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朱家村,十一月的清晨。雨过天晴,凉风习习,气温宜人。
早上八点时分,阳光温和地普照着大地,月亮像半片薄薄的轻透的柠檬片浮在湛蓝的云海里,恋恋不舍它的天空。
一叶知秋,宽阔的水泥道路两旁站立着几排高大笔直的银杏树,叶已枯黄,在微风中洒落着一地的金黄,秋意正浓一片。
只有低矮的桂花树,蛋黄色的桂花还没有落尽,在微凉的清风中仍顽强地散发着迷人的香甜,光裸的树干还零星地冒出几处鲜嫩的绿芽,仿佛要迎接新的开始,一派春意盎然。
在两旁银杏树林的掩映下,从村口到村头的白色防护墙上,全是诗意的墙画点缀,有牧童放牛、燕子归来、杨柳依依的清新景致,让人仿佛走进了春天的隧道,还有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论语的挥毫泼墨,浓郁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两边墙沿上方插满了“乡村振兴,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小彩旗,随风列队欢呼。
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阵清脆的歌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一位八旬的何老太身穿一套白色的宽松睡袍,齐耳短发花白,正在乡村文化广场哼着曾外甥女刚教她的儿歌,扭动纤细的身子,从背后真的看不出她的年龄。
此时,两位身着鲜红色古装的长发姑娘一人骑在棕色的马背上,一人一手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一手牵着满头银发的王老太,来到这里。
王老太年近九旬,早已耳聋,但眼睛亮彻,她每天习惯性地按照广场四周的鹅卵石小道缓慢地走一走,嘴里喃喃念叨:“这样的好日子,我还想多活几年!”
听惯了她的话语,大家只是笑而不语。只见那红衣姑娘和何老太打个招呼,便和另外一位姑娘骑上骏马,悠闲地离开乡村文化广场,朝山里的一条小路奔去。
不远处的卫生间里,熏着檀香,缕缕青烟飘起,一直钻出了镂空的花墙,里面走出来一位满头乌黑小卷发的蔡老太,笑着问:“何老太,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呀?”
何老太头也没回,说:“蔡老太,自从我们这里建了这个文化广场,我们大家伙天天都高兴。”
蔡老太身板还硬朗,昨天刚烫染了头发,喜不自禁,笑着说:“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这些睁眼瞎(村里人自称不识字的人)今天有这样的生活,真的做梦也没想到。”
“是啊,我们大家伙谁做梦想到有今天呢?这样的好日子我们都要多活几年。”何老太的喜悦不禁涌上心头,说完两人又朝着王老太挤眉弄眼地笑。
王老太竖着耳朵想听也听不清,牙齿没几颗,可是笑起来嘴咧得老大,把大家逗得直乐。
“是啊,幸亏国家建设美丽乡村。当时我只想到少数人富起来,真的没想到现在是大家都富起来啦!”经常看新闻联播的老村长朱前(以前是人人讨厌,现在颇受人欢迎)在一旁眉笑颜开地说。
是的,当年的朱家村只能用一个“穷”字形容,是无法想象的“穷”。
当年娶不起媳妇的朱家村,坑坑洼洼的泥石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四溅,如今已是干净的水泥路修到家门口。
原本家家户户的砖土墙,岌岌可危,老鼠打洞,马蜂筑巢,蜘蛛织网,漏雨漏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幢幢红色砖瓦盖起的小别墅,院前花坛环绕,四季鸟语花香。
原先的溪边大柳树林(这里人们称作的柳树,都是麻柳,就是枫杨树),也修整一新,搭建了小桥亭阁,别有情调。
原先沟沟壑壑、大小不一的小溪流,现已修整成一个个弧形的水道,可以摆上竹筏自行漂流,观赏鱼儿嬉戏。
原先荒芜的山顶,除了村里人放牛外,就是野花野动物的天地,如今左边开发了高尔夫球场,右边开发了休闲山庄,取名为碧云山庄。
山脚下除了连排书屋、国学学堂、成片的蔬菜和果木基地外,又多了这个可以自娱自乐的文化广场。
关于这个文化广场,是村支部前两年为了丰富朱家村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经各方努力共同搭建的,供人们闲暇时光学习娱乐。
