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eight 魔法大赛
Ⅰ
凯尔坐了起来,尖叫声哽在喉咙里。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眨着眼睛,驱散梦魇。
梦境里,红伦敦在燃烧。此时他已经醒来,依然能闻到烟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将他带离梦境的不全是幻觉。被他抓在手里的床单已然烧焦——他在睡梦中不知怎的召唤了火焰。凯尔低头盯着双手,发现指节苍白。他有好多年不曾失控了。
凯尔掀开毯子,不等下床就听到窗外的响动,号声和钟声,马车的辘辘声和人们的喊叫声。
大赛开幕在即。
换衣服时,他的鲜血在嗡鸣,外套被他从里到外翻了好几次——确认凯梅拉夫的银色夹克没有消失在无穷无尽的式样中——然后选了代表王室的红色,动身下楼。
他匆匆忙忙地来到餐桌前,向国王和王后点头致意,向莱祝好。一群侍从带着计划终稿、字条和各种问题,围着王子转悠。
“你这是要去哪里?”看见凯尔抓起一个甜面包转身离开,国王问道。
“先生?”他扭头应道。
“这是外交事务,凯尔。你需要出席。”
“当然。”他吞了吞口水。莱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已经替你打点到这一步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搞砸了。如果他搞砸了呢?莱是不是只能把卡斯塔斯叫来再露一次脸?那样的话着实冒险,需要赶在战斗前再次更换角色,凯尔觉得卡斯塔斯的魅力在竞技场上救不了他。凯尔慌忙寻找借口。“只是……我认为我不应该陪同王室出席。”
“是何道理?”马克西姆国王问。王后的视线转了过来,掠过他的肩头。凯尔强压冲动,他很想指出自己不是王室成员的事实,四个月以来已有充足的证据。但莱投以警告的眼神。
“其实,”凯尔搜肠刮肚地编造理由,“是为了王子的人身安全起见。我当然可以陪同王室,在达官贵人和参赛选手面前站台,陛下,但您也说过,我是目标。”王子微微点头以示鼓励,凯尔继续发挥,“在这种公开场合,让我和莱靠得太近,真的是明智的做法吗?我想的是,藏在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地方,以应对突发状况。从那个地方必须能看清包厢的情况,但又不能距离太近。”
国王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王后的视线回到了茶水上。
“想得很周到,”马克西姆语气勉强,“斯塔夫或者哈斯特拉不能离开你,”他叮嘱道,“不要乱跑。”
凯尔勉强笑笑。“我哪儿也不想去。”
话音未落,他溜了出去。
“国王确实知道您扮演的角色,”走廊上,哈斯特拉说,“是吗?”
凯尔瞟了一眼年轻的侍卫。“当然知道,”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忽然,他灵机一动,接着说,“但是王后不知道。她承受不了心理压力。”
哈斯特拉会意地点头。“她变了,对吧?”他轻声说,“自从那晚之后。”
凯尔挺起胸膛,加快步伐。“我们都一样。”
等他们来到通向盆厅的台阶前,凯尔停下脚步。“计划都清楚吧?”
“是的,先生。”哈斯特拉说。他兴奋地笑笑,消失无踪。
在前往盆厅的路上,凯尔脱下外套,从里到外地翻着面。他早就在厅中平滑的石壁上画了一个捷径符号。他的面具装在桌上的盒子里,还有兄弟留的一张字条。
把这个——还有你的脑袋——保管好。
凯尔披上凯梅拉夫的银色外套,打开盒子。面具静静地等在那里,表面锃亮可鉴,凯尔的影子棱角锐利,越看越觉得陌生。
盒子边有一条卷好的红布,凯尔将其展开,发现是一面全新的赛旗。两朵玫瑰花换成了两只完全一样的狮子,在深红的底色上一黑一白,勾勒着金边。
凯尔微笑着取出面具,戴在头上,微红的头发和异色眸子消失在银色面具底下。
“凯梅拉夫大师,”等他来到清晨的空气中,斯塔夫招呼道,“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他用阿恩语回答,隔着面具,嗓音变得低沉而又圆润。
他们拾级而上,快到顶头时,凯尔原地等待,侍卫消失在前方。须臾,侍卫回来了,表示一切正常。或者说,便于隐蔽。台阶藏在王宫的底部,从河中直通街道,直通林立于河岸、阻塞了道路的集市摊位。等凯尔离开王宫的庇护,穿过帐篷,走上大道,安塔芮王子的身份已经抛诸脑后。凯梅拉夫·洛斯特取而代之。
虽说他已经改头换面,但依然既高又瘦,从面具到靴子都银光闪闪,人们很快发现了他们当中的魔法师。众目睽睽之下,凯尔没有畏缩。他不是模仿莱的做法,而是展现了自己的另一面——不惧他人的目光,手握力量,坦坦荡荡——不一会儿,他就迈开了轻松自信的步伐。
他顺着人流走向中央竞技场,斯塔夫远远地跟着,混进了守在道路两边的卫兵当中,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
在河岸和最大的漂浮竞技场当中架着一座桥,凯尔踏上桥面时笑了。昨晚他以为脚底在晃动,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早通过这条拱道,就像踩在大地上一样稳稳当当。
通道里已有好几位阿恩魔法师,有男有女——来自法罗和威斯克的魔法师应当在各自的休息厅集合——等待隆重登场。与凯尔一样,他们一身参加比赛的行头,披着华丽的外套或斗篷,当然还戴着头盔。
他认出了盘起头发、戴着猫脸面具的克什米尔,罗森紧随其后,就像她的影子。他们身边是体格魁梧的布罗斯特,仅仅一副黑铁眼罩当然不足以遮挡他的容貌。戴着蓝色有鳞面具的则是阿鲁卡德。
船长的目光投向凯尔,他立刻绷紧了神经,事实上,凯尔看到的是敌人,阿鲁卡德看到的是一个头戴银色面具的陌生人。假冒凯尔的人显然在选旗之夜做过自我介绍,因为阿鲁卡德冲他点头致意,傲慢地笑了笑。
凯尔点头还礼,暗暗希望他们能在竞技场上交手。
吉纳尔乘着风出现在凯尔身后,伴着清澈的笑声掠过他,撞上阿鲁卡德的肩头。
通道内又响起脚步声,凯尔扭头一看,其他几位阿恩魔法师也到场了,斯塔希安·埃尔索落在最后。他高高瘦瘦,面容完全隐在恶魔面具底下。凯尔一时间停止了呼吸,莱说得没错:在凯尔眼中,任何一个身披黑衣、趾高气昂的人,都有莱拉·巴德的影子。
斯塔希安·埃尔索的眼睛隐在面具底下,不过近距离观察,恶魔的面孔有所不同,两只角向后弯曲,形似颚骨的护具环抱着嘴巴和喉咙。一绺头发搭在魔法师的褐色双眼之间,发色比莱拉的更深,犹如一道裂缝。透过恶魔的利齿,赫然可见斯塔希安的嘴,但唇边毫无笑意,一双眸子盯着凯尔。盯着凯梅拉夫。
“Fal chas。”凯尔说。祝你好运。
“彼此彼此。”斯塔希安应道,突然吹响的礼号几乎淹没他的声音。
凯尔转身背对拱道,大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仪式终于开始。
Ⅱ
“瞧见了吗,帕罗?”莱说着,走进竞技场的御用包厢,“我告诉过你,它不会沉。”
这位同伴始终贴着后墙,面色苍白。“目前还行,殿下。”他的声音在号声中不大自然。
莱转而笑对观众。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中央竞技场,等待开幕仪式。竞技场上方,丝线牵引的布鸟上下翻飞,底下,平滑的石板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三座高台,旗杆插在台上,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旗面上绘有各个帝国的纹章。
法罗的黑树。
威斯克的银鸦。
阿恩的圣杯。
台上还有十二根略矮的旗杆,旗帜卷了起来,等待着各自代表的斗士们。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号声停息后,一阵凉风拂过莱的卷发,他摸了摸箍着太阳穴的金环。他的耳内、喉咙处,还有领子和袖口,无不闪着金光,阿鲁卡德的话仿佛贴在他的皮肤上。
恐怕你身上的金子不够多……
莱恢复了冷静。在他背后,国王和王后端坐于镀金靠椅上,左右是索尔因阿尔殿下和塔斯肯兄妹。提伦大师站在一边。
“我可以开始了吗,父王?”
