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4期,原文标题《眉州:夜来幽梦忽还乡》,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25岁离开故乡,苏轼的仕途之路身不由己,此后无论他在哪里赴任或是被贬居,都没能再次踏上故土。他与儿时形影不离的兄弟各自漂泊,聚少离多,直到生命的终点,最终埋葬异乡。苏轼在离开眉山后写的诗词中,含“梦”字的有352首之多,其中很多是梦归家乡的诗。眉州是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起点,也是他“夜来幽梦忽还乡”时的梦中归宿。
记者/张星云
摄影/缓山
岷江
现在我们能读到的苏轼最早的一首诗,应该是《郭纶》。
嘉祐四年(1059),22岁的苏轼和19岁的苏辙,两位新科进士,在家乡眉州为母亲守丧两年后,在秋凉时节带着两位年轻的夫人以及父亲苏洵,走水路前往汴京,办理注官手续。他们从眉州上船,顺岷江而下,第一站是嘉州。
郭纶逆光而坐,看着江上的船只驶过。苏轼看到了他粗硬的轮廓,却想象不出蛰伏在那轮廓里的巨大能量,更不曾见他身边那匹瘦弱的青白快马,像闪电一样奔驰在瀚海大漠。这位从前的英雄,在河西一代无人不知。定川寨一战,当西夏军队从地平线压过来时,人们看到郭纶迎着敌军的方向冲去。这般的勇猛,没有在西域的流沙与尘埃中湮没,却被一心媾和的朝廷一再抹杀。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那一年,宋夏议和,战争结束了,英雄失去了价值,郭纶骑着他的青白马来到四川,在嘉州谋了一个监税的临时职位糊口,苏轼在这里见到了他。《郭纶》虽是苏轼少作,但几百年后,编修《四库全书》的纪晓岚读到这首诗时说,“写出英雄失路之感”。
三苏这趟离乡赴京之旅,从嘉州到江陵,过三峡,直到荆州上岸,水路1680余里,舟行60日,过11个郡。这60日中,除了偶尔靠岸下船游览古迹外,舟行无事,一路上父子三人心情舒畅,触景生情,互相唱和,共作了100来篇诗赋,合为《南行集》,那也许是三苏在一起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南行集》没有传本,今从三苏集中编辑出来,不过也有三分之一散佚了,《郭纶》是《南行集》中苏轼所写的第一首诗。
苏轼此前在眉州生活的21年里,所作的诗词都没有存世,因此在嘉州所作的《郭纶》,便成了如今我们能读到的苏轼最早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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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就是今天的乐山市。根据《南行集》里苏洵诗中记载,他们的船随着奔腾的江流行过乐山时,以江边悬崖峭壁雕刻而成的大弥勒佛像刚刚经历过一次大规模维修,重装了金身,彩绘了服饰,整个佛身金碧辉煌。
如今乐山大佛早已褪去金身,不过它脚下的岷江依旧澎湃。如果不从经典的游客路线爬上凌云寺贴近观看乐山大佛,而是在乐山老城隔江眺望的话,就会发现眼前汹涌的岷江,与来自峨眉的大渡河在乐山大佛脚下汇合后,河道变得异常宽阔,水平山远,随后折向东南,至宜宾入长江,直流入海。都说这些年长江的河道变窄了,苏轼当年看到的河道,很可能比现在宽广。
正是在这宽广的河道上,苏轼发出感慨:“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此时的他,正从故乡奔向帝国中心,初识这个世界的广阔无边。
岷江对苏轼一生影响巨大。古时由于翻越秦岭非常困难,因此从蜀地前往中原一般走水路,从成都的万里桥出发,经新津、眉山、青神、乐山到宜宾,沿长江过三峡抵达中原。苏轼的故乡眉山就在这条航线之上,他曾说,“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将自己比喻为江中的一滴水,顺流而下像是种宿命。
尽管眉山市就在岷江边,但因为修建了高高的河堤,现在在老城里看不到岷江,前往对岸蟆颐山上的道观,才能获得很好的视野。那是我在眉山几天里唯一的一个晴天,下午,阳光洒下来,江面闪闪发光。这里是岷江的一条支流,因为水色晶莹深蓝,像玻璃一样透明,所以被称为玻璃江。
当年苏轼有个叔叔就在这蟆颐观里做了道士。苏轼常与堂兄苏不疑去道观与叔叔一起登高望江喝酒。苏不疑是个海量,一口气喝个二十大杯也不醉,他们传杯递盏喝个够,然后大声歌唱。“当此时也,”苏轼说,“其豪气逸韵,岂知天地之大,秋毫之小?”