这里原是村头的一块荒地,一年四季野草丛生,虫鸣声不断,时有毒蛇出没,现在可谓是变废为宝。
文化广场四周是个椭圆形的长廊,中间间歇地连接着八座硕大的亭子,供大家平日里喝茶聊天,两边是可坐可躺的原木色长椅,长廊上面爬满了金银花藤(这金银花是就地取材,朱家村山间到处都是,路边、溪边、稻田边都有它们的身影),形成了天然的长廊屋顶。
一到春天金银花绽放的时候,这长廊美丽得像孔雀开屏,一点也不逊于城里公园里那种紫藤花开的痴迷心醉。
广场的中央竖立着五米高、八米宽的大牌子,正面凹凸出“文化广场”四个草书大字,背面记载着几十名募捐人的姓名,按捐款金额多少从上到下排列,排在第一位的是个叫小七的女人。小七何许人也。我们要把时光倒回到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
她当年是用三万元人民币买来的云南小媳妇,这是朱家村全村男女老少皆知的秘密。她也是全村买来的最昂贵最漂亮的媳妇。
漂亮也许在很多小说里不是褒义词,一说女人漂亮,或许成为风流的代名词。然而今天故事里的小七,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但是这里发生的故事还得从她说起。
笔者跟随一位年过八旬的白发村大爷一起沿着三十年前的朱家村步步走来,寻觅这个耐人寻味的村庄故事。
这里有张树形村落地图,遒劲的树干就是村落的大马路,旁逸斜出的树枝就是通向每个村庄的小马路,每片树叶就是每个村庄的每户人家的小屋。
这里每个村都是以姓氏来命名的,树干的左边分别通向刘家村、朱家村、秦家村、宋家村,树干的右边分别通向蒋家村、何家村、蔡家村。
整个村落从空中看起来就像一颗枝繁叶茂、树干清晰的大树躺在无边的大地上。也有人说,整个村落像是一条巨大的蛟龙在丛林田野里蜿蜒前进。扇形的龙尾就是大同镇的千年古街,经年累月的陈旧外表,凝聚着岁月的光辉精髓。
在这张树形地图上,朱家村位于第二个树枝分叉的地方,偏僻遥远,几乎与世隔绝,是个典型的世外桃源,青山绿水环抱,鸡鸣桑树颠,狗吠两三里,稻田成片成片。
它只有一条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马路通向古镇,光靠快速步行也得两个小时,其余的路都是村里人才知道的山间迷宫,翻山越岭才能找到通向古镇的大路出口。
村里山路的一边是绵延几里起伏不定的山坡。房屋零星地沿着山路点缀着山坡。这里住着不到三百户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两三颗桃树和一两颗桂花树。
村里人都认为桃树有辟邪之用,桂花树是出贵人之意。朱家村的春天,门前桃花三两枝,粉得惹人爱;秋天,桂花飘香满屋满院,香得让人醉。
山路将朱家村分成不对称的两半,一半是散落的住户,一半是美丽的田野;小溪又将田野分成不对称的两半。高高低低的田野,一年四季呈现魔幻的自然风光。就连那田间横穿过的小溪也常年变幻着不同的歌曲。朱家村真的无需养鸟,鸟声悦耳;无需挂画,就在画中。
山路通常都不宽阔,容不下两辆三轮车并排行驶,但是车一直可以从村头通向村尾。
村头第一家有一个土墙大院,院前有两颗大柳树,房子半砖半土;村中耸立着几家两间两层的青砖黛瓦的楼房;村尾只有一户人家,五间房子半石半土,三面石壁,门前紧靠山路的尽头。
在这山路的尽头,还有几条村里人熟知的山间偏僻的崎岖小路,其中有条小路通向山顶上那座隐约可见的寺庙,村里人都称其风水龙王庙。
龙王庙是极其简陋的,没有门,只有一个红色的门帘,其他三面是水泥砌成的,屋顶也是水泥封好的,铺上一些黑瓦,里面只有一尊简易的泥塑佛像,和三只供人烧香拜佛的烛台。每次风雨来临之际,龙王庙都得经历一场洗礼,但是数年来安然无恙。
龙王庙的后面,有间破旧的茅草屋,住着一户贫穷人家,常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才通电。龙王庙的不远处,就是一个硕大的人工水库,常年储满了雨水,像是绿色地面上镶嵌着一枚通透的蓝宝石,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翠竹。
这山顶的湖光山色倒像是隐居的佳地。从山顶环顾四周,朱家村似乎被包围在树林和竹海编织的巨大摇篮之中,朱家村就是位于篮底托起的地方,俨然像是宝塔之地。从塔顶望去,东边的美女峰像位巨人母亲,凸起她那高挺的双乳,卧睡在这只天然的绿色摇篮旁,揽起她刚劲又温柔的手臂,静静地呵护着摇篮里的宝贝——朱家村。村头一共有五户人家。第一家是一排六间半砖半土的平房,四周用土墙围成一个大院,约两米高。前院大门外矗立着两颗两人合抱的大柳树,柳枝早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大门和旁边的两扇窗户是古老的木制品,镂空雕刻相当精致,原有的红漆已经完全脱落,似乎表明这户家以前也是富裕人家,不知道怎么的,后来也落得和普通人家一样穷困潦倒,除了前院大门和窗户还透露着一点点古典高雅的大户人家味道,其余的已经荡然无存了。