国王点点头,莱迈步上前,来到正中央,俯瞰竞技场。豪华的御用包厢不在竞技场顶部,而是嵌在其中一边的坡面上,位于选手通道的中间、裁判席的正对面。
人们逐渐安静下来,莱微微一笑,举起一个手镯大小的金环。他张口说话,咒语加持的金环即可扩大音量。同样咒语加持的圆环——材料为铜和铁——将其广播到城内的酒馆和院落,所有人都能听见。大赛期间,解说员使用魔法圆环播报每一场比赛的胜败,而此时此刻,莱已是全城的焦点。
“早上好,齐聚于此的诸位。”
他说的是阿恩语,立刻引起一阵轰动。上一次伦敦举办大赛时,莱的父亲在人民面前讲皇家语言,底下有一个翻译将其转述为通用语言。
然而,大赛不仅是国家事务,父亲如是说。也是老百姓的节日,是都城、帝国的庆典。所以莱对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帝国,说自己的语言。
他所做的不止如此——依照惯例,底下有阿恩语的翻译,还有法罗语和威斯克语的翻译,结果现场一个翻译都没有。异国他乡的来宾无不皱眉,怀疑这种安排是主办方有意怠慢。然而,听到莱接下来的话,他们的表情立刻多云转晴。
“Glad-ach!”他对威斯克人说,“Anagh caeltach。”然后他又不假思索地换成弯弯绕绕的法罗语,“Sasors noran amurs。”
余音犹存,观众们的反应令他颇为受用。莱对语言的运用很有一手。他总能找准时机。
“我荣幸地接受我的父亲——马克西姆国王的委托,筹办今年的大赛。”
这次他说话时,竞技场的各个角落同时发声,变成两个邻国的语言。那是凯尔帮助他设计的效果,用到了种种与声音和投射相关的咒语。他父亲相信实力的表象即为实力。或许对于魔法而言,这一道理同样适用。
“五十多年来,元素大赛的赛程和庆典让我们欢聚一堂,让我们有机会向威斯克的兄弟姐妹举杯祝福,有机会与法罗的朋友们相亲相爱。虽然只有一位魔法师——一个国家——能够获得今年的冠军,我们还是希望本届大赛架起伟大帝国之间的桥梁!”莱歪着头,魅惑众生的笑容一闪即逝。“但我不觉得诸位是为政治而来,依我看,诸位是来见识魔法的。”
欢呼声不绝于耳。
“好了,有请参赛魔法师隆重登场。”
御用包厢底下展开了一卷光滑的黑布,尾端悬吊重物,使其展开后格外平整。竞技场对面也扯开了一面同样的大旗。
“有请来自我们南边的邻居法罗的魔法师:风与火的孪生姐妹塔斯昂米拉和托斯安米拉、浪语者欧尔兰埃斯、举世无双的奥斯特拉盖尔……”
莱每念出一个名字,他脚下的黑绸大旗就相应地出现一行白色字迹。
“有请来自我们北边的邻居威斯克的魔法师:魔山奥图、磐石沃克斯、凶兽鲁尔……”
被点名的魔法师大步流星地登上竞技场,在高台上站定。
“最后,有请我们伟大的阿恩帝国的卫冕冠军,火猫克什米尔——”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欢呼,“海王阿鲁卡德,御风者吉纳尔……”
魔法师们各就各位,他们选择的赛旗也在各自头顶展开。
“银骑士凯梅拉夫。”
这是一场华丽而优雅的舞蹈,精心编排,直至完美呈现。
掌声雷动,阿恩的最后一面赛旗在凛冽的晨风中展开,斯塔希安·埃尔索头顶上出现一对匕首的图案。
“接下来的五天五夜,”莱继续说,“三十六位魔法师将争夺冠军头衔和桂冠。”他摸了摸脑袋,“不是这一顶,”他调皮地眨眼,“这是我的。”看台上笑声四起。“大赛冠军的桂冠可气派多了。富可敌国的财富;无与伦比的名望;属于个人、家族和王国的荣耀。”
黑布上的字迹消失得无影无踪,表示赛程的白色线条取而代之。
“第一轮,我们的魔法师将捉对厮杀。”他话音未落,赛程上就有名字显现。看台上嗡嗡作响,魔法师们终于看到了对手的名字,也激动起来。
“获胜的十八名选手,”莱接着说,“将再次捉对厮杀,而进入下一轮的九名选手,将分成三组,轮流一对一。每个小组中,排位最高的选手进入最终决赛。决赛的三名选手中,只有一人能获胜。告诉我,”金环在指间旋转,莱的讲话也收尾了,“诸位做好准备,来见识真正的魔法了吗?”
竞技场里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王子面带微笑。虽说他不能召唤火焰,不能降雨,不能让树木生长,但他知道如何制造轰动的效果。他能感受到观众的兴奋,仿佛有人在胸膛里打鼓。然后他意识到,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观众的兴奋。
还有凯尔的。
很好,兄弟,他心里想着,把金环稳稳地搁在拇指上,仿佛那是一枚硬币。
“接下来,轮到你们见证奇迹、欢呼喝彩、挑选你们看好的斗士了。所以,我也不再多言……”莱将金环弹向空中,与此同时,焰火在头顶炸开。每一次闪光都带有深蓝色的烟雾,在焰火所到之处,在冬日灰暗的天色中,营造出夜空的幻觉。
他接住金环,再次举起,声如洪钟,盖过了焰火和人群的欢呼。
“大赛开幕!”
Ⅲ
莱拉失去了理智。这是唯一的解释。她站在高台之上,身边全是一流的魔法师,头顶焰火盛放,四面八方都是欢乐的海洋,而她身着一个陌生人的衣服,代表一个帝国,参加一场大赛,事实上,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笑得像个傻瓜。
阿鲁卡德撞了撞她的肩膀,她才发现魔法师们正在下台,依次回到他们之前候场的通道。
她随着众人离开竞技场,穿过通道结构的桥梁——她不知道竞技场是如何漂浮着的,但无论如何,她确实踩在上面——然后踏上南岸坚实的土地。
一上岸,魔法师们就各走各路,以不同的步调回到帐篷,莱拉和阿鲁卡德保持着一段距离,依然边走边聊。
“你还是像条鱼。”莱拉轻声说。
“而你还是像个女扮男装的姑娘。”阿鲁卡德反唇相讥。沉默片刻,他接着说:“不妨告诉你,我送了一笔小钱到我们那位朋友的家里,说是比赛的奖金。”
“好大方啊,”莱拉说,“我到时候拿比赛赢的钱还你。”
阿鲁卡德压低声音。“吉纳尔什么都不会说,但提伦大师那边我无能为力。你最好躲开他,他绝对知道斯塔希安·埃尔索长什么样子。”
莱拉摆摆手。“不用操心。”
“你不能杀死Aven Essen。”
“我没那个打算,”她辩解道,“再说,提伦已经知道了。”
“什么?”有鳞面具底下,他那对风暴般暗沉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时候你开始对伦敦的Aven Essen直呼其名了?我敢说这算是一种亵渎。”
莱拉的嘴角微扬。“提伦大师和我有过交集。”
“好吧,又是你那神秘的过去。没关系,不用费心向我坦白什么,我只是你的船长,帮你把一个无辜的家伙送去了圣徒才知道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参加一场你绝对没有资格参加的比赛。”
“没错,”她说,“我是不行。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斯塔希安·埃尔索来往呢。”
阿鲁卡德皱起眉头,嘴巴暴露在面具之外。他显然在生闷气。
“我们去哪里?”她打破了沉默。
“帐篷,”阿鲁卡德说,仿佛两个字就能解释清楚。“一个钟头后,第一场比赛开始。”
莱拉回忆着赛程,其实纯属多此一举,他们路过的每一块占卜板都在展示对阵表。每一对选手的名字旁边都有一个符号,代表比赛所在的竞技场——龙代表东边的,狮子代表西边的,鸟代表中间的——以及出场顺序。根据对阵表,克什米尔迎战自己的门徒罗森,阿鲁卡德迎战一个名叫奥图的威斯克人,吉纳尔迎战一个名字难念的法罗人。莱拉呢?她读着斯塔希安对面的名字。萨·塔纳克。名字左边有一只乌鸦,说明萨来自威斯克。
“知道哪个是萨吗?”莱拉点头示意前方那群人高马大的金发男女。
“啊,”阿鲁卡德说着,指向靠边的一个人影,“那个应该是萨。”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莱拉瞪大眼睛。“那个?”那个威斯克人足有六英尺高,活像一块移动的石板。莱拉发现她是女人,头戴鹰隼形状的面具,神情冷漠,稻草似的头发胡乱编成短辫,直挺挺的犹如羽毛。她看样子应该是一位挥舞巨斧的勇士。
阿鲁卡德是怎么说威斯克人崇拜大山的?
萨就是一座大山。
“我以为魔法和体形毫无关系。”
“身体是容器,”阿鲁卡德解释道,“威斯克人相信容器越大,其中容纳的力量就越多。”
“好极了。”莱拉自顾自地咕哝道。
“开心点儿。”阿鲁卡德说。途中又有一块占卜板,他冲着对阵表两端的名字点点头。“至少我们不大可能碰面。”
莱拉放慢脚步。“你的意思是说,我要打败所有这些人,才有机会与你对阵?”
他歪着头。“你在夜峰号上的每个夜晚都可以求得这份殊荣,巴德。要看你是不是希望毫无尊严地一命呜呼了。”
“噢,是吗?”
