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方北
泥中塑,火中淬。五色脂,血犹红。
——桃花汤
1
何德二十四年,中元夜,未央宫。
酉时,景德镇快马加鞭上贡的十二盏祭红釉桃花盏才送进未央宫,登时便碎了一地。皇后横眉怒目、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搅得未央宫天翻地覆,一众宫人抖抖索索贴服在地,大气不敢出。
“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烧桃花盏,盛桃花汤,三年了,烧的都是些什么?以为本宫好骗吗?桃花汤呢?桃花汤呢?”
皇后赤足奔至一个宫女面前,一边撕扯一边用力拍打着小宫女的肩背,连声质问道。
“皇后……您……您……息怒……”小宫女战战兢兢说话间,脸色便通红紫胀,伴随着极力的哀求,只见皇后发疯般死死钳住那小宫女的脖子,眼神里充满血腥的杀戮。
一旁吓得浑身抖颤的常公公忙颠颠从袖中掏出一个釉色紫葫芦,开了盖,一边支入发疯的皇后鼻息间,一边上去掰开皇后的双手,朝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喊道:“快扶皇后休息。”
说话间,皇后竟软塌塌地晕了过去。
常公公抖着手封了药瓶的盖子,急慌慌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便命人收拾残局。
自从皇后上官晴患了苍颜痨,皇上再未踏进未央宫半步,就连每一年中元节的太庙祭祀大典都是景贵妃陪同。近来,“废后”的风向刮得愈发紧了。
皇后的病也越来越厉害,发起疯来不管什么都砸个稀烂,别的不提,单这景德镇官窑烧制的祭红釉足足砸了几拨。要不是皇上下旨令太医院配了酥魂散,怕是未央宫早已片瓦不存人命丧尽。
此时,皇后已安然睡去,晃盈盈的灯烛下,细瞧,曾经那宛若圆月的一张脸苍白瘆人,原本细腻如玉脂般的凝肤都龟裂成粗糙的硬痂,青黛色的两弯月眉剃得只剩眉影,点朱绛唇臃肿浮紫。
真可谓一代绝色成空叹,丑妇深宫风雨飘!
中元夜,万鬼游,千魂荡,家家户户闭门窗。
常公公疾步离开未央宫,直奔华阳宫。
华阳宫,别是一番灯火辉煌,已足足三年,抛开患了苍颜痨的皇后上官晴不提,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却独宠景贵妃一人。
这在历朝历代也属罕见。
这不,祭祀大典刚过,皇上便点了牌子来华阳宫,常公公来时,景贵妃刚刚伺候皇上用过晚膳,听得屋内莺莺燕语卿卿我我,常公公止步在帘外侯着,心急得火烧一般,仍是不敢进去。
罢了,皇上才慢悠悠起身,常公公还未开口,便听着:“起……驾。”
出了华阳宫,常公公便跪在撵前,俯首帖耳哀求道:“皇上,奴才斗胆,求皇上去那未央宫瞧瞧,皇后的邪气越发不可收拾,靠那酥魂散怕是早晚要出人命啊。”
“常公公,念你一片忠心,还是自保为好。”皇上话音未落,轿撵已起,夜色越发浓重。
夜间子时,未央宫帷幔四起,灯烛燃尽,一株火星嗖忽忽蹿了起来,宫人打盹,待听得噼里啪啦声,火势已漫天不可收拾。
宫中走水,池鱼皆祸。
皇后不幸葬身火海,烧得四体无存,只剩一具黑焦灰炭般的散骨架。皇上龙颜大怒,经查实,皆因宫人疏忽嗜睡,烛火未剪,火星溅幔,致使未央宫走水,终酿成大祸,遂未央宫一众人等皆凌迟处死。
三月后,皇后上官晴国丧将满,因后宫不可无主,景贵妃册封皇后,未央宫重整修葺焕然一新,皇后景蕙仪入主未央宫。
2
何德十八年,宫中选秀。
时值,苏南恰逢大雨,一位秀女因天公不佑,误了选秀时辰,按着燕律本该处死,却因误打误撞救了太后一命,便破例入选,封了才人。
这个秀女便是景蕙仪。
入宫三载,莫说宠幸,连皇上的面都难曾见上一见,黯然沉沉的深宫,日子奈何打发。
然而,这个微不足道的苏南娇小女子并没有像其他深宫怨妇一般,整日苦等龙恩宠泽,一生白头。
她喜欢合欢树,无事便跑去采些合欢花,花落尽后,她常常带着丫鬟含月在合欢树下刨些湿泥带回寝宫。
起初,常有宫人讥笑她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连宫里的泥巴都视为珍宝,她也不争不辩,挖得从容自若。
日子久了,大家也见怪不怪,再没人理会,只当她是久居深宫不得宠而精神异常。
