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检进行中
这天晚上,我是听着我的侍女伊迪丝的“指令”度过的。她这两周的白天都一直在忙,为我明天晚上的舞会重新打造了一件白色礼服。我站在凳子上,让她看礼服的效果。她盯着我礼服上的每一排亮片,又皱着眉头看着接缝处,做了些最后的缝补和调整。我们还挑了首饰,选择用亮闪闪的钻石搭配更贵重的珍珠。伊迪丝把它们放在一边,准备拿去清洗和擦亮。
睡了一夜好觉,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威廉和乔治驾着雪橇,带我穿过了金斯顿的街道。这天是休息日,戴着白色蕾丝短面纱的人们在寺庙的入口处挤作一团。庙里散发着一阵月桂木和幸运草的香味。那堆人胳膊肘上系着黄色丝带,正随风飘动,眼睛则紧紧地盯着我和我那张扬的橙色雪橇。
我们从他们身边驶过,来到了政府大楼前空旷的车道上。我下了雪橇,大步走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我那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迈尔斯寄来的字条在我办公室的门底下躺着,露出了一半;阿维娅的答复信则在我桌子的正中央等着我。我撕开阿维娅的信封,抽出一张散发着百合花和新闻纸味道的信纸,打开来,上面写着:
亲爱的格雷丝:
谢谢你的好意邀请。虽然说你的通知来得很晚,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参加这个舞会。
阿维娅
我拿着信纸的手颤抖起来。虽然我提醒自己,我邀请她来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全身却荡漾着喜悦:就算她死都不肯把相机交出来,守卫也会把相机从她冰冷的手里撬走,这样她就采访不了女大公,也就没法借此采访的契机搞出一个轰动全国的独家新闻了。我把那张便笺举到鼻子边,又仔细闻了一遍,才把它塞进书桌的抽屉里。随后我拿起迈尔斯那张字条。他的字写得窄窄的:
格雷丝:
我们到停尸房了。尸检大概要几个小时,不过你来找我们吃午饭的时候我就能把报告给你了。
迈尔斯
看来迈尔斯最终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崔斯坦。我也不能怪他——恋人之间怎么会存在秘密呢?崔斯坦会保密的。不过这也意味着,我找艾菲的时候还得给她说明这个情况了。
我在桌上的一堆纸里翻找着。我还有些报告要写,可这些都不能成为我申请晚点再和半神国人见面的理由。这些都可以等到初日再做。所以我放弃了挣扎,走出了办公室,把门锁上了。
艾菲用来开沙龙的玻璃屋里没什么人。她坐在一个长颈乐器旁,双手灵巧地弹奏着和弦和旋律。翅膀上镶着宝石的蝴蝶在她的头顶上摇摆。一身黑银打扮的伊桑德站在透着寒意的窗边,凝视着栖息在他手指上的红松鸦。崔斯坦则穿着一身破旧的花呢套装,外面套着迈尔斯的大衣,长长的亚麻色头发塞在领子下面,头上戴着一顶绿色针织帽。可如果崔斯坦在这儿,迈尔斯字条里写的“我们”指的又是谁?
我静静地站着。艾菲知道我来了,却仍在弹奏着乐器。她弹奏的音符仿佛都漾着光,每根琴弦也都有自己的旋律,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让人难以忘怀的、超凡的和谐之音。我可以站在那儿听上一个小时。
我身后的门打开了,一股暖风涌进了屋里。我迈开脚步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全副武装的阿尔迪斯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他那到小腿的宽腿裤随着他的脚步摆动,褶皱忽现忽隐;棉质背心上绣了满满一片白玫瑰丛,褶边的位置则绣了一根荆棘;背上挎着一个装着箭的皮箭筒,左手拿着配套的长弓。他身上唯一的巫师之印——珀西·斯坦利爵士的灵魂——就在左太阳穴附近徘徊。他经过我身边,冷笑着瞥了我一眼。
“我们很忙的。”他说道。音乐停了。
“这就占用你们一小会儿,”艾菲说,“你们有目标任务了,先生们。”
崔斯坦右手握拳放在胸口,鞠了一躬,“我会尽力去核实伊桑德的调查结果的。你准备好去调查损失情况没有,阿尔迪斯?”
