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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安城西有处破庙,这破庙四处透风,年久失修,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久而久之,这破庙便成了一众乞儿的汇聚之地。
正逢这日城中有一大户之家为其长子贺生辰而派发米面,乞儿们得知消息,早早便去了。破庙没了这些乞儿的吵嚷之声,再有北风透过那残破的窗扇一吹,更显苍凉破败。
一人抬腿,吃力地跨过庙前台阶进来。他走得很慢,拖着脚走,似乎并没什么力气。这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到了庙中那座黑黝黝的、看不清是谁人的塑像前面。
一声闷响,看来是跪了下去。随即有声音响起:“求您保佑,保佑赏碗饭吃。我娘生了好几天病,再吃不上口饭,恐怕就要死了。”是个小男孩的声音。他说得很慢,明明是在求神灵庇佑,可是口气却冷静。“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真有,为什么不庇佑我们?”然后说话声止了,只听微微一声叹气,他慢慢站起来,又拖着脚步向外走去。想是饿得没力气走道了。
她本躲在塑像后面睡觉,这小男孩进门时她便醒了,将这小男孩的话原原本本地听了,心里一动,闪身出来。
“你站住。”这小男孩正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正与她对上目光。
葵欢一阵恍惚,这小男孩的眼神像极了一个故人。
这小男孩抿了唇,静静看她。寒冬腊月,身上只穿了件灰色夹袄,夹袄上缀了几块补丁,不脏。不像个普通的小乞丐,被人这么一唤也未流露出半点惊慌之色。这样的人,要么是意志坚定,要么是冷心冷性。
殊不知她在打量人家,那小男孩也在打量她。好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松松挽了个发髻,此刻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只是那眼神很温和,没有那些人眼中带着的轻蔑、厌恶。
葵欢站在高台上,轻轻跳下来:“你,想吃饱饭是吗?”她试探着开口。
那小男孩一怔,将视线转向别处,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是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像极了师兄。葵欢记得,师兄天资一般,修行时总是追不上进度,时常背过人去偷偷练,只是收效甚微。
那日她拦住师兄,指出师兄刚刚修炼时的错误,问师兄是否要她帮忙时,师兄也是这样别开脸慢慢地点头。眼前的小男孩与师兄如出一辙,明明境况窘迫,只是自己强撑着,不愿启齿寻求帮助。
葵欢想起那么好的师兄,又是一阵心疼,对眼前这个和师兄有几分相似的小男孩,也多了份好感,下意识地就想出手照拂一二,心底顿时有了主意,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唤我阿熹。”不知怎的,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他竟将小名脱口而出。
葵欢绽开唇:“阿熹,或许这庙里的神灵真的听到了你说的话。”她伸出右手一旋,掌心光华大作。待光华散尽后,葵欢手中便出现一物。
她将这物递给他:“此物名叫三足钵,你看——”她一手捧钵,另一只手在那钵面上前轻轻一挥。那白花花的大米便盈满了钵。“你将血滴在这三足钵里,从此这三足钵认了主,它就是你的了。”
阿熹咬唇,一时间没伸手接过。不贪,葵欢更是多了层好感,将这三足钵塞他手上。
“就像你刚刚求的,这三足钵不能保你大富大贵,但是却能保你饭食。只要有这三足钵,你便不会再受饥饿之苦。别看这钵小,里面只能盛几两米,但是吃完便有,也算是个宝贝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一定会回报你的。”见葵欢只笑不语,他攥紧三足钵,“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找到你?”他年纪不大,却有与年纪不相符的冷静稳重。
“不用找我,若是有缘自然会遇见的。只需记得,多行善事积福报。”葵欢从一侧爬上高台,“我要再去睡会儿了,你快回去吧,你娘还在家中等着呢。”
阿熹看她爬上高台,看她衣角消失在塑像后面,眼神一黯,向门口走去。
2
正值人间四月的好时光,草长莺飞,处处透了热闹。北安城主路上熙熙攘攘,耍把式的、卖小吃的、做生意的,自是一派繁华景象。
有一着了素色锦袍的男人正立在酒店二楼栏杆处,视线落在底下一顶青色软轿上。有那身强体健的婆子抬了软轿,脚下生风往府里赶,不多时便消失在视线之内。锦袍男人轻轻敛唇,慢慢踱下楼梯,他要等的人回来了,他自然也要及时赶回去才是。
这锦袍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北安城明家的二少爷,明传熹。
这明家二少,生的一副好皮相,能书善文,又是家财万贯的明家人,什么都好。只可惜,是个庶出,上头还有个嫡出哥哥。这明家即使再有钱,到最后啊,明二少也能分薄薄的一份儿,出府单过。
府里佣人婆子们忙得脚不沾地,谁都知道,老太太最心疼的就是今天到家的外孙女,连府中的大少都要靠后呢。
软轿稳稳地停下,自有机灵小丫头上前殷勤打开轿帘,当中正坐了位秀丽女子。这便是明家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苏云碧。
明府人丁单薄,明府的老爷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全靠老夫人和夫人两个女人支撑门户。
就在前几年,府上的两位哥儿终于长大成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府中的夫人哮喘病犯得狠了,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去了。现在府里的主子,也就只剩下老太太并两位少爷了,还有位时常被老太太接过来小住的表小姐。
此刻,老太太房里已摆好了饭,府里大少爷明传礼在屋里走来走去,“云碧怎么还不到,该不是路上耽搁了吧?”
