领袖人物,望重士林,对人生视野宽广,“出处两可。”而王敦嗜权,抓权,像吃上了鸦片。
权力这东西常常使人智商下降。古今皆然。
二王有个经典故事:兄弟俩早年参加超级富豪石崇的宴会,这石崇设宴,定下亘古未闻的规矩,他向宾客敬酒时,宾客若是少饮一杯,他就当场杀掉一个妙龄美女。王导酒量欠佳,却一直苦苦地撑着,醉得一塌糊涂了,狂吐胆汁,他还是要喝。王敦则拒饮,任凭座位前的几颗美人头满地滚。石崇“已斩三人”,王敦“颜色如故。”第四个女孩儿又被拉到了刀下,声声惨叫着,面无人色。王导跨前三步,劈手夺过王敦的酒杯,一饮而尽……事后,二王为此发生激烈的争吵。王导慈悲为怀,不忍心看见侍宴的女孩儿身首异处。王敦嗜权上瘾,与石崇瞪眼“斗狠”。
嗜权者往往嗜杀,嗜杀者却并非总是赢家。
公元323年的建康城外,王敦的军旗遮天蔽日。战鼓昼夜擂不休。
元帝司马睿召刘隗、刁协等紧急商议对策。《晋书》云:“刘隗劝帝悉诛王氏,论者为之危心。”
司马睿举棋不定。他整夜焦灼,绕龙床而徘徊,恨声不绝,大骂王导。
乌衣巷随时面临着血光之灾。
丞相王导也是通宵不眠。王家百余口,除了不知事的小孩儿,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聚集到族长的庭院外,默默等候着。
时为隆冬,天寒地冻。
王导做出了一个让后人反复书写的举动:“率群从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诣台待罪。”
王导带领二十多个家族的成年男子,每天早晨从乌衣巷出发,到皇宫前躬身伫立,等候皇帝的发落。日暮方归,第二天再去。王羲之走在这支低头请罪的队伍中。
皇帝毫无反应。百官进进出出。石头城中的千百市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观望。
第三天晨曦未露,王导率领的请罪队伍离家时,王家的女眷、老人和小孩儿,几十张嘴放声痛哭。乌衣巷的悲声荡起了秦淮河水。王羲之乌发冲冠,美目欲裂,只听他一声大喝:大伯自有妙算,我等必不赴死!
他这一声吼,安顿了全家人。
事实上,几天来他仔细掂量过,皇上要对王家动手,可不那么容易。他读懂了大伯父的冒险举动。从形势看,此举若成,更有利于将来王氏家族与司马皇族的和睦共处。王导“善处兴废”,既有悲悯天下苍生之心,又有自保家族兴盛之智。
涩讷的年轻人,在紧要关头心思清楚,口齿明白。
可是仍然不见皇帝派人出宫宣旨。
王家两代男人低垂着头,在正月的寒风中站得端端正正。天变了,下大雪了,朔风如割。王家人一个个站成了雪人。王羲之居中,七八个时辰挺立着,身形丝毫不乱,他还学习嵇康赴刑场弹《广陵散》的从容姿态,右手食指悄悄比划,默诵蔡邕的《笔论》。从兄胞弟纷纷向他看齐,任凭漫天风雪欺人。
宫门内的太监在张望,对这雪中一幕印象颇深,一溜烟回宫,报告了皇帝。
次日雪霁,冬天的太阳照着古老的石头城。王家的成年男人宫前待罪,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全城百姓为之感动,有人跪哭宫墙。但司马睿还在犹豫。
历史故事一波三折……
这一天,大名士兼高官周伯仁出现在宫门前。此人与王氏兄弟交厚,做过王羲之的玄学老师,并在一次名士云集的宴会上,把众人“争啖”的“牛心炙”给了王羲之,引起轰动。当时羲之十三岁,涩讷正厉害,经常受人忽略或轻视。唯有周大名士“察而异之”,把玉盘中唯一的一块牛心炙给羲之吃,大大提升了这忧郁少年的自信心。
名士的眼光真厉害。
周伯仁今日入宫见皇帝,王家的灭门之灾可免。
平时喜怒不动于颜色的王导,此刻顾不得许多了,对周伯仁大呼:“伯仁,以百口累卿!”
王导将家族百余口的性命托付给周伯仁。
这名士却好像没听见,“直入不顾。”
日将暮,他才摇摇摆摆出宫门,人已喝得大醉,脚下颠三倒四,口中全是酒话。王导呼唤他时,他胡乱抛下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似乎要横刀立马,与城外的反贼王敦决一死战。
王导绝望了。长叹:人心难测呀。
满怀希望的子侄辈顿时陷入了惶恐,王羲之强自镇定。
其实,那周伯仁入宫,力劝元帝司马睿要体察王导的一片忠心:“既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
元帝欣然应允,请他喝美酒。高人都是好酒量,高人岂能不喝高?周伯仁一醉方休,踉踉跄跄而出。
大名士做了好事不留名,出皇宫扬长而去。却不料,他追求风度丢了性命:王氏兄弟并不知道他周伯仁入宫申救,倒怀疑他落井下石。几天后王敦带武昌兵入城,将他捕杀。
魏晋名士,有时候被“名”这种东西所霸占,闹笑话,作佯狂,演悲剧。名士风流犹如权力欲望,走过头就要出问题,说到底,还是对人性的追问不够所致。行为艺术有个分寸。真正的高人不是这样。
元帝司马睿听从了周伯仁的苦劝,下令开城门,让手握重兵的王敦进城“清君侧”。一场马与王之间的大拚杀由是得免。石头城几十万百姓免遭战火。
王敦入城,下令捕杀周伯仁。伯仁毫无惧色。这位大名士看重身后名,虽为王家事实上的大恩人,却在刑场上始终不发一辞,不解释。他宁愿引颈就屠,只乞酒一杯,“衔杯立尽”。名士之名重于性命。
不久真相大白,王导丞相悔恨交加,他手拿周伯仁生前写给皇帝的申救书信,“悲不自胜,告其诸子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王敦捕杀伯仁之前,征询过王导的意见。王导默认了。
而王敦与周伯仁,也是二十年以上的老朋友。王敦逼宫,老友横死。
羲之的这位玄学老师,真是死得冤枉,也死得有“玄妙”,令人费猜想。
是年十一月,司马睿忧病而亡。司马绍继位,称晋明帝。二王的权势更是如日中天。王敦率领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回武昌,在他的地盘上自置百官,等于另建朝廷。
新皇帝司马绍战战兢兢,龙廷朝不保夕。汉献帝的历史情景将要重演。
过了一年多,武昌的王敦控制不住当皇帝的野心,千艘战船顺江而下,大军登岸,又把建康城给围住了。
丞相王导是什么态度?天下人紧张关注,大小官员尤其揪心。
王导站在皇帝一边,担任大都督,统帅各地的勤王之师,坚决维护江南的和平、晋室的稳定,希望王敦悬崖勒马。
王敦皇权迷心窍,不惜与兄一战。
王氏兄弟打起来了。
而王羲之对这两位伯父,都怀有很深的感情。双方交战正激烈,他不顾母亲和姨母的阻拦,冲上城墙观战,看见空中矢石乱飞,不由得万箭穿心泪如雨下。他明白,大伯父是对的。
王敦妄动刀兵,祸国殃民。
武昌兵攻入石头城,建康军在秦淮河畔与之激战。六月的秦淮河血浪翻滚,尸身飘浮,杨柳岸断肢横陈。
武昌兵败,王敦暴病而亡。
王羲之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夏季。
王敦死讯传来,他大哭不止。儿时,二伯父王敦比王导还疼爱他……
鲜血与尸骨,弥漫了天才书法家的朝朝暮暮。战后他不能提笔,不能观书,长达半年之久。
他对人性善绝望了,苦苦思索,失眠,厌食,面色极度疲惫,神情恍惚,走路摇摇晃晃。两个卫夫人朝夕陪伴他,以母性的无限温柔唤起他对人性的信心。
夜来梦见和蔼的王敦伯父,梦醒,他放声大哭。母亲、哥嫂、卫夫人慌忙赶来。
杀,杀,杀,从汉末一路杀来,铺天盖地是恶魔……
权,权,权,争权恶斗之人,谁有好下场?
王羲之想不通啊,常常睁眼到天明。“痛贯心肝”时,浑身抽搐。痛苦天天来,使他感到很劳累了……
一个月白风清的仲春之夜,王羲之和衣躺于榻上,透过窗外花枝,望月亮清辉良久,忽然一跃而起,走向他久违的墨池。中途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又疾走。
姨母及时发现了,喜不自胜,急忙告诉羲之的母亲。两个卫夫人相拥而泣。这孩子,这半年多,心如槁木死灰,今夜终于站直了,走稳当了,生机得以重现。他要提笔写字。
母性的温柔与善良,和艺术息息相通。
文化的终极指向就是要消除刀枪,赢得永久和平。想想伟大的托尔斯泰的努力吧,想想伯兰特·罗素建立国际法庭,萨特出任执行庭长,清算美国人血洗越南的罪行……
审美通向人性之善。二十三岁的王羲之想必是悟到了这一层,手中那管笔仿佛有千斤重。今生今世,要做个背向刀枪的王家人,倾力于诗书,肆意于笔墨。将饱含人性之真善美的墨汁洒向这可怜的人世间。
一股接一股的悲情向笔端喷射,挡都挡不住。力筋,力骨,这些个理论字眼突然变得质感逼人,摸上去个个滚烫。
中国书画艺术的源头性动力,看来非唯风雅事。
书圣眼中有青山绿水的妩媚,也有血与火的惨烈。
4
“入木三分”的故事发生在这一年。
王羲之经大伯父王导举荐,入仕做了校书郎,秩六百石,是个闲职,好处是能接触秘阁里的皇家藏书。他在一块祭祀用的祝板写下了一些文字,后因文字须改动,木匠刨字时,竟然发现墨迹已入木三分,而字形清晰可辨。这事儿迅速传开了,京城的上流人家,竞相趋奔观赏祝板。
卫夫人将宝宝般的祝板抱回家,挑灯研究。
她问阿菟,这毛笔写字,是怎样写进木板里边去的?莫非鼠须笔有此神效?