他们聊着天,经过了王宫,莱拉发现,从王宫城墙到铜桥之间的花园里,搭起了三座圆顶帐篷,有着各个帝国专属的颜色。莱拉暗自庆幸帐篷不是漂在河上的。她当然不会晕船,但参加Essen Tasch已经让人很紧张了,还是不要为掉进水里分心为好。
“好在你不用对付克什米尔,”阿鲁卡德继续说,与此同时,一名卫兵掀开了帐篷帘子,“还有布罗斯特。你开局不难。”
“不用宽慰我……”看到阿恩帐篷内部的华丽景象,莱拉闭上了嘴巴。他们站在位于中央的公共区域,帐篷其余的部分被划分为十二等份。层层帷幔从帐篷尖顶上垂落——与寝宫里的装饰一般无二——一切都是那么柔软、舒适、富丽堂皇。对莱拉而言,惊叹盖过了偷窃的冲动,也是破天荒头一遭——要么是她早已见惯了财宝,更可能的是,她现在富足到不需要偷窃了。
“不管你信不信,”阿鲁卡德低声说,“我们当中有人希望你活下来。”
“也许我能让你大跌眼镜。”
“你一向如此,”他环顾四周,在十二间装有门帘的隔间外找到了自己的赛旗,“好了,恕我失陪,我要去准备比赛了。”
莱拉挥挥手。“我一眼就能猜中你的赛旗。旗面上画了一条鱼,对吧?”
“哈,哈。”
“好运。”
★★★
莱拉走进自己的帐篷——黑色旗面上绘有两把交叉的匕首——解开头盔的绑带。
“该死,”她咕哝着摘取面具,结果恶魔的颚骨被头发缠住了。她一抬头,停止了动作。房间本身没什么可挑剔的——有沙发,有桌椅,有帷幔,布置简洁而又优雅,舒适得很——但里面有人。
一个女人站在正中央,一袭白金相间的衣服,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一杯茶。莱拉吓了一跳,差点掏刀子。
“Kers la?”她厉声喝道,此时面具依然戴在头上。
女人微微皱眉。“An tas arensor。”
“我不需要侍从。”莱拉说的仍是阿恩语,还在跟面具较劲。
女人放下托盘,走上前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纠缠的头发,把莱拉从恶魔颚骨里救了出来。她从莱拉头上取下面具,放在桌上。
她不请自来,莱拉无意表示感谢,但还是不自觉地道了谢。
“不客气。”女人回答。
“我不需要你。”莱拉重复了一遍。
对方却不依不饶。“所有参赛选手都配有一名侍从。”
“这样的话,”莱拉直截了当地说,“我解雇你好了。”
“您无权解雇我。”
莱拉揉着脖子。“你会说皇家语言吗?”
女人毫不费力地换成英语。“正合我的身份。”
“仆人?”
女人的嘴角浮现笑意。“牧师。”理所当然,莱拉心想。参赛选手是提伦大师亲自挑选的。侍从是他派来的也合情合理。“王子要求为每位选手安排一名侍从,以满足不同的需求。”
莱拉扬起眉毛。“比如?”
女人耸耸肩,指着一把椅子。
莱拉心中一惊。椅子上有一具躯体。没有头颅。
女人走过去时,莱拉发现那不是缺了脑袋的尸体,而是一套全身盔甲,而且不是皇家卫兵们披挂的锃亮盔甲,这种盔甲式样简单,通体雪白。莱拉伸手拿起一块甲片,轻得令人难以置信,看样子提供不了什么保护。她把甲片扔回椅子上,却被侍从一把抓在手中。
“当心,”她轻轻地将其放下,“甲片容易碎裂。”
“不堪一击的盔甲有什么用?”莱拉问。女人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个问题愚蠢至极。莱拉讨厌这种表情。
“您是首次参加Essen Tasch。”她说。她使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不等莱拉回答,女人弯腰从椅子附近的箱子里取出一块备用甲片。她举起来让莱拉看了看,然后摔在地上。甫一接触地面,甲片立刻破裂,还有一道光芒闪过。突如其来的闪光刺痛了莱拉的眼睛——光芒消失之后,甲片不复洁白,变成了深灰色。
“比赛中就是靠它记分的,”侍从捡起损坏的甲片,解释道,“全套盔甲有二十八块甲片。先打坏十块的魔法师获胜。”
莱拉接过那块甲片,翻来转去地观察。“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她问。
“还有,”牧师说,“禁止使用身体进攻,只能操纵元素,不过我相信您已经知道了。”
莱拉不知道。号声响起。第一场比赛即将开始。
“你叫什么名字?”她把甲片递回去,问道。
“伊斯特。”
“那么,伊斯特……”莱拉退向门帘,“你就……站在这里看我有什么需要吗?”
女人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本册子。“我有书。”
“我猜猜,是经文?”
“其实呢,”伊斯特坐到矮沙发上,“是讲海盗的。”
莱拉笑了。她越来越喜欢这位牧师了。
“好吧,”莱拉说,“我不会向Aven Essen告密的。”
伊斯特笑得意味深长。“您以为书是谁给我的?”她翻开书页,“您的比赛在第四场,斯塔希安大师。别迟到了。”
★★★
“凯梅拉夫大师。”凯尔走进自己的帐篷时,听见有人高兴地招呼他。
“哈斯特拉。”
年轻的侍卫换下了盔甲和斗篷,身着一件镶有金边的白色束腰外衣。一条同样镶有金边的围巾,松松散散地绕在脸颊和脖子上,只有鹰钩鼻和温暖的棕色眸子裸露在外。一绺卷发钻出围巾,等他扯下围巾,凯尔发现他面带灿烂的笑容。
圣徒啊,他可真年轻,就像圣堂的见习牧师。
凯尔没有摘下头盔。太危险了,不单单是因为他可能被认出来,头盔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警醒。失去头盔的压迫,他可能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以及之前的身份。
他勉强脱下银色外套,搭在椅子上,哈斯特拉将盔甲披挂在他的长袖内衣外面。
远处,号声响起。开头的三场比赛即将开始。说不好揭幕战会持续多久。有的可能耗费一个钟头。有的或许几分钟就结束了。凯尔将在西边竞技场进行第三场战斗。第一战的对手是一个名叫塔斯昂米拉的法罗风法师。
他在脑海中重温细节,身上的甲片都已经固定完毕。他没有注意到哈斯特拉干完了活儿,直到年轻的侍卫开了口。
“您准备好了吗,先生?”
一面镜子靠在布墙上,凯尔打量着自己,心跳加剧。您应该很兴奋吧,哈斯特拉说过,凯尔确实很兴奋。起初,他认为这种事情太疯狂了——老实说,如果他仔细思考,他依然秉持相同的看法——但他情难自禁。让理性见鬼去吧,让智慧见鬼去吧,他兴奋极了。
“这边。”哈斯特拉说着,掀开了隔间通向外面的第二道门帘。这种设计似乎是为了掩护凯尔量身定制的。也许本来就是。圣徒啊,莱暗中策划了多久?也许是凯尔对这位任性的兄弟不够信任。也许是凯尔不够关注。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要么就是在盆厅里,他以为既然能感觉到莱的身体状况,也就能感觉到兄弟的想法。显然,他错了。
你何时投身帝国政治了?
我投身我的王国,兄弟。
莱变了,凯尔有所察觉。但他眼里只有兄弟的情绪变化,比如每天晚上脾气不好。现在看见的完全不一样。这种做法很聪明。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凯尔取出外套里的匕首,拉开帐篷里的一张挂毯。哈斯特拉看着他割开前臂柔软的皮肉,指头蘸了蘸涌出来的鲜血,在布墙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一条竖线,两条平行的横线,其中一条在上,指向右边,一条在下,指向左边。凯尔吹干了血迹,让挂毯回归原位,遮挡了符号。
哈斯特拉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祝他好运。凯尔离开后,他留在帐篷里;没走几步,一名皇家侍卫——斯塔夫——跟了上来。他们一路上默不作声,街上的人——对节日庆典的兴趣远远高过比赛——在他们周围来来往往。到处是挥舞旗子的小孩,凯尔瞥见了双狮等各种图案的赛旗。
“凯梅拉夫!”有人高喊,很快,喊声在空中回荡——凯梅拉夫,凯梅拉夫,凯梅拉夫——那个名字犹如一件披风,在他身后飘扬。
Ⅳ
“阿鲁卡德!阿鲁卡德!阿鲁卡德!”看台上的观众们高呼。
莱拉错过了开场的部分,但无关紧要,她的船长胜利在望。
东面的竞技场内座无虚席,下层看台的观众们接踵摩肩,上层看台视野不佳,但较为宽敞。莱拉在最上层找了一处面对公众开放的区域,既能观摩比赛,又避免暴露身份。她将斯塔希安的黑帽子压到眉毛处,倚着栏杆观战,但见阿鲁卡德的指间黑土环绕。尽管距离遥远,她似乎能看见船长脸上的笑意。
不久前莱王子来到了现场,因为刚从另一个竞技场赶过来,他脸颊绯红,此时正在御用包厢里全神贯注地观赛,神色严肃的法罗贵族陪在身边。
御用观战台上插着两根旗杆,赛旗分属正在对阵的参赛选手。阿鲁卡德的赛旗是以深蓝色为背景的一根银色羽毛——或者一团火焰,她不大清楚。她手握一面同样的旗子。另一面赛旗是深绿色旗面,图案是三个堆叠的白色三角形。阿鲁卡德的对手是一个名叫奥图的威斯克人,戴着一顶古典式样的头盔,盔顶呈半球状,佩有鼻甲。
奥图以火对抗阿鲁卡德的土,双方上蹿下跳,躲避对方的攻击。竞技场的石板地上布满了障碍物,石头堆既能提供掩护,也有利于发动伏击,它们一定被施过守护咒,因为阿鲁卡德一直没有移动它们。
奥图作为身高将近七英尺的大汉,脚步之灵活令人叹为观止,但他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打法,阿鲁卡德则是四两拨千斤——莱拉不知如何形容。一般而言,魔法师和战士一样,指哪儿打哪儿。而阿鲁卡德可以一动不动地操控元素,或者说,他可以声东击西,利用这种简单有效的方式,他得了八分,奥图只有两分。
阿鲁卡德爱出风头,花招迭出,好几次莱拉以为比赛结束了,没想到他只是在戏弄威斯克人,不求进攻,一味招架,以拖延比赛时间,取悦观众。
西面的竞技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克什米尔在那里对阵她的门徒罗森。很快,附近的对阵表发生变化,罗森的名字消失了,克什米尔的名字晋级。而在眼前的竞技场上,火焰包裹着奥图的拳头。操纵火元素最难的部分,就是加压,使其在发热的同时,拥有冲击力。威斯克人就不是单纯发挥火焰的威力,而是压上了全身的重量。
“魔法可以比作海洋,”阿鲁卡德在为她上第一堂课时说,“当海浪向同一处奔涌,其势必大。如果它们互相冲撞,其势必消。若要在魔法中作梗,你就打破了势头。顺势而为,然后……”
莱拉周围的空气充盈着令人愉悦的嗡鸣。
“提伦大师。”她头也不回地说。
Aven Essen来到她身边。“斯塔希安大师,”他淡淡地说,“你不用做准备吗?”
