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避入地宫。古林和江湖首盟府邸,着实有段距离,她一面飞奔,心中尚存侥幸之念。地宫建造时间岁久月深,这一条地道,也是她在发现古林怪异之处后找出来的,其中某些路段早已塌方,经过了重修方能使用。她不断自我安慰着:所以,即使这里的机关毁坏,整个地宫的机关不会坏的。
但她一路奔过,遇上任何玄关、消息,不论她如何摆布都绝无反映,她心中越来越感到恐惧。
入驻明碧楼十二年以来,除了那些没有思想的死士,无人窥得地宫秘密。十二年来,硬生生仗绝世武功闯入地宫的外人只有剑神而已,即使是他,也几次三番知难而退。
但眼下这个样子,分明似有人掌握了总控机关,使地宫消息完全崩溃!
她心里明白,是有一个人,非常了解这个地宫,甚至,所掌握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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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厅里。
沈慧薇又做男装。无比适意地坐在那张黄金大椅上面,笑嘻嘻看着徐夫人试各处机关不灵从而张皇失措,大觉有趣。
江湖首盟府邸地底下,居然藏着如此庞大的一个地宫。——然而,说是庞大,实际上,只不过是雪域地宫一个缩小镜像版而已。对于在雪域地底下住了整三年,任何一条错综复杂的道路,任何一个极致细微的机关都了然于胸的沈慧薇而言,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地宫,掌握总控机关,简直轻而易举。
此刻,她停止了所有机关发动,并彻底关闭地下与外界的联系,利用镜室内万道蜿蜓折射的光路,搜寻着关押白帮主的所在。
镜面上模模糊糊,又多出两道身影。
这两道身形都掠得极快,只不过有时会停下来,分辨一下方向,看上去似乎是外面的闯入者。能入地宫,且仿佛行走于无人之境,光是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沈慧薇饶有兴味地看,那两道身影渐渐清晰。当先那条白色宛约的影子映入眼帘,令她心头莫名跳了跳,淡淡涌起喜悦之情。
是那个白衣少女!
夜闯黄府那次,对这个少女有着无限好感。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她偶尔记起,总后悔不曾问清姓名。
但一眼之间便认了她出来。是那个少女,她甚至不曾看到她面纱底的真容,却仿佛觉得彼此之间认识了百年,叆叇年龄相近的女孩极多,优秀出众者亦不在少数,她却还未遇到如此相契者。
她也来了?她是谁?
沈慧薇站了起来。故旧重逢的喜悦突如其来占据心房,这种快乐非得宣泄一下不可,于是决意要戏弄一番徐夫人。
※ ※ ※ ※ ※
镜面潋滟展开,徐夫人猛地冲了进来。
大厅里,上下左右一面面镜墙连续闪烁着幽暗神秘的光辉,不知哪里穿来的细细香风拂动着镜厅内纱一般的光影,静沉无声,如幻如梦。
徐夫人怔立良久,忽然松了口气,整个人软下来。
“没事……没事……我自己吓自己哪……什么事都没有。”
她哆嗦着自语自语,软绵绵的两条腿缓慢地移向那张黄金大椅,她十二年来的专座。
她埋倒在椅子里,极度紧张后松泄的精神,一时之间无所适从。她捧住了脸,只愿什么都不去想,可是镜厅里万道光线摇曳不定,仿佛无数个幻象不停的在凝结出来。
幻象越来越是接近,接近得触到了面颊。她猛一抬头,募然睁大惊恐的双眼:那是一只手!一只断手!
……断掌关节突出,五指粗大而微曲,仿佛在做何种努力,手腕处歪歪斜斜,血肉模糊,仿佛是以一种细而韧的东西,生生勒断。
和前次收到的铁手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这次是一只真正的断裂手掌!皮肤处干枯收缩,显然多年来用药物小心保存。断掌凌空微微晃动,掌心,一条深刻的断纹仿佛正在耀武扬威。
徐夫人盯住它看,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眼神焕散之后又凝聚起来,她尖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个天杀的,你终于回来了!你来啊,我等你,等了你十二年了!你这死鬼,畜牲,混帐王八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偷偷摸摸,象乌龟一样不敢出头?王八蛋,我杀过你一次,我不怕你!你来一百次,我杀你一百次!”
椅下一探,募然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在手,疯狂朝着断手扑过去,砍一刀,骂一句:“死鬼!”
匕首砍上断掌,断掌倏地消失。徐夫人一愣,后脑勺被人摸了一下,响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笑声。
“死鬼!”徐夫人颤抖着,却怒发如狂,又转过身来,“老畜牲!”