王羲之摇头笑答:我也不知道。
鼠须硬,素为羲之喜用。可是卫夫人用鼠须笔在普通木板上运力写了无数次,手腕生疼,还是写不进木头去。而宫中用的祝板,硬度不是一般。莫非羲之在无意间,倾注了多年郁积的心力?这可神了。
此后,羲之在家里练书法,卫夫人会悄悄走到他身后,看他端坐凝神,悬腕运笔。老师开始向弟子学习了。
卫夫人比王羲之大十几岁,她时而像母亲,时而像姐姐。
王羲之同时依恋着两个卫夫人,那些长年累月的日常生活中的温馨细节,我们庶几能够展开想象。他后来讲的“母兄鞠育”,应当包含对卫夫人的难以测量的感情。阿菟七八岁师事姨母,卫夫人还是少妇的年龄,有一子李充,比羲之稍大,也善书,但卫夫人花在羲之身上的心力与时间更多。她看准了这个天才侄儿。
现在,王羲之二十四岁了,痴迷书法,不谈婚事。
贵族子弟,这个年龄段上通常早就为人父了。羲之貌美,体格修长而挺拔,举止飘飘然,却对乌衣巷外的女子不甚关心。两个卫夫人似乎并不急于张罗他的婚事。王羲之呼吸着母性的空气已经够了。建康城传他书名,千金小姐们热议他的仪表、他的故事,他那罕见的男儿风度。
二十多年间,上帝赐他生于望族,复以六岁丧父的痛苦谜团长期折磨他。眼看走出了生活中浓重的阴影,却又遭遇王敦逼宫之乱、两个亲爱的伯父交兵之苦。血与火的砺练,亲情与悲情的“交袭”,使他的成长异乎寻常地养分充足。
天降大任于斯人焉,苦其心志在先,鲜花与爱情在后。
王羲之二十四岁还是未婚青年。他并未蓄意等佳人,而佳人自动前来。这佳人和他一样不得了,石头城中才貌第一。
头号才子娶头号佳丽,听上去像神话传说。《世说新语·雅量》和其他史料均有记载。
金陵佳丽名叫郗璇,字子房,未满十九岁。她父亲郗鉴,是东晋朝廷的六个辅政大臣之一。郗家也是从山东迁过来的,祖上曾为汉代高官,由于三国战乱而家道中落,和诸葛亮的家族命运相似。郗鉴年轻时,“博览经籍,躬耕陇亩,吟咏不断,以儒雅知名。”这形象颇似高卧隆中的诸葛亮。司马睿南迁后,郗鉴在山东拉队伍,“举千余家”,成为北方抵抗胡虏的一支生力军。司马睿称帝,封郗鉴为兖州刺史,牵制了北敌南下。晋明帝时期,郗鉴带兵过江,镇守合肥,又在平定王敦之乱的战役中立下大功,荣升车骑将军。
郗家复兴,门第光大。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郗鉴想和乌衣巷的王氏家族结为姻亲。
魏晋大族之间,通婚是常事。小姓小族的青年男女,一般攀不上世族大家。世族称庶族“杂类”者,二百年不绝。
郗璇也善书法,享有“女中笔仙”的美誉。她叫郗子房,追慕汉高祖刘邦的第一谋臣、“貌如好女”的神仙般的张子房。她不仅模样好,体态也风流,山东女孩儿的个头比江南的许多男人还高。郗子房闲步于街头时,后生争睹,美妇侧目,满城花树失颜色。她居家读书,对道家的著述有偏爱。她心目中的张子房就是典型的道家人物,大功告成,全身而退,逍遥于山水间,笑看朝廷恶斗:韩信人头落地,萧何身陷囹圄……
东晋官场复杂,催生道家智慧,郗家堪称典型。保持家族的兴旺乃是头等大事。丞相王导是这方面的楷模,位极人臣而懂得谦逊,抑制了权力欲的恶性膨胀。相反的例子如王敦,逼宫夺玉玺,死于非命。
郗璇既高傲又和蔼可亲,门第显贵,天生丽质,良好的家风源自悠久的家学。父亲懂军事,通儒道,追慕诸葛亮的风度。郗璇则视张良为偶像。“父诸葛女子房”,江南士林传为佳话。后来她九十多岁,尚与人笑谈人生,载入了《世说新语》……
不同的时代,佳丽们各具持色。郗子房堪称东晋佳丽的代表。
家里常有贵客来清谈,她凝神倾听。这些奇怪的、整天清谈的贵客,穿上官服是名臣,披上战袍是悍将。她见过“军事双雄”庾亮、庾翼,听过征西大将军陶侃的清淡。家父与陶侃将军交情不浅。
郗子房听玄谈,写玄言诗,在名师指点下拜读“玄之又玄”的老庄大书,对她的精神乃至容貌举止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猜想魏晋人物,唯有文字能做一些“实事”。影像做不到。
碰巧的是,郗璇对卫夫人的家传书风仰慕已久。她的书法也是媚中带骨,妍而有劲。她用的洗砚池取椭圆型,颇似卫家墨池。
郗子房虚岁十九待字闺中,石头城的贵族青年传她大名。
女人和男人一样拥有名望,唐朝是不能与魏晋比的。唐朝名女人,多为皇权戏弄、受礼教压迫,虽然她们能穿乳沟夺目的露胸装。服饰的开放与内心的自由远未同步。魏晋时代所谓“人的自觉”,女性受其惠。单看名、字、号,便见端倪。王家后来有媳妇谢道韫,比郗子房更瞧不起庸常男人。
郗子房对乌衣巷中的王家子弟多有所闻,父亲向王丞相提亲,她心里欢喜而面上淡然。她这么想:王氏佳子弟众多,得挑个出众的。郗鉴将军知道爱女的心思,向王导提出,派个使者到乌衣巷择婿,王丞相慨然应允。
于是,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郗家使者到了王家,睁大眼睛挑女婿。《晋书》云:“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唯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无闻。”
王氏诸少有十几个,“咸自矜持”,全都“绷”起来了,从穿戴到表情举止,唯恐显示不出王家的气派。
一般矜持者,矜持的后面总有东西,要么他真骄傲,要么骄傲的背后潜伏着某种自卑。王家少爷们属于后者,他们久闻郗璇的艳名才名傲名,候选人数又多,中选几率太小,所以各自揣摩出矜持的高招,把郗家派来的使者唬住。然而初夏这一天,这些王家的优秀少年矜持到一块儿了,衣饰,举止,表情,因刻意求异而趋同,就像时下的某些作家画家。矜持的“现象”于此间显现为:以自信的表象不可逆转地呈报为不自信。
王家子弟绷成一团,郗家使者眼神黯淡。
东床坦腹的年轻人是谁呢?是王羲之。他侧着修长身子,以手托腮,嚼着香喷喷的、又大又圆的胡饼。
羲之是否有意如此呢?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谋划的人,其骨鲠性格,众所周知。他骄傲,并不矜持。坦腹而卧,吃胡饼,不失名士常见的作派。夏日居家,他通常是这样。
郗家的使者眼睛亮了。其他王氏子弟中也有称名士的,但真名士与半真名士,高下立判。
郗鉴闻报,立刻对王羲之展开调查。调查结果一切满意。郗子房的一双媚眼儿放出光芒,“夜能穿帐。”半夜三更她哼唱情歌,步入庭院跳起了胡人舞……
占卜呈吉相,婚期定下了。王羲之大郗璇六岁,郎才女才,郎貌女貌,同为山东之大族,同是江南之名流,双双“美而长白”,婉转风流有筋骨,恰似钟、卫书风。那婚姻的质量,在晋唐宋的千余年间称一流。
二人真是天造地设,数年后一个劲地生孩子,大抵隔年一胎。此间燕尔新婚,羲之决定闲居两年,自谓平生大事,乃是与娇妻尽情琢磨赏心乐事。
晋人有这样的生活观。官员新婚请长假,享受男欢女爱。
爱要放肆,欲尚恣意,虽然是关起门来秘行乐事,按某些图谱进行研究和探索,循序渐进,激情与羞涩并举。
相貌风度俱佳的青年男女,白日也缠绵:刚才还接席运腕、切磋书艺呢,却忽然就搂上了,哪管笔飞砚倾、墨水四溅,眼里只有对方妙不可言的身子。那厚厚的席子上还铺着猛虎皮哩,柔韧,斑斓,皮毛间的虎气激荡着男女阴阳调畅。
那乌衣巷中的王家少年、谢家后生,那慕名而来的庾家、陶家、桓家的年轻人,叹息复叹息,惆怅又惆怅。有个桓将军家里的痴迷郗璇者,执迷不悟达数年之久,闹出了一则笑话:他梦见了一回仙袂飘飘的郗子房,认为是神的暗示,醒来就不肯起床,七天七夜,反复品味迷人的梦中景象;这桓家子“恒卧”,也是希望自己由此传名,与阮步兵狂追美女比高下。恒将军拿鞭子抽他,才把他做不完的绮梦抽醒……
子房于此类事,恍若未闻。这些美妙的日子里,除了爱侣王羲之,她谁也看不见。
婚后半年多,郗子房才渐渐“看见”了鼎鼎大名的卫夫人。不过,她与卫夫人之间隐隐有排斥,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羲之居中媾和,像王导善处政务一样善处家务,使妻子与姨母彼此接受,互生亲昵之情。
郗璇表示,愿向卫夫人学书法,却无意正式设坛拜师。
郗璇骄傲。她的将军父亲也是著名书家呢,尤善草书,笔意高古。她对丈夫半开玩笑说:或许某一天,我会焚香沐浴,莲步登坛,拜我的逸少为师。
