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曾与其兄苏轼游览新津县修觉山,并写下《绝胜亭》一诗:
夜郎秋涨水连空,上有虚亭缥缈中。
山满长天宜落日,江吹旷野作惊风。
爨烟惨淡浮前浦,渔艇纵横逐钓筒。
未省岳阳何似此,应须子细问南公。
道光版《新津县志》收录的苏辙《绝胜亭》诗
其中首联“夜郎”一词,颇让人费解,新津县与夜郎有何关系呢?
无独有偶,道光版《新津县志》艺文卷收录的历代诗歌中,带有“夜郎”二字的,就有五首。如清代县令王梦庚写的新津十二景诗之一《琴堂古柏》“胜地风流供觅句,新诗题遍夜郎溪”,清代县令刘璋《赠朱道人》“胎息气吞宁谧府,步虚声满夜郎天”,上舍生吴俊写的《玉皇阁》“长望夜郎国,兴怀日又西”,邑人中江教谕王玮写的《泛夜郎溪》。
从字面上看,新津有一条“夜郎溪”。翻阅历史上各种典籍,也有对夜郎溪的零星记载。
《方舆胜览》对新津夜郎溪的记载
最早记载新津夜郎溪的文字是南宋的《方舆胜览》,其五十二卷说:“夜郎溪,在新津北七里。”而在描述“投龙观”时,则说:“投龙观,在新津县南六里,枕夜郎溪及白木水,上有龙穴,祈雨有验。”仔细琢磨,《方舆胜览》关于夜郎溪和投龙观的位置描述有矛盾。夜郎溪既在新津县北七里,而投龙观却在新津县南六里,两者中间有县城和南河相隔,那投龙观又如何能“枕”夜郎溪?
明代的《大明一统志》第六十七卷记载:“夜郎溪,在新津县南七里,溪北有投龙观。”又说:“修觉山,在新津县东南五里,山有修觉寺,因名。寺旁有绝胜亭。”从明代的记载来看,夜郎溪在修觉山附近,而投龙观在夜郎溪北。
再结合宋、明两代典籍来分析,《方舆胜览》记载的“夜郎溪,在新津北七里”,刚好方位反了,应该是“南”七里才对。
此后的典籍对于夜郎溪的具体位置则描述得更准确。
明代《成都府志》记载:“夜郎溪,新津治东南二里,水自夜郎坝而来。”清代《四川通志》卷二十三记载:“夜郎溪,在县东南二里,自县南夜郎坝来,至县东南入江。”清代《读史方舆纪要》也说:“又夜郎溪,在县东南二里,自县南夜郎坝而来,亦合于白木水。白木水,或曰即白马水。”
此三书不仅指出了夜郎溪在新津县城东南方二里,而且更进一步道明其水源来自“夜郎坝”。
既有“夜郎溪”,又有“夜郎坝”,而且新津民间将南河南岸和岷江西岸崖壁上的洞穴称为“蛮子洞”,并说平冈治的铁铸三郎神像是夜郎竹王第三子,难道新津在古代真的是夜郎国的辖地?