据说,当时有人建议将其大门拆除换成普通的木门,这样封闭性能更好,但是主人却死活不同意,说这是他们老朱家的脸面。所以他们家前院也就成了村头一道有标志性的奇特风景。
全村当时有院子的没有几家,即使有院子的人家也是后来围建成的。大部分人家门前都是敞开的,没有院子的讲究,门前堆着一堆柴垛(用来生火煮饭),堆着一堆草垛(用来喂畜牲),还有拴着一条狗(用来看门),这些路边路过的人都一览无余。
大院内,有三间正屋和一间带烟囱的厨房,正屋和厨房是垂直相向的,也都是低矮的砖土两截房,厨房的右边是一口古老的井,平日用来取水饮用。那口井一般都是盖着的,旁边常年放置一个系着粗麻绳的低矮木桶,由于长时间日晒雨淋已经变得灰黑灰黑了。那口水井是口神奇的水井,即使再干旱的季节,也没有干涸过。靠近院子外墙的角落里有草垛和柴垛,远远高过院墙,就像是两座堡垒,窥视着院内院外的一切。
大院内,还有三间正屋的门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据它的主人交代过,他不在家的时候要和他在家的时候一样,保持门前干净整洁,不得乱堆杂物,放养农畜。他说以后退休了,还是要回归自然的乡村养老。
这就是老大朱爱明和老二朱爱新兄弟俩住的房子。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老二朱爱新刚好赶上高考,他日夜苦读,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里农业研究所上班,结婚后,单位也分了房,除了过年偶尔回来之外,其余时间因为工作忙碌和交通不便,也不怎么回朱家村。
因此,考上大学的朱爱新从此改写了人生的轨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未参加高考的老大朱爱明,仍旧继续在家务农。久而久之,兄弟俩人也没有什么来往,除了有事需要帮忙外。
老大朱爱明和妻子何梅共同孕育了两女两儿。两个美貌如花的女儿已经出嫁有几年,孩子也好几岁了。
大女儿蓉花,老实淳朴,未婚先孕,24岁的时候嫁给秦家村的木匠秦同华,婆婆因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极度鄙视她,聘金一分没给,婚礼也没办,蓉花只好乖乖地嫁过去,在婆家一直低头做牛做马。
二女儿桂花,倔强固执,23岁的时候,看上了刘家村最穷的瓦匠刘建红,拼着老命要嫁给他,母亲何梅实在不想二女儿再受苦受罪,以死相逼,可是桂花一点也不让步,最后何梅只好简单地为她办了婚礼,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小伙子。
幸好小夫妻双方都是初中毕业,也算门当户对。嫁过去的两个女儿便在各自村里生孩子带孩子种田地,时常也带着孩子回娘家走走,小日子过得也算温馨。
这两个女儿的日子总算过得安稳了,何梅也不用再操心了。最操心的还是两个儿子,小儿子小宝还在初中读书。他读书不是很用功,何梅苦口婆心相劝,却无济于事。由于路途遥远,他和村长朱前的儿子小龙平日里寄宿在学校宿舍里,只有每周六才回家一趟。
最头疼的还是大儿子大宝,初中毕业后不愿出门打工,一直呆在家里务农,一晃今年27了,对象还没有影子。
很早的时候,邻居蔡兰很看好大宝。他虽然个子小点,但是长相英俊,人也老实本分,关键是他有两个姐姐,可以得到不少聘金,成天有意无意地说,以后给大宝介绍一打好姑娘任他选。后来因为大宝的两个姐姐贱贱的出嫁,她便再也不唠叨给他介绍姑娘了。
于是,朱爱明和何梅几次硬着头皮上门去蔡兰以前说的一些姑娘家提亲,姑娘家父母都不同意。两人很懊恼,心想自己的女儿怎么都轻而易主地把自己嫁了?何梅坚持到处托人给大宝介绍对象,可就是没有一个姑娘家愿意,真的就像中了邪一样。
一时,大宝的婚事成了何梅和朱爱明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压得他们差点喘不过气来。中秋节,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大宝家院子里,两颗桂花树上,蛋黄色的桂花散发着浓浓的香甜,树脚下已经落满了一层金黄,阳光透过缝隙留下它的影子,使得这片金黄显得格外温暖。