学玄有年的郗子房有个预感:羲之的笔意已逼近突破钟繇、张芝的态势。可她只对父亲说,对夫家人缄口不提。
车骑游军郗鉴戎马在外时,总为爱女、爱婿收购魏晋名帖。
王羲之新得张芝草书帖,大喜过望,向郗璇拱手作揖不止。美艳妻子也改学张芝了,笔触在蚕茧纸上游走,仿佛玉体于千工床笫转挪。
郗璇的女性笔触对丈夫有启发。
卫夫人现在也大度了,参与到逸少与子房的书法讨论中去,申明她的意见只作参考。她请来从兄卫桓,讲解他的书法名著《四体书论》。王谢子弟闻风而至,乌衣巷的书法讨论班,教与学相长,钟山上,冶山下,秦淮河畔,滔滔长江之画船中,俱为课堂。王羲之听卫桓讲课聚精会神,卫夫人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抱着阿菟的孩子听课,不时亲吻幼童粉嘟嘟的脸蛋儿。郗璇的眼睛也潮湿了。
郗璇却并不知道,羲之的姨母正温柔地回忆着:二十几年前她怀抱小阿菟……
郗璇体质好,很能生孩子,若干年内她为丈夫生下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取名叫王爱,当时颇罕见。
郗璇善于抚育,生子未闻夭折。她精研养生术,在丈夫和医家的指点下谨慎服用五石散,吃茯苓药丸,调制麋鹿血,嚼极品虫草等,辅以打坐,调息,凝神,通筋,神游于身体内外。后来她创造奇迹,容颜至八十岁无大变,“美人垂暮”而已。九十多岁,还有兴致与客人讨论皮肤弹性及耳朵听力的问题。
郗子房可能寿过百岁。
魏晋道家盛,对养生术、房中术有深入的研究。张道陵创立的五斗米教流行士族,在这些方面很下了一些功夫。养生也有分歧,于男女间事,一派认为“乃伐性之斧”,代表如嵇康。另一派倒去仿效据说活了八百岁的蜀人彭祖,尽情嬉戏,激活身体。此曰“用退废退”。王羲之的青壮年,倾向于后者。他深敬郗璇,感激岳丈(郗鉴曾化解征西大将军陶侃与王导的尖锐矛盾),既不纳妾,也未蓄妓。而魏晋大族男人纳妾者甚多。
“极品”夫妻的顶级风流,对书圣王羲之恐怕是多有裨益的吧?所憾者,这一层虽然诱人,笔者却无从“深描”。
王羲之无疑是魏晋风骨的产物,然而那个时代也有它的毛病:两晋名士都讳言家中事,礼教势力仍然在蔓延。
晋初的阮步兵色胆包天,每日奔邻家欣赏貌好少妇,青眼放光如电抹,又抚棺痛哭香消玉殒的陌生俏女郎,已是“任涎”的极致。阮藉写情诗,并不写《情爱论》,将情与爱提到和“四书五经”相同的高度。晋人的放浪形骸,是针对礼教而发的。其“人的自觉”,拓宽的空间有限,与古希腊人的多元生存还有不小的距离。从古今西方看,全面发展、人神共存、激情洋溢而又理性充沛者,唯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巴门尼德时代的古希腊人。这是德国大师海德格尔多次强调过的。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和舍勒、歌德、席勒、阿道尔诺、弗洛姆、罗蒂的著作都有相关论述……
《存在与时间》的译者陈嘉映教授曾言:“和古希腊人相比,现代西方人一望而知和残废差不多。”
道家四大养生术之一的房中术,是关起门来的身体艺术。皇权对它有严格限制,豪门大族也要尊守,秘事,秘戏,秘而不宣。庶族小民是得不到《玉女心经》或《御女经》的,身体的权利受礼教掌控,民间大面积的正当需求被压向了潜意识。魏晋士人们谈玄谈了二三百年,却对人性、对欲望、对万事万物,仍缺乏缜密而环环相扣的考察。考察远非一蹴而就。指向思想本身的思想,方能生发更多的原创性的东西,繁衍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
德里达说: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哲学。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此处先捎带一笔。
5
王羲之二十七岁,给会稽国王司马昱做了一段时间的“王友”之后,去临川郡(今江西抚州市)当太守。按古制,诸侯王置师、友、文学各一人,王友的位置比较随意,易与国王沟通感情。司马昱后来主政,重用王羲之做了会稽内史。
羲之携郗璇,去了风景如画的临川。临川郡辖十县,幅员广阔,山水纵横,人口只有几万。郡是州和县之间的建制,临川郡属江州。王羲之勤政之余,偕娇妻登赣北著名的三清山,吃山中的杂粮,住山民的茅屋。这位贵族太守,入乡随俗,不摆架子。
魏晋士人有不摆架子的好传统,如嵇康长年打铁,抡圆了大铁锤,向子期挥汗鼓风,十几年如一日。两个竹林贤士边劳动边讨论学术问题。这风度,传遍了魏晋各大城市:洛阳,许昌,邺城……
而眼下的学者教授,连年干粗话的可不多。
王羲之和郗子房住进低矮的茅屋,夜里盖布衾,白天吃糙米,与蚊虫硕鼠作伴,完全不当一回事。三清山号称“雄险”,王羲之攀上绝顶,郗子房不甘落后。二人累出了一身大汗,躺在斜坡草地上不想动,听山风呼啸,看白云舒卷,观千树折腰,辨细水高悬……
人与山的交流,如果图舒适,山势就不会扑面而来。黄宾虹先生画黄山,爬过黄山诸峰多少次?艺术家有时就得像老农民,耕耘与收获的全部细节,他心里有数。
山民们对和蔼的王太守说,以前官员游山多坐轿子,架子扯得大,半山腰晃一圈就吹角回府了。王羲之笑笑,不予点评。他的好朋友周抚是个武将,曾陪他深入赣西南的密林狩猎,听过虎啸狼嚎。
郗子房几次随丈夫“穷诸名山”,习惯了村妇的打扮,鬓边尽除名贵的饰物,而代之以各色鲜艳的野花。她爬坡上坎很利索了,一步能跃过七八尺宽的深沟,双腿腾空如同小鹿,乌黑的云发间野花乱抛。她仰面而笑,对着群山喊:逸少来矣,子房来矣!
羲之笑吟吟望着面色异常红润的妻子,心想:青山养丽人,诚哉斯言!
他坐于草坡上,拿枯枝随手划着。身姿婀娜的美妇裹一身山风云霭,朝他款款走来。
王羲之下笔,宛转有韵致,携带女性之风流。
他自幼生活在王家众多的贵妇淑媛之间,熟谙各式女性之典雅、妩媚、艳冶、孤傲、矜持、放肆……他的书法艺术受益于女性之美,恐怕不亚于受山水的启发。
这一层,古今论王羲之书法艺术者,罕有涉及。
艺术家是如河“看见”青山绿水的?换言之,山水为什么会映入艺术家的眼帘?这个问题并非不言而喻,不宜“一言以蔽之”。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包含山水草木鱼虫之爱。自然物与人的生存各环节,在意识和潜意识两个层面均有多重映照。
王羲之童年有丧父的创痛,“夙遭闵凶”,然后是母亲无微不至的慈爱,长嫂(王藉之妻)的长期照顾,卫夫人手把手的倾情教诲。另一面,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生发出性格中的涩讷,内敛,执拗,坚韧。晋人以“骨鲠”来形容他成人后的性格。他的生存向度是瞄准嵇康的,他长得也像嵇康。嵇康“为人耿介,刚肠恶疾”;羲之遇事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王羲之所看见的自然之美,与早年的“砺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他不熟悉形形色色的女性之美,那么,山水之妩媚多情不可能向他如此显现,进而纠缠于他的笔端。而刚劲的、古朴的、大气的、苍凉的自然美,也与王羲之的精神图景有着不易言说的对应关系。否则,他看不见这些东西。
事物之所是,取决于投向事物的眼光。没有所谓客观美与主观美的二元区分。现象学拆除了意识与意识的对象之间和那种多余的分割:“意识总是某物的意识。”
女性美激活艺术细胞,这个原本简单的道理,被封建礼敎千层万层地裹起来了。而西方艺术史,女性美在宗教题材的绘画中也常见。现代绘画大师毕加索称:情欲是绘画艺术的原初动力。毕加素受弗洛伊德潜意识学说的影响很大。
讳言古代精英艺术中的情色“动力”,真是一大憾事。古代只有神秘的春宫图,未见民间的“泛色”长卷。那千山万水间蓬蓬勃勃的春情春心,未能恣肆于丹青。
而麻烦的是,“避讳”本身又会有生发,变尽花样扭曲身心,千年以降,搅得一团糟。
古代学者说,王羲之“自于山谷中,临学钟氏及张芝草书廿余年,竹叶,树皮,山石之上及板木等,不可知数。至于素纸、笺壳、藤纸或反复书之。尽心精作,得意转深,有言所不能尽者。”
书圣所得之意,当有情色成分在内吧?
