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裴玥伸出手:“私奔吧。黄道吉日,除了和亲,事事皆宜,私奔最宜。”
长安城外,天似湖泊清透,雾如酒香缭绕,来时疏疏小雨,去时灿灿阳光。
“诶!姑娘!我见你印堂发黑,今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清朗干净的声音引得裴玥驻足,她歪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少年笑得狡黠,一身深蓝长衫,手里的平津幡赫然张扬着四个大字
——铁口神算。
少年和少女第一次初遇,着实巧妙的很。
“砰”的一声,裴玥一掌拍在算命少年的木桌上,倾过身子咬着牙忿忿道:“这不可说,那不可说,你算得什么命?!信不信本姑娘让你马上就有血光之灾?!”
少年提着二两梨花白,依旧面容带笑,像只狡猾的狐狸,他道:“姑娘稍安勿躁,在下自是不可说破天意,劫起劫落,自有定数。说破,可就不准了。”
“骗子!今日若是不说清楚,便把酒还我!”
裴玥说了便伸手去抢,少年步履轻巧玲珑,只微微旋了个身擦着裴玥躲了过去,便是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连平津幡带家当都扔在了后头。
少年提了二两梨花白,像个胜利凯旋的将军,放肆地狂奔在人群中,而姑娘却是锲而不舍地跟在少年身后,死命追了他一整条长安大街。
长安街头鸡飞狗跳,他们冲撞着往来的人流,在大街上上演激烈的角逐。
少年可能没想到,这姑娘生猛得厉害,直直将他逼进了死胡同。
“哎!姑娘!别追了!别追了!”
少年转过身面向那个气喘吁吁的姑娘,眉眼含笑露出尖锐的虎牙:“姑娘好生厉害!在下顾屿,佩服佩服。”
“哼!油嘴滑舌,酒还我!今日只此一份的,可金贵。你要不把破灾之法交予我,”裴玥喘了两口气,愤愤上前了两步:“要不,咱俩鱼死网破!”
裴玥气鼓鼓的时候脸像个小包子,绯红的脸颊甚是可爱惹人怜。
顾屿愣怔了一会儿,心中竟生出些许欢喜,与云游奇观时不同的愉悦,这回心里似有小猫在挠,痒痒的。
于是,他装作一脸为难的模样,摊手道:“哎,姑娘成心为难我啊。”
见这姑娘执拗得不行,他明亮灵动的眼珠转了转:“要不这样,我给姑娘再卜一卦可好?”
只见少年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玲珑龟壳和斑驳的古铜钱,蹲在地上开始自顾自地推演起来。
裴玥蹙着眉,铜币在龟壳内随顾屿熟捻的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三枚钱币顺畅地滑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诶!好卦!黄道吉日,皆事诸宜!”
顾屿一面惊喜道,一面利索收拾了一番行头:“我许久未卜出如此之好的卦象,放心,血光之灾轮不到你头上了。”
裴玥只觉得此人满口胡言,信誉极低,倒是可惜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偷跑出来,还排了那么长的队才买来的酒,绝不能让他逃了。
“一套又一套的。哼!我不信,你须将酒还我!”
她猛甩衣袖,眼见着手就要碰到顾屿,可这少年却只轻轻一跃落便至墙头。
裴玥仰着面盯着墙头上的少年,气得牙齿打颤:“顾屿是吧,本姑娘记住你了!”
怎么办?姑娘好像误会他了。
顾屿苦恼地摸着后脑,生出几分无奈,道:“小姑娘我说得可全是真话啊!”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莫名的动静,顾屿眼神流露出些许慌乱,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于是,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跃下墙头:“山水有相逢,姑娘我还会来找你的!”
“喂!顾屿!你…”
裴玥挽起袖子正准备爬上那墙头,骂骂咧咧的话还未说完,便感到衣领一紧。
她不耐烦地向后瞪去,这一瞧可不得了,那张熟悉的脸黑的不能再黑,裴玥觉得她的血光之灾来了。
“哥?”