阿尔迪斯又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准备好了。”
“那我们开始吧。”崔斯坦将手臂伸过头顶,在空中画了一个螺旋状的图案。空气浑浊了起来,有种戴了副雾蒙蒙的眼镜看世界的感觉。他画的螺旋密度越来越小,空气中气流扭曲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就像风暴引发我剧烈的头痛时光环发出令人眩晕的光芒,模糊了我的视线。此时崔斯坦的手又顺着螺旋轨迹往回收,然后——
——空中出现了一个洞,冬日午后的阳光倾泻于整个房间,明亮耀眼像是到了夏天。崔斯坦把洞扩大了,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镶上了金边。一股流水和苔藓的清香掠过我的脸庞。
我站在通往安息之国的大门前,脚边有条小溪潺潺流过,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大树,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盯着看,这个地方就从小溪边苔藓丛生的石头地变成了鲜花盛开的草地,微风拂过我们的脸,也吹得朵朵小花轻轻摇曳。小山变得越来越高,树苗也长得越来越茁壮,白色的树皮上长着黑色的条纹。
伊桑德皱起了眉头,注视着眼前这消散重组、变化着的风景,“这迹象看起来不妙啊。”
艾菲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搭在伊桑德的手肘上,“那是安息之国,格雷丝。”
这地方很让人着迷,可我一看它就浑身发抖,“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崔斯坦回答了我,“这块土地是飘忽不定的。这里没有人相信它。”
森林枯萎了,愈发稀疏。枯黄的草本来还扎根在沙地里苟延残喘,但沙地还是笑到了最后,在我的视野里延展开来。一座荒废的城市在眼前升起,但城墙是用亮闪闪的白石筑成的,这就让我很想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幸存下来,是否安全。一条河流过沙地,把金色的沙子变成了肥沃的黑土地,上面再次长出了青草。
“好美啊。”
“其实很危险,”崔斯坦说,“特别是这里。”
“为什么?”
崔斯坦越过我的肩膀瞥了一眼他的女大公。她滑下吉他凳朝这边走来,裙子沙沙作响,站到了我身边,“你们注意安全。及时回来参加舞会。”
阿尔迪斯看着他的君主,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遵命。”
他走进了那个世界。现在的景象,变为了一片高耸的树林,雾气蒙蒙,鸟鸣不绝于耳。崔斯坦也跟随其后了。我们的世界和安息之国之间的通道,就这样轻轻地关闭了。
“阿尔迪斯负责在安息之国里巡逻,崔斯坦则会根据那座城里的线索继续调查。”
他们没有用次元之石就可以离开了这个世界,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崔斯坦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里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崔斯坦刚才说过了,安息之国的这块地方没有人住。这里会这么变化,也是因为人们认为它是不断变幻的。”
“你是说这附近没有半神国人住吗?”