古人之思,却不朝着这个方向,以致渐渐荒芜了这条道路。这很可惜。情与色,是礼教背景下的人性的突破口,是支撑“人的站立”的几大要素之一。书法线条,水墨丹青,当有人之大欲作铺垫,人事之无限逼近作参照,所有这些,不能轻易抽掉。一味的崇尚自然,外师造化,“一万年正确”,书画艺术失去紧张而纷繁的尘世对应物,其源头性的魅力将从它自身脱落。“中得心源”这类话将变得空泛。
书画功夫在书画之外。陆游对他儿子说过:“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
王羲之的山谷岁月始于临川。他爱上了抚河之畔,取临川为号,筑居于城东,不想走了。临川的“李渡毛笔”,薄滑纸,是他爱用的书写工具。他每天挥毫,临帖。偶作《奉橘帖》,是写给朋友的一纸便条:“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朋友边吃橘子边欣赏书法,玩味再三,将便条保存下来,当时就传为名帖。
羲之此时书法,已渐渐远离钟繇,自创行草笔意。
妻子二十几岁了,又生一子,取名凝之。郗璇生孩子倒越生越娇艳。羲之爱鹅,她就亲自养了两只鹅,为它们梳理漂亮的羽毛。人面如花,鹅头似雪。羲之访客时,抱着鹅出门去。长白男人抱着大白鹅,有时候身旁还走着娇艳妻……
抚河之畔温暖的家,北宋曾巩有记云:“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
王羲之不仅把池水写黑,他把自己的嘴也抹黑了。
临川人捐资建了一座飞云阁,羲之题匾,总不满意,于是闭门几十天,写字时错将墨汁当成深碣色的甜酱,拿馒头蘸了吃,把一块大馒头吃完了,才发现味道有点不对头。
郗璇进屋撞见,大笑不止。
曾巩说:“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矣。”初唐的孙过庭有类似评价。
羲之练书法,一生勤勉。他是天才加勤勉,曾巩所言有差。
天才书法家三十岁左右畅游南岳衡山,一袭丝质旧乌衣,木屐巾帽,穿行于蜿蜒而上的山道,飘飘然有神仙之概。郗子房随他而去,青色长裙配他的乌衣。
夫妻二人在白云深处的道观人家,都有意外的大收获。
6
衡山上有个学道的魏夫人,八十多岁了,“貌若婴孺”。羲之夫妇慕名去拜谒,一见面,还是大吃一惊。
魏夫人原名魏存华,字贤安,也是从北方来,居衡山道观十六年,研究《黄庭外景经》。她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女道士。“志慕神仙,味真耽玄……常服胡麻散、茯苓丸,吐纳气液,摄生夷静。”魏夫人可能活了一百多岁。
羲之和郗璇在道观住下了,学魏夫人打坐吐纳,内思五脏六腑,外接松风云气。郗璇不必牵挂官场俗务,比丈夫更单纯一些,养生悟性更高。
羲之用小楷抄写《黄庭经》,单选山中日出之时,将阳光的气息注入笔端。他此后更将书写《黄庭经》视为功德,致有多种小楷法帖传世。清代学者激情评价说:“字圆厚古茂,多似钟繇,而又偏侧取势,以见丰姿,而且极紧……极浑圆苍劲,极萧洒生动。”
郗子房则向魏夫人请教养生、驻颜之术。两个女人年龄悬殊五十多岁,外貌如同姐妹一般。她们携手漫步于云起水落的山道间,魏夫人闲吃松粉石粉,慢嚼奇花异草,子房欣然仿效……
当郗璇为丈夫乞养生秘诀时,魏夫人略一沉思,笑道:临川太守若能守静,寿至百岁何难。
这位女道士,不称王羲之而称临川太守,言语中已有所保留。置身官场而能守静者,毕竟寥若晨星。
郗子房凝望着远处的山脉,良久不语,一声轻叹……
王羲之携妻下山时,被一群道士追赶,不禁纳闷:并末带走道观里的什么东西啊。道士们一个个背着大笼子狂呼奔下,却要干吗?
原来,道士想用几只鹅,换得王羲之写的一卷《黄庭经》。
羲之点头应允。仆人取出一轴写在茧蚕纸的墨宝。
和尚们大喜,望经而拜。以鹅换经的故事从此就传下去了。
李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视黄庭换白鹅。”
临川太守府的庭院中,有两样东西招眼,一是白鹅,二是墨池。白与黑分明。而鹅头上的一点红,颇似郗璇的点额妆。
郗璇从衡山归来后,专心学习魏夫人,驻颜日见功效,肌理十分细腻,那面孔白里透红,夕阳中更显俏丽,丈夫不禁戏之曰:“鹅儿白”。
夏季的一天,郗璇席地悬腕临汉代碑帖,五个指头撮成团,左转右旋,朝上往下,灵动而富有生趣。羲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仰面笑曰:哈哈,难怪你叫郗璇!
从此以后,郗璇雪白的手腕旋得更好看了。
王羲之“据胡床”(椅子),在卧房与院落之间,他看看鹅,望望郗璇,复对妻子说:当年卫夫人捏笔,亦如鹅头转动。
郗璇笑问:谁捏笔更好看呢?
羲之答:姨母书法强于夫人,夫人撮指转腕胜于姨母。
卫夫人却已经数年不见了,羲之默然,陷入思念……
一日,征西大将军、兼领江州刺史的陶侃过临川,造访王羲之。羲之洒扫庭院拜迎上司。陶侃说:官场俗礼都免了吧。
陶大将年纪大了,恐来日无多,邀请临川名士王羲之纵马同游,盘桓数日之久。大将军挥鞭遥指庐山曰:吾与名山失之交臂矣。吾子孙当遂吾愿……
陶侃的玄孙,即是收尽魏晋三百年名士风流、将朴拙之美推向极致的田园诗祖陶渊明。
而王羲之书风高古,渐成绝代风流,为楷书、行书、草行立百代之法度。中国的汉字书写,由隶到楷的根本转变,到行书、草书中若干笔势的确立,笔意空间的拓展,王羲之立下头功。这功劳,不仅限于书法艺术。水墨画艺术也从中受益。
王羲之三十多岁调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太守,时间不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他爱登某一座山,那座山就有了名字,叫升山。“晋王羲之常升此山。”
羲之实在是太有模样了,太有风度了,双臂排开时,“翼展”近两米。吴兴人看王太守上山,感觉他好像飘上去的,犹如仙步升山……
夫妇都是登山爱好者,体力好,有经验。
王羲之给蜀中任职的族弟写信,想体验蜀道之难,造访峨眉仙山,终未如愿。
7
次年,陶侃去世,庾亮做了征西大将军。他是晋成帝的大舅子庾皇后的亲哥哥。司马皇族趁陶侃亡,重用外戚,挤压老丞相王导。庾亮一度受帝、后的影响,欲率军废王导,太尉郗鉴不从,乃止。
王、郗两家联姻,政治上互有裨益。
庾亮大将军也是谈玄的名士,“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老庄。”陶侃生前评价他:“非唯风流,兼有为政之实。”
换言之,大将军既是实干家,又是清淡家,二者良性互动,将异质性的东西融为一体。魏晋时期,这类高层人物不少。
从汉末到东晋中期,士子谈玄,谈了十代人了,犹自谈不休。今人当有专著研究,参照西方哲学的演进。
王羲之应邀“入亮幕府”,迁长史,赴武昌,担任大将军幕府中的“幕僚长”,领导当时名动江左的一群文化和军事精英:王胡之,王应之,孙绰,殷浩……孙绰写诗文,当时称第一。而大将军的弟弟庾翼也在幕府,他是号称天下无双的大书家,谈书法口气甚大,此间观羲之写字,真草行有不世之风。庾翼吃了一惊,闭口不称第一了。
这群人忙完公务一定谈玄,对武昌城各娱乐场所懵然无知。武昌在晋室南渡后的重要性,不下于京城建康。数十年间建得富丽堂皇。妓馆,歌肆,酒楼,只是下级军官和普通官吏光顾的场所。大人物们都在谈玄,庾大将军每有空,必率部下参予。“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谈玄,写玄言诗,开“玄玩笑”,读“玄之又玄”的老庄文章。大人物们常常是“既共清言,遂达三更。”
下级军官也仿效起来了,军营中点起烛火诵《逍遥游》,翌日晨起练兵,照样杀声震天……
王羲之因公务,往返于武昌和建康之间。
羲之本人,长期身在玄风中,推波助澜,引领“玄时尚”,无为而为,虚实并举,脚踏实地而又飘飘欲仙,对他的行书、行草、草书有极大的帮助。
似乎可以这么说,王羲之的书法是玄风刮出来的,玄风乃是魏晋时代的长风,一刮几千里、几百年。
羲之老实,“骨鲠”,性格激烈,情绪永远饱满,时有溢出身心之态势。他偏偏又能够年复一年地向往“玄之又玄”的老庄境界,尚古毫不做作,飘逸自内而发。