老太太笑道:“我的乖孙,总不过是一会的功夫,你急什么,你妹妹等会就到。”
忽然门帘子被人掀开,明传礼满怀希翼地看去。
“祖母,大哥。”明传熹笑着行礼。
明传礼见是他,面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二弟,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云碧表妹呢。”老太太伸手招呼传熹过去,白了传礼一眼,“我的儿,别理你大哥。”
祖孙三人又闲了会儿话,表小姐苏云碧终于到了。她向来守规矩,先拜见了老太太,又依次冲自己的两位表兄弟行了礼。表哥传礼一张国字脸,生得不错,只是站在长身玉立的传熹表弟身旁就有些不够看了。明传熹拱了拱手作为回礼,随即退到一边看着自己的大哥跟苏家表姐说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大哥对云碧表姐有意,老太太也有意将云碧表姐娶进来亲上加亲。明传熹笑得更深,只怕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才是。
用完餐,明传熹道了声便告退了。临走时,正对上苏云碧盈盈目光。他一颔首,举动恰到好处。
明传熹一向不喜欢佣人进他的屋子,向来是进门便将房间门反锁了。房内设了一个香案,上面只供了一个三足钵。他净了手,冲那三足钵躬身行礼。
谁也不知道,明家的这位二少爷,曾经是个连个饭都吃不上的小可怜。若不是有人给了他这个三足钵,他根本就等不到明家派人来寻的那天,早就像他那可怜的娘一样活生生病死,到死都是个饿死鬼。当初葵欢赠予他三足钵,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时,娘的身体已经凉了。
他父亲,也就是明家老爷,当初娶妇时言明,四十无子方才纳妾。只是在他妻子怀明传礼时,一次酒醉,幸了当时正在明家做丫鬟的娘。珠胎暗结,明老爷信守诺言,本欲一碗药灌下去抹平便是,奈何她娘跪地苦求,称愿意带着孩子在外过活,绝不回来影响明家声誉,他才能留得一条性命。
为了不让家中正室发觉,他父亲竟然真的狠心不管他们。只是后来,父亲年纪轻轻过世,大哥幼时多病,为了延续香火,他才又被接回来。
他不过是他大哥的替补而已。可是这个替补,早晚有一天,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
3
苏云碧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美人扇,贴身侍女红袖为她递上糕点。
“今年这天比往年的都热,小姐虽然没胃口,可是多少进点,饿坏了可怎么好?”