“我最后一个出场,”莱拉说着,瞟了他一眼,“我想看阿鲁卡德比赛。”
“支持朋友?”
她耸耸肩。“研究对手。”
“这样啊……”
提伦的表情带有评判的意味。或许是不赞同她的做法。他城府颇深,但不妨碍莱拉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没有横加阻拦莱拉参赛,还在于莱拉可以向他请教问题,他不是那种保护一个人就将对方蒙在鼓里的人。他曾经拜托莱拉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曾经两次替她保守秘密,每一次面临抉择都让她自行决定。
莱拉点头示意御用包厢的方向。“王子似乎看得很入迷,”她试探着说,赛场上,奥图勉强躲过了一次攻击,“话说回来,那个法罗人是谁?”
“索尔因阿尔殿下,”提伦说,“国王的哥哥。”
莱拉眉头一皱。“他作为长子,难道不该继承王位吗?”
“在法罗,王位的继承权不是根据出生顺序决定的,而是由牧师决定。索尔因阿尔殿下与魔法无缘。因此,他不能成为国王。”
莱拉听得出提伦厌恶的口气,她知道针对的不是索尔因阿尔,而是那些断定他不够格的牧师。
她并不相信魔法是优胜劣汰、在精神上进行某种裁决的鬼话。不对,那样的话就太宿命论了,而莱拉不大相信命运。路是自己选择的。或者,是自己开辟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问。
“我一辈子都在研究魔法。”
“我们谈的好像不是魔法。”
“我们谈的是人,”他的目光停留在赛场上,“人是魔法等式中最多变,也最重要的因素。毕竟,魔法本身是恒定的,是纯粹的、不变的源头,好比水。人,以及人所形成的世界——他们是魔法的水渠,决定了魔法的性质,为魔法的能量着色,好比水中的染料。你应该能看到魔法在人们手中的变化。它是能够被塑造的元素。至于我对法罗和威斯克的兴趣,阿恩帝国虽然辽阔,但无论如何,它不是整个世界。而就我所观察到的,魔法的存在超越了国界。我很高兴有Essen Tasch,即使作为一种提醒,也能让我们有机会看到生活在别处的人是如何对待魔法的。”
“我希望你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她说,“为子孙后代造福。”
他戳了戳太阳穴。“我保存在安全的地方。”莱拉哼了一声,注意力回到索尔因阿尔身上。流言蜚语不少,尤其在海上。“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埃尔索大师。我无从得知。”
莱拉怀疑他假装天真。“那位索尔因阿尔殿下企图推翻兄弟,挑起战争?”
提伦忽然按上她的肩膀,指力大得惊人。“说话要当心,”他悄悄地说,“不要随便议论,当心隔墙有耳。”
两人默不作声地看完比赛。耗时不长。
阿鲁卡德亮得晃眼,他钻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又从另一边出现,头盔在阳光下闪烁。莱拉看得入神,他高举双手,环绕指间的泥土疾射而出。
奥图扯起周围的火焰,形成一面盾牌,抵挡前后左右的攻击。这一招确实厉害,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看不清火焰之外的情况,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飞来的泥土改变了方向,直冲云霄,然后结成土块,向下坠落,不是自由落体,而是以非同寻常的冲击力飞落,犹如狂风骤雨。观众们一齐倒抽了一口气,威斯克人抬头时,已经无力回天。他双手举向天空,火焰随之而动,可惜为时太晚——三个土块击中了目标,撞上肩膀、前臂和膝盖,盔甲应声碎裂。
在强烈的闪光中,比赛结束了。
一位裁判——根据身上的白袍判断,他是个牧师——把金环举到嘴边,宣布:“阿鲁卡德·埃默里晋级!”
看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莱拉抬头望向御用包厢,王子不见踪影。她环顾四周,才发现提伦也离开了。中央竞技场吹响了号声。莱拉看见吉纳尔晋级了,于是查看中央竞技场下一场比赛的选手名单。
上面的名字是塔斯昂米拉,底下则是凯梅拉夫。
★★★
竞技场的看台上山呼海啸,魔法在凯尔的血管里吟唱。圣徒啊,红伦敦的人倾城出动,都来观看揭幕战了吗?
通道里,打完比赛的吉纳尔与他擦肩而过,似乎一滴汗都没有流。
“Fal chas!”银眼魔法师招呼道。他剥下身上残余的盔甲。看样子,只有三块甲片受损。
“Rensa tav。”凯尔不假思索地应道,力量在他胸膛里蠢蠢欲动。他在想什么?他来干什么?这一切都是错误……然而,他的肌肉和骨骼依旧渴望战斗,他听见人们在外面高呼他的名字——凯梅拉夫!凯梅拉夫!凯梅拉夫!——虽然那不是他的真名,但他的血管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
他不由自主地来到通道出口,两个侍从候在那里,当中有张桌子。
“规则都清楚了吗?”其中一人问。
“您准备好了吗,有能力、有意愿迎战吗?”另一人问。
凯尔点点头。他看过不少比赛,知道其中的规则,加上莱非要他从头到尾地熟悉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随着大赛继续进行,规则也有变化,以适应耗时更长、难度更高的场次。到了那个阶段,Essen Tasch就变得危险多了,对凯尔和莱都是考验。不过,揭幕战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划分强者和更强者,区别行家和大师。
“您的元素?”第一个问话的人继续提问。
桌上放了一堆玻璃球,与凯尔教授莱魔法时使用的差不多。每个球里都盛有一种元素——深色的土、有色的水和彩色的灰尘,以表现风的形状,至于火,就是一掬容易引燃的油。凯尔的手悬在球上,思考着挑选哪种元素。身为安塔芮,他可以操纵任何一种。身为凯梅拉夫,他必须有所选择。他的手落在水球上,水呈碧蓝色,等进了竞技场,观众们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侍从鞠躬致意,凯尔踏上竞技场,顺着喊声的指引迈步向前。他眯着眼睛,透过面具观察外界。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寒冷刺骨,但阳光明媚,照得竞技场的尖顶和悬挂旗子的铁丝耀眼夺目。到处都是旗子,凯尔赛旗上的两头狮子从竞技场的各个角落冲他眨眼,塔斯昂米拉的赛旗则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旗面为黑色,图案是银蓝相间的旋涡(而她的孪生姐妹托斯安米拉的赛旗正好相反,旗面为银蓝,图案是黑色旋涡)。
远远地看,戏剧和表演愚不可及,然而身在赛场而非看台,凯尔觉得深受感染。欢呼喝彩的观众随着能量和魔法律动。他的心脏跳得厉害,浑身都渴望着战斗,他抬头一看,目光掠过人群,投向御用包厢,看见莱坐在国王身边,俯瞰赛场。他们四目相对,虽然隔着面具,莱看不到凯尔的眼睛,但他依然能感到两人的目光犹如一根绷紧的弦。
不要害我们俩丢了小命。
看台上的莱微微点头,凯尔绕过乱石,来到竞技场中央。
塔斯昂米拉已经进入竞技场。她和所有法罗人一样,裹着一整块布料,掩在盔甲底下。她戴的头盔与其说是遮脸,还不如说是一种妆容,从额头到脸颊都缀有银蓝色宝石,犹如汗珠一般闪闪发光。她手里有一个装满红色粉尘的球。风法师。凯尔的脑筋飞快地转动。气是最容易移动的元素,用来战斗却是最难的,召唤力量不难,但不能保证精确度。
最底层的看台上有一位身披白袍的牧师担任比赛裁判。他做了个手势,两位选手随即上前,向御用包厢颔首致意,然后面对面,递上各自的球。在塔斯昂米拉手中,球里的粉尘开始旋转,而凯尔那边,水波徐徐激荡。
忽然之间,不知道是寂静笼罩全场,还是凯尔的心跳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声音——喧嚣的人群、猎猎飘扬的赛旗、从其他赛场上传来的欢呼。寂静之中,两只球落地了,凯尔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玻璃在石板上碎裂的清脆响声。
一时间,凯尔感到血流加速,世界慢如蜗牛。突然,一切又动了起来。法罗人的风一跃而起,周身环绕。深色的水盘旋在凯尔的双臂之间,又在掌上汇聚成团。