官场玄风如炽,假名士也冒出来了,废政务,不理事。有些官员考察下属,单考玄言、玄学,对理事之才一概不问。王羲之对此十分警惕。他所熟悉的王家、郗家、谢家、桓家的高官们,大都既务虚又务实,能掌握分寸。
羲之回乌衣巷时,向大伯父讲他的忧虑。王丞相笑道:下属清谈误事,该罚当罚。至于玄风嘛,该刮仍当刮。
羲之再问时,王导笑而不答。
“笑而不答身自闲”,也是两晋名士的“玄态”写照。
羲之返回武昌,对大伯父的笑容思忖良久。那叫“玄笑”。
其实,王丞相的用心在于,让玄心淡化高层人物之间的争强斗胜之心。当年王敦是个教训,做了大将军不知足,他还要抢占龙廷。结果呢?弄得身败名裂,百姓涂炭,子孙蒙羞。
魏晋玄风,也是历史教训逼出来的。汉末,大权在握的人都讲究实际利益,在“实”的领域里长年恶斗,导至天下大乱。
王导的政治智慧,显然受益于他的玄学功底。
羲之居武昌庾亮幕府,还在琢磨着玄谈与为政的问题。他以大将军助手的身份考察各地官府和军营,对清淡之风仍是不以为然。
这一年,他认识了一个年少风流的人物,名叫谢安。
王谢两家同住乌衣巷,王家鼎盛几十年,谢家慢慢跟上。两家的儿女鸡犬之声相闻,车马裙裾交错,联姻甚少。乌衣巷中的王家郎、谢家女,眉目传情而已。后来谢家“长大”了,方得联姻王家,两树连为一树,树大根深,几十年坚不可摧。
谢安小王羲之十几岁,眼下二十出头,已经享有名士的美誉。羲之与谢安,一见如故。这份友谊至死方休。
二人在建康冶山的高峰上,长袍舞秋风,妙语传士林,有过一次关于玄学的著名争论。
“谢安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
羲之含笑望这谢家美少年,提醒说:“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谢安微微一笑,遥望建康城里的宫殿群,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这句话,把王羲之问得哑口无言。商鞅的毛病就是求治太急,用法太严,他囿于有为,不懂无为而为,不知虚实相济。
后来谢安主政,“不存小察,弘以大纲”,赢得了政通人和的局面,为史家所称道。
而王羲之和谢安的交锋,加固了他玄儒并用的为政理念。
羲之的大儿子叫玄之,谢安后来最为器重的侄子叫谢玄,而太尉桓温的得意儿子叫桓玄……
晋人取名字,看重这个玄字。
可惜的是,源于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魏晋时代,还是有着重大缺陷:玄得不够远,敲不开那扇众妙之门。也许老子本人对门内之物并不是很清楚。晋人谈玄者,几乎都是官员。隐士居山洞、树洞、水帘洞,其生存向度,意识向度,仍以官场为参照,而且往往是唯一的参照。玄学的历史张力只在“出处”之间。
佛学对应尘世,玄学对应官场。
时人评价王导说:“王丞相高居庙堂,一身山林气。”
魏晋玄风刮到山林里,却有官场气。西晋正始年间,中原稍有名气的山头皆为隐士所占。隐士即使终生不出山,他心里仍然装着庙堂。这里亮出了玄学的边界。
思想者不能以思想自身为根据,无力赢得更为丰富的思想。
魏晋南北朝士人,谈玄三百年,未能脱离皇权的“微波辐射”。唐宋礼教复兴,思想者离老子亲手推开的那道“玄门”更遥远。
魏晋玄学未能生成哲学,对皇权,对人性,对日常事物的本质,未能展开更强有力的思考。说白了,玄言生发于官场,民间没有厚土。
明、清思想家如顾炎武、钱大昕,多有斥责晋人玄谈误事的言论,他们的思考首先错失了方向,难以避免地陷入“低水平重复”。
然而玄风对艺术大有好处。魏晋风度是玄学的产物。
玄风左右了王羲之的人生座标,为这个百代书圣奠定了精神基础。他的笔势飘逸而强劲,笔意直通心意;从字的结构到谋篇布局,处处有创新,为后世法。如果他“仕心”重,则对艺术领悟有限。
8
王导暮年,出于对家族核心利益的考虑,对侄子王逸少特别关注。逸少这些年为官正直,交友广泛,名气也越来越大。王丞相年高多病,想在王家子弟中找个接班人、家族领头人。
丞相的目光落到了王羲之的身上。
王羲之年近四十,频频收到王导的亲笔信。“王右军在南,丞相与书,每叹子侄不令。”
大伯父的心思,王義之何尝不清楚?可是他拒绝了。他后来在写给太尉殷浩的信中说:“吾素自无廊庙志,直(值)王丞相时果欲纳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
以羲之的性格推测,他的拒绝不含糊。而王导很伤心。王家的后代眼看着不行了,胡之、彪之、彭之、应之……都不如羲之。羲之却无意于宰辅的高位。东晋的权力核心,一直有刀光剑影。王导几十年撑得辛苦,纵是“丞相肚里能撑船”,但军事首脑和皇帝、丞相之间,几乎有“结构性矛盾”,总是要互相猜忌、提防。驻镇武昌的大将军剑指江北,也能顺江而下直取京城建康。
王羲之二十岁那一年,曾亲眼目睹王导与王敦大战,伤心记忆百年难消。他不愿跻身朝廷宰辅,当有三个因素:玄学向往;书法嗜好;“二王”交兵留下的惨痛记忆。
朝廷几次下诏,委羲之以宰辅的重任,均被羲之婉拒。
羲之四十岁,王导去世了。不久,太尉郗鉴、征西大将军庾亮也因病辞世。朝廷权力重组,谢家、桓家、殷家后来居上。
不过,几个大族之间关系尚好,或通婚,或交游。王羲之多年来的角色像个出色的外交家,化解王、庾、陶诸家的冲突,维护政局的平稳。他在这方面的功劳,古今学者多有论及。
东晋咸康五年(339),朝廷的三根梁柱相继倒下了,而王导、郗鉴、庾亮都是王羲之极亲近的人,他的痛苦殊难形之于笔墨。他写信给会稽王司马昱说:“九月二十八日,羲之顿首顿首……知庾君遂不救疾,摧切心情,痛当奈何……王羲之顿首!”
庾亮是有恩于他的好领导,庾亡,他已伤心如此,王导像他父亲,郗鉴是他岳父,二人去世,他更是连月号陶:刚哭完了大伯父,眼泪未干又闻凶信,跌跌撞撞奔入郗家,痛哭老岳父。
羲之七岁,二十岁,四十岁,三个年龄段上均有大悲哀。
他这人凡事较真儿,于是痛苦更甚。
他跪哭岳父的身影,深深地印在郗璇心里去了。妻子反过来安慰他,劝止他的忧伤,担心他“伤及五内”。
然而王羲之激烈的、欲罢不能的性情,亲友圈中谁不知道呢?
羲之写给亲友的所有书信,言词均见情绪流动,喜怒哀乐“含吐纸上”。他的真性情,强于一般人。凡为大艺术家,活得投入是前提。投入才能带来感与知两个层面的丰富性。这倒不是说艺术家想要投入,毋宁说,他想不投入也不行。痛苦或欢乐与他相遇,强度不同寻常。
艺术家与世界,有着特殊的照面方式。
王羲之的书法韵律,契合着他的生命脉动。
玄学把一些人冷却成石头,王羲之端出自己的血肉之躯。这个现象饶有趣味。竹林七贤也大都如此,他们长期读老庄,倒是读出了“刚肠恶疾”、“白眼向人斜”的形象。
人性之多元走向,魏晋有迹可寻。
王羲之四十岁以后,隐居江州(今江西)达七年,盘桓于庐山,留连于栗里。栗里后为陶渊明的出生地。
王羲之于庐山之南盖了别墅,紧挨着归宗寺,对面是据说高达三百丈的玉帘泉瀑布,瀑声清脆如散珠玉。瀑布下有深潭,潭边有石洞。羲之练书法常去洞中,倾听山洞中奇特的自然交响。而太阳与月光照射下的三千尺玉帘瀑布,霓霞割断,星月跳跃,声、色、势,摄人心魄。
仆人搬进山洞的大堆蚕茧纸,往往数日而尽。羲之在岩壁上画玉帘飞瀑图……
家里乐融融。洞中别有妙处,郗璇置胡床、席褥于其中,静思造化,默念《黄庭外景经》。她还学会了游泳,夏日月夜跃入深潭。她亲手缝制了紧身泳衣类似现代泳装,女仆惊叹不已。
王羲之的书法线条,也“取材”于郗璇的婀娜身姿。
羲之服五石散,身子奇热,要穿薄而旧的宽袍。“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他跃入寒泉追赶郗璇……
夫妻洞中乐事,符合道家充满想象力的养生术。郗子房三十几岁,已是六子一女的母亲,居然面如玉、气如兰、步如风。她的肌肤弹性,堪比妙龄女郎。也许洞中水中的微量元素滋养她不少。她服下的石粉松粉、各类养生丸子,均受衡山魏夫人的密传,选材严格。
而王羲之服石药,夜夜都想和郗璇缠绵。石药性大热,有固精之奇效。两口子的热情始终很高。洞中曼妙事,岩壁染风流。夫妻每天散步于山道上、冷风中,散发身体的热量,有专用术语叫“石发”。散步一词,也源于晋人吃五石散。石发未尽时,肌肤已渴望相亲。庐山多清静啊,山峰如削,草坡绵绵。
中年美妇又怀孕了。这一胎,据归宗寺的玄远和尚掐算,当有宝贝幼子降生。羲之欲知根底,玄远笑而不言。
羲之与爱妻商量,先为儿子取名字:名献之,字子敬。
郗璇笑道:我家七郎,或如凤凰!