中午,大宝一家刚吃过午饭,走娘家的桂花、蓉花坐在院子里,正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手里也没闲着,在用旧毛线织毛衣,两个孩子秦玉玉和刘晓跃去村里玩耍了。何梅刚洗好碗筷,在厨房里忙着端洗碗水去厨房隔壁喂猪。大宝去地里挖些雪里红准备晒干做腌菜(农村里每家每户冬天总会腌制几坛咸菜,早晚吃饭靠着它),朱爱明也闲不住,刚制作好了两只小木凳,在前院门外弯腰弓背地拾掇着自己做木工的木屑。
大黑狗在院前不停地叼着木屑,忽然竖起耳朵,放下嘴里的木屑,转身往村头方向跑去。朱爱明召唤了几声,大黑狗也不理睬,径直跑远了。朱爱明也没管,继续收拾散落的木屑。
忽然隐约听见有汽车的行驶声,越来越近。朱爱明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往自家前院方向驶来,慢慢停在院前右侧平坦的空地上。大黑狗也窜到了车旁。
朱爱明站在柳树下,一直注视着车停下的位置,悄悄地拿着大扫帚靠近一看,原来是弟弟朱爱新和夫人梁巧珍带着儿子朱耀,衣着光鲜地坐在里面,正准备打开车门出来。
话说回来,朱爱新自从去了城里工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村了。这次突然回来着实让朱爱明有点吃惊。这些年来,朱爱明除了迫不得已才向朱爱新开口,一个就是每年的公粮代金总是向他借钱,一个就是找他帮忙给大宝张罗对象。他心里想,这个时候回来莫不是大宝的婚事八成有着落了。于是,心头一喜,立马把手里的大扫帚扔到柳树旁。
“老二,你回来啦!什么时候买车了?”朱爱明走上前问。
“老大,这车不是买的,是单位的。”朱爱新小声说。三十出头的他去年被提拔当了所里的主任,平时上下班就拥有了这辆车的使用权利。
“单位的车,你把它开回来了?”朱爱明吃惊地问,只不过声音压低了许多,然后又向弟媳和侄子打了招呼。侄子朱耀很陌生地看着朱爱明那紧张的脸。
“别问了,进屋说话。”朱爱新招呼着妻儿下车,往院子里走。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大,对这个在城里工作的老二变得更加恭敬起来,仿佛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便赶紧不说话了。在他们眼里,这个每月吃着国家皇粮的老二,肯定是一官半职了。
“好,好,先进屋,先进屋。”有点驼背的朱爱明一边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一边手里拎着他们刚从后备箱拿出来的礼品。
他招手让大黑狗在一旁看着朱爱新开回来的车。大黑狗仿佛听懂他的话,乖乖地蹲坐在车前轮旁,环视着四周。
“你们看谁回来了?”朱爱明前脚还没跨进前院的门槛就喊。桂花、蓉花拿着正在织的毛衣,迎面走过去。没料,朱爱明差点把她们撞了正着,何梅跟在后面也没两米远。
两家人尴尬一笑,相互打了招呼,便径直进了堂屋,桂花、蓉花利索地给这些远道而来的稀客端茶倒水。
朱爱新进了堂屋,迎面映入眼帘的是堂中间挂着中国领袖的字画,低头看看大宝家还是凹凸不平的土地,抬头看看稀疏的屋顶还露下阳光来,还能清晰地看见屋顶上方,蜘蛛留下的残网,沾满了灰尘,四周支撑墙壁的几根柱子已经被蛀虫侵蚀得斑斑点点,墙壁上几幅挂画也积满灰尘,茶几下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老菜坛,用塑料袋扎紧了口。这一下子又重现出他离家去城里前的模样。
朱爱新顿时陷入了沉思。这次回来,他本以为老大家会比以前改善了很多,没想到老大家这些年还是一成不变,屋里屋外还是老样子,灰土灰土的。
这么多年,城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朱家村整体上还是破旧的样子。改革春风的脚步好像很少光顾这个村。也许是时候没到吧。不过,他相信山青水秀的朱家村,未来一定更适宜居住。所以他每年都出资让老大朱爱明把他自己以前住的三间砖土屋打扫一番,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此时,院子外的人们越来越多,欣喜地看着朱爱新开回来的轿车。车虽然经过泥土路的颠簸,落了些灰尘,但是遮挡不住它光亮的身子,反而在土地上显得更耀眼。
九几年,朱家村出现了一辆轿车绝对是罕见的事,就像看见空中偶尔飞过的飞机一样惊喜。有人在田野里翻地犁田,看见了大宝家门前有辆轿车,也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锄头,停下犁,跑过来瞧瞧。
