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0期,原文标题《邓布利多的小灶儿》,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麻瓜世界的坏毛病这里也都有,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在这里盛行。J.K.罗琳的确创造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但是,这里的学校还是麻瓜世界中学校的样子。
文/苗炜
到底有没有“邪恶的孩子”?这个话题一直有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一派说,小孩子都是“白板”,都是受家庭和环境影响的;另一派说,小孩子也有天生就邪恶的,或者扩大一点儿,人之初,性本恶,后天的教育就是要压制这种恶。有心理学家说,从进化论的角度看,人的攻击性都是自保的,不是为了伤害别人,就像你在丛林中遇到了老虎,你的目的是保存自己,不是伤害老虎。这个例子举得并不恰当,遇到老虎当然是要自保,但遇到兔子呢?遇到鹿呢?还有的心理学家说,有大量临床证据表明,有些幼童“不太对劲”,有些幼童难以形成依附关系,这是其心理变态的症状而非原因。心理学家其实也没什么科学证据,他们含糊地说,天性与教养是相互作用的,成长是很复杂的,生物因素和环境因素都要考虑云云。
我在手机上和一位女士讨论这个话题,她顺手给我发过来一个链接,是一位母亲的演讲。1999年,美国科伦拜高中校园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两个枪手造成12个学生和一名教师死亡,24人受伤,两名枪手随后饮弹自尽。其中一位枪手叫迪伦,在TED发表演讲的女士,就是迪伦的妈妈。她先对儿子迪伦给他人造成的苦难表示歉意,随后把话题引向了自杀,她讨论为什么年轻人想自杀,为什么他们那么轻易地就能获得枪支。我能理解她遭受责骂时的心境,但依然觉得这篇演讲是在为儿子开脱。她的演讲显然是受过训练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最后一次听见儿子的声音,是他走出前门去上学,从黑暗中传来一个词,再见。这个分别的场景没有画面,只有声音。那个“儿子-杀手”的形象没有出现,只是母亲一个人处于黑暗之中,听到了儿子的告别。这开头第一句话营造了一种特别的氛围,把听众拉到一个悲伤母亲的回忆中。
回忆都是建构的,“哈利·波特”系列中有一个冥想盆,是储存记忆的工具,在“混血王子”那一本中,邓布利多教授摆出冥想盆,重现他第一次见到汤姆·里德尔的场景。汤姆·里德尔那时是个孤儿,邓布利多将他招入霍格沃茨学校,然后这个孩子成为伏地魔。这一章中,邓布利多似乎在为自己开脱,他和他的学校没有把里德尔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魔法师,这在教育上是失败的,但邓布利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里德尔之所以变成了大魔头,是因为他本性就是“恶”的。他举出的证据是,小汤姆或偷或抢,积攒了一大批战利品,藏在自己的柜子里。然而,霍格沃茨的有求必应屋似乎也是这种集纳癖的乐园。小汤姆进入霍格沃茨学校,他要完成一个“自卑与超越”的过程,他学习出色,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但是,霍格沃茨学校并不是一个乌托邦。这里充满了势利眼、阶层意识和特权,老师们会随意扣除你的分数,并没有严格的章程,扣多少分完全看心情;你的血统,父母的身份,会被暗暗比较。如果你能参加魁地奇比赛,那你就享有特权。如果你能给球队买来新型的扫帚,你就能入选球队。如果你得到老师的偏爱,你就能无视学校的纪律。如果你是个“哑炮”,你就会极度压抑。使用二手课本,学院袍过于破旧,穿着不够体面,都会招来非议。麻瓜世界的坏毛病这里也都有,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在这里盛行。J.K.罗琳的确创造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但是,这里的学校还是麻瓜世界中学校的样子。
霍格沃茨学校的教育,充满“规训与惩罚”的意味。看门人费尔奇先生整天在校园里巡逻,抓违纪的学生,他的办公室里挂着铁链和手铐,作为一个哑炮,他仇视那些小巫师,怀念着能对学生进行体罚的旧时光。罗恩的双胞胎哥哥,喜欢恶作剧的李乔丹,都是在对学校权力系统做轻微的反抗。哈利对斯内普教授的惧怕与厌恶,就是对“规训与惩罚”的厌恶,斯内普教授时刻在用挑刺儿的眼光审视哈利,嘲讽他,经常以开除来威胁。但在麦格教授和邓布利多教授眼里,哈利是享有特权的学生,是“天选之子”。按照福柯的观点,权力在教育场所中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规训就是权力的运作技术,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考试等方式,对学生进行区分和裁决。霍格沃茨学校的学生们在五年级时要参加普通巫师考试,然后在七年级参加终极巫师考试,学校就是批量生产巫师的,一群学生学会了魔法,也成为观念统一的群体,确保魔法世界的正常运行,以及和麻瓜世界的相安无事。