“是的,”艾菲说,“很遗憾你昨天没时间和我说话,不过你现在来了,我很高兴。”
这么说,安息之国的话题就只能就此打住了?不过我可以待会儿问问崔斯坦。我糊弄不了女大公,但崔斯坦应该能给我多点信息,“我知道你们对这场风暴有疑问。”
“是的。”艾菲坐回吉他凳,拿起她的乐器。它的琴弦是用肠线做的,而不是铁线,那柔和的音调在空中升起,每弹出一个音符都会招来蝴蝶翩翩起舞。“这暴雪气旋,在你们国家是正常的气候现象吗?”她问道。
“不完全是,”我说,“我以前也遇到过暴雪气旋,但它们通常到我们的雪凝之月的月底才会出现——就是下个月,新年之后。不过它们和我们前几天晚上遇到风暴完全不同。这次打破了降雪量记录。”
“这么说,这次风暴来得太早了,劲头也太猛了,”艾菲说,“你肯定想知道那天晚上是谁帮了你吧。是我,还有伊桑德。”
伊桑德点点头,把栖息在他身上的黑鸽子都驱散至窗外,关了窗。它们在一个木棚里心满意足地叫着,低沉的叫声和艾菲那余音绕梁的三拍子曲子融为一体。
伊桑德裹着一阵飘动的黑烟,穿过房间。他穿着和阿尔迪斯同款的宽腿齐膝短裤,但还搭配了一条压纹的黑色皮方格男式褶裙,上半身则穿着配套的背心,手腕上绑着结实的皮护手,这是为了和猛禽打交道设计的。眼前有一堆成套的椅子。他挥手指向其中一张,示意邀请我过去坐。我便在一把厚重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我们还真没见过这么用魔法的,”伊桑德说,“你们肯定有上百人一起施法吧,那么多的意志,你是怎么驾驭它们去齐心协力实现一个目标的?”
“风暴歌者从小就开始训练了,”我说,“我的父亲教了我怎么控制天空,教了我哥哥怎么做我的能量补给站,让我能更有效地对抗风暴。”
艾菲皱起眉头,她的手指却没闲着,一直拨着琴弦,给琴装品,“风暴来了,你就必须逼迫自己去做风暴歌者。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眉头紧锁。“是的。得用很巨大的能量才能撕裂一个气旋风暴,”我说,“而且不好的气候并不只是出现在冬天。春天下的雨都很容易平息,但到了夏天,气旋风暴就会席卷而来,对我们国内的庄稼收成和各大城镇的安全造成威胁。秋天一般就是沿海地区会有阵雨,偶尔也会刮大风。所以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保持警惕,尤其是在风暴多的年份会更为注意。”
“这么说,今年是个风暴之年咯。”
“是的,”我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而且是最严重的一年,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糟糕的情况。比上一次还要糟糕。”
“上次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我祖父那个年代都是七年出现一次,后来成了五年一次。现在三年。以后呢?”我把手摊开,耸了耸肩,“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把巫师放出来,怎么才能结束对他们的迫害。如果这些风暴变得越来越猛烈,来自百大家族的风暴歌者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和它们对抗。”
“所以你是准备答应我的要求了?”艾菲问道。
我又皱了皱眉头,“没那么简单。我们对巫师们下了狠手,还在能力范围内用尽一切手段去掩盖这个秘密。我不知道该怎么揭露这个真相,同时又保全我们的风暴歌者。”
“你双方都需要,”艾菲说,“如果你还想拯救你的国家的话,你需要每一个会施法驱风的巫师来帮忙。想想办法吧,格雷丝。”
伊桑德拉过一张斜斜的膝桌,放在膝盖上,拿出一支黑银相间的金银丝钢笔,小心翼翼地旋开了笔帽。我认出了这支笔。它是威尔逊-史密斯公司推出的热销款钢笔,而不是由半神国人设计出来的精品。他抬起头来,迎上了我的目光,便朝我微笑,脸颊都笑得鼓起来了。
“用这个跟用羽毛笔蘸墨水写字真是天壤之别。我很喜欢这个精巧的设计。”
他喜欢钢笔?我给他带上二十支,再随笔附赠一夸脱墨水都没问题,“你在写什么?”
“我们这个会议的记录。我注意到,你们的女王不在的时候,你和王子都会更放松,能更真实地展现出自己的想法。”
我脸红了,“我们只是在尽力解决艾兰国的麻烦。”
“你和王子很配合我们,”伊桑德用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我完全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和艾兰国语那些有棱有角的字相比,这些象形文字字形更圆滑,很是好看,“我更想和你们两位打交道,而不是康斯坦丁娜。”
我咽了口唾沫。他也不是在暗示什么,只是在简单陈述自己的偏好罢了。我站起身,朝他们鞠了一躬,“感谢您抽空和我见面。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对于风暴碗有什么了解?”艾菲问。
“萨敏丹水手称之为风暴之炉,”我答道,“那是一片未知的水域,离艾兰国的海岸线大概几百里。在相对较冷的海洋里出现这么一片温热的水域,也就构成了压力系统,最终产生风暴。信风会把风暴往东面推进,就会朝我们这来了。敢于去风暴之炉探险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
“谁敢去那里探险啊?”艾菲又问道。
“艾兰国的天文学家对这个现象极其感兴趣,而萨敏丹的水手都会躲得远远的。”
艾菲抬起头,看着一群蝴蝶在多面的玻璃穹顶下嬉戏飞舞。“远远躲开才是明智的,”她说,“这地方可危险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那安息之国里也很危险吗?”