她看一眼,示意将那糕点挪开。
她在明府住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府的厨子都是她舅舅在时就用的老人。这么多年下来,菜色糕点反反复复都是这几样,她也吃腻了。
红袖抿抿唇,似是看出小姐心思:“您好歹尝尝,这个可是新样,味可好了。”苏云碧放下手中绣活,不好再拂她美意,勉强拿了块尝尝。
滋味是比往常的好许多,她轻笑:“是比平时的味道好。”
红袖声音清脆,立刻接话:“这是二少爷给厨房出的法子呢,说是平日做糕点都有猪油,现在天又热,吃着便倒胃口。厨房将那花瓣并清茶捣碎了一起混入,自然就解了腻,更多了股清气。”
“小姐,二少爷真厉害,连这个都知道呢。”
苏云碧听了这话,脸一红,帕子被她揉成一团,好半天才启齿:“红袖,你若是见了二少爷,你便再问问他可还有别的方子?我也想琢磨点糕点去孝敬外祖母。”红袖俏生生地应了。
苏云碧放下扇子,又捻了针过来绣香囊,大表哥喜欢她,可她呢,只把大表哥当成是哥哥,生不出别的情分。至于表弟……风流俊俏少年郎,哪个女子不动心?这厢苏云碧一颗女儿心还在惦记着终身大事,却不知一场灾祸转眼就来。
宛城大蝗,秋禾尽伤,人相食!曾经降临在宛城的命运如今落在了北安城之上!飞蝗蔽天,亘数十里。北安城外郁郁青青,顷刻便只余光秃秃的杆儿。
正房内,空气都隐隐冻结。大少爷明传礼低头站着,不敢迎上老夫人失望的目光。
“祖母,我——”终是难以忍受这种氛围,明传礼开了口,却被老夫人一个眼神定住。
“传礼,你糊涂!”老夫人重重一喝,“我年纪大了,你就是这样掌管家业的?”老夫人看着自己向来宠爱的孙子,气急反笑,“土地是我们明家的根本,明家几代,靠的就是这千亩良田。如今蝗祸,你却跟我说,这些年的粮食都被你卖了?”
“传礼,明家还富贵着呢,你便敢卖粮,那你再接下来是不是要把这地也卖了!”好端端的,为何要卖粮?明家不缺钱财,若是要银钱,只管去账上支,她从不多问。只是,这预防着天灾的粮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被孙子卖了。如今蝗祸肆虐,蝗祸之后便是饥荒,明家上上下下可怎么熬!
老夫人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子,叹气:“如今之计,你去将家里所有的现银都买了粮食去。记住,米面有多少,我明家要多少。不必计较钱财,只是速度要快!否则——”明传礼心中懊恼,起身急忙去办。
老夫人看着匆匆离去的孙子心下怅然,孙子仁孝她是知道的,只是身为一家之主的魄力与眼光,实在是不够啊。
她吩咐身边的丫头去将二少爷传熹请来,传礼耳根子软,若是没有人在旁敲边鼓,是绝对不会自作主张的。毕竟年纪大了,老夫人面上已是掩不住的疲累。
4
明传熹静静地站在那里,垂了眼等待祖母说话。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孙子,他虽然避开眼,但那脊背却挺得笔直。自己不开口也只在等着,好耐性。
“传熹,你可知道你大哥卖粮的事?”
“回禀祖母,我知道。”
老夫人眼眸一眯,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孙子:“是你撺掇着你大哥卖粮?”声音已夹杂几分怒气。这个孙子远比他大哥聪明,只是心思太多,也太活。
明传熹抬起眼来:“老太太这就冤枉我了,这主意是大哥拿的,事是大哥去干的,您怎么能说是我撺掇的大哥呢?”明传熹讥诮,“还是说您也觉得我大哥是个耳根子软的,支撑不了家业,旁人几句话便能左右他心意?”
“你这个孽障!你便是这样与你祖母说话的?”一盏茶泼他身上,迅速濡湿了长衫。
明传熹毫不在意,借着蝗灾,他布的局已经成了。自然不需要再多加颜色,“您想让我怎么说话,嗯?”
“当时传礼病重,您把那孽种接进来,为了明家的香火,我也同意了。可是如今,明明有救治传礼的法子,只用他一点血,又伤不了性命,您若阻拦,我便抱着传礼一同去跟了老爷罢!”明传熹嘴角勾起,掐着嗓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
老夫人脸色一白,又听他换了个声音:“你这是做什么?传礼是明家的长子嫡孙,任谁也越不过他去。罢了罢了,只是有伤阴鸷,都是我明家的子孙,待传礼病好,你可要好好对待传熹!”