霍拉斯·斯拉格霍恩毫不掩饰自己对优秀学生的偏爱,他组织了一个鼻涕虫俱乐部,把优秀学生、成功人士的孩子聚在一起,扩充自己的人脉。就是在鼻涕虫俱乐部的聚会中,汤姆·里德尔向霍拉斯询问“魂器”的使用方法,这可能是“恶”的召唤。霍拉斯说,“魂器”在学校里是违禁的话题。然而,越是学校禁止的东西,越具有吸引力。
罗琳承认,“哈利·波特”系列中最可怕的教师形象就来自于她经历过的一位老师,那位老师有“少女感”,喜欢粉嫩发卡、褶边裙、尺寸极小的包包,她把这个老师的形象夸张处理之后,就成了粉嫩的乌姆里奇。乌姆里奇来到学校之后,控制欲爆棚,她出台了一系列“教育令”, 未经高级调查官批准不许三人以上学生团体定期聚会,不得存在任何形式的学生组织、协会、团队和俱乐部。禁止教师向学生提供任何与其任教科目无关的信息。任何学生如被发现携带《唱唱反调》杂志,立即开除。她去学校担任黑魔法防御课的教师,把课堂弄得死气沉沉,学生不许使用黑魔法防御术,只能对着一个枯燥的课本学理论。这是“凤凰社”中的故事。
在“混血王子”中,哈利拿到了一本毒药学旧教材,那些写在空白处的笔记帮助他学习成绩大幅提高,超过了赫敏,也让他掌握了课本之外的本领。这种“课本空白处”所完成的教育,大概就是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所说的“第二阶段教育”。温尼科特把学习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被教育,确认和辨明事物,这是老师可以教的;第二阶段是感受何为真,学会客体的使用。第一阶段的特点是顺从,第二阶段的特点是自我教育。学生会带着怀疑和批评的眼光看待客体,然后发觉其中的意义,学习使用这些客体。在学校里,孩子都是在被教育,他学习的第二阶段都是在课外的自我教育中完成的。这个阶段的学习是不可预测的,只能事后再回溯。他在感受何为真实,他在自己挑选老师,自己挑选教材。反过来说,学校教育也有两个层面,一种是权威的、宣之于口的价值观,一种是非官方的、只可意会的价值观:荣誉——占据支配权,优秀——出人头地,竞争——把人踩在脚下。斯莱特林就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他留下的密室就根植于校园内部,这是一个学校无法消除又极力否认其存在的密室。在这个密室中,盘踞着汤姆·里德尔,霍格沃茨学校教育出来的魔头,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性,以斯莱特林的继承人自居。实际上,我们看看一流大学里毕业的那几位优秀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就不会对汤姆变成伏地魔大惊小怪了。这本来就是学校教育的题中之义。
罗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中不断强调读书的益处,看门人海格养挪威脊背龙的时候,专门去图书馆看《养龙的乐趣及利润》等等。赫敏更是从书本及禁书中得到了有用的知识,但被列为禁忌的图书及笔记,的确很危险。在《哈利·波特与密室》中,金妮得到了汤姆·里德尔的日记,她在空白页写下自己对学校的怨言,这促成了汤姆的复生。对学校的反抗,对秩序的破坏,就来自那些被禁止的书及笔记。在“密室”一书中,女生洗手间是密室的入口,哭泣的桃金娘邀请哈利使用自己的马桶,这些都带着性的暗示。用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小孩子探求性的知识,是最好的学习模式,他有了解的欲求,没有欲求,就没有学习。有求知的热情,有互相交流的乐趣,有实践的渴望——如果对性的探求,能成为孩子学习各种知识的模式,那妈妈就再也不用担心你的学习了。
邓布利多教授向哈利讲述汤姆往事的时候,哈利总觉得自己的经历跟汤姆很像,从小缺少父爱母爱,孤独无助,他不愿意被分到斯莱特林学院,担心自己走上黑巫师的道路。在“混血王子”中,邓布利多给他开小灶儿,其主要目的就是让哈利学会顺从。哈利要去盗取斯拉格霍恩的记忆,没能及时完成任务,他在邓布利多面前就会羞愧。在邓布利多看来,汤姆当年搞小团体,是为自己建立食死徒的势力,而哈利的小团体,则是正义之举(其实,自打罗琳说邓布利多是个GAY之后,用酷儿理论分析邓布利多—汤姆·里德尔—哈利·波特三角关系的文字就不断出现)。邓布利多一步步培养哈利,在他看来,哈利是可造之才。但是,汤姆·里德尔想申请一席教职的地方,邓布利多是断然拒绝的,虽然他知道,汤姆热爱学校,在学校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但汤姆不是邓校长能够控制的。而哈利的成长,从一开始拿到魔法石,到后来摧毁魂器,都在邓布利多的掌控中。邓布利多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校长,他给哈利的小灶儿才是真正的教育,只是在山洞中,他要喝下伏地魔准备好的毒药,那似乎像是一个隐喻——学校中有密室,教育中有恶果,教育家也要吞下自己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