裴玥瞪着灵巧的鹿眼,那气焰嚣张瞬间怂回原形,露出的笑僵在嘴角,细若蚊声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等着爹亲自来逮你回去吧!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裴烈一身玄衣,丰神俊朗,只是漆黑尖锐的眉毛紧紧拧起。
裴玥被裴烈拎着放下地,还未站稳便一脸狗腿的求饶命:“好哥哥,我错了。此事,就莫要告诉爹爹了。”
裴烈是个心急气燥的主,由不得裴玥胡来,只道:“长安街马惊了,撞死了人,我还当是你这个姑奶奶呢!差点吓死你亲哥!”
裴玥闻言愣怔怔的傻在原地:这,巧合吧。
裴烈见自家妹子不说话,疑惑道:“怎得?不扑腾了?”
兄妹俩四目相对,互相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此时长安城的另一边,顾屿正被一个光头和尚扯着耳朵,一路求饶。
“疼!疼!疼!师父!徒儿错了!错了!”
直到那和尚松了手,顾屿便立即捂着红得发烫的耳朵,不甘心似的抿了抿嘴唇。
“为师告诫你多少回了?莫要多管闲事!因果轮回,命中自有定数,你怎么就不听呢?”
师父伸手摸了摸光亮的秃顶,在顾屿面前来回踱步,被这小子气得脸直发青。
“我,我便是觉得,这劫会落到我自己身上,反正我也不愁这个,哪成想……”顾屿嘟囔着,渐渐没了底气。
光头师父叹了口气:“世无定法,缘劫变幻,从来说不准,你又怎知不是害了那人?”
顾屿扁了扁嘴:“徒儿谨遵教诲。”
“徒儿啊,你与我云游数年,还记得此次来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年眼底笼上一层阴霾,他拳头微微握紧,道:“父母恩难报也,此番前来,是我的归宿,向父亲谢恩辞行。”
“你明白就好。”
光头和尚又叹了口气便缓缓离开了。
顾屿摊开手掌,浅显的纹路让他有种错乱和恍惚,人间红尘好像从来不留看破一切的人。
所以,师父总把自己藏起来,便是守着这些秘密。
可顾屿不想,他天生就有如此有机会。
此劫,是难能可贵的恩赐。
裴玥跪在祠堂,昏暗的处烧着跳跃舞动的烛火,只听得蝉鸣的声浪一层盖过一层,惹得人心烦!
半晌,墙头青瓦微微碰出响声,树叶簌簌作响。
“裴姑娘~裴姑娘~”
顾屿趴在墙头轻声唤着祠堂里直挺挺跪着的少女。
裴玥的目光闻声寻来,少年正一脸笑嘻嘻的看着她。
这家伙,还真敢来?
“你卜得什么卦?什么黄道吉日?”裴玥盘坐在地上,捶着酸痛不堪的腿,一脸幽怨。
顾屿挠了挠脑袋,只叹了口气:“许是我将你的气运冲散了些。哎…总之是在下的错。”
“你也知道,要不是我追着你,我才被发现偷跑出去,不然也不至于除了禁足连口热饭都没有。”
裴玥撅了撅嘴,然后又一脸不情愿地道:“不过,还是多谢你,破了我这死劫。”
顾屿眸子忽地亮起来,惊讶一脸:“你…你怎么…”
裴玥翻了个白眼,她猜的,还果真是血光之灾。
只不过,暂且不说这灾不灾劫不劫的了,她真的好饿啊,这顾屿白白嫩嫩的看着就很下饭。
哦,更饿了…
顾屿:“裴姑娘。”
裴玥:“叫什么裴姑娘,我叫裴玥。”
顾屿:“哦,裴玥姑娘。”
裴玥:“……”
顾屿道:“姑娘还未用膳的话,不如和在下一起?”
裴玥方才饿得眼花缭乱的眼睛登时炯炯有神。
“甚好!”
少年带着少女翻过高高的围墙,马不停蹄地奔向长安城最大的酒楼,点上了一桌好菜。
酒未足饭未饱,顾屿笑盈盈道:“姑娘,你可去过姑苏?那儿的桃花醉更是一绝!若有机会我便带你游历江南!”