平日里,一家子加上仆从三十多口人,已经很热闹了,家中常有客人,孙绰,支遁,谢安,郗昙,李充,都是名噪一时的新锐。
郗昙是郗璇的弟弟,他的女儿郗道茂,后来嫁给了王献之。
新任大将军庾翼忙着筹划北伐中原,抽空到羲之别墅小住,征求羲之对北伐的意见。
王羲之“处江湖之远”,仍然关心着大局。
9
其时,北方后赵石虎秉政,其残暴的程度,在战乱已属常态的中原,依然耸人听闻:“猎车千乘,养兽万里,夺人妻女,盈宫十万。”石虎是羯人,以邺城(今河南安阳)为都,他狂建豪华宫殿,滥杀民夫,比秦始皇更疯狂。百姓大多数都面临死亡的危险,不是建宫殿累死,就是断粮饿死,被官军杀死。
夺人妻女盈宫十万,石虎创下了历史之最。不知道他抢去那么多的女人做什么(正如近年的美国华尔街,仅一个麦道夫,就诈骗美元达七千亿。不知道他拿那么多的钱做什么。资本的疯狂直接通向皇权的嚣张),也许这石虎就想创纪录,超过秦皇汉武。汉武帝的后宫不是只有八千美女么?汉武帝刘彻“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妇女”,后赵的石虎既要大吃兽肉,更要狂淫妇女……
石虎恶行,天怒人怨。
庾翼筹备北伐,正当其时。可他忽然病故了。晋师未发而主帅先亡,皇帝下旨,暂停挥师过江。桓温继任征西大将军,仍谋北伐大计,操练兵马。
这时候,皇帝更有高招,分军权给太尉殷浩。
桓、殷斗法开始了。皇帝老儿的御座前,看来不斗不行。王羲之分别给他们写信,居中调停,像当初化解王导与陶侃、庾亮之间的冲突。
二十多年来,王羲之真是看得太多。与人通书信,常见“奈何奈何!顿首顿首!”这类字眼。骨鲠性格,毫不掩饰。其情绪之激烈而持久,古今书家无二人焉。
王羲之居住在风景如画的庐山别墅,娇妻作伴,儿女绕膝,贵客远来,可是他的内心世界始终潮起潮落。
羲之上书桓大将军、殷太尉、会稽王司马昱,不见灰心丧气,而是积极进取。他分析时局也是“入木三分”,为史家所公认。这韧性,发端于童年少年的涩讷。沉默少年多心劲。
他写字崇尚古朴,倾情于汉碑、汉帖,盖由这股心力所发。性格决定目光。力筋、力骨的追求,贯穿了书圣的一生。
庐山上的庙宇得了他的一幅斗大的“鹅”字,时人称一笔鹅。现今的博物馆,有唐代名家临本陈列,字幅上苏轼、米芾、朱熹、赵孟頫的题跋,价值连城,有专家估价,至少三千万美元。那玉帘洞已改为羲之洞。不远处,则有“羲之鹅池”……
书圣所过之处,留下的遗迹遗址,比诗圣诗仙还多。山东、浙江、江西为甚。
晋军后来一度收复中原数州,王羲之以护军将军的身份过江,“周旋五千里”,回过老家琅邪,登泰山观李斯小篆碑,“及渡江北游名山,比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护军将军东奔西走,到处觅墨宝,大将军殷浩给了他许多便利。
王羲之的书风兼具北方的雄浑,南方的柔媚。
他的精神世界源自北方,尤其受惠于魏晋风骨。多情的南方给了他血肉补充,其书风,超越了卫夫人讲的“多骨微肉”,他是多骨丰肉。
第七个儿子王献之降生于庐山别墅,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小名官奴。羲之和郗璇生了这么多小孩儿,没有明显的遗传偏差。王献之半岁多,精致的五官已经显露出来了。郗璇对丈夫说:比你小时候还乖巧吧?羲之笑道:我希望他的风度和书法均胜于我。
献之敏感家里的墨香,几次爬到了墨池边,把保母(保姆)吓得面无人色。
献之的几个哥哥也善书法,才气参差不齐。
王氏家族从晋代到唐朝,代代有名家,诸多法帖载入武则天时期的《万岁通天帖》。
王羲之“处”了七年以后,出为朝廷右军将军、领会稽内史,时在永和七年(351),羲之四十八岁。他不做朝延宰辅,做地方大员则比较满意。三十多岁在江州临川郡的四年多,他干得很出色,工作之余遍访山水、勤练书法。
会稽郡是“三吴”之一,辖十县,有山阴(绍兴)、上虞、余姚等。户三万,人口十多万,是临川郡的几倍。会稽郡实际上是州的规格,羲之以三品官去做太守,政绩卓著,史载明确,却因性格太直得罪了一个“老领导”,后来仕途中断于会稽。
这故事,颇能显示王羲之的性格。
老领导是前任太守王述,“以母丧居郡。”同为王氏族人,羲之对王述的作派向来看不惯,他去王述家吊丧,“止一吊,遂不重诣。”而王述一直等着新任太守再去他家,二吊三吊。
“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
王述也是名士,名士看重名声,而王羲之这位名士的领袖,累年不去看他,使他大失面子,怀恨在心。几年后,他的儿子偏偏又做了王羲之的上司,于是加以报复,不断找茬,逼羲之辞职。
王述每闻角声(太守出巡,乐人吹角),赶紧亲自洒扫庭院。有时王羲之的官车好像朝他家驶过来了,他扔下扫帚跑出去,那角声和高车却绕道而去……
王述终于失望,砸烂扫帚,大骂王右军。羲之领京官衔“右军将军”,所以一般称他右军,不称内史。千年以来,右军成了王羲之的代名词。
羲之为人不圆通,类似嵇康、阮藉。阮藉看谁不顺眼时,那著名的白眼就翻出来。而这种性格类型,从屈原、司马迁起,一直到陶潜、李白、杜甫、李贺、李煜、苏轼、米芾、黄庭坚、陆游、李清照、曹雪芹、八大山人、郑板桥、王国维、鲁迅……
文化大师们,皆为强悍之个体,不圆通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商人圆通可能会成就一番事业,文化人圆通,断无建树。
王右军“骨鲠”,那模样风度真是不一般。王述躬身扫地他是知道的,王述可怜巴巴扫了两年地,他不去就不去。王述的儿子王坦之在朝延做大官了,他还是不去。
当初王述做会稽内史,荒废政务,吏治一埸糊涂,百姓受其苦。王羲之瞧不起这个伪名士,导至对方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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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右军四十八岁到浙江,看某些人用白眼,却对这片土地放出青眼。“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他爱上了这片“佳山水”,终焉之志,不在官场。
右军在乎什么,不大在乎什么,是明明白白的。也许王丞相的在天之灵对他有意见,可是他的生活应当顺乎性情。他首先为自己活着,其次才为家族活着。
右军不计后果,后果就来了:五十三岁永别官场。
然而,另一个“后果”是:右军在浙东的几年,书法更上一层楼。他聚集了许多重量级的文人墨客,使会稽郡成为东晋中期的文化中心。当时,政治中心在建康,军事中心在武昌。
右军到浙东,对优秀人才大放青眼,也闹出了一个笑话。有个高士名叫张荐,躲在自家的竹林里,“恒居其中”,拒绝了不少想请他出山的官员。“羲之闻而造之,荐逃避竹中,不与相见。一郡号为高士。”
这张荐多半是故意逃避。王右军乃天下第一名士,张荐这一躲,躲成了会稽郡第一名士,几百年留名。唐人写诗还提到张荐:“欲驱五马寻真隐,谁是当年入竹人?”五马指太守车驾。
而王羲之和张荐相比,倒更像真隐士。“欲隐则隐,欲仕则仕”,毫无做作和勉强。张荐躲进竹林的这件事,使他担心民间的人才流失,写信给朋友说:“深忧,深忧!”
乐其所乐,忧其所忧,一切听从内心的召唤。作为当地最大的官员,他拒绝了很多应酬,“笃不喜见客,笃不堪烦事”,他得罪了不少人,包括寓居会稽的大族权贵,却为个人独处、精研书法艺术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为人,为学,为书法,天命之年的王羲之一派天然。
羲之为官,同样是一流人物,朝延对他的评价是“善理郡”。他所具有的政治和军事眼光,为史家所称道。他思索时局,总不忘给首脑们写信,提建议多被采纳。他的忘年至交谢安后来成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而官居太尉的殷浩不听他的苦劝,贸然举兵北伐,导至惨败……
王右军心里始终装着天下风云,并且,他计较他认为值得计较的每一件事,对重振家族雄风的大事则不甚计较。他从年轻时起,就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该朝着哪个方向发力。
心系政局而又超然于官场,右军身上显然有王导的影子。
作为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师,王右军的角色意识远不止于书法家。儒风,玄风,书风,是后人总结的东晋“三风”,右军强于其他名士的,至少还有“二风”:家风,文风。他不纳妾,一腔深情爱着郗子房,而当时的大族风气,以纳妾蓄妓为时尚,比如谢安携妓畅游的风流韵事传遍了江南。右军一辈子崇拜嵇康,嵇康也是不纳妾的。他的七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皆是健康成长,有才德,没有吊儿郎当的富家子作派,更没有败家子。
另外,羲之文章甚佳。这一点稍后谈。
所有这些“风”作用于王羲之,使他的修炼有可能达到最佳境界。笔端流动的,纸上铺陈的,岂止是文字线条?岂止是真书、行书、草书?书圣胸中有大关怀,大情绪,于是落笔构字,布局谋篇,渐入化境。
王右军写书法,一般是两种情形:提笔凝神片刻,估计有十来分钟吧,他撰文说“夫欲书者,先于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右军讲的意,既是书法之意,更是交汇于心中的混合型意绪。右军铺纸运笔,有个口头禅:“不待急,不待急。”可能身边常有人催他落笔吧;
第二种情形是提笔便写,如写给朋友的信笺,便条。随意落笔,情绪直泻,往往有佳作。而情绪激烈时,佳作天赐,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姨母帖》、《丧乱帖》。
右军居山阴,几年间不断造访浙东的佳山水,惊奇此地之妩媚妖娆冠绝江南,与江州风光又不同。鉴湖的名气比西湖还大,袁宏道《山阴道上》云:“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
处处青山碧水绕,山阴道上无穷好。山阴道是古道,蜿蜒而悠远,两边古树参天,繁花似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春风肥马。
右军视察会稽十个县,又代理过永嘉(今温州)太守,公务忙而不乱,风光不请自来。文人与山水的交流,此为最佳方式:心里总是牵挂着几多人事,忽然抬首“看见”自然。宛委山,石帆山,香炉山,秦望山,若耶山,天姥峰,金庭山……曹娥江,浦阳江,剡溪,浣纱溪,若耶溪……
