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这个清明节,姥爷手捧2岁外孙女小仙儿(化名)的骨灰,将她葬在了一棵桃树下。
换上可降解骨灰盒,家人期望小仙儿化作桃树,来年开出粉色的花。
开了25年海葬船的老船长陈琦也正忙碌着。在海上,他打开一封父母写给女儿的信,对着湛蓝的大海与滑翔的海鸥读了出来。当年女儿骨灰海撒于此,从此父母的心也牵挂于此。
这些年来,节地生态葬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和选择。节地生态葬包括但不限于自然葬、海葬。两种形式都不留存骨灰,自然葬将骨灰埋于土中,海葬则将骨灰撒于海中。
记者自北京市民政局获悉,从1994年推行海葬、2016年推行自然葬以来,北京市共举办580余批次骨灰撒海活动,2.5万余份骨灰魂归大海,5000余人选择了骨灰自然葬。
清明时节,船长陈琦结束一天工作后,遥望大海,决定自己来日也要埋骨于海中。
他始终相信,在风吹过的每一片树叶里,天空落下的每一颗雨滴里,我们与所爱之人,终会相见。
归于自然
“柳条百尺拂银塘”,以此形容长青园,再合适不过。这个仿若公园一样的陵园,同时承载着自然葬、海葬、骨灰立体墙、植树葬等多种节地生态葬形式。
“随着城市建设、新农村建设加快推进,殡葬用地不足的问题日益凸显,推进节地生态安葬是必然趋势”。记者自北京市民政局获悉,北京正大力推广各种生态葬方式。
什么是真正的节地生态葬?长青生命纪念园(简称长青园)负责人许朝阳的理解更为熟稔——节地生态葬分为两种形式,一种在下葬后保留骨灰,比如骨灰墙、树葬、草坪葬、花坛葬。另一种在下葬后不保留骨灰,使骨灰自然降解,也不建设墓基、墓碑和硬质墓穴,包括自然葬和海葬。
早在1994年,北京就开始推行海葬。到了2016年,为节约资源、保护环境,民政部等九部门联合发布《关于推行节地生态安葬的指导意见》,鼓励和引导人们采用树葬、海葬、深埋、格位存放等不占或少占土地、少耗资源、少使用不可降解材料的方式安葬骨灰或遗体,使安葬活动更好地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
新型生态安葬形式——自然葬应运而生。长青园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建设自然葬区域。
目前,北京八宝山礼仪有限公司可提供骨灰海撒服务,北京市太子峪陵园、北京市长青生命纪念园、北京市昌平区佛山陵园、北京市昌平区天寿陵园、北京市昌平区景仰园骨灰林管理处、北京市长安园骨灰林和北京市八达岭陵园等7个陵园可以进行骨灰自然葬。
走进长青园的自然葬园区,中央湖泊上,还未褪去黄色茸毛的小鸭子在湖面上觅食,湖旁垂坠着刚抽出嫩绿色枝芽的柳树。木质小道一旁是松柏,树下安置着几块大石,用以放置纪念物。
清明时节,长青园内暖风拂面,树上系着的祈福丝带飘起,风铃声清脆。四位家属走到一棵树下,男子将手中白色菊花放在树下石头上,女子则将带来的红色玫瑰干花瓣从包里拿出拆开,撒在石头上。思索了一下,又用手将花瓣拢出了形状,远远看去像一颗绛红色的心。
他们稍稍退了一步,并排站好,对着身前草坪,也就是老母亲埋葬的地方,鞠了三次躬。
一年又一年祭拜,他们眼看着长青园的植被愈发茂盛,妹妹嘴角上扬,“我们以后也要埋在这里,和老母亲团聚”。
许朝阳介绍,长青园在建设自然葬的第一年,安葬了1200余份骨灰。2018年建设二期后,用于自然葬的土地达到5500平方米,可安葬骨灰总数量达到55000份。
他表示,如果家属提早属意自然葬,火化当天可以不购买骨灰盒,而是放进骨灰袋里。在业务办理点报名后,长青生命纪念园会根据当年工作安排和业务办理先后通知家属前来安葬。
安葬当天,长青生命纪念园服务人员将为家属单独举办相对私密、庄重肃穆的告别仪式,并将逝者骨灰放入专门的可降解骨灰坛中,以黑伞护送骨灰到葬区。此时的草坪已经按一定规格打好了直径约30厘米、深度约60厘米的穴位,家属在工作人员引导下,亲手将骨灰坛放入穴位中,撒入花瓣,填土并将草皮覆盖于穴位之上,安葬随之完成。
人化为树
小仙儿离开父母时只有2岁8个月。一天下午,小仙儿在小区跑跑跳跳唱着《两只老虎》,一辆轿车左转弯不慎将其卷入车底。歌声和小仙儿的心跳停止在这一刻。
小仙儿离开第16天后,父亲来到九公山长城纪念林陵园(简称九公山)。不同于长青园的免费自然葬,在九公山,可以付费选择不同规格的植树葬。