法罗人猝然一动,红色的风裹挟着尖锐如矛的力量激射而出。凯尔撤了一步,避开第一击,却没能逃过第二击,肋部的一块甲片被击碎,竞技场上光芒闪耀。
这一下打得凯尔喘不过气来;他偷偷地瞟了一眼御用包厢,看见莱抓着扶手,牙关紧咬。乍一看,还以为他在观战时过于投入,但凯尔清楚是怎么回事,痛感传导到王子身上了。他悄声道歉,然后躲到附近的岩石后,勉强避开对方的又一次攻击。他就地一滚,站了起来,好在盔甲的设计仅仅对外来的攻击有反应,不影响自身发力。
上方的莱一脸讽刺。
凯尔盯着依然悬在掌上的水团,想象着霍兰德嘲讽他的声音在场上回响,随风飘荡。
战斗。
他以岩石作掩护,举起手来,指尖上的水球分成两股水流,然后分成四股,又分成八股。水流从两侧环绕竞技场,越来越细,从带状伸展成线状,最后变成细丝,交织成一张大网。
对手也有所反应,红色的风刮了起来,与他的水流相似,化作十几道风刃——塔斯昂米拉企图将他封在其中。一阵风擦过凯尔的脸颊,他微微皱眉。对手的声音从十几个不同的地方乘风而来,在观众们看来,凯尔似乎在盲目地战斗,其实他能感觉到法罗人的方位——鲜血和魔法在她体内的律动,以及水网收紧时的张力。在哪里……在哪里……找到了。他冲了出去,不是左右两边,而是向上。他跃上岩石,水球在脱离掌心的瞬间凝结成冰。冰球四分五裂,射向塔斯昂米拉,她急忙召唤风盾,抵挡冰屑。然而她专注于正前方的攻击,忘了水网的存在,眨眼之间,她身后有一块冰成形了。冰块撞上她的后背,击破了覆盖在脊梁处的三块甲片。
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法罗人向前一扑,跪在地上,水流回到凯尔身边,环绕手腕。
声东击西。他对霍兰德使过同样的招数。但与安塔芮不一样的是,塔斯昂米拉没有趴在那里不动。须臾,她爬了起来,红色的风在周围呼啸,破裂的甲片从身上剥落。
三分,凯尔心想。还有七分。
他在面具底下笑了,两人随即化作一道光、一阵风、一股寒流。
★★★
莱死死地握着椅子扶手。
场上,凯尔闪身躲避法罗人的攻击。
虽然扮成凯梅拉夫,他的举手投足依然吸引眼球。他在场上四处游走,姿态优雅至极。莱只见过兄弟在打架斗殴时的表现。他在面对霍兰德时也是这样战斗的吗?面对阿索斯·戴恩呢?或者,这是他在心魔的驱使下,关在盆厅里数月修炼的成果吗?
凯尔又击中了对手,莱强忍笑意——笑眼前的比赛,笑他们的荒唐计划,笑自己切身的痛感,笑自己无能为力。事实上,即使他能喊停,他也不愿意去做。放手不管,同样是一种控制力。
“今年我们的魔法师都很强。”他对父亲说。
“而且不是特别强,”国王说,“提伦的选择恰到好处。希望法罗和威斯克的牧师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莱的眉头拧成一团。“我以为我们的目标就是在大赛上展示实力。”
父亲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别忘了,莱,你观看的是一场比赛。比赛需要三方强大但又势均力敌的选手。”
“那么假如有一年,威斯克和法罗希望赢下比赛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国王的视线回到赛场上。“战争即将爆发。”
竞技场上,凯尔就地一滚,翻身而起。深色的水流绕着他盘旋,突然压低,绕过法罗人的风盾,击中她的胸脯。光芒一闪,盔甲应声碎裂,喝彩声四起。
虽然看不见凯尔的脸,但莱知道他在笑。
卖弄,他心想。就在这时,一股锐利的风刃劈了过去,凯尔闪避不及,肋部中招。莱眼前光芒闪耀,猛吸一口气。痛感灼烧,他想象着将其从凯尔身上吸收进来,在自己体内消解。
“你脸色不好。”国王说。
莱瘫在椅子上。“我没事。”他确实没事。痛感反而使他有了活力。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与兄弟的心脏一同疯狂跳动。
马克西姆国王起身离座,环顾四周。“凯尔呢?”他问。提到凯尔的名字时,他的语气变得生硬,莱听了很不舒服。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他盯着场上的两名选手,答道,“他对这次大赛盼望已久。再说了,那不是斯塔夫和哈斯特拉的任务吗?形影不离地盯着他?”
“他们对自己的任务越来越松懈了。”
“您什么时候能不要惩罚他了?”莱厉声说,“犯错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马克西姆面色一沉。“他不是未来的国王。”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父亲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是为了泄愤?恶意报复?这是一次教训,莱。你犯错,你的人民就会遭罪,人民遭罪,你也遭罪。”
“相信我,”莱揉着肋部,咕哝道,“我正在遭罪。”
场上,凯尔闪转腾挪。莱知道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法罗人处于下风——她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凯尔则越来越快,越来越自信。
“您真觉得他有性命之忧?”
“我担心的不是他的性命。”国王说。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不全是。凯尔拥有的力量使他成为众矢之的。威斯克和法罗认为他受到上天的祝福,是阿恩王冠上的明珠、帝国强盛的力量源泉。莱无来由地相信阿恩的王权能够永世长存,但危险在于,有些人对传闻信以为真,他们认为是凯尔的魔法保卫着帝国,同时也可能认为,只要除掉了他,帝国就变得不堪一击。还有人认为,如果抢走他,阿恩帝国的强盛就能在他们手上实现。
但凯尔不是什么护符……不对吗?
孩提时代,在莱眼里,凯尔只是兄弟。等他们长大,他的看法改变了。有时候,他看到的是黑暗。有时候,他看到的是神灵。他当然不会告诉凯尔。他知道凯尔最讨厌天命之说。
莱觉得那还不是最糟糕的。
场上的凯尔又挨了一下,莱感到胳膊在颤抖。
“你真的没事吗?”父亲又问。莱发现自己握着扶手的指节早已发白。
“好得很。”他强忍痛苦。与此同时,凯尔接连两次出手,结束了比赛。看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法罗人踉跄着爬了起来,生硬地点点头,然后退场了。
凯尔的目光投向御用包厢,深深地鞠躬。
莱举起手来,接受胜利者的致意,银白色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通道里。
“父亲,”莱说,“如果您不原谅凯尔,就会失去他。”
无人回答。
莱转身面对父亲,然而国王已经走了。
Ⅴ
人们常说等待是最难挨的,对此莱拉十分赞同。所以,她很少等待过什么。等待使她有大把时间质疑和困惑,势必瓦解一个人的决心——或许正因为如此,当她在西面竞技场的通道里等待比赛开始时,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危险。
鲁莽。
愚蠢。
疯狂。
一大波疑虑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另一座竞技场传来观众们的欢呼,又一位阿恩选手获胜。
莱拉又退了一步。
然后她瞥见看台上的旗子——她的赛旗——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我是迪莱拉·巴德,她心想。海盗,窃贼,魔法师。
她活动着手指。
我跨越不同的世界,夺取海船。打败女王,拯救城市。
她浑身颤抖,热血奔流。
我独一无二。
集结号吹响了,听到号声,莱拉强迫自己迈步前行,玻璃球抓在手中。亮晶晶的油晃来荡去,等待引燃。
踏进竞技场的一刹那,她心头的焦虑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唯有熟悉的兴奋感。
危险。
鲁莽。
愚蠢。
疯狂。
脑海中的声音又在低语,然而已经阻止不了她。等待结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前进是更容易的选择。
莱拉进入竞技场时,欢呼声震耳欲聋。从看台的角度,竞技场堪称巨大。从赛场的角度,则是雄伟。