明传熹唤了声祖母,低低笑了:“祖母,您看我学得可像?”他神态自若,学着当时偷听到的话,满意地看着祖母的身子微颤,脸色也愈加难看。
大哥从小身子多病,现在却健壮如牛,全是因那年大夫人找到一个得道高僧,寻了个换血法子。只需有一血脉相通者而又身体健壮者,引其血入大少爷体内,再将大少爷体内的血引入此人身上,便可分担病气,这身体自然就康健了。
明传熹初回明府,他虽然年幼,却懂得看人脸色,自然知道大夫人不喜欢自己。也因此,等闲不敢靠近大夫人和大少爷。老夫人对自己有一份疼爱之心,又是老夫人将自己接近府内,他自然多了份亲近。
那日他前去请安,见大夫人面色不善急匆匆进房,便躲在窗棂外面,正让他听到。大夫人不喜欢自己,是明府下人有目共睹的。他是丫鬟生的,是庶子,手中又无钱财,平日里下人也时常说些风凉话。他都能忍,只求有口饭吃,好好活着。可是最终老夫人还是同意了大夫人的提议,甚至连点踌躇都没太有。只因为他是庶子,他就活该命贱吗?他就活该给大哥当踏脚石吗?
老夫人在正房里不愿过来,大夫人派人摁住他手脚,由那个年轻和尚对他施针放血。他躺在那里,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和尚。
那个和尚说什么来?那个年轻和尚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像蛊虫一样钻进他的脑子里:“自己没用,便只能任人宰割。”他全程是清醒的,就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进到大哥体内,大哥排出的颜色黑红的血,再一点点进入他体内。
怎能不恨!
“祖母,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您好好保重,等着我大哥买米回来罢。”老夫人看着他转身离去,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米,传礼怕是买不回来了……
5
转眼三个月过去,天气愈加冷了。米价本来炒得便高,如今是拿着金子也难买了。偌大北安城,迅速萧条下去。
城中大户纷纷闭门不出,关起门来过日子。
至于贫民人家,饿死的也是大有人在。
官府自然是开仓赈灾,只是那赈灾粮食经过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明家这种富贵人家,本是有足够存粮预备着的,只是大少爷明传礼将存粮全部变现,又没能再购得粮食回来。民以食为天,如今再多的银两都是不管用了。
天色阴沉沉的,不多时便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厚,已没过脚踝。自幼跟随明传礼的下人拢了拢身上的夹袄,又将那伞举得高了点。
明传礼静静地立在一座宅子门口,视线紧紧盯着那紧闭的黑色大门,任雪花飘洒,岿然不动,除了呼出来的热气,就像木人一般。
明府的粮食一日比一日少,那下人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是在明府做活的。如今要是将人遣散,便是银子给得再多也难以活命了。面前的这座房子,便是明家二少爷日前搬出去住的居所。
明家二少爷不知从哪里积攒下的米粮,前日便开始出售,虽然是坐地起价,可是出钱来买的人络绎不绝。
明传礼想起当日事来,心中隐痛。他从不知二弟面上的谦恭友爱都是装出来的,那日他出门买粮,回来时便见二弟拂袖而去。没过多久,二弟便搬了出去。整个北安城都知道了明家兄弟不睦,若不是明二少爷放出有粮的风声来,整个北安城都要以为他明大少爷明传礼欺负庶弟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明传熹没有打伞,白雪红衣,立在大门处更显俊美。似笑非笑,抄了手等着明传礼开口。明传礼脸上木然终于破裂,他喉咙滚动几下,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二弟,如今家中的情况……毕竟你也出身明家,不管有什么委屈,能否先把粮食卖些给明家?”明传熹俯视着他,看见自己这个大哥意气风发,如今却在这委屈求人,眼神也复杂了起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祖母其实没有说错,大哥之所以将家中的存粮全部卖掉,是自己所蛊惑哄骗没错。大哥喜欢苏云碧,想要风光迎娶她,他便哄着大哥为苏云碧从江南千金订购一张拔步床。不方便走账,他便劝着大哥先出售粮食应急,反正很快就会有新收成入库。
没错,明传熹的确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蝗灾。今年夏日本就气候反常,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向来是谋事在人,只是这次,他的局还没好好设,老天爷就开始帮他。