3月29日,记者前往近100公里外的九公山。尽管已经接近4月,但郊区依然春寒料峭,山脚下的山桃花刚冒新芽。细雨中,身穿黑衣的家属沉默不语,等待工作人员带领坐上陵园内摆渡车,前去祭奠亲人。
乳黄色建筑上镶嵌着白色圆形雕花,侧面伫立着数根高大的白色罗马柱,走进对开的棕色大门,进入了九公山接待大厅。工作人员介绍,九公山整体山场占地面积7500亩,目前开发了接近300亩,做成了七个园区,其中植树葬主要集中在两个园区——功泽园和福泽园,规格不同,价格也拉开差距。
无论是双穴还是多穴,九公山的植树葬都会默认配备墓碑和墓穴,除非亲属要求并写一份证明,陵园可以取消墓碑、墓穴,更换可降解骨灰盒。
记者在功泽园看到尚有余地在开发,无名卧碑并排放好,中间使用白色栅栏隔开,松树、黄杨或红柳已经被种在卧碑后面,只到膝盖高。福泽园的树木仍套着保护袋,品种与功泽园无异。
记者了解到,南方城市更为常见的植物还有罗汉松、榕树、含笑、福木、梅花等,而花葬的种类则涵盖了吉野樱、八重樱、流苏、金毛杜鹃、平户杜鹃、茶花等。
数十年来,李伯(化名)在这个行业浮沉,见证了植树葬的兴起和发展,他对此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
一棵大树深植于土地中,树冠多么遮天蔽日,树根就多么盘根错节。树葬与植树葬的本质不同,在于前者会将骨灰进行降解,最终人与树木融为一体,而后者追求永久保存逝者骨灰,树木只是逝者埋葬于此的地面标志物。一旦选择植树葬,骨灰会被装入极难降解的木质或陶瓷盒中,再套入石穴内,埋入土地里,阻挡泥土,也阻挡大树的根系。
树根与石穴仿佛兽类与牢笼。树根永远在寻找出路,根系过于弱小时,可能因石穴导致枯萎,而某日根系过于发达时,石穴又可能被掀翻。
即使能和谐相处,树有寿命。小叶黄杨至少可以活20年,大叶黄杨则更不好养护,一旦死亡,更换树木,才发现树下的石穴已经歪了,“不便于树根交互,不便于树木养护,想做好,不容易”。李伯摇头。他认为,不设置墓穴的树葬,才是更加生态的选择。
魂归大海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比自然葬更早进入人们视野的,是海葬。
从大门进入长青园,径直走去便是宽阔的小广场,这里矗立着海葬纪念墙。
蓝色背景的墙上,按照年份列着海葬的逝者。记者注意到,1994年至2009年数量极少,从2010年起,人数开始急剧攀升。
清明节前,一名少年前来扫墓。他的长辈生前曾和人约定要一起海葬,最终于2017年魂归大海。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考虑自己葬在哪里,我不希望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归于海中,以后我想去哪,就跟着大海去哪”。长辈的选择潜移默化影响了少年的选择。
2021年12月,因为响应海葬,小景(化名)收到了青岛民政局发放的1000元红包,“感觉就像老姨给我发的红包一样”。那一瞬间,小景欣慰又难过。
小景的老姨去世后,小景代为操办后事。当时青岛大力倡导海葬,小景再三纠结与犹豫,选择让老姨“来于自然,归于自然”,由此联系了青岛海葬办并预约了相关事宜。
小景发现,海葬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庄严、肃静。当天早上7时30分,小景与同行人来到殡仪馆领取骨灰和鲜花,将登船证佩戴在胸前后,坐上了前往码头的大巴。
小景仍然记得,当天的船稍微有些晃动,在庄严的仪式中,她将花朵和骨灰坛一起撒在了海中,骨灰坛在海面上漂浮了数分钟,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随后缓缓沉入海底。
当天海葬的地理位置,仍被小景保存在手机中——那是老姨所在的地方。“海葬的过程让死者有尊严,我们很安慰,百年后,我也希望可以选择海葬”。小景感慨道。
而在更早的时候,选择海葬是支持国家的一种方式。
“母亲因为生我时难产,去世了”。清明时节,四兄妹在蓝色墙前找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最小的妹妹如今也已有68岁,提起往事仍然红了眼眶。1954年,骨灰起初葬在双塔寺公墓,随后迁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兄妹四人看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正在宣传海葬。兄妹们相信,既然国家提出了这种方式,倘若母亲在世,1939年入党的她也一定愿意支持党和国家的政策。