四川是个多民族大省。秦灭古蜀后,一直到西汉,都陆续从中原迁来大量汉人与土著杂居、融合,成都周边州县汉人密集,而边远地区依然有很多少数民族生存。要想说清新津县夜郎溪的来源,就不得不谈到西晋末年的巴蜀战乱。
三国归晋后,全国短暂地统一了,但没过多少年就爆发了“八王之乱”。297年秋,关中发生大饥,疫病流行。298年,略阳、天水六郡流民十万余众流入梁州、益州,“就食巴蜀”,主要分布在三蜀之地(即蜀、广汉、犍为三郡)。他们有的给汉人做帮佣,有的结伴开荒,既受本地地主欺压,又受当地官吏勒索。六郡流民中,賨人李特、李庠兄弟很有威望,俨然成为领袖。300年,益州刺史赵廞想乘中原“八王之乱”之机割据益州,便扶持李特、李庠兄弟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后又拒绝晋惠帝调其任大长秋一职,杀死新任益州刺史,并派兵攻占南安(今乐山市)、鱼涪津(今四川夹江西)。
赵廞公然反晋,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封李庠为威冠将军驻守绵竹,断绝自关中入川的道路。301年,赵廞担心李氏兄弟势力太盛,借故杀死李庠及其子侄宗族三十余人(一作十余人)。李庠兄李特愤而起兵攻占了成都,打败赵廞,但并没有自立的意思。晋朝廷任命了新任益州剌史罗尚,同时强令流民返回疾病流行的原籍,罗尚派官兵催逼,又处处设关卡大肆勒索流民财产。土著蜀人也因流民占用了巴蜀的土地、就业机会等资源,对流民极为仇视,协助官兵逮捕、驱逐、甚至杀害流民。流民“人人愁怨”,实在忍无可忍,最终在李特率领下与官军展开战斗,数战之后,大败晋军。
303年,李特在与罗尚的绵阳一战中阵亡,其子李雄继为流民军首领。304年,流民军攻占成都,李雄自称“成都王”。306年又称帝,国号“大成”,这是“五胡十六国”的第一个割据政权。包括新津在内的三蜀原住民害怕流民军的报复,开始大规模逃亡,《华阳国志》记载:“蜀民流迸,南入东下,野无烟火。”
334年李雄病死,大成政权内乱。338年,李寿篡位,改国号为“汉”,史称“成汉”。340年,成汉政权攻打东晋,争夺了牂牁郡。经几十年战乱,此时的成汉政权“都邑空虚,野无烟火。”梁朝李膺的《益州记》记载:李雄当政时,曾派遣李特攻打朱提郡,占有了南中之地。李寿篡位后,因都邑空虚,就把周边郡县家中超过三个男丁的家庭迁徙到成都,充实人口。又从牂牁郡引僚人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僚人居住。蜀地原本没有僚人,从此时开始,共有十余万家僚人布满在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等郡的山谷,与巴蜀土著杂居。
晋以前,僚人主要分布在今贵州及周边地区,巴蜀的中心地并没有僚人的记载。成汉之后,僚人才大量进入巴蜀。四川东部的僚人入蜀是强制性的,只是引了牂牁郡的僚人进入巴西、蜀郡、汉中,并编入户口,这些僚人是要向成汉政权交纳税赋的,并逐渐与汉人融合,被称为“熟僚”。
《华阳国志》记载保子帝攻青衣
其实,还有从四川南部自发入蜀的僚人。早在古蜀时期,就有獠人生活在青衣(今乐山市辖境)一带,开明王朝的保子帝就曾攻打青衣,称雄于獠人和僰人的生存地区。川南的僚人乘成汉政权腐败衰落之机,大举顺岷江、沱江入蜀,攻破州县,占据山岭,他们不缴税赋、不与汉人融合,还经常劫掠,大为百姓之患,被称为“生僚”。新津的僚人,即是“生僚”。两个方向入蜀的僚人,数量比当时蜀地汉人还多得多,结果汉人反而成了四川的“少数民族”。据《晋书·地理志》记载,在四川、重庆范围内共有15郡,除了新都郡外,蜀、犍为、汶山、汉嘉、江阳、朱提、越嶲、广汉、涪陵、巴郡、巴西、巴东、建平等14郡都有僚人的相关记录。《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资治通鉴》等典籍记载,与新津相近的邛州、眉州、嘉州、雅州、黎州、泸州等,都说自东晋以来“没于夷僚”,不置郡县。