闻言,裴玥灵动有神的鹿眼染了层不明意味的黯淡:“我生于长安,未出阁的姑娘就是不能抛头露面,长安城的全貌我都未曾看过,今后就算出阁了还不是得日日待在高墙里头,游历江南简直痴心妄想。”
她说完似是无处撒火,狠狠地大咬一口醉鸡,哪还管的那些劳什子的闺门礼仪。
顾屿一时哑然,思酌片刻,他道:“那便去看,一夜游尽长安城如何?”
裴玥猛拍桌子,豪气云干:“一言为定!”
花街柳巷,听着小曲喝着小酒,妙哉!
喧闹夜市,逛了花灯吃了糖人,快哉!
星湖波澜,放着河灯观望烟火,美哉!
沉香留恋处,人间烟火间,风月浪漫中,顾屿带着裴玥一夜踏遍大半个长安城。
最后,他们双双躺在一叶小船之中,漂在盛满星星的湖上大口大口地喝着梨花白,纵情恣意,放肆快活,笑得爽朗清脆,逍遥自在,好不潇洒。
“顾屿,敬你!”裴玥半阖着眼,举着白瓷酒壶道。
顾屿笑着饮光了壶最后一口清酒:“也敬你!”
天边将明未明,顾屿背着裴玥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少年们心思单纯,想闯荡他们的江湖。
翻过祠堂高高的墙头,裴玥微醺对他笑着,像是雪天里的篝火,天与海尽头的白帆。
或许酒劲作祟,又或是遵从内心,顾屿心头微动,便如柔风拂过荡漾着圈圈水纹。
他撩起裴玥额上的刘海,冰冷的薄唇贴在她因酒力不胜而微烫的额头,裴玥满盛醉意的眼中倒影着少年的轻狂。
随后,少年翻过高高的围墙,落荒而逃。
裴玥看着那急匆匆的身影,眼神不甚清明,便是嘴角不知不觉就上扬了。
月余后,边疆告急,一纸诏书传到了裴尚书府,吏部尚书长子裴烈应旨,远赴边疆以御敌寇。
当裴玥站在城门外的时候,裴烈一身钓嵌梅花榆叶甲,一顶铺霜曜日盔后撒着一把青缨。
“哥,你…可得快些回家。我买了梨花白在家等你呢。”裴玥耸了耸发红的鼻头,眼睛湿漉漉的。
裴烈却温柔地在她额上弹了一下:“阿玥,等平了战乱,哥哥就回来了,好生听爹的话,莫要再偷跑出去了。”
一番叮嘱后,他跃上马背,一路向着太阳的地方奔去。
四季更迭不断,裴烈出征已有两年,裴玥无聊的时候顾屿总会偷偷地带她翻过高墙深院出去找乐子。
白天放肆轻狂,夜里追星逐月。
但是,这次顾屿却不是翻墙进来的,他正大光明的从尚书府的大门走进来了。
他们说,尚书左仆射的儿子找回来了,是顾屿,说他自幼便随圣僧云游。
可他们还说,顾屿是私生子,上不得台面的。
可裴玥不这么想,她羡慕顾屿有过闲云野鹤般的恣意生活,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困住他,他终能乘风看尽天下锦绣河川。
“顾屿,你和我说说吧,说说你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
裴玥抱着梨花白躺在小船里,看天边云卷云舒。
温润的阳光衬得顾屿面色更加苍白,他笑着喝了口酒:“好!”
