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武汉人，每每行走在烟波浩渺的东湖，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春花秋月，总是要我想起那些年的江南记忆，婉约迷人的水乡古镇。
是杜丽娘《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是诗人徐迟记忆中最深处的《江南小镇》，“东苕溪出天目山之阳，西苕溪出天目山之阴。二溪汇合于湖州，就改称苕霅溪……”
我喜欢的徐迟，那个如诗如画《瓦尔登湖》的译者，要我经常陷入黄永灿《如诗般宁静》的宇宙天地中。
那年，徐迟从生他养他的江南小镇走出，带着满身的江南水乡气质，行遍大江南北。这一身的水晶晶气质，让他能够以卢梭般的自省自查来看待整个世界，恍然中国大地上一颗行走的水晶。
南浔，何来这妙趣横生的气质？
一、丝路南浔
三年前的春日，我一个人抵达南浔古镇，正好是傍晚。夜色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河道化身为暖色灯光带，宛若巨龙盘旋，又如绚丽丝绸，恍惚在诉说光芒万丈的古镇记忆。
众里“浔”她千百度。
我最先寻到的是因丝而生的大商人，腰缠万贯的他们引导搭建起了这座辉煌的古镇。
史料记载，早在大唐开元盛世之时，湖丝即已成为贡品。《宋史·食货志》中称：“茧箔山立，续车之声连屋相闻。”时人道：“湖丝遍天下”。
这是一座因丝而生的古镇。
在辑里湖丝博物馆，我们还可以看到搭丝灶、煮茧、捞丝头、炭火烘丝等制作丝绸的重要步骤。其中，最为瞩目的是辑丝，“细而匀，富拉力、丝身柔润、色泽洁白”，其品质佼佼，比一般土丝多挂两枚铜钿而不断。
故而，身价高昂的它一直是历代帝王的御用品，皇帝黄袍明确规定要用缉丝做。实际上，此丝起初名为‘七里丝’，出自南浔七里村，康熙亲笔赐名“辑里湖丝”。像康熙与乾隆织造的皇袍，就是指名选取辑丝作经线制而成。1851年，上海商人徐荣村参加英国伦敦举办的首届世博会，以用南浔辑里村产的生丝，一举夺得金、银大奖，湖丝震惊世界。
丝，可穿在身上，是尊贵的象征，而贩丝之人，将南浔之丝绸经上海或者广东销售，抵达京城，乃至海外，即涌现富商巨贾。
刘大均《吴兴农村经济》：“南浔以丝商起家者，其家财之大小，一随资本之多寡及经手人关系之亲疏以为断。所谓‘四象、八牛、七十二狗’者，皆资本雄厚，或自为丝通事，或有近亲为丝通事者。财产达千万两白银以上者称之曰‘象’。五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过千万者，称之曰‘牛’，其在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达五百万者则譬之曰‘狗’。所谓‘象’、‘牛’、‘狗’，皆以其身躯之大小，象征丝商财产之巨细也。”
南浔民间普遍认为的“南浔四象”分别是刘镛、张颂贤、庞云鏳、顾福昌，对此更有民谣云：“刘家的银子，张家的才子，庞家的面子，顾家的房子”。至于“牛”“狗”则是数不胜数。
在四大家族的带动下，南浔一度跃居清末中国最富庶的江南古镇，民间更是有“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之说。
二、民国大佬
在旅游爱好者眼中，江南六大古镇中，相比乌镇、周庄、同里、甪直等，南浔是最具文化气息的古镇，而文化的塑造离不开其灵魂，那就是人。
古往今来，无数的人从这里走出又回来……那一栋栋老宅里头是刘镛、张颂贤、庞云曾，顾福昌、朱国桢、徐自华等成长的痕迹……