艾菲弹漏了一个音符。伊桑德在纸上弄了一个污点。他抬起头来,和艾菲面面相觑,才意识到自己的惊慌失措被我看在了眼里,便转过来面对我,一言不发。
我低下头,尴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我在别的地方还有事情,抱歉。”
“希望那是件让你愉快的事。”艾菲说。我没说话,只是微笑着。
我身后的门一关上,玻璃屋里的音乐就停了。可我不能再在这儿试着偷听了。我匆匆走出厢房,找了个仆人问路。
“我要去王宫的太平间。”我告诉她。那个女孩走在前面,估计是王宫侍从的孩子吧。
到了太平间的走廊外,这个小仆人就不敢往里走了,不过她没带错路。我注视着面前紧闭的大门,那宽大的双开门上各印着一行字:“太平间——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这行字的下面钉了一张便条:
“尸检进行中。请慎入,感谢理解。”
我的手都放到门把手上了,却还是犹豫了一下。迈尔斯就在里面,和一具被解剖了的尸体在一起,尸体的内脏露在外面——仿佛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带着我这个第一次打猎的菜鸟行动,把鹿打死之后,当着我的面快刀剖开它的肚子,黏稠的内脏滑了出来——
我把手抽了回去,嘲笑自己没胆子。别跟个小孩儿似的。我自嘲了一番,便按下门把手,推开了门。
一股刺鼻的恶心气味涌入我的鼻腔——那里面夹杂着肉铺的腥味、酒精和溶剂的浓烈气味,还有石碳酸皂散发出来的药味。房间里铺着灰绿色的瓷砖,零星有几块干了的黑色血迹。墙上的挂钟每走一秒都滴滴答答的,有点吵。长长的白瓷桌子上放着一杆弹簧秤,托盘上放着高高的钢碗。我先往铺着鹅卵石的玻璃窗扫了一眼,再往这边看,才看清碗里的红色东西。
“进来吧,把门关上,”迈尔斯说,“你确定它没有问题吗?”
“确定。”原来迈尔斯的神秘助手是他的朋友罗宾。她用一条熟亚麻头巾把头发束在脑后,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布罩衫,腰间系着一条黑色橡胶围裙,双手戴着赭色橡胶手套,手里轻轻捧着一颗闪着光的人心。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恐惧的叫声。
迈尔斯坐在座椅上,转过身来,眉宇间写满了忧虑。
“我们快完成了,”迈尔斯说,“也许你该到外面等会儿。”
“我没事。”我说。
“你脸都青了,”他摇着轮椅靠近我,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棕色玻璃瓶,“如果这里味道太浓了,你可以在你上嘴唇抹点这个。”
他扭开了瓶盖,一股薄荷脑的香味溢出来。我摇摇头,“煤气灯把我脸照白了而已。我没事。”
我把目光转向解剖桌,看着赛维蒂的尸体,倒吸了一口气。
“该死,格雷丝。别看。”
但我已经看见了。我看见了皮肤底下的红肉、白森森的骨头和那本该放着心脏的深洞。我看见了她的脸,没有血色,苍白得像蜡一样,而且——
迈尔斯拉了拉轮椅的手刹站了起来,把我转过来面向他。“镇定点,”他说,“你现在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会让你发抖、准备战斗或逃跑。你必须学会控制好你的害怕的本能,冷静下来,才能来学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竭力止住酸涩的味道在嘴里泛滥,不让自己完全丢掉尊严。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柜子门打开时发出的咔哒声,随即便是织物展开时轻柔的沙沙声。只听罗宾说,“把她盖好了。”
“我在第一堂解剖实用课上晕过去了,”迈尔斯拍了拍我的背,“就像棵被砍倒的树似的,直挺挺倒下了。”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感觉好点而已。”
“我真的晕倒了。你现在可以回头了。”
赛维蒂身上裹了一张白色的床单,包得严严实实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你发现了什么?”