大漠有戴着古铃铛的骆驼,最美的时候可以看到天边和黄沙边界融成一条白光,天边的云浪翻涌着不同的色彩。
姑苏有甘甜清爽的桃花醉,一口柔和脆生生的姑苏话可好听,雨后的姑苏城外烟雨缭绕恍若仙境。
最北边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底,绵羊成群似翻腾的浪花。再往北便更寒冷了,夜里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天边一束极强的光,震人心魄,像是神迹。
江南最爱下雨,群山环抱,泉水清冽,不仅如此人也美……
少年叙说着他的所见所闻,姑娘便在梦里看到了。
直到天边黄昏,少年才送了姑娘回家。
月余后,顾屿吞下玉净瓶中为数不多的药丸,与光头师父诵经念佛。
在南山庙中,他闲来无事便卜了一卦,骇人结果令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颤抖着收了铜钱又无比小心地重新推演,结果却未有丝毫改变。
顾屿跌跌撞撞地奔向尚书府,只见偌大的门前冷冷清清,痛彻心扉的哭声从府中传来。
白绫飞扬,魂幡舞动,纸钱满地。
他看见那个熟悉单薄的背影直挺挺地跪在大堂,就像当初祠堂罚跪那般。
只不过,这次一身白衣戴孝,泪痕满面。
那一卦极凶,那本是长安大街上小姑娘的死劫,却不想,劫覆一劫。
边疆战败,裴尚书之子裴烈以身殉国,战死沙场。
那日,顾屿在尚书府外站了一天一夜,裴玥在兄长灵前跪了一天一夜。
后来,裴玥大病了一场,尚书府冷寂清清,裴尚书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顾屿像以往一样,偷偷翻过尚书府后院的高墙,去看望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病得厉害,面色苍白,好像随时就会撒手人寰。顾屿提心吊胆了三天,他只能夜里趁人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照顾他的小姑娘。
有时裴玥醒来神智不清,就会抱着顾屿嚎啕大哭,有时会喊兄长,有时会喊爹爹,也有时会喊顾屿。
他心疼得不行,可任凭他怎么哄都停不了,他只得陪着,待小姑娘哭累了便为她掖好被子,再悄悄翻墙离去。
他在尚书府耗了一个月。
昏暗的烛光下,顾屿的脸色愈发苍白。
还有大半年他就弱冠了。
他精心推算手里的卦象,只是次次都不称他心,不如他意。随后他喉头剧烈地抖动起来,狠咳了几声。
“屿儿。”屋外穿来平静浑厚的声音,是少年的父亲。
顾屿起身开门道:“爹,这么晚还未就寝?”
父子二人铺毡对坐,只是顾父笑了笑,道:“屿儿快弱冠了,是该娶新妇了。”
顾屿眼睫忽闪,他紧紧抿着发白的唇道:“爹,孩儿天生薄命,怕是娶不起。”
“屿儿可是有心存爱慕的女子了?”
顾父绕过儿子的顾虑,只是这话像挽了满月的弓,一箭击在了顾屿的心头。
顾屿哑然,不可置否。
父亲看着儿子苍白的面孔,眼底流着悲怆:“自你出生起,我便将你托付给寂空大师,想你踏遍天上人间,寻遍逍遥快活。”
顾父叹了口深沉的气,想将遗憾全部叹出来,却只觉心口更加沉闷。
最后他也只是苦兮兮地笑了出来:“我本以为,你的劫数有方法破解。却不曾想,你却一天天想着破他人的劫。破罐破摔替他人承了血灾。”
顾屿垂眸,神色晦暗不清,他紧紧抓着衣角,满心满眼都是那个长安大街上气鼓鼓质问他的姑娘。
顾父道:“我知红尘困不住你,也欣慰你最后的时间能来向我辞行。”
顾父顿了顿,眼波柔转绵绵:“我顾家儿郎便是敢爱敢恨的,莫要如我与你母亲一般,遗恨终生。”
顾屿抬头望向鬓角花花的父亲,扬起了笑:“父亲所言,极是。”
他是念着她的。
好景不长,边疆战事吃紧,一朝文侯武将共同商议,与邦外求和,公主和亲。
皇帝不舍公主,便又是一纸诏书传到了裴尚书府,满朝文武除了已婚嫁的女子,裴家女是最为适合的。
一纸诏书,封了她昭华公主的头衔,断了她飞出高墙的念想。
五月二十,黄道吉日,举国送亲。
和亲前夕,裴玥慌慌张张翻过尚书左仆射家的高墙,她赤着脚跑到少年面前:“顾屿,你可愿同我私奔?”