明传熹微微一笑,他的运气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不错,三足钵是,这次也是。
就像当初那个女娃娃说的,三足钵很小,满满一钵也不过几两。但是好在三足钵内的米源源不断,他将那三足钵倾过来固定住,那米便能一直流。也正因此,他才有足够的粮食可以高价卖出。
明传熹看着自己的好大哥,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看着自己的目光仍然没有半点恨意。明传熹咬牙,不知道大哥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死因会是什么反应。
“你回去吧,我就是将那粮食扔在水里都不会给明家的。”他一顿,“我娘死在外面,你娘的命算是抵了。你的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若不是我险些搭进命去给你换血,你绝活不到今日。”
“如今大雪封路,各地都在闹饥荒,明家便是再有钱,也绝对买不到粮食。”
“你回去吧,半月之后,我便娶妻。若是大哥还有力气过来,便来饮杯水酒。我想云碧表姐知道表哥能来,也会高兴的。”明传熹硬下心来,笑得残忍。
那打着伞的下人脸色一变,举着伞的手也在颤抖,不敢去看大少爷的反应。二少爷要娶表小姐的事,还是没能瞒住大少爷。
6
明传熹至今为止,只亲眼见了一个人的死状,便是大少爷明传礼的母亲。明传礼的母亲的的确确是哮喘死的。谁也不知道,明家的主母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那日大娘身边的丫鬟都被她打发了,大娘要念佛为她的儿子祈祷。就在去小佛堂的路上,因着雨后路滑,而崴了脚。那身上带着的香囊就掉在手边不远处。大娘一急,便喘不上来气了。他当时凑巧躲在假山处,大娘瞥见他,便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将香囊递过来。他是怎么做的?他冲着大娘行了个礼,向后退了一大步。看着大娘面色慢慢发青,看着大娘吃力地用手去够那香囊。最后,看着大娘一点点地不动弹,生生憋死。
每次大哥和他说话,冲他笑时,他便不能自制地想起大娘死前发青的那张脸。
多行善事积福报,这七个字,他到底也没能做到。间接害死大娘,弃明家于不顾,于灾荒时抬高米价谋利,这桩桩件件,如果人世间真有因果,他怕是也不得善终。
这厢待嫁的苏云碧心里也是小鹿乱撞,这桩婚事来得实在突然。不过数月,明传熹离开明家自立门户,并且亲自前往苏家定下婚约。如今苏家境况已经大不如前,这场蝗灾,苏家也是首当其冲。苏家早就有意亲上加亲,原本属意嫡子明传礼,庶子明传熹出息了来求取也是好事一桩。
更何况,苏云碧一颗心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落在自己这位俊美表弟身上。可是就在出阁的前三天,出事了。
明家老太太,死了。
明传熹握笔的手一顿,那上好的松脂墨便在那白纸上重重一滴,污了整幅图。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明传熹想起了很多被自己可以遗忘不愿意承认的事。
老夫人对他,还是有一份情义在的吧……他小时候的压岁钱,永远比自己的大哥多。那一张薄薄银票上的数字,不知道比大哥高多少。老夫人是怕哪天自己去了,大夫人带着大哥分家产时薄待自己,故而总是想着多给自己些银钱傍身。
他唤了人来,吩咐备好车马。身为孙子,怎么样他也得去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明家大门洞开,地上黄纸和着残雪并污水在那静静躺着。也是,明家如今这种光景,从主子到下人,哪里还顾得上收拾。灵堂就设在正厅,明传礼披麻戴孝正跪在那里。并无什么人前来祭奠,亦不需要回礼,他只默然地跪着。
“怎么死的?”明传礼低着头,往那火里添了一张黄表纸。
“祖母本来就上了年纪,这几个月来更是身体不好,大夫说是郁结于心,前天夜里便……”明传礼又添了张纸,依然没抬起头。
忽听一阵喊叫,明传熹扭过头,见是自己家里的小厮满脸慌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他皱眉:“什么规矩都没有了!这是你能进来的?”
那小厮跪在地上急忙磕头:“不好了,爷,有人带着人马将家里砸了,正向这来呢!”
什么!明传熹一惊,身边的明传礼已经站了起来。
“二弟,你惹下什么祸了?你快去内室躲躲,这里我来周旋!”扯了明传熹袖子,神色焦急不似伪装。
明传熹隐隐有不好预感,他看了祖母棺椁一眼,突然整个人轻松了。他摇了摇头,唤了声“大哥”。
“大哥,你在这安心守灵便好,其余的有我。”他一扫衣襟出了正房。
为首一人骑着马,马鞭一动便有人上前制住他。明传礼紧跟着出了门,见此大惊:“你们是何人,我二弟犯了何事?”