院前的大黑狗看见人越来越多,便不再蹲坐地上,围绕着汽车走动,不时地站立起来,叫两声,前来参观的人们只好与汽车保持一定的距离。霎时,大宝家门前像是围成了一口井,他们远远地观赏着,小声地议论着。
“吃皇粮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是村里人得出的一致结论。
村头邻居得知朱爱新回乡了也跑过来瞧瞧。村里都是这样,谁家来个亲戚,邻居也要过来看一看,瞧一瞧。蔡兰没有进院子,只是站在大宝家院外,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新车,眼里流露出惊羡的眼光,嘴里发出啧啧声,心想吃皇粮多好。当年儿子朱玉初中毕业也就没想着去考高中,那时如果是咬紧牙,让儿子朱玉补补课,他们家或许也可以出一个吃皇粮的人。现如今只能当一辈子的农民工了。
后悔归后悔,羡慕归羡慕,羡慕妒忌恨有何用?
通向大宝家门口的马路上,扎着羊角辫的秦玉玉、刘晓跃和村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边走边跳,一看见院子外有辆车,还站着不少人,就知道家里来客了。
秦玉玉拉着刘晓跃的手,撇下几个同伴,迅速向院子里跑去,还没有进院门,就在外面喊:“妈!妈!”
“你们看谁来了?舅爹爹他们全家回来了。”何梅听见喊声,连忙跑了出来说。
光鲜亮丽,温文尔雅,言吐不凡,显然是城里人的标志。两个从没出过村的小女孩看见屋子里两大一小的衣着就像电视里的城里人一样,竟然躲到何梅的身后不敢说话。
在外婆和母亲的无数次熏陶下,玉玉和晓跃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城里人。一谈到城里人,她们黝黑的脸蛋上立马浮现出心驰神往的神情。
“玉玉,晓跃,这是你舅爹爹,舅奶奶,舅舅。你们喊一声。”何梅让躲在蓉花身后的孩子出来和他们打招呼,两个小女孩忸怩了半天还是不肯。
“乡下孩子都这样,没有见过世面,哪像你们城里的孩子大方。”何梅开始夸起侄子朱耀来。
朱爱新朝她们微笑点点头,表示不介意,接着拉家常。在外多年的朱爱新一直也很想知道故乡的点点滴滴变化。
一个在外多年的人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有了挥之不去的乡愁情结,故乡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何梅和桂花、蓉花赶紧去了厨房,张罗一顿像样的晚饭。家里除了鸡蛋、花生、青菜、萝卜,还有一块腌肉,也没有别的了。于是何梅又赶紧逮了一只母鸡宰杀洗涮下锅。
朱爱新和朱爱明像是一个模板刻下的,国字脸,八字眉,鹰钩鼻,只是一个黝黑,有点佝偻,衣着破旧;一个白皙,腰板和衣服都硬挺。两人在堂屋里接着抽烟聊天。不一会屋子里就腾云驾雾。
玉玉、晓跃和这个年长她们没几岁的舅舅朱耀跑到院子里面玩耍。一会追追鸡鸭,一会用树枝挠挠猪圈里的猪耳朵。院子里欢笑声不断。
朱爱新的妻子梁巧珍在一旁欣赏着这个朴素的充满乡土气息的大院子,光滑的石井、井沿布满了碧绿的青苔;古老的石磨、留存下时光的年轮;还有触手可碰的屋檐、清晰可见的袅袅炊烟。
她静静地欣赏着窗前的桂花散发着迷人的味道。
她一直都期望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乡下,把朱爱新以前住的房子改造成一套别墅,然后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建造一个中心亭,供休闲之用。
然而现在的乡村还是原始的乡村,各方面都难以控制,自己想法只是幻想,只有整个村庄环境美化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是呆在城里太久了,每天都关在屋子里,门前没有孩子玩耍的地方,房子靠近沿街的马路,整日都在噪声中度过。
她和孩子此时都很享受这种乡村的宁静。她突然羡慕起乡村的孩子可以山间和田野里自由地奔跑。什么时候城市和乡村能够相对完美融合,那就是最好不过了。不一会,大宝拖着平板车回来了,上面堆放着几篮子雪里红,何梅和桂花、蓉花准备的几个菜也好了,何梅把米饭盛好,先端了两大碗上来,摆在朱爱新和朱爱明的面前。
“你这是杂交大米吗?”朱爱新明知故问。
朱爱明一直都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急需知道大宝的对象有没有着落,但是就不好开口,忽然听到这里,便小声地问:“什么?”