佳山水都有佳名字。而欧洲的山脉与河流,哪有这许多名字。海明威的名作《丧钟为谁而鸣》,写西班牙的山,石头就是石头。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右军爱鹅,山阴有个老太婆养了一只怪鹅,“善鸣”,其声大而婉转。右军听说了,忙拉郗璇去听鹅叫,并打算花大价钱买下。“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
右军散步,时抱一鹅。这形象多么民间。男女老少亲近他。
有个山阴城里的道士,到街市上宣传他的好鹅,鹅冠红于三月花,鹅毛白如腊月雪,鹅颈转动,人莫敢近。“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不要钱,只求羲之为他写老子的《道德经》。那可是五千字的大文章,羲之虽然笔快,还是悬腕写了半天。写完了,右军的右腕如鹅头低垂。“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郗璇替他做按摩,鹅笼放在旁边。
又有一天,右军闲步去了一个门生的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那门生的老爹偏不识字,竟用刀子刮去了书圣墨宝。“门生惊懊者累日。”
右军游山时,“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老姥大怒,要他赔扇子。右军对她说:“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老太婆半信半疑,拿着扇子去叫卖,“人竞买之。”这太婆乐得合不拢嘴,得寸进尺了,“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
右军字,哪能有求必应呢?山里的老姥不识分寸,卖了一回想卖二回,亦属正常。
书画卖钱,始于魏晋。
时至今日,如果日本皇室于唐朝收藏的《丧乱帖》是右军真迹的话,那市场价值就是天文数字。有学者认为是鉴真和尚东渡,把《丧乱帖》作为礼物带到了日本。日本皇室对此讳莫如深……
右军买鹅、写《道德经》换鹅、书老姥竹扇等小故事,是唐太宗李世民写下的,民间流传甚广。李世民是王右军的超级粉丝,犹如南宋孝宗皇帝、清代乾隆皇帝是苏东坡的超级粉丝。《晋书·王羲之传》出自李世民的御笔,历朝罕见。这皇帝驾崩,还把《兰亭序》带入他的地下寝宫,做鬼也要欣赏。
古人相信灵魂不灭,灵魂大部分时间在墓室中飘浮,忙着呢,偶尔飘向夜幕下的野地。
王右军辉煌的会稽岁月,留下了几幅顶级墨宝,《姨母帖》是他听到卫夫人噩耗时写给表哥李充的信:“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
寥寥几行字,四次顿首。
摧肝裂肺之作,后世大书家,临摩也艰难。
王羲之对卫夫人,兼有学生对老师、儿子对母亲的至爱之情。卫夫人可能活过了七十岁。
《丧乱帖》则是临沂王家祖坟遭劫、右军闻讯后所书,同样字字是血。
王国维先生谈艺术,推崇“以血书者”,他举李煜为例。而右军书法,筋骨血肉俱在焉。
李煜的词作血泪斑斑,他的书法苍劲虬曲,五代十国称第一。可惜南唐灭,李煜将许多墨宝付之一炬,包括他自己的所有作品。他和王右军一样推崇嵇康。
李煜写《书述》,纵谈晋唐大书家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传承与缺失:
“虞世南得其美蕴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于变化,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独,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李煜这段话,堪称右军书法之定评。李煜对王献之的评价高于唐代各大家,却认为献之书法惊急,无蕴藉态度,可谓一针见血。
李煜本人风流蕴藉,古今俱为凤毛麟角。恐怕唯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看见王献之的“无蕴藉态度”。李煜被俘后写过词作《嵇康》,南宋犹存,元代失传。
嵇康,右军,李煜,三个旷代美男子,神形何其相似。
据说王献之长得比他父亲还要漂亮,他娶了表姐郗道茂为妻,晋室的一位公主始终惦记着他,想方设法挤走可怜的郗道茂,嫁入王家……王献之风度翩翩到了极致,终不如乃父的“骨鲠”情貌。
献之幼年也木讷。这事儿有点怪。莫非羲之的“涩讷基因”越过了几个儿子,传到献之身上?
王羲之写《兰亭序》时,献之十岁,俨然美少年。他的漂亮毫不奇怪,谁让他父母都是“容止”一流的人物呢。
永和九年(353)的兰亭雅集,将东晋的书事、文事、风流事推向了巅峰。
11
《兰亭序》全文如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湍急,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所寄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味,静噪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向之所欲,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见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荒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世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两晋风度,尽显于这书法、文字双绝的《兰亭序》。
羲之这人,他最快乐的时候也有会悲哀款款而来。人生无非是这样。乐极所生之悲,悲却不能掩乐。
“向之所欲,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这话能打动任何时代的人。人生在世,总有一天会失去所有辛苦得来的美好之物,不过……也就这样吧。要保持兴怀的能力。要有一双热情而又沉稳的目光打量着周遭,要对美好之物保持着敏感。
三月春风里,远山近水中,死亡意识随风飘来:“死生亦大矣!”王羲之这五十年,经历了多少欢乐与疼痛,他爱过多少人,又失去了多少至爱亲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个知名人物以兰亭雅集为乐事、不宜发悲声为理由,认为《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作。此人读不懂书圣的内心。
羲之一唱而三叹,我们能听到他巨大的叹息。古人称浩叹。
有浩然之正气者,方有如此之叹息。
兰亭位于会稽(今绍兴)城南郊,在虎扑岭之下。越王勾践曾经种兰于此,并筑兰亭。
兰是高贵的象征物,孔子说:“兰当为王者香。”屈原《离骚》云:“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惠之百亩。”
王羲之配得上这王者之香。他姓王,复于兰亭举千年之盛事,书旷代之墨宝,让墨的浓香与兰的幽香飘到了今天,飘向后世千万年。
参与兰亭雅集者,共四十二人,有谢安、谢万、支遁、孙绰、许珣、郗昙、庾蕴、司马虞说等,俱为当时名流,也多为高官或世族、皇族子弟。三月上巳节修禊,“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
民间的修禊事,与三月踏青、摘香草、戏流水一并流行。漫山遍野男呼女叫。
曲水流觞,是借弯曲流淌的溪水传递羽觞,羽觞飘浮,或流或止。飘到在谁的脚下,谁就饮酒并赋诗。四十二个男人沿着溪水散列,衣饰各异,面目光鲜,表情散淡,身姿随意。
羲之官阶最高,又是雅集的发起者,他率先饮酒,登高赋诗曰: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杯一丘。
其他文人也相继赋诗。年轻的谢安英姿勃勃,“寄傲林丘”十几年,早已名满士林。他眼前所呈现的是:“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谢安的水山情怀波及后来的谢家子孙,如谢灵运,谢混,谢晦。谢氏风流,不减王家。
东晋百余年,王谢两家各占风光一半。
四十二个人当中,羲之与谢安的风度遥遥领先。
“是日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日影向西时,王右军大醉,拿了鼠须笔,铺开蚕茧纸,于兰亭中醉书《兰亭序》。指间气流呼啸而出:席地,悬腕,挥毫,文不加点,气不稍歇。谢安在他身后看傻了眼。
谢安亲眼目睹了兰亭中这神奇的一幕,后来对谁的书法都看低三分。王献之三十多岁时,书法的名气盖过了自己的父亲,但谢安总不以为然。以致宋代狂追献之书风的米芾,对谢安耿耿于怀……
右军写毕,那324个字一气呵成,各于纸上舞,宛如小精灵。他扔笔便睡,仿佛全身的筋骨血肉已离他而去。兰亭中朋友们的欢呼声,他听成了钱塘江上一浪赶一浪的潮水。
翌日酒醒,右军看这幅行书,大觉惊奇。
学书四十多年,未见如此佳作。
伟大的艺术品,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赵孟頫《兰亭十三跋》曰:“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
右军“引草入行”,完全摆脱了隶书笔意,布局精严,妙相天成。比如:全篇二十个“之”字各呈姿态,纸上生命跃跃如也。明代书家解缙说:“右军之叙《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
唐太宗李世民对《兰亭序》爱入了骨髓,《兰亭序》真迹作为李世民的殉葬品葬入昭陵。昭陵于中唐被盗,真迹不知去向。
李世民生前,命褚遂良、冯承素等顶级书法家临摹,使《兰亭序》有多种临本、摹本传世。
羲之写《兰亭序》后,他自己的行书,不复达到此帖境界。
羲之草书,则以《十七帖》为最。宋人黄伯思说:“此帖逸少书中之龙。”
羲之晚年的代表作《丧乱帖》,字随情绪流动,激荡而多姿,由行书到草书,与“痛贯心肝”的文字高度合拍。
王羲之五十三岁离开官场,长居剡中之“金庭”,游历吴中佳山水的同时,悉心培养几个儿子,尤其是七郎王献之。
羲之作《书论》,开篇云:“夫书者,玄妙之伎矣,若非通人志士,无以学之。大抵书须存思,余览李斯等论笔势,及钟繇书,骨甚是不轻。恐子孙不记,故叙而论之。”
又说:“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
书圣强调“书须存思”,存什么样的思呢?