她扫视人群——万头攒动,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身为在夜色中潜行的窃贼,莱拉·巴德明知避开亮处最能保命,但她按捺不住,她享受着这种行窃手法带来的快感。当着目标的面,顺走他们的钱币。面带微笑地行窃。直视他们的眼睛,吃定他们不能识破花招。最顶级的手法不是趁着目标转身时从背后下手,而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莱拉希望被人看见。
然后她看见了威斯克人。
萨踏上了竞技场,大步流星地跨了过来,在场中央止步。她一动不动,仿佛在石头地板上扎了根,犹如一棵形似女人的高大橡树。莱拉自以为不矮,但在威斯克人身边,她就像一棵小树苗。
他们个头越大,莱拉心想,摔得就越重。但愿如此。
至少甲片的大小与个头成正比,所以莱拉的目标相对较大。萨的面具以木头和铁扭曲而成,状若兽脸,有双角和长鼻,萨的碧蓝眸子在狭窄的目窗里闪烁异彩。她手中的球装满了土。
莱拉紧咬牙关。
土是最坚硬的元素——几乎一击就能打破一块甲片——但可以使用的数量也最少。气无处不在,火也一样,只要你能使其现形。
萨鞠躬致意,她的影子笼罩了莱拉。
威斯克人的赛旗在上方飘扬,旗面为无云的碧空,图案为黄色的字母X。萨的字母和莱拉的双刀有相似之处,在看台上汇成了一片旗海。其中黑底银刀占了大多数,不过莱拉认为与斯塔希安·埃尔索的能力关系不大,只是因为他来自阿恩帝国。观众多为当地人。于情于理,他们都会支持本国人。但莱拉能够赢得这份支持。她想象着黑底银刀的旗子满场飘扬的景象。
不可操之过急。
竞技场的地板上布置了障碍物,包括岩石、柱子和矮墙,它们和地板一样,都是黑色石头,所以参赛选手及其选择的元素显得极为醒目。
号声戛然而止,莱拉抬眼张望御用包厢,王子却不在那里。只有一个年轻人,身披绿色斗篷,戴一顶银丝镶边的木头王冠——威斯克的某位王公贵族——还有提伦大师。莱拉眨了眨眼,虽然Aven Essen十之八九看不见,但他明亮的眼睛似乎眯了起来,颇为不悦。
紧张的气氛笼罩全场,莱拉扭头望向竞技场上方的裁判席,那里有个身着白金色长袍的男人。他举起手来,莱拉以为他在召唤魔法,随后意识到他是在示意人们安静下来。
萨把球递上前来,泥土充盈能量,四处纷飞。
莱拉吞着口水,举起手中的球,相比之下,油毫无动静,令人不安。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她手指用力,油的表面燃烧起来。效果惊人,但不能持久,因为球里的空气有限。她毫不犹豫——在白袍男子的手落下来的瞬间,莱拉迅速将球扔到地上,火焰与空气遭遇,喷薄而出,气势之大,吓了莱拉一跳,也震慑了全场。观众们似乎对这种场面颇为受用。
萨一把捏碎了手里的球,于是,比赛开始了。
★★★
“集中精神。”阿鲁卡德喝道。
“我在集中精神。”莱拉说,双手悬在油的两侧。
“你没有。记住,魔法好比海洋。”
“是的,是的,”莱拉嘟囔着,“海浪。”
“当海浪向同一处奔涌,”他不理会莱拉,自顾自地讲解道,“其势必大。如果它们互相冲撞,其势必消。”
“好的,所以我要让海浪形成势头——”
“不,”阿鲁卡德说,“让力量通过你就行。”
埃萨蹭过她身边。夜峰号在海上轻轻摇晃。她的双臂始终悬空,酸痛难忍,掌心各有一滴油。这是她上的第一堂课,她注定失败。
“你这是徒劳的。”
“去死吧。”
“不要反抗。不要强迫。做一扇敞开的门。”
“不管海浪了?”莱拉嘀咕着。
阿鲁卡德置之不理。“所有的元素都有内在联系,”他一边踱步一边说,莱拉仍然挣扎着召唤火焰,“元素之间并无明确的分界。相反,它们存在于同一维度,彼此交融。你需要做的就是发现哪个部分对你的吸引力最强。火与气交融,气与水交融,水与土交融,土与金交融,金与骨交融。”
“那魔法呢?”
他皱起眉头,似乎听不懂她的问题。“魔法无处不在。”
莱拉活动着双手,专注于手指的力道,因为她需要借助于某种东西以集中精神。“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什么都没发生。
“你太用力了。”
莱拉恼羞成怒。“我以为还不够用力!”
“关键在于平衡。而且你抓得太紧了。”
“我都没有碰到它。”
“你当然碰到了。你只是没用双手触碰。你在发力。但力量和意愿不一样。你只需要捧着它,可你实际上在掌握它。你希望控制元素。事实上,那是没用的。应该是……对话。提问和回答,呼唤和回应。”
“等等,到底是海浪,是开门,还是对话?”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个老师真讨厌。”
“我提醒过你。如果你做不到——”
“闭嘴。别打扰我。”
“你不可能靠眼睛瞪出魔法来。”
莱拉稳稳地吸了口气。她集中精神感受火焰,想象着掌心发热,可是依然没有效果。然后她想起了凯尔,想起了霍兰德,想起了他们施法时空气的变化,那种刺痛,那种律动。她想到自己手握黑石,召唤其中的力量,鲜血和骨骼之间的震颤,还有别的,更深层的东西。那东西极为陌生、不可思议,但又非常熟悉。
她的指尖在灼烧,不烫,而是某种陌生的感觉,温暖而又冰冷,既粗糙又光滑,生机勃勃。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她无声地背诵着,须臾,火焰贴着掌心燃起。她不需要看自己做到了什么。她能感觉到——不仅仅是热度,还有涌动的力量。
莱拉正式成为魔法师。
★★★
不等莱拉使火焰成形,萨的土团——与岩石无异——击中了她的肩膀。甲片碎裂时光芒耀眼,转瞬即逝。疼痛久久不散。
她来不及做出反应,又一块土团飞了过来。莱拉勉强躲开萨的攻击,闪到一根柱子后面,土团在柱子上撞成碎块,纷纷落在地板上。莱拉以为下一次攻击来得不会太快,于是绕过柱子,准备反击,不料一柄土矛正中前胸,击破了心口的甲片。冲击力迫使她飞向一块岩石,脊背重重地撞了上去,两块甲片应声碎裂,她喘着粗气,跪在地上。
转眼之间,她失去了四块甲片。
威斯克人轻轻一笑,笑声低沉,喉音浓重。不等莱拉爬起来,更别提还击了,又一块土团击中她的小腿,打破了第五块甲片,她再次跪在地上。
莱拉翻身而起,恶狠狠地咒骂着,骂声被淹没在欢呼声、助威声和旗子的猎猎声中。一团火焰仍在浸了油的地板上燃烧。莱拉运用意念操纵,一条火蛇扑向威斯克人,与萨擦身而过,盔甲在热浪中完好无损。莱拉咒骂了一声,躲了起来。
威斯克人说着挑衅的话,但莱拉死活不露面。
思考,思考,思考。
她一整天都在看比赛,观察选手们如何走位、如何较量。她左思右想,试图发现盔甲上的裂缝,参透比赛中的玄机。
她明白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所有人在比赛中都遵守规则。好吧,在莱拉看来,规则不多,有些是摆在明面上的,比如不得发生肢体触碰。而这些参赛选手与演员无异。他们打得光明正大。他们不是在打一场生死攸关的仗。当然了,他们渴望获胜,渴望赢得荣誉和奖金,但他们不是背水一战。险招使得太多,缺乏敬畏之心。他们表现得胸有成竹,因为知道裁判会敲钟、吹哨,比赛终将结束,他们性命无虞。
真正的战斗不是这样的。
迪莱拉·巴德从未打过一场无关生死的仗。她扫视全场,目光落到裁判席上。裁判已经退了回去,上面空无一人。裁判席高过竞技场的地面,但是并非高不可攀。她够得到。
莱拉把火焰拉了回来,蓄势待发。然后她翻身上墙,一跃而起。她勉强做到了,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她跳上裁判席,转而面对萨。
果然,威斯克人迟疑了。
伤害观众当然是不允许的。但规则里不包括禁止站在观众前面。对莱拉而言,那是宝贵的一瞬间。萨没有出手,而莱拉出手了,两团火球抛向对手。
不要反抗。不要强迫。做一扇敞开的门。
但莱拉觉得自己不像一扇敞开的门,而像一面放大镜,强化了体内熊熊燃烧的魔法,使它在接触火焰的瞬间爆炸,冲击力喷薄而出。
火球翻滚,在半空中画出两道弧线,从不同的角度砸向萨。她挡下了一团火球,另一团则击中了她的侧面,打碎了从臀部到肩膀的三块甲片。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莱拉笑得像个傻瓜。上方,一抹金色吸引了她的视线。不知何时,王子来观战了。阿鲁卡德在他底下的看台上。裁判席上,白袍裁判迎面而来,不等他宣布犯规,莱拉就跳回了底下的岩石。遗憾的是,遭受突然袭击的萨已经回过神来,莱拉刚刚在石头上落脚,一块炮弹似的土团就砸中她的肩膀,击破第六块甲片,同时把她推下了石头。
她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犹如灵猫一般优雅地落地。