苏轼曾做过一个比喻,生长在山上石溪里的鲤鱼,倘然碰上赤日沸水的天气,而溪岸石密,无缝可钻时,定将窘迫得有如涸辙之鲋。所以,必须超越小溪,奋然跃往大江大海,而与浮沉浅水的蛙群道别。苏轼说:“赖尔溪中物,虽困有远谋。不似沼沚间,四合狱万鲰。纵知有江湖,绵绵隔山丘。人生岂异此,穷达皆有由。”
这条波涛汹涌,流向中原的岷江,承载着苏轼当时前往京师出仕的心愿,也暗示着他一生漂泊的宿命。
眉山
如果想去苏轼在眉山的故居,需要先经过东坡里商业区和东坡城市湿地公园,穿过东坡湖,然后再路过东坡国际大酒店和眉州东坡酒楼。
眉山在古代被称作眉州,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乐山市下面的一个县,后来分立出来,取名眉山市。如今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以苏轼命名的地点,不过根据史料最可考证的遗址是纱縠行的故居。苏轼11岁时,他们举家搬到了这条专门做纱线、布帛买卖的街巷里,他的母亲程夫人在街上租了一个店铺经营以贴补家用。
苏轼在眉山生活了相当于他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尽管当时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眉山的诗作,但当他离开眉山后,曾多次作诗回忆家里场景,为我们提供了老宅内的画面。元祐八年(1093),56岁的苏轼在汴京等待上朝,时间尚早,他就靠在案几上打瞌睡,做了个梦,梦中回到小时候的纱縠行老宅:他走遍菜园,又坐在南轩,几个庄客正在运土填塞小池,土中找到两根芦菔根,庄客高兴地吃了,他取笔写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是:“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现在老宅这里依然保留有三进院的布局,书堂、南轩、疏竹轩、藏书室,庭园里的柏树、桐树、果树、杂花、水池、菜圃,都曾在苏轼与苏辙的诗中出现过。
自从“三苏”在唐宋八大家占据三席之后,这里被历朝历代无数文人拜谒。苏家故居在元代被改为祠堂,以供奉、祭祀三父子,改名为三苏祠,明清两代分别进行过一次重建。
现在中庭里有口井,传说是当年苏洵打下的。每年高考前,眉山当地的学生们会来三苏祠用这口井的水洗手,然后再去考试,以求像苏轼兄弟一样考出好成绩。
南宋诗人陆游曾专程到眉山拜谒三苏祠,并写下“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眉山在那时就已经是“千载诗书”的名城了。
更早在唐代,唐僖宗曾亲笔为眉山的孙氏书楼写下匾额,宋朝时孙氏后人孙降衷重修书楼,并用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所赐的钱帛在京城购置了上万卷图书运回眉山藏于书楼,成为当时宋代第一家“万卷书楼”。来自京城的版本图书在地方变得弥足珍贵,尤其是在印刷和发行都相当受限的朝代,这也让眉山一跃成为当时全国三大书籍雕版印刷中心之一。特别是自北宋灭后蜀、统一华夏后,到苏轼出生成长的阶段,蜀中又出现了“百年承平”无战事无大灾的平稳发展时期,加之各类版本古籍在眉山流通,造就了当地民间学风的盛行。
苏轼的伯父苏涣于天圣二年(1024)考上进士,在眉山产生巨大影响,苏涣“登科,乡人皆喜之,迎者百里不绝”,乡人由羡慕转而效仿,家族之长皆以苏家为榜样,劝子孙读书,苏轼后来说,那时眉山人纷纷放下农具,拿起笔砚,这样的情况十家人有九家。眉山在两宋300年间,有进士880余人,在全国都属罕见,连宋仁宗都惊叹:“天下好学之士皆在眉山。”
苏涣考上进士时,苏轼的父亲苏洵15岁。他本不喜欢读书,但在苏涣的影响下,逐渐开始闭户读书,他第一次参加乡试不幸落第后,愤然将旧书稿一把火烧个干净,再拿出《论语》《孟子》以及韩愈文章从头再读。他苦读6年,其间封了笔砚,发誓读书未成熟前,不写任何文章。后来《三字经》里写苏洵:“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景佑三年(1036),苏洵28岁,也就是在他发愤苦读的第二年,苏轼出生,两年后苏辙出生。对苏轼两兄弟来说,从他们睁眼记事起,看到的就是一个发愤苦读的父亲形象。