“獠”,是我国南方古代的一个少数民族群体,古代史书将其族名写作犬旁,带有大民族主义的歧视之意。南朝梁时的字书《玉篇》“獠”字条注明:“力道切,夷名。”唐代《晋书音义》对作为族称的“獠”注音为“音老”,也就是现代读音“lǎo”,应是“仡佬”的连读,到底是现代哪个民族的前身已不可确考。1940年,国民政府正式发布训令《改正西南少数民族命名表》,将“獠”改为“僚”。
“獠”作为族称,始见于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异俗》。该书说:从荆州西南边界一直到蜀地边缘,有一个叫“獠子”的少数民族。獠人妇女怀孕七个月就跑到水边去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就被放在水里,如果孩子浮起来就带回家抚养,若是沉下去了那这个孩子就不要了,但大多数都会浮在水面上。等到孩子长大后,会拔掉两颗牙齿,穿孔戴在身上作为装饰品。
正史中最早为僚立传的是北齐魏收的《魏书》,该书第一百一卷专门设有《獠传》,详细介绍了僚人的风俗:僚人是南蛮中的一种,从汉中到蜀西川洞之间到处都有分布。僚人内部又分很多种,散居于山谷,没有族别和姓氏之分。不管生男生女都不起名,只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称。他们习惯倚靠大树搭建木楼,全家都居住在这种叫“干栏”的木楼上。族人往往推举长者为首领,像中原的贵族一样父死子继,死者竖棺而埋,葬俗很特殊。娱乐方面,僚人用竹片制成簧,经常聚集在一起击鼓作乐,尤擅铸铜,以铜鼓为贵。僚人对鬼神很敬畏,祭祀尤其隆重,甚至还有以人头向神灵祭祀的原始习俗。饮食方面,僚人擅长潜入水中用刀刺鱼,用嘴吃东西而用鼻子饮水。宋代的朱辅在《溪蛮丛笑》中谈到仡佬族也有此俗:“犵狫饮不以口而以鼻,自取其便,名曰鼻饮。”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记载:“南边人习鼻饮,有陶器如杯碗,旁植一小管若瓶嘴,以鼻就管吸酒浆。暑月以饮水,云水自鼻入咽,快不可言。”《资治通鉴》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僚人有竹王崇拜,与夜郎国关系密切。东晋史学家常璩认为僚人崇拜的竹王就是夜郎王,他在所著的《华阳国志》中记载了竹王及竹三郎的传说:有一个叫竹王的首领,兴起于遯水。有个女子在遯水边洗衣服,上游漂下一根三节的大竹筒,流到女子的双脚之间。女子用手去推,竹筒却不漂走。女子听见竹筒里隐约传出小儿的声音,就把竹筒拿回家,破开之后,里面居然有一个男婴。男婴成大后,很有才干,且武力超群,最后在夷濮地区称王。这个部落以竹为姓氏。当初女子把破开的竹片扔在野地上,居然长出了竹林,也就是现在的竹王祠的竹林。后来汉武帝拜唐蒙为都尉,开发牂柯郡,又带着厚重的货币抚慰各民族的部落首领,首领们都表示服从汉朝廷,只有竹王不服,最后被唐蒙斩杀。后来一些濮人阻断牂柯城,都心怀怨恨地向牂柯太守吴霸诉说竹王并非人的精血气脉所生,希望朝廷能立竹王的后代继位。吴霸就向朝廷上表,请封竹王的三个儿子为列侯。他们三个死后,族人将三人塑像供奉于竹王的祠堂,这就是现在的竹王三郎神。
《华阳国志》对竹王及竹三郎的记载
新津,本是岷江水运枢纽,从汉代起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十分富庶。但经成汉时期长期战乱,土著外流,南方入蜀僚人又顺岷江先后占领宜宾、乐山、眉山、彭山的群山和部分州县,新津自南河以南、岷江以西,都为生僚占据。东晋灭了成汉之后,无暇驱赶这些生獠。南梁武帝萧衍虽然年年下令梁益二州伐僚,但他的目的也仅仅是掠夺僚人的人口和财产,并没有一举光复失地。