莱拉的靴子刚刚沾到石板,萨就做好了招架的准备,所以莱拉在落地之前发动攻击。火球击中威斯克人的小腿,打破了又一块甲片。
四比六。
莱拉紧咬比分。
她滚到一处障碍物后喘息,萨张开粗壮的十指,散落在场上的土块战栗着飞回威斯克人身边。
莱拉看见了一大块土,不等萨使用无形的力量拉走它,她便单膝跪地,一把将其抓住。萨可以轻易地移动元素,带上莱拉也毫无问题。于是莱拉没有放手,以各种各样的障碍物为掩护,靴子擦过平滑的石板地,向对方靠近,而萨丝毫没有察觉。等岩石、柱子和矮墙到了尽头,萨终于发现了莱拉,眼睁睁地看见她松开土块,一层火焰覆盖其上。土块斜斜地撞向威斯克人,因为她的拉力,也因为莱拉的推力。萨的胸膛被击中,两块甲片当即粉碎。
很好。现在她们打成了平手。
萨再次发动进攻,莱拉下意识地躲闪——或者说她试图躲闪,但靴子被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一块土变硬了,颜色深如岩石,与地板结合成一体。萨在面具背后咧开嘴巴,牙齿闪闪发亮,莱拉只能扬起双臂,抵挡对方的攻击。
在她身上,覆盖腹部、臀部和大腿的甲片全都破了,疼痛潮水般席卷而来。莱拉嘴里尝到了血味,她希望只是咬破了舌头。如果她再失去一块甲片,就彻底完蛋了。萨随时可能发起攻击,而在莱拉的脚下,束缚靴子的土块依然牢固。
莱拉来不及脱下靴子,她的火焰散落在场上,已经渐渐熄灭,正如她反败为胜的希望。她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在淹没一切的喧嚣之中,萨的最后一击飞向莱拉。
防守无济于事,她索性高举双手,操纵最后的火焰形成盾牌,空气中充满了焦煳味。
保护我,她不再吟诵诗句,而以恳求的口吻默念。
她并不指望有什么效果。
然而有了。
一股能量流过她的双臂,撞上残余的火焰,转瞬之间,火焰在她面前爆炸。一堵火墙陡然而生,将竞技场一分为二,在萨的身后投下一道影子。土遇到火,化为灰烬。面具背后,莱拉瞪大眼睛。
她从来没有与魔法直接对话。当然,她咒骂过,抱怨过,提过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她从来不曾发号施令,不曾使用过凯尔施展血魔法的方式。她对待黑石采取过那种方式,后来才发现代价不菲。
或许火焰也要求回报,至少她目前感觉不到。她的脉搏狂跳,肌肉酸痛,神思驰骋,火墙在她面前欢快地燃烧着。火舌舔着她的手指,高温掠过她的皮肤,但若即若离,绝不伤害她。
莱拉没有试图成为海浪,或者敞开的门。她仅仅推动而已,不靠蛮力,而靠意志,火墙滚滚向前,扑向萨。在莱拉眼里,火墙从无到有,耗时不短。她不理解萨为何纹丝不动,直到时间恢复正常,她才发现火墙的产生、形态的改变,全在转眼之间。
火墙扭曲变形,就像一方收拢的手帕,通过压缩,极大地增加了力度、热度和速度,凶猛地扑向萨。
威斯克人虽然强悍,但速度不快——不如莱拉,更不如火焰。她抬起胳膊,却抵挡不了爆炸的威力。光芒一闪,她身前所有残余的甲片都化为齑粉。
萨向后翻滚,木制的面具被烧焦了。莱拉靴子上的土块随之崩塌,她重获自由。
比赛结束了。
她赢了。
莱拉双腿发软,随时可能瘫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汗水顺着脖子流淌,她的双手严重擦伤,脑袋嗡嗡作响。她知道,等兴奋劲儿过了,必然逃不过痛苦的折磨,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无与伦比。
所向无敌。
萨爬了起来,迎面跨了一步,伸出手来,莱拉握上去时,她的小手被包裹在对方的巨掌之中。然后威斯克人消失在通道里,莱拉转而面朝御用包厢,冲着王子鞠了一躬。
她刚刚俯身,就看到凯尔在莱的身边,风尘仆仆,面红耳赤。莱拉鞠了躬,握手成拳,贴在心口处。王子带头鼓掌。凯尔歪着脑袋。然后莱拉在欢呼声中离场,“斯塔希安!斯塔希安!斯塔希安!”的喊声久久回荡。
莱拉迈着缓慢而平稳的步伐走过竞技场,钻进黑暗的通道。
一进通道,她就双膝跪地,放声大笑,笑到胸口发痛。
Ⅵ
“你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比赛。”莱说。斯塔希安·埃尔索已经离开,场内的人群渐渐散去。大赛第一轮结束。三十六位选手剩下了十八人,明天,十八人当中再决出九人。
“遗憾,”凯尔说,“今天挺忙的。”
莱一把搂上兄弟的肩膀,扮了个鬼脸。“你真有必要挨最后那一下吗?”喧闹声中,他低语道。
凯尔耸耸肩。“我希望为观众们奉上精彩的表演。”他说话时面带微笑。
“你最好别笑,”莱训斥他,“如果有人看到你快活的样子,一定以为你疯了。”
凯尔试图恢复日常的严肃表情,但失败了。他难以克制。上次他充满活力的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
他身上多处疼痛。他的甲片破了六块,法罗人十块。仅仅使用一种元素作战,超出他预料的艰难。凯尔一向不操心元素之间的差异,只管按需使用,因为他召唤任何一种都能得到回应。结果,凯尔一半的精力都耗费在不违反规则上。
但他成功了。
莱收回胳膊,点头示意阿恩人刚才战斗过的地方。“估计那家伙不会让其他选手轻易赢得奖金。”
“我以为阿鲁卡德胜券在握。”
“噢,他当然能行。但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如有时间,他的下一场比赛你应该看看。”
“我看看时间表。”
有人清了清嗓子。“殿下。凯尔大师。”是莱的侍卫托纳斯。他护送两人出了竞技场。返回王宫的路上,斯塔夫也跟了上来。凯尔离开王宫仅仅几个钟头,就像变了一个人。在他眼里,宫墙不再令人窒息,看到王宫也不再心烦意乱。
战斗的感觉妙不可言。兴奋,以及随之而来的释然,使他浑身上下得以放松,心满意足。几个月来,他头一次得以施展拳脚。当然了,不算彻底,而且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注意分寸、不能露出马脚,但是仍然很有意义。他极度渴求的某种意义。
“你今晚出席舞会吧?”登上殿前台阶时,莱问道。
“又来?”凯尔抱怨,“不觉得无聊吗?”
“政治总是令人精疲力竭的,但可以选择讨人喜欢的同伴。再说了,我不能永远让柯拉找不到你。”
“真是精疲力竭。”凯尔咕哝道。两人进了走廊,他在自己的寝宫前停步,莱继续向前,走廊尽头是一扇镶有金色R字母的门。
“那是我们该做的牺牲。”莱回头说道。
凯尔翻了个白眼,王子走远了。他伸手开门,忽然停止了动作。手腕上的一处擦伤暴露在外,他感觉掩在衣服底下的皮肤有好几处发青发紫。
明天的比赛,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推开门,脱外套的时候,忽然发现国王站在阳台的门前,正透过磨砂玻璃望着外面。凯尔如坠冰窖。
“先生。”他小心翼翼地说。
“凯尔,”国王招呼他,然后望向门口的斯塔夫,“请你出去等。”然后,他对凯尔说:“坐。”
凯尔坐到沙发上,身上的瘀伤转眼失去了炫耀胜利的资格,更像是背叛的印记。
“出了什么事情吗?”等侍卫离开了,凯尔问。
“没有,”国王说,“我考虑了你今早说的话。”
今早?今早已经恍若隔世。“什么话,先生?”
“你在Essen Tasch期间和莱保持距离。如今太多外来人涌进城中,我更希望你留在王宫里。”
凯尔心头一紧。“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您是在惩罚我吗?”
马克西姆国王摇摇头。“我不是惩罚你。我是在保护莱。”
“陛下,保护莱的人就是我。万一——”
“可是莱不需要你保护,”国王打断他的话,“以后都不需要了。为了保护莱的安全,唯一的方法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凯尔听得口干舌燥。“好了,凯尔,”国王接着说,“你也不是很喜欢看比赛。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你的人影。”
凯尔摇摇头。“那不是重点。现在——”
“在王宫阳台上能看见中央竞技场。你就留在这里看比赛好了。”国王把一只巴掌大小的金环放在桌上,“你也听得见。”
凯尔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提出异议。他吞着口水,双手握拳。“好的,先生,”他起身离座,“我也不能参加舞会了吗?”