苏轼7岁开始读书,8岁师从天庆观道士张易简,之后由母亲程夫人教读,10岁已经开始动笔做文章。他和弟弟苏辙两人性格完全不同,苏轼放任不羁、耿直坦荡,苏辙则沉稳、内敛。再由父亲接手教导之后,他为两个孩子取了学名,兄名轼,字子瞻,弟名辙,字子由。轮、辐、盖皆是古代车马重要组成部分,唯独轼,看似可有可无,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辙指车迹。苏洵借车马为喻意,希望才华外露的苏轼能学习蕴藏,“若无所为”,而他欣赏苏辙稳健、朴实,希望他有用于世而不必居其名。
苏洵的家教十分严厉,晚年苏轼被贬海南儋州,梦到过小时读书的情景,仍是个噩梦:自己贪玩耽误了背书,听说父亲要检查,吓得把书都掉到地上了,因为按照父亲的安排应当已经把《春秋》背完,而他当时刚背到桓公、庄公之时,所以心里忐忑不安,像吃了挂钩的鱼一样。
兄弟两人小时候一起在家读书,在郊外山野游玩,形成的亲情和友情持续了一生。苏轼之后在诗里写道:“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苏辙则在写给兄长的墓志铭里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父亲
眉山的苏家教育传统至今仍在。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从眉山市东坡区中小学教师中选出30名教师,定期进行培训。这天,院里的研究室主任刘清泉租了一辆大客车,带着教师们去了眉山市一小时车程外的青神县。这座县城同样临岷江,江对岸有座中岩山,山上有书院,相传青年苏轼曾在这里读过书,他们计划在这里进行一场名为《三苏家庭教育》的专题讲座。
中岩山早期为著名佛教圣地,传说是十六罗汉之第五罗汉诺巨那尊者的道场,其佛法宏大,古与峨眉山齐名,至今仍留有大量摩崖佛像,不过在苏轼的年代,这座山则有着另一个故事:山间有一泓清池,澄澈见底,有鱼替隐其间,游人但一拍掌,群鱼便应声而出,中岩书院主讲、青神乡贡王方想考考学生,于是把学生们带到池边,让他们每人为水池取一个名字,最终年轻的苏轼与王方的女儿王弗不谋而合,皆取了最妙的“唤鱼池”。尽管“唤鱼联姻”只是传说,但至和元年(1054),19岁的苏轼确实娶了16岁的王弗为妻。
也是在同一年,蜀中散布谣言,说西南夷的邛部川要进攻西蜀,朝廷为加强防御,派礼部侍郎张方平出知益州,也就是今天的成都。张方平到任后,边防危机迅速被平定。北宋时代,有一非常好的政风,大臣即使外任地方,也有发掘在野遗贤的责任。曾经参加科举失败的苏洵带着儿子苏轼来成都拜见张方平,张方平读了苏洵写的《权书》《衡论》等文章,便状奏朝廷,保荐他为成都学官。
不过张方平推荐苏洵为成都学官的消息,几个月里也没有收到朝廷的回信,显然是被朝廷借口检核资格,拖延了下来。苏洵想到自己年将五十,求仕太迟,自己两个儿子更要紧,虽然与张方平认识未久,交情不深,但顾不得腼腆向张方平求助。张方平很器重苏轼,于是建议苏洵不要参加四川的乡试,而是直接带着两个儿子去京师参考。当时翰林学士欧阳修爱才若渴享誉天下,张方平虽然与欧阳修曾有芥蒂,但仍硬着头皮给欧阳修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介绍信,让苏洵带着信赴京。
四川大学教授、中国苏轼学会会长周裕锴对我分析说,出仕心切的苏洵,实际上是强行把希望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苏轼晚年写过“王式当年本不来”的诗句,言下之意自己本来不想做官,是被迫出仕的。就这样,嘉祐元年(1056),苏轼平生第一次离开故乡眉州,父子启程,自阆中上终南山,走上古栈道,经大散关进入关中,再向东进入河洛平原,前去汴京参加科考。
苏轼兄弟两人顺利通过了文官考试的第一关,已经具有应试进士的资格。父亲苏洵心里放宽了一些,他写下《洪范论》《史论》等著作,带着张方平的介绍信去见了欧阳修。欧阳修读了苏洵的论文,觉得很好,便将他所作的20篇文章一并上奏朝廷,作《荐布衣苏洵状》。一代文宗欧阳修如此大力推荐,苏洵在京城文名遂起。那年重阳节,枢密大臣韩琦请客,欧阳修约了苏洵同去,席间赋诗,苏洵有“佳节屡从愁里过,壮心时傍醉中来”句,此时苏洵虽已经中年,意气依然旺盛,对仕途依然抱有热情。