相对封建时代“南浔四象”的家财万贯，礼部尚书董份为缔结散文大家茅坤之家姻亲建造“百间楼”，诸如此类的豪门传说，进入革命年代后，人们开始了大变革。其中，最为瞩目者当属“张家的才子”，张颂贤之长孙张石铭是南浔清末民初四大藏书家之一，也是“西泠印社”发起人之一，张颂贤次子张宝善之子则是大名鼎鼎的张静江。
张静江，曾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在结识孙中山先生后，便开始对他给予经济支持，孙中山先生赞曰，“自同盟会成立后，始有向外筹资文举，当时出资最勇而多者张静江也。但其巴黎之店所得六七万元，尽以助饷。”故，人称“革命圣人”。民国成立后，张静江更是与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并称为国民党四大元老。
与历史书上的辉煌相比，在他的家乡南浔，我却记住了这个“少年张静江”。青少年时代的张静江堪称曹子建笔下的“幽并游侠儿”，很是动人。
1887年，放学回家路上，11岁的张静江突然看到宝善街屋顶上冒起浓烟，他和几个同学见状，马上冲进火场救人。闻听二楼有小孩啼哭，他迅速冲上楼抱起孩子，可是火势太大，楼梯忽然断裂，张静江勇敢地抱着孩子自二楼跳下，孩子获救，他却因此而摔坏了左腿。正是此一事件，刺激了张静江的父亲，老式喷水筒、水桶之类哪里可能对付大火？爱子心切的他大笔一挥，购买了几部进口抽水救火机，南浔镇消防史上的第一支救火队自此诞生。
18岁时，张静江乘船去上海，因船与石桥墩相撞，一船人均坠入水中。船夫出手相救张静江后，眼见其他人还在水中，顾不得身上湿漉漉，他大喊“谁能救上一人，我愿谢银100两！”见此，众人纷纷下水，其余人等全部救起。张静江立刻写下十几张字条，要他们去南浔东恒和酱园领取银两。
这两段少年往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其中充满了他对故乡的深深热爱。
可能正因如此吧，他不仅仕途顺利，家庭也很是幸福。张静江先后有过两任妻子，育有“十朵金花”，每一朵花，都在各自领域开放了最美的芳华。
时代大变革之时，南浔大族的后人，并没有留念封建时代，他们的后人也纷纷行动起来，开展“实业救国”。
其中，面对刘家的日趋衰败，首富刘镛的三儿刘梯青认为“变则存，不变则亡”，他先是与西洋人合资经营橡胶园。接着，又与庞赞臣、张伯琴等集资28万两，在余杭塘栖创办了崇裕丝厂（即杭州新华丝厂），引进意大利、日本的先进设备，将缫丝出口到欧洲、北美以及东南亚等地区，重振南浔的丝业，而刘梯青也被誉为南浔刘氏办厂第一人。
有趣的是，刘梯青的私家住宅被称为红房子，原因是其偏爱的西欧罗马式建筑，是用红砖砌成的。另外，杭州新新饭店的西楼、小方壶斋也是刘梯青所建，而刘家也因此中兴。
三、一脉相承
古人讲究，学而优则仕。反过来，江南之人在实现巨富入科举仕途后，更加注重教育，更加注重藏书，以重蹈太多大家族“富不过三代”的怪圈，实现文脉相承。
只要一提起江南的藏书楼，大家首先想到的多半是宁波天一阁。
直到我走入南浔，我才发现这里的藏书楼，丝毫不逊色范钦的藏书阁楼。那就是嘉业藏书楼，因清宣统帝溥仪曾为此题“钦若嘉业”的九龙金匾而得名。
此楼创始人刘承干，是晚清的秀才，乃南浔首富刘墉之孙。