明传熹饶是被制住,仍能保持清醒。他扫了一眼这些人的服饰,心知肚明,怕是呈上去的米出了事了。
7
北安城产米,以北安为首的周围几座城池出的米向来是献上的贡米。只今年遭遇蝗灾,自然便无法向往年一样供奉。
明传熹的米来自三足钵,滋味不似寻常米。
那北安城的官员有的便动了心思,前去找了明传熹。明传熹出售米给官府,官府在将米献上。而北安城的官员,则在北安城内庇佑明传熹抬高米价。官商勾结,便是这个意思。
与明传熹合作的官员尚且要担一定风险,而明传熹,却做得几乎是无本的买卖。这米被一层层地献上,却在进京的时候,出了事。
有人尝出这是皇宫大内府库中的珍珠米。珍珠米较一般的米小,煮出的粥软糯,贵人们最爱食用。而府库中的珍珠米从数月前一直大量消减,贵人们大怒,下令彻查。可是谁也不知道府库好好的米是怎么被人偷运出去了。
尽管明传熹对于将珍珠米怎么从京都府库偷运到千里之外的北安城无法招认,但是他呈上的米确实是珍珠米无疑。
打入大牢,秋后问斩。明传熹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
明传礼提了食盒前去看时,明传熹只捎了句话出来,让他把三足钵的碎片捎来。三足钵在他被人逮捕时,混乱中便被砸碎了。他被捕的时候,便将大娘的死因告诉了大哥。明传礼祖母刚逝,弟弟入狱,更得知了自己亲母死因,一夜白发!
明传熹倚在墙角,手里摩挲着那些碎片。
他明传熹即使要死,也要带着这些碎片一起死。碎片割破他的手他也混不在乎。死就死吧,他眼底光芒一点点淡下去,大娘是他害死的,祖母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就连云碧表姐,也因为他想报复大哥而被卷了进来。
那血滴在三足钵的碎片上,禁锢解除,三足钵消失不见。明传熹急忙伸手去攥,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攥不住。
原来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啊……他合上眼,沉沉睡去。
葵欢赶来时,明传熹在狱中已经呆了十天。十天,足够将一个俊美男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葵欢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憔悴的男人,透过蓬乱的发,仍然能看出他儿时的模样。而这十余年过去,葵欢仍然是孩童模样。当年明传熹的血滴落在三足钵上,三足钵认主;如今血再一次滴上,三足钵归宗,她受到感应才赶过来。
明传熹今日这般,她也要负一定责任。
归根结底,三足钵其实只是个转移物品的东西。三足钵转移的米,其实就是这人间皇宫之中的米粮。全天下,只有皇宫内的粮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论朝代如何变迁,天下之主总是要米粮吃饭的。
明传熹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她还是宛如初见。眼睛突然便有些热了起来,他低了头,不想让眼角泪光让面前之人看到。
葵欢重重一叹:“你可需要我救你?”她已经得知了事情始末。明传熹顿了顿,手凝握成拳,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十天,我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必救我了,我并没有什么脸面活着了。”许是一步错,步步错。他背过身去,长发覆面,又想起当初那个和尚所言。算了,他不挣扎了,他认命了。
葵欢看他一眼,无奈转身离去。
8
十年弹指一挥,没什么扛得住岁月横扫的镰刀。
北疆地寒,明传熹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明传礼变卖家产,上下打点贿赂,最终还是买回了自己亲弟弟的一条命。斩监候便成了流放三千里。至今已有十年。
明传熹立在风口处,风吹动他的发丝,依稀能看出过去的俊美。云碧表姐最终还是嫁给了大哥,二人生儿育女,重振明家。
而他,会一直留在北疆,过自己的生活。
三足钵,不过是浮生梦一场……每个人都要为贪心付出代价。便让他在这苦寒之地赎罪吧。
不知道,多年后,谁又会再遇上这么一个小姑娘,谁又能从她手里再得到一个三足钵?(原题:《三足钵》,作者:君子端方。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