一双白嫩精巧的小脚伤痕满满,她又偷跑出来了,为了来见他,想与他私奔。
少年未答,他甚至不敢看姑娘的眼睛。
顾屿额角渗出微微细汗,捏紧拳的骨节处泛起一片青白。
此劫难破,劫再生劫,怕是保不了他的姑娘了。
裴玥微微不安,她觉得顾屿今晚格外反常,他面目苍白,只是反应迟钝地卜了一卦。
裴玥执拗地对上顾屿的视线,那个风清月明,浪漫江湖的少年似乎麻木住了。
于是姑娘便听到了凉薄清冷的声音,她好像与他无关。
“公主成婚那日……”
顾屿的生冷的措辞让她恍若坠入冰窖,追风的鹤儿将她抛下了。
“够了!不必再说了!”
裴玥嘴角抽搐着扯出苦笑,她转过身,强忍住溢满眼眶的泪水,声音微颤:“今日,多有叨扰,便先回去了。”
黄道吉日,她猜到了。
裴玥逃也似的离开,顾屿只望着那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再也寻不回。
他阖了眼,反手将桌子上黑道凶日,流年不利的凶卦改成了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他的小姑娘出嫁定然要风风光光,万事顺遂。
想到此处,他果真心郁难解,精巧的龟壳铜钱上倏然溅满了刺目的血迹。
“顾屿,真是没出息,怎得又反悔了?”
他自嘲着苦笑着,勉强支撑起阳寿将尽的身子。
之后他踏着不稳当的步子,迎着风月,想去看看初见时被追了一路的长安大街。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那个生起气来脸鼓得像包子似的姑娘拼命追赶着偷了二两梨花白的笑得不拘无束的少年。
姑娘和少年的情意早在不经意间疯狂发芽生长,若初见种下了种子,那陪她轻狂放肆便是天降甘霖。
快意江湖数十年比不上潇洒长安一夜间。
焚香古佛,肃穆宁静。
待顾屿再睁眼时,身侧的师父背对着他,面向神佛,虔诚地念诵经书。
他逐渐目光涣散,满心满眼都是执念:“师父,我还是躲不过你说的劫啊。”
顾屿偏生命薄,活不过弱冠,可他不想与师父那样躲起来守住窥伺出的天机。
老天爷算漏了,他本就离死期不远,便是替旁人挡去了劫难也于他无大碍,左不过再少几日阳寿罢了。
他说,他的死劫便是上天难能可贵的恩赐,于是他顺手挡去了裴玥的劫,却不想他却成了她一生的执念。
劫劫相覆,阴差阳错,却害得她兄长丧命,如今她就要远赴他国和亲去了。
他念着姑娘,可他给不了她余生恣意潇洒。
顾屿的一辈子装不下裴玥的一生。
他皱着眉头,眼泛泪光,苦苦哀求:“不论生劫,还是死劫,我早已落定。可她不该的,师父帮帮我吧,我想渡她。”
师父停了捻珠诵佛的动作,缓缓道:“天道自然,劫起劫落,自有定数。”
随后,顾屿看见了自己的身旁立着那只白色的玉净瓶。
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师父以往处处藏着,顾屿总是同他猫捉老鼠。
如今……
忽然,五脏六腑像是挤着锋利的锥子般,疼痛得让他恍惚,他面孔苍白如纸,鼻翼轻轻地翕动,嘴唇被咬出鲜血。
盘肠绞肚,锥心刺骨。
顾屿猛地啐了口血,他笑了,笑得开怀。
“徒儿不孝,谢师父…成全。”
向师父磕完最后一个头后,顾屿将为数不多的药丸尽数吞下,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踏出庙门。
他仍旧笑着,尽管嘴角噙着一丝血迹,却依然笑得灿烂,一如长安街上初见一般。
他要去找他的小姑娘了。
对了,得换身衣裳,她出嫁时定然惊艳无比。
顾屿只自顾自地喃喃道:“对,要…要配得上她。”
师父站在庙门口,他看着似乎风轻轻一拂就会倒地不起的背影,眼里浸染悲怜,失了以往的清明。
“何苦如此,一劫破,劫劫起。”
翌日,五月二十,举国上下普天同庆,长安街道锦缎红绸延绵十里,浩浩荡荡的陪嫁长队载着金银珠玑,光华璀璨。
裴玥坐在那顶玲珑金顶的软轿之中。
轿中之人,烈焰红唇,淡粉红晕,肤若白雪,独独那双鹿眼里因破碎了一场逍遥江湖梦而全然失色。
她像只妆容精致的布偶。