刘承干自幼酷爱藏书，面对日本汉学家纷纷来到中国抢购宋元精椠，大量珍贵的古籍流入日本。刘承干再也坐不住了，决定“文化救国”。1908-1918年，十年间，他积书60万册。1924年，他又用20万银元建成了这所两进两层共52间的藏书楼。楼成后，他又罗致了甬东卢氏“抱经楼”，独山莫氏“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结一庐”，丰顺丁氏“持静斋”，太仓缪氏“东仓书库”等十数家藏书。
如斯，刘承干号称藏书百万卷。藏书楼，这是每一个书呆子的“白日梦”，而刘承干却将其实现了。
刘氏藏书以宋版四史最为珍贵。吴昌硕曾为藏书楼题写了“宋四史斋”。另外，宋开庆110卷《鹤山先生大全集》、宋淳熙戊戌本《窦氏联珠集》也都是海内称绝的孤本。
刘承干不但藏书，还自己雕版刻书，并以重金延请名流缪荃孙、王国维、董授经等考订校勘，前后所刊之书有《嘉业堂从书》《求恕斋丛书》《影宋四史》《旧五代史注》等，皆以精美典雅著称于世。凡刻成的书，刘承干皆有题跋。
鲁迅先生就曾经到上海青海路嘉业堂买过书，他在给杨霁云的书中说：“刘翰怡听说到北京去了，前见其所刻禁书目，真是杂乱无章，有用书不多，但有些书则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会刻的，所以他还不是无用的人物”。在《病后杂谈》中，他还特意写到：“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
时代变化，是藏书的一大劲敌，但庆幸的是，嘉业楼避免了兵燹的破坏。1949年，解放军南下，中央曾指示华野部队保护好这座藏书楼。新中国成立后，刘承干将此楼及所有的藏书捐献给国家，“愿将藏书楼与四周并藏书、书版连同各项设备等，悉以捐献与贵馆永久保存”，这里也就成了浙江图书馆古籍书库。
幸哉，幸哉！
四、平民的幸福
南浔古镇，不仅仅是属于这些达官巨贾们，也属于每一个古镇的平民。江南小镇的人们，有着自己平凡的幸福。
当时小住南浔的日子，是在一家南浔人开的小店，少年的她曾离开南浔到上海，后来再次回归故乡，就是因为对这方水乡的眷恋。
店主得知我们是武汉的客人，一众人喝茶聊天起来。泡一杯南浔特有的熏豆茶，内容有青熏豆、嫩茶叶、橘子皮、胡萝卜干、白芝麻、卜芝等。色分六彩。青豆绿的晶莹剔透。茶叶是鹅黄色。芝麻是白色。腌渍的橘皮，色泽金。卜芝则是黑色。萝卜干是红色的。
这种熏豆茶，要我想起遥远西北的“八宝茶”，离开西北回武汉之时，我的宁夏朋友请我吃了一餐羊肉，塞给了我这盒饱含情谊的八宝茶，八种宝贝，也是八种色彩。可见，中国之大，劳动人民的智慧还是有相同之处呢！
几个人聊天，春天的暖阳透过窗户，温馨地洒在我们的身上，门内门外的江南女子，水灵灵的美，水晶晶的亮，不知哪位船娘在唱起江南的歌谣，软糯香甜……
喝茶自然是好的，作为一个每天吃热干面长大的武汉人，一个资深的吃货，我对这里的面条也偏爱的很。
在南浔，一日三餐，都可以吃交头面。尤其是泰安桥堍的交头面很是知名，其浇头有卤汁、牛肉、素丝、雪菜等十余种，尤以双交面（即酥肉爆鱼面）出众。
不免跟武汉的热干面做个对比，就面条而言，武汉热干面是干、香、劲，南浔双交面要更细、爽、滑；
热干面是加萝卜丁、酸豆角，尤其是香喷喷的芝麻酱提香，交头面要更讲究，以双交面为例，酥肉色泽红润，肥而不腻，又香又酥，爆鱼色泽乌亮，鲜而不腥。
如果说热干面是下里巴人，那交头面就是阳春白雪。怪不得武汉是码头文化，而江南则是秀丽的水乡文明。这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最佳例子。