按照惯例,获得欧阳修推荐后,苏洵需要向丞相富弼、枢密韩琦等要臣上书,毛遂自荐。韩琦是与范仲淹同以文人治军,人称“韩范”的军事家,性格耿直的苏洵在上书中与他大谈兵事,给出了一个与现行政策相反的意见,韩琦看了不大愉快。富弼则是政坛老手,苏洵在上书中与他论政治技术,引得富弼更不愉快。苏洵失去了获得重用的机会,据说与富弼的排斥有关。
不过第二年,欧阳修还是成了苏家的贵人。苏轼、苏辙参加礼部初试,主考官就是欧阳修。
在中国古代大诗人中,欧阳修是少有的仕途腾达之人。他在朝为官,侍奉过几代皇帝,成就显赫。欧阳修祖籍江西庐陵,但在绵州长大,与苏家同在蜀地文化氛围中,也许因此造就了一些相似的性格乃至文学品位。欧阳修的诗词有一种开放而自由的胸襟,他从不拘泥于特定的形式,而当时通行的文章体裁,仍沿袭五代文风,但求辞藻华丽,宁愿使文字与思想脱节,陈腔滥调。空虚造作的文风让欧阳修忍无可忍,于是他决心发动一项改革文风的运动,借着这个机会,对只会雕琢文句卖弄辞藻的学子全不录取。苏洵提出“风水相遭”说,主张文贵自然,反对无病呻吟,正好与欧阳修的主张不谋而合。
很多人以为苏轼天才,“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看似十分轻松,其实也需要苦心经营。王珪作为考官参加了当年的那场礼部考试,将苏轼的论与策两份原稿偷偷带回家珍藏,著名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三次起草,都有涂注,可见苏轼非常谨慎。
欧阳修对苏轼这篇讨论为政宽与简的文章十分赞赏,本想置于榜首,但又怕该文为自己的门生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列为第二。结果试卷拆封后才发现是苏轼所作。到了礼部复试时,苏轼再以《春秋对义》取为第一。在欧阳修的主持下,那年考中进士的可谓名人辈出。不仅苏轼、苏辙考中,同时考中的还有曾巩,以及日后成为理学大家的程颢、张载。
古代科举考试,考中进士的人,必拜主考官为师,自认为受业门生。按照惯例,苏轼及第之后分别致信谢各考官,实际上也就成了主考官的门生。欧阳修接到苏轼的谢启,感慨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又有一日,欧阳修与儿子说:“你们记得,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欧阳修去世20年后,苏轼草书了老师的《醉翁亭记》,成为中国最著名的草书书法作品之一。
欧阳修开始在京城提携苏轼,介绍他去见宰相文彦博、富弼,枢密使韩琦,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在这场兄弟共同考取进士的喜庆中,相传只有苏洵心里有些遗憾,感叹过:“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自此之后,苏洵仕途的心气锐减,外加他每次考试都非常紧张,朝廷后来几次召他赴京考试,他都称病请辞。
考前考后轰轰烈烈的忙乱过后,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京师,兄弟两人的母亲程夫人在老家去世。三人仓皇出京,奔丧返回眉山。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到故乡。
兄弟
老翁山离现在的眉山市区16公里,这在当时是个很远的距离,尤其上坟的习俗通常是不能骑马坐轿,意味着从眉山城里走着去走着回,就是一天的时间。
这里至今依然很偏僻,汽车行驶在农田小道上,穿过一大片橘子树梯田,就能看到老翁山了。当年三苏父子回到眉山,将程夫人葬在了这里,苏洵在旁边的泉上建了一个亭子,作《祭亡妻文》,最感激她教养两个孩子的辛苦,而现在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也只有两个儿子即将到来的仕途腾达:“亦既荐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惊叹群公。二子喜跃,我知母心。非官实好,要以文称。”