“唯一的线索是眼睛,”迈尔斯说,“她的心脏非常健康,大脑也是完好无损的。肝、肺等所有内脏都没有恶化的迹象。我们仔细研究了组织样本,做了测试,结果都是一样的。”
罗宾摇了摇头,“她是窒息而死的。但具体是怎么窒息的,我们也没办法告诉你。”
“她的嘴和鼻子周围没有瘀青,呼吸完全是畅通的,”迈尔斯说,“没有证据表明有人强行把她掐死,现场也没有搏斗的迹象。”
“那是什么意思?”
迈尔斯和罗宾交换了一下眼色。他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也是在猜测,”我说,“但是请告诉我。”
“我不能说。”迈尔斯说。
“给我透露点吧。你找不到自然死亡的原因,也就是说她的死是非自然的吧。噢,”我捂住了嘴,“迈尔斯,魔法能做到吗?”
“可以,”迈尔斯说,“如果我碰到其他人的皮肤,我完全可以用法力杀死他们。”
“但你没有这么干过。”
“他当然没有。”罗宾把摘下来的手套扔进了垃圾桶。
“你知道的,”我说,“索普小姐。有件事我不想提醒你,但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个巫师。”
“这点我很清楚。”罗宾走到一个陶瓷洗手盆旁,扭开水龙头,用一块红色的石碳酸皂擦洗双手。她像迈尔斯一样有条不紊地洗着手,又转过身来,靠在水槽边上,用刷子刷着她那满是肥皂泡的指甲,“迈尔斯说,你是值得信任的。”
“是啊。”我说。
罗宾抿着嘴笑了笑,这笑容带着点讽刺的意味,“你说是就是吧。”
她不是那种会给人留有余地的人。我脸颊滚烫,但还是用清晰、平稳的声音说道:“我要知道一些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河畔城有巫师,他们有能力控制天气。”
罗宾把刷子换到另一只手上,继续刷着指甲,却一言不发。迈尔斯坐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
我把话题推进了一步。“艾兰国需要他们,”我说,“那场风暴只是开始。我们需要聚拢起所有可以调用的力量。”
“这些巫师能和你平起平坐吗?他们会获邀住在西角公园那些豪宅里吗?他们会像你一样能在内阁任职,大富大贵吗?”
她已经知道了。她已经知道所有关于皇家骑士的事了,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罗宾用水冲干净了指甲刷,又冲走了手上的肥皂泡,“你把他们放了,如果监察官偷偷去抓他们的亲戚朋友,你会叫他们袖手旁观吗?”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艘在海里翻滚的小船上,在甲板上摇摇晃晃,我在她的话语攻击里挣扎着,却依然站不住脚,“艾兰国需要他们。这是一场危机。”
“你们几百年来都在迫害巫师,这就已经是场危机了。你们关了他们几十年,也是一场危机。现在有一场你驾驭不了的风暴来到你家门口了,你才在这里谈论‘一场危机’。”
“你不能否认我们面临的问题!”
“你似乎也否认了我们面临的问题吧,”罗宾说,“如果你想让那些巫师帮你,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被关起来?你的家人没有你那样的天赋,你就联结吸收他们的能量,那这些巫师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你不会用对你家人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呢?”
“联结是错误的。我希望停止这种做法。”我说。
“《巫术保护法案》就是错误的,”罗宾说,“你想结束这一切吗?”