僚人这一占就占了200余年,导致新津之地长期动荡不安,人民流离、土地荒芜。鼎鼎大名的东汉时期道教二十四治的稠稉治、平冈治、平盖治因为僚人的到来而香火断绝,平冈治不再有道教神像,只有一座僚人祭祀竹王及竹王三子的“三郎庙”。岷江西岸山崖上从西汉开始修建的汉墓群,其规模大者,内有石室、石厅、石床、石灶、通气孔、排水道,结果也被僚人打开,作为现成的居住之所,石床、石灶用于生活,精美的画像棺、画像石、陶俑等被抛出丢弃。独具特色的汉崖墓,竟成了流传1600多年的“蛮子洞”、“僚洞”。今车灌坝一带,成了僚人活动的“夜郎坝”;车灌坝到修觉山的一段南河,变成了“夜郎溪”。长江中下游入蜀的商船,也不敢在岷江西岸停靠。
僚人不仅不交纳赋税,还经常劫掠作乱,只知刀耕火种和渔猎,导致土地荒芜,对新津的生产力、经济、文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元和郡县志》对邛州生獠的记载
与新津紧邻的邛州和隆山县也是如此。唐《元和郡县志》第三十二卷记载:邛州的治所在依政县(今邛崃市牟礼镇永丰村),南朝宋、齐、梁三朝都不在此设立郡县,唯有个别能压服獠人的汉族豪强之家,称为“保主”,总属益州管理。南梁益州刺史萧范在蒲水口(在今两河口临江村,是蒲江河与南河交汇之地,新津、彭山、邛崃的交界)立栅栏为简易城池,名为“蒲口顿”,以防备生僚。并说邛州汉民与夷獠杂居的复杂程度比其他州郡还严重。
西魏从南梁手中夺取了蜀地后,开始强力攻伐僚人,并率先攻打了新津的生獠。北周取代西魏后,延续了这一政策,并于孝闵帝元年(557年)设立了新津县。由于岷江西岸群山还有僚人居住,为了安全稳定计,就将县治设在了岷江东岸的新津市。
新津建县后的两年,即559年,邛州生獠造反,陆腾率兵征讨。随后,北周朝廷从新津出发,沿着岷江向南驱赶僚人、收复州县。
《隋书·杨文思传》记载:北周武帝天和初年(566年),武都太守杨文思在讨平十姓獠的叛乱后,又率兵打败了隆山郡隆山县(今眉山市彭山区)的生獠。557年新津建县就是从隆山县划分出去的,9年之后的566年,隆山都还有生獠,可见獠乱有多严重。
《隋书》记载杨文思攻打隆山生獠
北周军队在驱逐隆山生僚后,继续往南收复眉州失地。唐代的《元和郡县志》和宋代的《太平寰宇記》都记载:洪雅县,本齐乐郡的南部辖地,从东晋到南朝宋,被夷僚占据。一直到北周武帝天和二年(567年)才把夷僚赶走,设立了洪雅镇。隋朝开皇十三年(593年),才改洪雅镇为县。
《元和郡县志》记载的洪雅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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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镇”不是现在的行政区划单位,而是军镇,驻军之所,目的是为了防御僚人。因为驱逐生獠的行动并非一帆风顺,僚人与汉族平民一样,有时为了反抗政府的横征暴敛、繁杂的徭役,或者中央政权不是特别稳定的时候,蜀地僚人也会发生暴乱。这种侵扰一直延续到隋唐。《旧唐书》《新唐书》记载,唐代四川的邛州、眉州、嘉州、邛州、雅州等32个州尚有僚人。《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南蛮传》记载:眉州獠人反叛,郭行方大败獠人。没多久,又打败洪州、雅州的獠人,俘虏獠人男女五千人。当年,益州獠又造反。獠人的反复,可见一斑。后来,随着朝廷的打压和怀柔手段,一部分生獠逐渐与汉人融合,一部分不愿归附的则迁往川南凉山等地。_
至此,我们终于弄清楚,新津的“夜郎溪”、“夜郎坝”是川南地区有竹王崇拜的僚人在新津居住两百年留下的遗迹,与贵州的夜郎国无关。战乱的悲歌虽早已销声,但“夜郎溪”、“蛮子洞”的传说,历经唐、明、清几代的移民,至今依然在新津人的脑海中保留着深刻的烙印。
来源:方志新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