天光拉长岁月,她整日里忙着和泥巴打交道,倒也自成一番情趣。
她把挖回的湿泥掺了水,椿成细泥,再下功夫揉至紧致匀称,待气泡散尽,便开始一一塑坯。
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大江大河的鱼贝、她都塑得活灵活现,就连那日常一应物件都塑得精致简落。
当一件件素坯完工后,她会在素胎上画坯,寻常花草自不必说,更有那山间奇花、万木苍松、星辰晓月,都在那笔墨落成时,灵气悠然,神韵自得。
恍似飕忽间,琳琅满目的素胎搁置得到处都是,寝宫满室都是烟姜色。
不觉然时光已移了三载。
若不是未央宫出事,她怕是要在这深宫里塑上一辈子的泥胎来消磨有生之年的光景。
“娘娘,近来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连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含月紧张地说道。
“怪病?怎么个怪法?”景蕙仪气定神闲地边揉泥边问道。
“说是皇后自从太庙祭祀回来就少言寡语,起先也只是精神不振,脸色苍白,常常在夜里做一些邪梦,刚开始太医院诊脉说是受了凉着了风寒,可服了几剂药后,不但没管事,病情却越发加重了,最近说是脸色越来越苍白,竟开始龟裂,精神也有些失常,听宫女们私下议论,昨儿个皇后发疯险些把未央宫给砸塌了。”
“含月,以后这样的事还是少打听为好,毕竟我们人微言轻,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想想这偌大的后宫,我一个才人连给皇后请安的资格都够不着,更莫谈其他,你记下了?”
“娘娘,奴才知罪,奴才记下了,可娘娘您混日里把玩这些泥巴,何时才能是个头?奴才实在是心疼您……”
“含月,你可别小看这些泥巴塑就的各色素胎,它们都注入了我的心血,个个皆有灵魂,比这宫中的人心可好玩多了。”景蕙仪说着目光竟久久落在那些素胎上,嘴角微微漾起一丝浅笑。
含月望着发怔的主子低声道:“娘娘,奴才怎么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干活吧。”
入夜,人定,浓云遮了半片天。
景蕙仪刚躺下,突听得院中脚步声急急匆匆,还没来得披好衣服,就见未央宫的常公公已带着一干人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一个道士模样的矮个子男人冲到前面失态地道:“天啊!果不其然,真真在此!”说着话就伸手摸向那罗列整齐的素胎坯模,两片薄唇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罢了来了句,真乃奇才!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景蕙仪着急地问道。
“景娘娘,奴才奉皇后娘娘旨意,请娘娘去未央宫走一趟吧。”常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道。
原来,皇后自患了奇病便四处求医,可不论宫中御医还是民间郎中,都束手无策。
前几日,一个常来宫中礼佛的道姑说,她识得一个江湖游方道士,很有些法术,不如请来一试。
皇后急病乱投医,也顾不上宫廷律法不准兴妖布道,便背着皇上悄悄请来了道士,那道士施法后便直言道:“娘娘,您的病有望了。”
“道士,快快请讲。”
“在下斗胆问一句,这宫中是否有人常年塑泥?”
还未等皇后说话,常公公便上前道:“回娘娘,确有此事,那景才人刚进宫时,就一直挖泥塑坯。”
“一个挖泥的才人,和本宫的病有何瓜葛?”
“娘娘不知,瓜葛大了,挖宫中红泥,捏世间万物,描天下奇景,看起来无有异样。可皇后乃凤仪天下,聚天地日月精华,如今宫中红泥都被挖采,动摇精华,自是凤体殃恹。”
“原来如此,这个贱人竟如此胆大,给本宫抓来,本宫倒要瞧瞧她为何加害本宫?”
“皇后娘娘息怒,关于娘娘的病,那塑泥坯的应该还知晓些一二。”
“常公公,你快去带人给我把那贱人拿来。”
子夜时分。
未央宫大殿前,景蕙仪一身月色素衣,她抬头看了看皇后,她站在大殿之上,风姿绰约母仪天下,半副鎏金面具遮着曾经绝色佳人的姣容。
景蕙仪行了大礼,皇后问道:“你就是景才人?”