他大约指玄思。魏晋通人,皆有玄思。志士仁人,且能玄思者,方能够学习书法。书法艺术中的筋骨血肉,非志士不可拥有。这应该是学书者的最高境界了。王献之这样的天才人物也未能抵达。
献之生于豪门,自幼备受宠爱,没受过多少折磨。他十来岁就认为自己的书法与父亲各有千秋。他写字才气纵横,穷尽笔墨之萧洒,羲之赞曰:“咄咄逼人。”
《晋书·王献之传》载:献乏“尝书壁为方丈大字,羲之甚以为能,观者数百人。”
做父亲的高调赞赏,做母亲的却有所保留。有一次,献之写了一个“大”字,颇得意,拿去给父亲看。羲之顺手添了一点,变成“太”字。献之复请母亲评价,不提父亲看过。郗璇看了看说:那个点写得不错。献之郁闷了,怏怏而出。
献之小小年纪也开始与宾客谈玄,招架不住时,二嫂谢道韫“出场”帮他。
献之有时整天不说话。他随父回建康小住,还独自去秦淮河边朱雀桥边徘徊,俨然小羲之。郗璇对此颇不解。乌衣巷中的王谢两家少年,唯献之寡言语。
郗璇叫三个儿子去拜访谢安,徽之,操之,献之,俱受谢安款待。三兄弟于谢安处待了半天,各露性情。“二兄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小者佳。’客问其故,安曰:‘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
这事见于《晋书·王献之传》。
献之辞寡,羲之早年涩讷。
二王父子,纸上心思多,嘴上言语少。
晋人盛行点评之风,起于汉末中原的“月旦评”之类,现在又流行到了江南。谢安是何等人物?东晋王朝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玄谈家,仅次于羲之的大名士,乃是公认的点评大师。他点评王献之“小者佳”,小官奴兴奋了很多年,后有得意之作如《鸭头丸帖》、《地黄汤帖》、《中秋帖》,专请谢大将军点评,谢安也点头,却总是把话题转向王羲之的书法。
献之诣谢安,怏怏而出的时候多。
也许谢安深知,年少得志未必是件好事情。羲之几十年“骨鲠”,老来自嘲曰王骨鲠,骨鲠王,不肯趋附大将军桓温,不理睬王述、王坦之父子,宁愿自放于丘山,于是,他笔下的“骨书”、“筋书”仿佛随手拈来。
谢安所忧者,是献之的书法胜于妍丽、失于古拙。
右军于楷书、行书、草书,均为中国书法开源,为万世法。也许这一层,谢安有洞察。他自己是著名书家,曾写佛经,赠送给早已名满天下的王献之。
谢安一面称赞献之“辞寡”,不说一句废话;另一面,又长期对献之的作品拒绝高调赞誉,应该说,这对献之的成长有益。
不过,修养这种东西,通常从两三岁就开始了。儿童期至为关键。这还不包括在娘胎里获得的遗传天性。
提笔写文章,泼墨作书画,如果单凭借意志的努力,通常难入化境。意志所能成就的,多为二三流艺术家。而近年来那些流水线上的形形色色的“艺术”产品,堪与末流争高下。
反观书圣的生存,真可谓一环紧扣一环,那大关怀,那紧张度,那撕裂感,那痛苦的再三挤压与山水美人的无穷释放,那五十年苦苦琢磨书画事,咬定张芝钟繇,旁收卫夫人、卫恒、庾翼、王廪之长处,卓然而起,“升玉山”而为百代偶像。
譬如李白或苏轼的文字,皆为命运所铸造。命运怎么去学呢?欣赏王羲之的书法,应当从命运的高度去理解他。
王献之与生俱来的长处是风流。
乌衣巷中美少年,“风流为一世之冠。”连皇宫里的新安公主都对他心生爱慕。但献之在父亲的亲自安排下,娶漂亮多情的表姐郗道茂。男女俱美,满城称颂,就像三十多年前羲之和郗璇的爱情重演。道茂生一女,取名润玉。女儿未满周岁竞夭亡。羲之大含悲,写《延期,官奴小女疾不救帖》、《润玉帖》……
王家悲声未息,皇家的逼婚使者又上门了。献之“炙足以违诏”,宁愿自残,不娶那艳冶而霸道的新安公主。他抗皇命,又怕牵连家族。那公主迷他迷得死去活来,别说他烧烂右足,炙伤左脚,就是他削去了一条腿,砍掉了一只胳膊,她也要走进乌衣巷,嫁到王家!
皇帝的女儿没心没肺。
王家没辙了,献之勉强娶公主,皱着眉头做了驸王爷。郗道茂黯然离开了鸟衣巷,未几,郁郁而终。献之因强烈自责而捶胸顿足。心疼与足疼,有如父亲的“摧裂肝肠”。
其时,羲之已在天堂,注视着儿子的婚姻悲剧。
二王父子,性格有相似处。
献之做了驸马都尉后,升官有如父亲升山。后官至宰辅。
献之与新安公主生一女,取名王神爱。
献之性善,对公主也好,但心里的疙瘩始终解开不开。他和公主的侍婢桃叶好上了,互相写情诗,作《桃叶歌》,在江南广为流传。
献之诗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从此诗看,桃叶怕公主察觉她和献之的缠绵私情,越河约会,战粟张望,为情所苦。
桃叶答诗云:“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桃叶一口气写了三首情诗,持团扇遮羞颜,情状撩人:“羞与郎相见。”
新安公主还算大度,她佯装不知,任凭那二人长期幽渡,没有打压这桩动人的情事。
后来,秦淮河上的桃叶渡,得于桃叶之名。
献之为男女情事所苦、被温柔缠绕,当于书事有裨益。
他有个名帖叫《保母志》,受到当时及后世的广泛推祟。唐代一度失传,南宋诗人姜夔偶从农家得残碑,欣喜若狂。这保母(姆)名叫李意如,大献之七岁,原是郗璇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自幼向郗璇学书法,“知及文章,事事有意……能草书”。保母到王家专门伺候献之,干家务,也辅导献之,几乎是王家的第二个卫夫人。献之依恋保母,后来亲自为“李母”作墓志,爱母之情不加掩饰。宋代苏东坡也为乳娘任采莲写墓志,而当时的王公贵族,重金请东坡写墓志,请不动的。
文化大师们大都平等待人,孕育着民主情怀。
献之受点折磨,对艺术有好处。
他变古法,出新意,笔势汪洋,异峰凸起。沈尹默先生《书法论丛》引古人评语:“献之幼学父书,次习于张芝,后改制度,别创其法……变右军体为今体。”
献之今体中的今草,与唐代张旭、怀素的狂草不同。献之讲究“笔断意连”,而不是一味放纵。姜夔评价:“自唐以前多是独草,不过二字属连。累数十字而不断,号曰连绵游丝,虽出于古人,不足为奇,更成大病。”
献之练字极用功,受父母之教多矣。他书写的小楷《洛神赋》(曹植名篇),与羲之的小楷法帖《黄庭经》、《乐毅论》,俱为“小楷之极则”。
书法大评家张怀瓘《书断》云:献之“能极小真书,可谓穷微入圣。筋骨连密,不减乃父。”
王献之被尊为亚圣,不是偶然的,更不是儿子沾了老子的光。东晋后期至南北朝,他的名气盖过了父亲,士林争购,大族珍藏,一幅字值千金,稀松平常。
总的说来,王献之少年得志风流倜傥,书风怪异奔突而不失法度,倒是新创法度。他对弟子羊欣有言:“学我者活,仿我者死。”他于父亲的艺术传承,恰似此言,善学而出新。风流极致处,“妍丽”、“奇诡”的书风亦天成,“尚奇之门开也”。
而东晋中后期,男子尚美之风越刮越厉害,以致贵族子弟化妆穿艳服,绗成风气。谢灵运便是一例。献之书法胜过羲之,盖因时代风尚的影响。
到唐朝,由于唐太宗、武则天及书家们的大力推崇,王羲之的书圣地位得以确立。褚遂良摹写《兰亭序》,多达十九种。
宋代又有反弹。米芾求购一幅献之墨宝《王略帖》,未能如愿,居然跳水自杀,吓坏了船上的蔡攸(蔡京的儿子),赶紧将献之宝帖卖给他。
米芾绰号米颠,狂傲不羁,他崇拜“尚奇大师”王献之,也大抵属于“生存向度决定意识向度”。
李煜看出献之书法的缺点:“失之惊急,故少蕴藉态度”,这目光显然强于米芾。
书圣王羲之,亚圣王献之。二王俱圣,墨浪滚滚,至今传于大江南北,都市、小城、乡野,习之者何止千万。
现当代大书法家,吴昌硕,林散之,于右任,毛泽东,沈尹默,李叔同,赵朴初,沙孟海,启功等,留下许多临摹二王帖、以及受二王书法影响的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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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的身体素质原本极好,从山东、江苏、江西、浙江,到重返中原疾走五千里,几十年间“穷诸名山”,徒步登临,称得上优秀的登山运动者。他也是美食家,每迁一地,不忘寻那些有特色的好吃物。他和郗璇一块儿研究养生,各有侧重,羲之服“五石散”有年,这石药散剂有毒,含石钟乳,石硫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服用时拿捏分寸极难。据张仲景称,善服者寿过百岁。魏晋士人吃五石散成风,何晏等人尝到了甜头;数百年不绝,可见石药强体也不假。唐人学葛洪练丹,受此影响大。李白是典型:“五岳寻仙不辞远”;“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他搬运矿石,练丹四十九天,一张脸练成了非洲人,服“九转丹”又狂拉肚子……
王羲之曾写信给朋友:“服足下五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
这表明,羲之服石散有过奇效。他晚年追随吴中道士频频冒险试药,加大剂量,还与许询跑到千里外采石药。五十多岁,身体每况愈下。郗璇苦苦相劝,羲之才停服五石散。而郗璇偏重药性温和的草药养生,如长期用茯苓丸、胡麻散、黄精、灵芝,酌量服虫草等,年近半百犹唇红齿白、乌发照人。
羲之在爱妻与良友的呵护下,长居剡溪金庭,体质渐渐恢复。大约五十六岁时,他一度从金庭返回建康城乌衣巷,张罗献之与郗道茂的婚事。道茂生润玉,羲之夫妇爱如掌上珠。岂知润玉未满周岁而一病夭折,羲之大恸伤身。不久,另一个孙女儿也病死了,羲之哀伤不已,致信友人说:“羲之顿首!二孙女夭伤,悼痛切心,岂意一旬之内,二孙至此,伤惋之情,不能已已。可复如何?羲之顿首!”
爱人至深者,伤痛不能消。
羲之身上旧毒复发,卧床不起。一代伟男子倒下了。
东晋升平五年(361),王羲之升天堂,享年五十九岁。
遗嘱要家人将他薄葬于金庭,“以身亲土”而已,不要朝廷的任何封号、谥号。这在当时,有犯于朝廷。
大师一生之所重,唯亲情、爱情、友情、艺术而已。
大师走了,郗子房从头回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讲给儿孙辈听,她的语气平和冲淡,如叙家常。
谢氏、庾氏、桓氏、郗氏……大族子弟传二王轶事,广袤的民间盛传二王故事。至唐朝,王羲之大名垂宇宙。
今日,王羲之和王献之的绝代风流,为华夏子孙所共仰,亦为日本、朝鲜、韩国的书法爱好者们所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