“怎么会,”凯尔的语气带有几分不满,但国王并不理会,“进出王宫的人我们都记录在案。依我看,没有必要禁止你出席,只要你凡事谨慎小心。而且,我不希望客人好奇你去哪里了。”
“好吧。”凯尔喃喃道。
国王刚一离开,凯尔就走进另一头的隔间,关上房门。架子上的蜡烛亮了起来,借着烛光,他看到门板背后画有不少符号,每一个都对应着伦敦城中的一处地点。出门可谓轻而易举。他们关不住他。凯尔抽出刀,在胳膊上割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等鲜血涌出,他用手指蘸了蘸,这次没有重新勾勒已经存在的符号,而是在门板的空白处画了一个新的符号:一条竖线,两条平行的横线,其中一条在上,指向右边,一条在下,指向左边。
当天早上,他在凯梅拉夫的帐篷里画了同样的符号。
凯尔不希望错过比赛,但如果谎言能够令国王安心,那就骗骗他好了。即使影响了国王对他的信任也无所谓。国王已有好几个月不信任他了。
凯尔冲着门冷冷一笑,动身去找他的兄弟。
Ⅶ
白伦敦
欧什卡站在树下,擦拭着刀上的血迹。
她整个上午都在寇西克街上巡视,那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骚乱的爆发犹如肆虐荒原的野火。霍兰德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改变永远伴随动荡,但欧什卡没有那么宽宏大量。她手里的刀找上了叛徒和怀疑论者的喉咙,将那些异议一个接一个地消灭。他们不配活在这个全新的世界。
欧什卡收刀回鞘,深深地吸了口气。曾几何时,城堡里遍布石雕,如今林木葱茏,尽管寒冬料峭,树上依旧枝繁叶茂。在欧什卡的记忆中,她的世界闻起来有着灰烬和鲜血的气味,如今的气味来自新鲜空气和落叶,来自森林和烈焰,来自生命和死亡,充满芬芳、潮湿和洁净的气息,蕴含着应许、改变和力量。
她把手伸向附近的一棵树,掌心贴着树干,能感觉到律动。她不清楚律动是自己的,还是国王的,抑或是树木的。霍兰德告诉过她,这是世界的律动,当魔法归位,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同时属于所有人,它不属于任何一件事物,同时属于一切。它为万物所共有。
欧什卡不理解,但又渴望理解。
树皮粗糙,她用指甲剥掉一块,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木头带有银色条纹,那是咒语的印记。一只鸟儿在头顶叫唤,欧什卡凑近了些,但还来不及仔细观察,脑子里热流涌动,国王的声音嗡嗡作响,产生了令人愉悦的共鸣。
来见我。他说。
欧什卡从树干上收手。
★★★
她惊讶地发现国王独自一人。
霍兰德坐在王座上,身子前倾,肘撑膝盖,低头凝视一只银碗,烟雾氤氲其中。国王正在施法,她大气不敢喘。国王的双手悬于碗的两边,神情专注。他嘴唇紧抿,眼中有暗影流转,在乌黑的左眼中盘旋,然后钻进了绿色的右眼。暗影仿佛有生命力,在他眼里蜿蜒来回,碗中的烟雾也一样,环绕着某个东西,她看不见的东西。光线纷飞,犹如划破黑暗的闪电,魔法的力量使得欧什卡感到皮肤刺痛,然后消散了,周围的空气颤抖着,一切归于静止。
国王垂落双手,过了好一会儿,盘旋的暗影才撤离国王的右眼,只剩鲜艳的绿宝石色。
“陛下。”欧什卡小心翼翼地说。
他没有抬头。
“霍兰德。”
听到这个名字,他抬起了头。一时间,他的异色双瞳依旧空洞得不正常,视线飘忽,然后忽然聚焦了,目光落在欧什卡身上。
“欧什卡。”他嗓音圆润,带有回声。
“您召唤我。”
“是的。”
他起身离座,打了个手势,示意座前的地板。
她这才看到尸体。
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弃置于一边,实话说,那不像尸体,而像两堆崩落的尘埃,骨架上的皮肉枯萎发黑,因为痛苦,尸体的姿态极为扭曲,残缺的双手伸到喉咙的位置。另一具尸体的情况更加恐怖。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知道。但她觉得非问不可。她开口时,静谧的氛围被打破了。
“失算,”国王回答的声音几近自言自语,“我错了。我以为颈圈的压迫力太强,然而不是。是他们太弱了。”
欧什卡的目光落在银碗上,恐惧犹如一盆冰水,浇得她透心凉。“颈圈?”
霍兰德把手伸进碗里——刹那间,他似乎有些畏缩,抗拒这个动作,但国王毫不退让——他伸手的同时,暗影浮现,覆盖了手指、手掌和手腕,变成一副黑色手套,光滑而又结实,表面附着精巧的巫纹。它能抵挡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
国王从银碗里取出一个可以开合的深色金属圆环,表面刻有符文,闪闪发光。欧什卡试图解读那些符文,然而视线不断滑向别处,难以落定。圆环内部的空间似乎吞没了一切光线和能量,空气也变得苍白失色,稀薄如纸。金属颈圈有几分诡异,以某种方式扭曲了周遭的世界,欧什卡的感官受到挑战,只觉得头晕恶心。
霍兰德戴着手套翻动颈圈,仿佛在检查一件艺术品。“强度应该够了。”他说。
欧什卡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您召唤我。”她重复了一遍,目光从尸体回到国王身上。
“是的,”他抬头应道,“我需要知道它有没有效果。”
恐惧袭来,那是一种本能的、许久不曾激发的恐惧,但她稳住了心神。“陛下——”
“你信任我吗?”
欧什卡深感不安。信任。信任在他们这种人的生活里不可多得。他们渴求魔法,为夺取力量而杀人放血。欧什卡活到现在,靠的是刀子、诡计和赤裸裸的怀疑,如今情况确实有了变化,因为霍兰德,但恐惧和谨慎依然潜伏在内心深处絮絮低语。
“欧什卡。”他的两只眼睛——祖母绿和墨黑色的——平视着她。
“我信任您。”她极力以真诚的口吻勉强挤出几个字,随时都有可能吞回去。
“那就过来。”霍兰德举起颈圈,仿佛举着一顶王冠,欧什卡犹豫了。不行。她好不容易赢得了如今的地位,也赢得了如今的力量。她经历了转化的考验,得以幸存。她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在她体内,魔法的律动强健有力。她不希望失去现在拥有的东西,不希望放弃力量,变回平庸的杀手。或者更糟的下场,她心里想着,视线移向两具尸体。
过来。
这一次,命令在脑子里回响,牵扯肌肉、骨骼和魔法。
欧什卡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最后站在国王面前。她的国王。国王赐予的恩惠何其之多,至今不曾要求过回报。恩惠必有代价。她愿意以行动、以血回报国王。如果这就是代价——无论是什么——她愿意承担。
霍兰德手中的颈圈落了下来。他的手很稳,眼神沉静。她应该低头,然而,她直视着国王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平衡,还有平静。她感到安稳。
然后,颈圈扣上了她的喉咙。
第一感觉就是贴着皮肤的金属极其冰冷。冷得出乎意料,但毫无痛苦。接着,寒意化作一把尖刀,钻进她的皮肤,将其撕裂,魔法犹如鲜血从伤处涌出。
欧什卡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跪下来。寒意直窜头顶,同时也刺透胸膛,犹如无数冰钉四散而开,刺破皮肉,深入骨髓。
冷。冷得撕心裂肺,然后消失了。
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欧什卡弯着腰,徒劳地抓着金属颈圈,发出牲畜般的哀鸣。周围的景色变得好生奇怪——苍白、稀薄、空洞——她感到与世隔绝,灵肉分离,也和国王疏远了。
那是一种忽然残废的体验:不疼不痛,但明显不对劲,她身上的某个重要部位被迅速切除,它曾经在那里,应该在那里,然而不在了。很快,她知道了失去的是什么。失去的是一种感知力。如同视觉、听觉和触觉。
是魔法。
她感觉不到魔法的嗡鸣和力量。它曾经无处不在,从周围的空气到她的骨子里,刹那之间,它竟然……不见了。
她手上的血管逐渐淡化,从黑色变成暗蓝色,而在平滑地板上的倒影中,她发现国王赐予自己的、横跨额头和脸颊的深色印记正在消失,最后只剩眉心的一个点。
欧什卡性子刚烈,容易激动,一旦情绪爆发,力量也随之喷涌。然而,此时此刻,她被淹没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除此之外感受不到别的情绪。她止不住地发抖,在震惊和害怕的侵袭下无法恢复镇定。她虚弱而又空洞,徒剩一具血肉之躯。太可怕了。
“求您,”她冲着王座厅的地板低声念叨,霍兰德在她身边观察,“求您,陛下。我一直……忠于您。我愿意永远……忠于您。求您了……”
霍兰德跪在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他的眼中有魔法旋涡,但欧什卡感觉不到魔法的触碰。
“告诉我,”他说,“你有什么感觉?”
战栗的回答溜出她的嘴唇。“我……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国王冷冷地笑了。
“求您,”欧什卡痛恨这个词,“是您选了我……”
国王伸出拇指,擦过她的下巴。“我当时选了你,”他说着,指头顺着喉咙滑落,“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须臾,颈圈被摘掉了。
欧什卡喘着粗气,魔法犹如空气灌入饥渴的血管。一阵愉悦的痛感席卷全身,欢快,生动,富有活力。她的脑袋靠着冰冷的石头。
“谢谢您。”她低声说道,发现那道印记越过眼睛,从额头延伸到脸颊。“谢谢您。”
她缓了好久才爬起来,强行挺直腰身,与此同时,霍兰德把恐怖的颈圈放回银碗,手套消融在颈圈周围的阴影之中。
“陛下,”欧什卡痛恨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个颈圈是给谁的?”
霍兰德摸着心口,表情难以名状。
“一个老朋友。”
如果这是给朋友的,她心想,霍兰德会对敌人如何呢?
“退下吧,”他回到王座上,说道,“好好休息。很快你就有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