“杂交”这乍一听多么刺耳难听,难于启齿。什么杂交?村里人乍听便还以为是驴子和马在乱搞呢?这水稻也杂交?当然这杂交现象在村里不是没有,只是大家没有这个叫法。
朱爱新心领神会,向四周张望一下,于是便耐心地解释起来。
村里人称作一种洋鸭的家禽,大概不是本地的,羽毛是雪白色的,样子像只大飞鸟,它是家禽中飞得最远的,估计是还保持着飞鸟的特性。这种洋鸭气性特别大,谁惹它生气了,它会一口气飞个一两里路不在话下。
而这种雄性的洋鸭体型比当地的麻鸭大两倍左右,发情的时候也厉害。它骑在当地的麻鸭身上,麻鸭乖乖就范,匍匐在地,两只鸭叠在一起,不久周围就散发出难闻的骚味,久久才散去。
然后那麻鸭下蛋孵出来的后代,体型还是像雄性的洋鸭,但是羽毛主体是黑灰色,还带有一种孔雀羽毛的荧光绿,飞行的本领也大为减弱,但是没有繁殖后代的本领。这大概就是洋鸭和麻鸭杂交的后果吧。
这种杂交行为后来被村民们利用。由于洋鸭浑身肉多且结实,非常适合吃肉。麻鸭瘦肉少且松弛,非常适合下蛋。而且雄性的洋鸭可以长到净重六七斤,雌性的洋鸭净重只能长到三四斤,村民们便希望多养些雌性的洋鸭多吃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种鸭杂交出来的后代就像雌性的洋鸭体型,具备洋鸭的全身瘦肉的优点。村民们便开始有意让它们杂交,提高瘦肉产量。
朱爱明听后,似乎恍然大悟。原来自家院子里就有几只杂交鸭嘛。
杂交就是这么回事!因此这杂交水稻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杂交水稻亩产千斤,朱家村人听远方的亲戚说过。可是人们对新东西总是抱着不确定的态度。因为山区每户人家田地有限,人均也就几分田,如果一旦种植失败,就不可收拾。
朱爱新看着朱爱明担心的表情,说:“老大,我知道你保守,你可以划出三分田试试,我保证没问题,很多地方都种植成功了。”朱爱明表示愿意试试。
等人到齐了,两家人和和气气地吃着饭菜,听着朱爱明一板一眼地讲述城里的新鲜事。朱耀也在讲述他知道的天文历史地理。
“城里人多好!有知识有学问!”这几乎是他们得到一致的结论。
“听说,马上农村人也可以买城镇户口,成为城里人。”朱爱新突然把话锋一转,把他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了大家。
“可是我们农村人哪有条件买户口?我们吃饱穿暖就谢天谢地了。大宝还没对象,你们也帮忙张罗张罗。不然我们要断子绝孙了。”何梅赶紧把话题引了出来。
“哎,大宝要是个村里的姑娘,我还好张罗。如今姑娘们都往城里嫁,哪有城里的姑娘愿意到农村来?要不让大宝到城里当上门女婿,倒是有个姑娘家条件不错,你们可肯?”朱爱新的妻子梁巧珍问。
“那不行,只要我有活着还有口气,大宝绝对不能做上门女婿,哪怕对方条件再好也不行。”朱爱明赶紧接过话茬。
屋里说话的氛围立马凝结了。何梅立即招呼大家先吃饭。吃完饭,朱爱明带朱爱新一家三口把朱家村上上下下又走了一遍。逛完朱家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朱爱新一家急着回城。何梅一家再三挽留,三人还是执意回城,他们已经很不习惯农村的住宿条件。
送走朱爱新一家之后,何梅和朱爱明两人刚从村头回来,遇见六指姑娘带着孩子大山回村,手里的补丁袋子空空的,似乎一天乞讨无果。
六指姑娘每次白天去乞讨,漆黑才回村。何梅要是见到她和孩子,总是给些充饥的,要么是一根红薯,要么一根玉米,有时也会给一小碗米饭,看着吃完饭的孩子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不走,何梅又不忍心再给一把米。