守丧两年三个月期间,对苏轼兄弟是难得的喘息时间。苏轼常去青神县岳父家那里游玩,与住在瑞草桥的叔叔王淮奇一起在江岸边坐在草地上喝酒聊天,看天上的流云,听江上的涛声。虽然他们年龄相差很多,却一点隔阂都没有。苏轼喜欢喝酒,虽然并无酒量,但即使看人喝酒,也一样过瘾。
每次江边饮酒之后,苏轼会回到何村的岳父家,与王弗的弟弟王箴对坐在家门口,吃瓜子、炒豆,天南地北地聊天,过一个安逸的夜晚。日后回忆,苏轼只想早日“归休,相从田里”。每每说到此,他的心就已经回到瑞草桥了。
守丧结束后,兄弟两个与妻子、父亲一同返回京师。他们很快又要面对另一场重大的考试。宋沿隋唐的贡举制度,设进士科得普通人才,又设制科以得最杰出的人才,这种天子特诏的特试,每届参考的人也不过四五人。嘉祐五年(1060),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推荐苏轼,天章阁待制杨畋推荐苏辙参加这场特殊的考试。为了迎接这场漫无范围、无所不问的终极考试,两兄弟搬到京郊怀远驿居住备考。
时光过得很快,在怀远驿已经苦读半年,七八月间的天气,白天还是秋暑难挡,兄弟两人挥汗如雨,但是有个晚上,忽然刮起西风来,风声非常凄厉,一阵阵落叶,穿窗入室,寒气袭人,间又下起潇潇冷雨,更是一番秋意。
苏辙年轻时有肺病,身体单薄,起来要去找件衣服穿,苏轼正在读韦苏州集,刚读到《与元常全真二生》诗,“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不禁触景生情,意识到兄弟俩现在拼命准备考试,一旦做了官,各自宦游四方,从此就要分离。眉山老家中,两人无忧无虑,闲居读书的那份悠然生活,就再也不容易有了。兄弟俩就此讨论起前途来。读书子弟,怎么推得开求仕谋生这条唯一的出路,只能希望及早从仕途上退出来,同回故乡一起享受晚年,才能对床而卧,共度风雨之夜,读书写诗,寻回他们的旧梦。
兄弟俩就在怀远驿做了“风雨对床”的约定,此后40年间,两人都念念不忘这个旧约,然而由于各种人生羁绊,他们不停地漂泊,直到生命的终点。
苏轼、苏辙两人以极其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终极考试。光献曹后后来说,宋仁宗那天策试苏轼、苏辙后,归宫,面有喜色,对曹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苏轼任大理评事,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自此三苏名震京师,苏氏文章,天下第一,很多人来访或传抄新作,或从苏洵问学。不久,朝廷诏书下来,任命苏轼为签书凤翔节度判官厅公事,而苏辙则留在汴京陪伴父亲。
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黎明,朔风凛冽,地冻天寒的晓色朦胧中,郑州城里出来一拨旅人,六七匹马、一辆大车,来到西门外。
三匹马行在最前面,中间那匹马上,坐着要赴凤翔出任签书判官的苏轼,紧靠在他身旁骑着一匹瘦马的是他弟弟苏辙,稍微落后一步的马上,是他的朋友马梦得。后面车上是夫人王弗、不满三岁的儿子和两三个婢仆。
苏氏两兄弟,20多年的生命中,从来形影不离,未曾分开过一日,如今行至郑州的西门郊外,赫然惊觉,必须于此告别,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一路来,随行的人各个安详快乐,僮仆非常诧异,为何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会这么悲伤。
苏轼后来写信给苏辙:“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帏,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兄弟两人就此分别。
苏轼并不喜欢在凤翔的官吏生涯,他不参加群官聚会,独自一人游山玩水、读画写诗,买吴道子画的佛像真迹送给喜欢收藏画的父亲,参观杨惠之雕塑的维摩像,此外每个月给弟弟写封信,满是思念,“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万古愁悲岂是一饮而尽那般容易。