景蕙仪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娘娘,正是。”
“你胆子不小,竟敢陷害本宫。”
“娘娘,您母仪天下,又掌管后宫,不可听信江湖道士胡言乱语,小女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并没有害娘娘的意思,求娘娘明查。”
“本宫用不着你来教训,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娘娘,娘娘,不可啊!您的贵体要紧……”就在景蕙仪要被拉出大殿之时,常公公忙跌跌上前提醒了怒不可解的皇后。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心下思量自己险些误了大事,便呵退左右道:“景才人,本宫的病想必你也听说了,本宫听说你知道怎么治?”
“娘娘,小女不是大夫,怎可能医治娘娘您的病。”
“不说?明早送去养心殿,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娘娘饶命,小女不敢说。”景蕙仪吞吞吐吐,她深知一不留神说错话小命便不保。
“本宫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娘娘,您患的是苍颜痨,此病耗损精神、龟裂容颜、丧失心智,如不尽快医治,恐……恐……”景蕙仪迟缓间语出如珠缓落。
“会怎样?说下去。”
“此病如若不及时医治,时间拖得久了,便五脏俱腐、精神暴烈、阳神散尽,娘娘,恕小女多言,这苍颜痨需用五色脂烧制的祭红釉桃花盏盛鬼制桃花汤才能医治。此药日夜三服,共服十二盏,不但药到病除,还可延年益寿。”
“祭红釉为千窑一宝,烧制谈何容易?更何况是那青、白、黄、黑、赤五色脂,找起来颇费时力,本宫要等上多久?就算找到了,能烧出桃花盏,不是还要鬼制桃花汤吗?又去哪里可寻?你不会是为了开脱罪责胡编乱造来糊弄本宫的吧?”
“娘娘,借小女十个胆子都不敢,小女所言确实是真的,小女本来自苏南,又特喜泥坯,不仅知道烧制桃花盏的五色脂青、白、黄、黑、赤各处产地还知道景德镇谁家可烧制。
那青生南山、白生天娄、黄生嵩山,黑生雒西、赤生太山,能烧出五色脂的祭红釉桃花盏也只有一家,就是景德镇的越家民窑。至于那桃花汤确是难寻,传言燕北边境的此老山有一老鬼,名唤兜娄婆,只有在她那才能讨到桃花汤。”
“既然你深熟此道,那本宫就把这差事交给你来办?如何啊景才人?”
却不想皇后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皇后娘娘更是吓得神魂俱散,可事发突然,皇上已然到了眼前。
“皇后,你果然请了游方道士入未央宫兴妖布道,刚才有人去报,朕还不信,现在看来却有此事,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皇上生气地问道。
皇后吓得伏在地上,声色俱泪地指着景蕙仪道:“皇上,不是本宫,是这个贱人妖言说能治本宫的病,还带来了这个游方道士,本宫也是一时求医心切,险些被这个贱人误导,犯了宫廷律法,好在皇上您及时赶到,才不致酿成大祸。”
“你是谁?不知本朝律法严禁在宫中兴妖布道吗?”
“小女景蕙仪,沧澜宫的,在此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请罪。”
“你抬起头来。”
就在景蕙仪缓缓抬头的瞬间,皇上怎么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妖娆美艳之人,她当初入宫之时怎么没看出来?
只见跪在地上的女子肤白如玉脂,两腮桃红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失色,一双杏眼含秋波,两月黛眉恰入鬓,一身素色月衫更衬得她妖中带了三分仙,仙中舞着七分妖,真可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真乃佳人难得也。
“你几时入的宫?”皇上入神地盯着景蕙仪看了半晌才慢悠悠问道。
“回皇上,小女入宫已三年。”
“三年?那为何朕不曾见过你?”
“回皇上,怪小女在入宫选秀时因着苏南连日大雨耽搁了时辰,便误了选秀的吉时,后蒙太后不弃,留小女在宫中,今日才有幸得以见到皇上。”
“这道士是你请来给皇后医病的?”
“回皇上,小女······”
“不用说了,你虽犯了本朝律法,按律当斩,可朕知道你是为了给皇后医病心切才出此下策,念你是无心之过,禁足三月以至惩戒。”说完便愤然离去。
皇后上官晴见皇上对自己只字未提,心中更是凄惶,不觉间撕下那鎏金面具,疯了一样地满室乱砸。
景蕙仪望着皇后丑陋的容颜、发疯的样子,上前承诺道:“皇后娘娘,您的病小女一定尽力,我愿意去此老山为娘娘寻桃花汤,请娘娘息怒。”
“你真的愿意替本宫去寻桃花汤?”皇后听后死死扯着景蕙仪的衣袖质问道。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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