朱小虎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分田到户的时候,他也有一块田地。只是当时他没有父母,村长朱前只好把山脚下那块被人嫌弃不要的田地分给了他。他靠自己种的粮食每年都吃不饱,只好靠着平日里猎捕些兔子什么野味充饥。他除了一把土枪外,一无所有。当年差一点和孤儿朱小喜送进了村里的敬老院。
山顶的朱小虎觉得年纪轻轻,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去敬老院。后来朱小虎年龄也不小了,村长朱前便和村里人打招呼,哪里有招上门女婿的让他去,一来是看他可怜,孤苦无依;二来是怕他在村里惹事,添麻烦。
后来何梅的娘家有人招上门女婿,便给他介绍,但是朱小虎还不愿意去,表现出一副穷人特有骨气的样子。
他原来住在村子里一间破旧的牛棚旁边,几乎天天和牛为伴。一到夏天,牛棚里不仅臭味熏天,还有很多吸血的蚊虫苍蝇。他想自己单独找块地方搭建茅草屋,可是没有地方。村子里的宅基地都是划分好的,他又没钱买,于是他自己跑到龙王庙后面,开辟了一块荒地,垒砌了一间房屋,四面的墙是用石头、树枝和泥巴糊起来的,屋顶是茅草铺盖的。
山顶没有电,一到夜晚就黑成一片,有时他会把寺庙里烧剩的蜡烛捡回家照明。他觉得独居的生活挺好,虽然孤独,但是空气清新,蚊虫苍蝇少了许多,也不用被村人嘲笑,偶尔还可以享受下神明的贡品。
就在搬到山顶的第二年春天,山花烂漫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带回了一个姑娘,姑娘长相一般,心地善良,就是右手靠近大拇指的地方多出了一根手指,后来人们一直称呼她为六指姑娘。
村里人做梦都没想到,朱小虎今生还会有女人和他睡觉,给他生子。这个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发生后,便有人说龙王庙后那块荒地是块风水宝地。
然而幸运的朱小虎并没有给这个六指姑娘带来什么幸福的生活,两人生子之后,日子就更加艰难了,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突然增加两个人吃饭,家里变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于是朱小虎平时夜里偷着去打猎,那时野鸡、野兔、猪獾还是不少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朱小虎的这把枪是不能被人发现的。国家已经不准私自藏枪了,所以他绝不会当众人面拿枪出来。在朱家村人的心目中,他这个神枪手只是一个传说,并没亲眼见过他的枪,所以也无人举报他。
六指姑娘呢,便带着孩子去其他村子里去要饭。她一般不是迫不得已,是不在本村乞讨的。心善的人都知道朱小虎家的日子不好过,只要她带着孩子来到门前,总会抓上一把米。遇到吃饭的时候,也会给一碗饭。有人看着六指姑娘和她的孩子衣服太破旧了,也会给件破旧的补丁衣服。
今天何梅看见他娘俩可怜的样子,赶紧招呼两人在门口停下。厨房的盘子里还剩下一只鸡爪,何梅将它一起和饭汤装好端了出来,倒在孩子那只破旧的铁皮碗里,皮包骨头的孩子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何梅见到娘俩走远了,便叹了一口气说:“哎,好端端的姑娘跟了小虎自己受罪,孩子也受罪!”朱爱明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关上院门后,又是一夜没合上眼,大宝这辈子到底能不能讨到媳妇?难道还不如山顶没爹没娘的朱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