老大如今头发花白,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是1996年5月11日,雾蒙蒙的清晨,10辆黑色轿车一字排开,等待着家属。第一辆轿车专门留给逝去的亲人。
在送灵的鸣炮声中,第一辆装着骨灰盒的车打头阵,10辆车依次点火启动,向天津出发。
在天津港登船后,兄妹们来到了公海区域,伴着花瓣将母亲的骨灰撒在了海中。
渤海湾东经117度58分40秒,北纬38度52分。时隔26年,老大仍然留存着当年颁发的海葬证明,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母亲骨灰海撒之处。
长青园记录显示,海葬工作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开展,对北京市民免费,自1994年至今,北京共组织骨灰海葬584批次,播撒骨灰25068份,随行家属79426人。
陈琦自1997年起受当地政府所托开始从事海葬工作。仪式感,是陈琦从家属身上多次感受到的真实需求。
早些年他用旅游船,没有空余地方让家属将骨灰盒替换为可降解骨灰盒,家属只能蹲在地上换。
如今,陈琦在海葬的流程上增加了让家属亲手放飞和平鸽的环节,湛蓝的大海上,和平鸽带着家属的思念向天空飞去,也为家属带来了慰藉。
“一定要给海葬的逝者和家属最后的尊重,这也是我们追求的目标”。陈琦对海葬未来发展有着明确想法。
受疫情影响,陈琦送走的逝者从每年八千人下降到了四千人,但人们对于仪式感的需求仍然不减。陈琦准备将大规模集体海葬改为小规模包船,价格虽然由数百元变为了一千出头,但涨幅不算很大,海葬的环节更为私密,不少咨询者都透露了相关意愿。
作为生长在大海上的人,他听说如今科技已经支持将骨灰制成礁石,沉入海底成为鱼儿的家,自己正准备再加深了解。
提及环保,也有不少人担忧认为,骨灰中含有磷,如果燃烧不充分就投入海中则对环境不利,骨灰火化是否有标准,是否有人对完全燃烧进行检测?
对此,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室主任魏童告诉记者,我国大多数殡仪馆在火化结束后,将骨灰单独收集,保持骨灰原状(块状)交于逝者家属,确保骨灰的纯净度。
遗体火化炉炉膛平均工作温度在800℃左右,最高达到1300℃。有机物全部燃尽,所剩都是无机物。按照火化师职业技能标准要求,遗体火化要达到完全燃烧,不允许出现未燃尽部分。“在燃烧充分的情况下,骨灰不会污染环境”。
网络寄哀思
清明又至,相隔800公里,许朝阳和陈琦各自忙碌着。
记者自北京市民政局获悉,2022年北京市在首都之窗、市民政局官网均设置了“2022年清明节网上祭扫服务”专区,群众可登录点击,采取填写寄语、敬献鲜花、点燃香烛等方式进行网络祭奠,追思先人。
因故不能或者不愿到现场祭扫的群众,可通过清明节祭扫预约登记系统,申请由殡葬服务机构代为祭扫的方式祭奠亲人。
4月3日清晨,许朝阳开始了忙碌的一天。疫情开始后,长青园在每个清明节都为家属提供免费的代祭服务。服务人员会按照逝者家属的愿望,帮助家属代写寄语卡,找到对应的墓碑,清扫周边环境,全面擦拭墓碑,献上鲜花和寄语卡,向逝者行鞠躬礼。这个过程会全程拍照,发给逝者家属。
这样的事,长青园已经做了三年,甚至收到过家属的锦旗。
而在大连,陈琦也早早起床,洗漱后换上了最为正式的服装,开船来到海域。这一天,有350户海葬家属委托他代为祭奠自己的亲人。
家属们可以给陈琦寄信,将思念倾诉给逝者,让他代为转达,也可以在大连海葬纪念园这个网站上发照片、写文章。
已经将骨灰埋葬在树下或者撒于海中的亲属也忙碌着。写了信、寄了卡片,他们仍然会以各自的方式祭奠。
小幻(化名)的表弟在离世时要求树葬,起初家人对于这个要求挣扎了很久,对于他们来说,在隆重庄严的家族传统与年轻一代的新想法之间抉择,但最终,他们还是尊重了表弟的意愿。对家人来说,这个清明,既是踏青放纸鸢,也是缅怀。
小仙儿的父母则期待着更久以后。姥爷亲手埋葬了小仙儿,没有告诉父母具体位置,是害怕父母日日守候,驻足不前。
待那棵桃树枝繁叶茂,或许就是父母与小仙儿再见面之时。
新京报记者 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