正月十五,大家都在欢度元宵节,只有苏轼在家,独坐无聊,一个人跑到城北街的开元寺东塔院去看王维的壁画。夜色斑斓,苏轼看那残灯影下的画中僧人,各个栩栩如生,竟是看得呆了,对于诗人画家的笔墨,自此也有了一层更深的领悟。
凤翔三年任期一转眼就过去了。治平二年(1065),苏轼返京,与父亲和弟弟一家团聚。
苏轼回京供职,受到宋英宗重用,眼见前途一片大好。在京城闲居三年的苏辙也开始活动,得大名府推官,准备上任。不过仅仅两个月后,苏轼妻子王弗突然病逝。11个月后,治平三年(1066),苏洵也突然病逝了,享年58岁。
上升中的仕途之路再次中断,兄弟两人护送苏洵和王弗灵柩还乡,一舟两棺,逆江而上,回到眉山,在老翁山将父母合葬,同时葬王弗于父母墓之西北八步。而立之年的苏轼似乎预感到自己坎坷的仕途,说“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你可以陪伴在婆婆的身旁,可是我却不能陪伴在你们的左右啊)。
守丧结束后,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苏轼、苏辙两兄弟再度带上家人回京,将乡中祖坟的修护照看、田宅的经营,全都托于老邻居。同乡父辈朋友们来送行,蔡褒在苏家纱縠行的老宅里种了一棵荔枝树,说等这棵树长大了,就能看到他们回来了。
但两人抵达京都后,立即卷入政坛旋涡中。此时的京城已然不同往日,宋神宗继位不久,欧阳修、富弼等朝廷重臣已解职外放。苏轼面对司马光与王安石之间变法党争的局势,尽管没有了欧阳修等人的庇护,仍然敢于直谏。不久苏轼遭人构陷,于是他请求和欧阳修一样,离开京城,外放地方任职,开始了他漂泊流离的人生。
22年后,苏轼在杭州任上想起离别老家时种的那棵荔枝树,作《寄蔡子华》诗,无限惆怅:“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在狱中写诗给苏辙:“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诗中“未了因”显然是指苏轼遭此横祸,只有来世相见的缘分,而“他年夜雨独伤神”则就是说与苏辙夜雨对床的约定。就在苏轼感叹“他年夜雨”时,苏辙已经上书皇帝,写下《为兄轼下狱上书》,里面说到,父母去世得早,兄弟二人在世上相依为命,冒死进言:“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
此后苏轼、苏辙谁也没有再回过眉山。
刘清泉做过统计,在苏轼离开眉山后写的诗词中,含“梦”字的有352首之多,其中很多是梦归家乡的诗:“万里家山一梦中”“君已思归梦巴峡”“只疑归梦西南去”“但觉秋来归梦好”,故乡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时时萦绕在他的梦中。到后来,背井离乡的苏轼甚至开始不再称自己为眉山人:“譬如原是惠州人,累举不第,虽欲不老于此邦,岂可得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苏轼并非真的对故乡无所挂念,而是压抑乡思。
夫人王弗去世10年后,熙宁八年(1075),在密州做官的苏轼梦回纱縠行故居,梦见王弗,醒后作了那首最为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绍圣元年(1094),苏辙被贬到薛店以西不远的汝州,而苏轼被流放到极远的英州(今广东英德)。兄弟两人在汝州终于相聚数日,一起去拜谒了黄帝驻跸的山头,传说黄帝曾在这里的钧天台向广成子问道,奏钧天广乐。苏轼、苏辙兄弟两人发现,那里的地形地貌,与四川老家极其相似。于是便在莲花山以北的山脚下买了一块地,作为他们的墓园。
绍圣四年(1097),他们最后一次相聚藤州,此后,两人没有再见过。4年后,从流放地返回途中,苏轼去世,葬于汝州,11年后,苏辙也去世了。尽管现实生活中两人聚少离多,但在中国悠久的文学史上,兄弟两人的名字却形影不离。
(参考书目:《苏东坡新传》,李一冰著;《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祝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