我看着绿黑相间的瓷砖地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但我做不到。”
“理解这一点就行,”罗宾说,“我跟你说话,是因为我信任迈尔斯,而迈尔斯信任你。但不管你有多需要这些巫师,我也不会带你去找他们,谁都不找。除非你能给我承诺,不告诉任何人。”
“我话只能说到这儿了。”
“只要你愿意,就肯定可以,汉斯莱总理。你明明可以给我们更多帮助。”
“你已经有想法了。”我说。
“人们在质疑法律。民选议员组成的小组委员会正负责审查法案背后程序呢,他们已经对证据提出了严重质疑。”
“严格来说,作为总理,我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王室——”
“我也没说这是件容易的事,”罗宾站在赛维蒂的尸体旁,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你有能力去办成一些事情。”
严格来说,这话确实没错,但这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想法。我甚至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暂时中止这条法律,直到顾问委员会完成对它的审查,然后再进行讨论,辩论和谈判,如此持续七步,才能决定是修改它、增强它的效力还是废除它。这需要下议院和内阁开会……可这会儿还没组阁,也就不需要安抚内阁成员了。
二是请求颁布法令。现在的罗斯王朝允许议会引导法律的制定,只需由总理以各种形式向议会陈述王室的期望即可。但君主还是拥有绝对统治权。如果我得到了女王的命令——
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康斯坦丁娜女王不会同意的。
那如果是塞弗林国王呢?
我愿意为了艾兰国做任何事,不是吗?我都已经答应帮塞弗林了,不是吗?可一想到这里,我的胃就痉挛起来。叛国罪。我会被认为是支持叛国行为的。可我不是叛徒。我作为皇家骑士发过誓——
永远为艾兰国服务,保护人民远离危险,饥饿与黑暗——
神哪,不行,我走不了那么远的。除非我无路可走。
“我可以试着去说服王室。”
迈尔斯叹了口气。罗宾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是你向前迈出的一步,不过也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们想让艾兰国成为一个讲道德的国家,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艾兰国是——”
话到嘴边,我停了下来。罗宾等待着,她的表情很耐心。我耷拉着肩膀,盯着地板,“艾兰国现在的行径根本不道德。可能以前还好吧,如今呢?你说得对,我们确实需要改变方向,需要深入挖掘,从而决定我们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国家。”
罗宾和迈尔斯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有助于了解你的目标,”罗宾说,“人民心中就有这么一个目标。”
我抬起头,“什么目标?”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选黄色丝带作为支持终止艾兰国巫师迫害的运动的标志?”罗宾问道。
我把头往后一仰,“你不能想着打个响指,就能把一个王国变成一个乌扎达式的民主国家。这种国家体系很不错,确实不错。但我做不到,那太难了。”
“我又不是要你明天就把国家体系都给换了,”罗宾说,“我是在告诉你,人民想要的是什么。你能做什么来帮他们实现这些愿望?”
“老实说,我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得去做个分析,我需要看一百份报告,还需要一个委员会——等会儿,”我看着罗宾,看着迈尔斯,“克拉克议员带领的小组委员会,负责调查《巫术保护法案》的,就是你们啊。”
罗宾点点头,“就是我们。”
“那么,以下这就是我能做的了。我可以让雅各布·克拉克来找我,问他带的委员会调查到了什么。如果他要和我商量,我会提供……但如果他会碰到什么麻烦,我可以提前给他们警示。我加入不了克拉克的联盟,但我可以给予支持。”
迈尔斯朝我笑了,我也回赠了他一个微笑,“我可以帮助你。要改变大方向是很难,但我会尽我所能的。”
罗宾考虑了一会儿。
“这是个开始。我知道,这么复杂的事情也不是说打个响指就能立刻实现的,”她说,“所以我还是先不抱太大幻想,稍稍有点信心吧。”
她提起赛维蒂裹尸布的一角,把它往回折,露出了尸体那苍白的肩膀,“我想我可以唤回赛维蒂的灵魂,这样我们就能直接问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