在玲珑金轿送出长安城来到一处地势极险的天堑时,却涌出大批手执兵刃的士兵,和亲队伍瞬间溃散成一盘散沙。
幡旗胡乱倾倒,侍从抱头鼠窜,金轿翻倒在地。
原来,和亲是假,里应外合是真。
随着玲珑金轿翻滚,裴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而后被狠狠地甩在地上。
她卸下沉重的金顶凤冠,拨开层层金丝红纱帐,在兵荒马乱中,从轿中钻出。
可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迅速甩来的闪着冰冷锋芒的夺命刀刃。
一瞬间,她觉得顾屿算的一点都不准,哦不,她没给他说的机会。
裴玥紧闭着眼睛,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未降临,而耳边却传来兵刃相接清脆刺耳的“刺啦”声。
是顾屿,他骑着高大壮硕的白马,面对她时依旧笑得狡黠,俊朗的面容不过平添几分苍白。
他向裴玥伸出手,神色认真,却依旧透露着他天性中的不拘无束。
他说:“私奔吧。黄道吉日,除了和亲,事事皆宜,私奔最宜。”
看到顾屿的霎那间,裴玥那双鹿眼湿润润的恍然注入了灵魂。
他是她的江湖。
随后她笑了:“不许反悔!”
她紧紧握住那双温暖宽大的手掌,跃上马背,顾屿从她身后拢着,满满当当的。
白马上鲜艳的一抹红色随风张扬地在空中疯狂舞动,她能感觉到顾屿渐渐加快的心跳,和他将说未说的话。
她,满心期待。
两人一骑,奔走千里,风月相随,终在山间寻得一小破庙。
火星浮动,气浪翻涌。
衬着火光,顾屿抚着裴玥的脸颊,为她整理散乱的发髻,道:“我的小姑娘这么好看,若是嫁给我的,多好。”
裴玥闻言则快速覆上顾屿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嫁,现在就嫁,立刻!马上!好不好?”
顾屿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的小姑娘真是很喜欢他呢。
裴玥见他这副模样便羞红了脸,又蹙了眉,气鼓鼓地咬着嘴唇,转过身,不想理他了。
顾屿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将她强行正过身来,缓缓道:“今日沾了血,晦气。再挑个黄道吉日,我再娶你,可好?”
顾屿温软的话让裴玥觉得自己好像醉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好。”
他的眸子忽闪忽亮,他道:“那我现在能吻你了么?”
裴玥被这问题问愣了,傻傻的怔在原地:“啊?”
没事,小姑娘这算同意,顾屿心道。
于是他捂住裴玥的眼睛,缓缓倾向她,在她热烈的红唇上轻轻碰了碰。
进不可,退不舍。
其实,他在很久以前撩起裴玥刘海的时候,就想吻她的唇了,只是,他怕吓到他的小姑娘,于是情不自禁吻了她的额头。
那是不经思考又仔细斟酌后的放纵。
他看着怀里安然入睡的小姑娘,好舍不得。
顾屿明白,他活不过今晚。
他弯着眉眼,柔波荡漾在深情里,轻声道:“娘子,为夫命不久矣,在下面佑你千秋万岁,可别早早就下来陪我了。”
“高山流水,风花雪月,你想看,就去看吧。”
随后,他顿了顿,只觉缱绻难舍,道:
“若…再遇富贵佳偶,便忘了我。”
如此甚好,甚好。
像是临终遗言尽数倾尽,顾屿又吻了裴玥的眉心,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双眼。
他真是,爱惨了他的小姑娘。
只是,顾屿再也看不见,晶莹剔透的泪珠从裴玥安祥轻阖的眼角滑落。
一声声表述,一字一句,都落在她心上。
可她希望,以他的方式结束一切。
他是她的夫,五月二十,黄道吉日,嫁顾屿亦最宜。
今日,是他们的婚期啊。
少年不思,与天风月,同地浪漫。
少年思之,只未清醒,亦不清明。
『完』
转自 柯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