断掌在她面前飘飘悠悠晃了过去,隐没于变幻万方的光影之中。
徐夫人一怔,几近癫狂的神智恢复几分清醒。看着那只手再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悬空而挂,五指微微一动。
“啊!”
徐夫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中,如水一般的镜墙无声无息破裂了。光芒大炽,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徐夫人不得不伸手遮住眼睛。
所有静止宁定了的机关变化都在那一瞬间发动,然而,却不是对外,却是朝着徐夫人压顶而来!
※ ※ ※ ※ ※
“怎么样?”
成湘不无紧张地问着。——虽然一路行来并无想象中的机关埋伏,但是地宫底下超乎想象的庞大,岔道千万,误走一步就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大错。
吴怡瑾在一道坚壁上反复摸索着,慢慢说:“这儿的机关受到一种很奇怪的控制,并没失灵,只是,有比这里的机关更高一层的命令,控制它们的动作。也就是说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动起来。”
成湘笑道:“没听说他对阵法机关也很在行嘛,你倒好象煞有介事的样子。”
吴怡瑾白了他一眼:“师父所知,你学会几分,就妄下论断。”
成湘强自压制着心底狂笑,唇边终溢出一丝掩不住的笑意。——她自放过血婴不杀,一直都悒郁不乐,走在她身边,宛若走在一个深潭边上,从深心里发出来的绝望,那样的幽深沉寂,足以把人吞没。明知她对师父敬若神明,果然只是一句话,便使她动了容。
吴怡瑾淡淡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成湘笑道:“你生气也好哭也好笑也好,拜托你把心里的事情表露出来,憋在心头要憋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凑近她,轻轻地说,“他在的话,是愿意看到你这样子吗?小小年纪,已经不会笑了。”
黑暗中,他看着她雪白的脸庞,清丽出尘,美得极不真实。他低低叹了口气,伸手去握住她在墙上摸索的手。
吴怡瑾转过了头,手指攀在前面高墙的某处,凝定不动。成湘如醉如痴,轻声唤道:“师妹……表妹……”
吴怡瑾手指忽然用力按下去,面前厚实无缝的坚壁喀喀连声作响,缓缓向两旁退开,前方露出延绵不绝的白石阶梯,通向黑暗的深处。
成湘愕然倒退一步:“这……这是什么,我们去哪里?”
吴怡瑾板着脸道:“你饶舌够了吗?我去找白帮主,没你的事,可以走了。”
她抢先一步,朝下走去,成湘傻站了一会,啼笑皆非地跟了下去。
水声隐隐,阶梯尽头处,是一座水牢。
怡瑾足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身处的整个空间,忽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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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地底震动传过来的时候,沈慧薇正在把所有镜射反置过来,兴味盎然地观赏着徐夫人奔走自救的那阵忙乱,掩口笑个不住。
“为什么会有震动?——难道……是地震?!”
她陡然脸色一变:“糟了!帮主、帮主还没救出来!这样巧,会地震?!”
再也顾不上戏弄徐夫人,飞步朝地下掠去。
短暂一刻间,地宫震荡已经非常明显,闷雷一般的轰鸣从头顶不知何处若断若续地传下来。沈慧薇几次停住脚步,侧耳倾听那些莫名的响动,时而密集,时而沉重,时而又轻若无物,象一阵灰从头顶吹过……是什么样的声音会如此奇怪?
周围变得沉寂而闷热。盘旋曲折的空道里,偶然刮过粘湿的风,沈慧薇伸手出去迎着这些风,居然觉得滚热烫手。她一怔,抢身到一个出气口前,一股热气夹着滚滚浓烟扑上人面,她猝不及防地大声呛咳了起来。
“哎呀!”
她骇然叫了出来,与此同时,听见一个轻微,却又十分清晰的声音在说:“是火!上面在放火!”
——正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她勉强睁开眼睛去瞧,黑暗涌动的地方,两袭白衣一先一后飘了出来,身形飘忽不可捉磨。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来人。
那个少女从漆黑的地宫深处钻了出来。沸热气息粘滞了地下流转的空气,使得四周宛如窒息了一般的沉闷,但是,从沉闷里出现的女孩,一袭白衣飘飘转转,依然是说不出的绰约轻盈。
然后看到她后面的人。一个少年,雪白的衣裳浸湿大半,背上伏着一个人,又热,又闷,就象没头苍蝇那样跟着前面的少女埋头奔跑,使得一张本来清逸绝伦的脸郁闷到几近扭曲了,嘴里还在不停说:“什么?着火了?哇,那你找得到路出去吗?我们不会被闷死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