南浔还有一种菜，很是独特，其尊贵类似武汉的洪山菜苔，在客栈女主人的悉心安排下，我也有幸尝到了。名字也秀气的很，叫做“绣花锦”，比一般菜叶多些褶皱，炒过后依旧碧绿，入口糯软。据说经过严冬霜打的绣花锦味道佳，也更是清鲜，这跟洪山菜苔一个道理，同样是冬春最好。或许同纬度的长江流域，每个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清鲜菜肴吧！
写到这里，翻开日历，刚好距离牛年来临还有十多天的时光，一想到年夜饭，我就会想到蹄膀与蹄花。
这两物，叫做兄弟可以，叫做双绝也没错。从西风瘦马的塞北，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大概是无人不爱吧。东北是酱蹄花，闽南的蹄花蹄膀偏甜口，武汉的蹄膀有点辣中回甜，周庄沈万三的蹄膀也是闻名遐迩。
在南浔古镇路边，于人来人往中，最常见的小吃、最接地气的也是猪脚蹄膀。在我们吃货眼中，蹄花用的是上好的元宝蹄。红烧蹄髈，色泽红润，口感软糯，味道咸鲜，香而不腻。尤其是那软糯可口的皮子，连老掉牙齿的高寿老人都要忍不住吃一口。蹄花瘦，则是年轻人下酒的妙物。真可谓，各有所爱，各有拥趸。
同时呢，当地年夜饭上更少不了他们。新旧年交替之际，南浔家里的老人拿出蹄膀、黄酒，祭拜祖先，才开始吃真正的团圆饭。登上团年宴之时，蹄膀就是绝对的主角，红艳艳香喷喷，独占花魁。而且，还有讨个好彩头的意思。“蹄”谐音“提”，寓意新的一年万事要“提起来”，芝麻开花节节高也。
别小看这蹄膀，与周庄的万三蹄相较，“浔蹄”也有百年的历史，据说是南浔四象首富刘镛创造了“浔蹄秘方”，因此浔蹄也叫做刘家大蹄。后来，该配方传到民间，便成为家家户户年夜饭餐桌上的一道硬菜。
除了浔蹄，鱼圆、春卷、红烧羊肉、烂糊鳝丝等也是古镇经典美味。
所以，我说，南浔，也是美味的南浔。
五、是否还记得我
客栈的朋友跟我说，她每到一地都喜欢逛当地的博物馆。于是，离开南浔前夕，她特意带我来到湖州博物馆。她说，当年赵孟頫《吴兴赋》从湖州的地理风貌，一直写到人文乡佾，词采华茂、雍容典雅、清新自然，颇有汉赋传统、魏晋风范。至于，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个千年佳句的钱镠，不仅有人文情怀，还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创建者。还有古代制茶，贡茶盛会，铜镜制作的发展史，善涟湖笔的工艺……三个小时的参观让我们感受到了湖州人精致闲适的生活。
如果要说湖州是精致典雅的，那么南浔古镇就是其中最闪亮的文化明珠。她是徐迟的瓦尔登湖，也是刘氏、张氏等大族辉煌往事的见证者，更是古镇人们烟火人间一饭一茶的生活。
一切啊，就像南浔的那一支毛笔。一支笔成就了这一片秀气的江南水乡，也书写了数百上千年的书页往事。
“众里浔她”、“南浔难寻”……
上次去南浔已是三年之前，一场疫情，曾让我身陷武汉，在那些封城的日子，我时常想起江南的这座小镇，那走过的青石街道，寻到的沧桑历史，那位客栈的曼妙女子，那寻常巷陌的烟火美味……这一切，都让我在最艰难的日子有着最深切的希冀。
“水晶晶的水，水晶晶的太空，水晶晶的日月，水晶晶的星辰，水晶晶的朝云，水晶晶的暮雨，水晶晶的田野，水晶晶的寺院……这是我的水晶晶的家乡。”
1996年12月13日，巧合的是，我喜欢的那位诗人，在写完《江南小镇》续集部分章节后，正是从武汉同济医院楼上跳下自杀，这是徐迟生命中最后一次浪漫主义情怀的迸发。
武汉与南浔，长江中游与下游的双城记，不知是否冥冥中有个巧合？
谢谢你！南浔！我会再来探访你，于千万人中，不知你还会记得我吗？
作者：舒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