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再老去
宋坤儒自己也没想到,他一个拍惯了酒瓶、豪车的广告导演,会拍一个注定赔钱的纪录片。
最初他踏进四川荣军院,只是拍一个公益广告,尽快完成工作。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站得最直、军装上挂满奖章,宋坤儒拍摄完才发现,他的腿是假腿。当宋坤儒跟着老人走进40多平方米的家,发现墙上挂着一张被折叠的合照,战友被他折了过去,一只手却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战友牺牲在了朝鲜。
“如果是我,要么撕两半,要么干脆不挂,我从没见过这种把照片折过去。是纪念,也是逃避心中的伤痛。”他很好奇。起初,他只是业余听故事,很少发问,老人慢慢说,他就慢慢听。但当素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发现很多故事连家属都不知道,老兵对他打开话匣子,“有种托付终生的感觉”。
他感到“惊慌”,“稀里糊涂就知道了这么多人的秘密”。在朋友眼中,这位留着山羊胡子、“没心没肺”的中年男人,连着四年不挣钱,跑到全国各地的干休所、疗养院,坐在石阶上、病床前,“把自己当孙子”,耐心地把老人们折起的记忆展开、抚平,摊到大银幕上。
这些老兵年纪最小的86岁、年纪最大的98岁。很多人逐渐丧失了记忆,但从未离开战场。有人会躲在草丛里“执行任务”,有人会在深夜抱着氧气瓶哭泣,有人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却摇着轮椅,拉宋坤儒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掏出手绢,手绢裹着战争留下的徽章和老照片。
一位老人说,“你来得正是好时候,你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影片结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
他给影片取名《1950他们正年轻》,希望这些老兵的讲述能“戳到”当下年轻人。
“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在宋坤儒的镜头里,有的老人侃侃而谈,有的老人选择沉默。90岁的王贯三曾是一名医疗员,面对镜头,他的嘴缓慢地张开又合上,长达10秒的沉默被保留到了影片里。
但讲到自己的职责时,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他想起自己会趴在伤员身上挡子弹,“我趴他身上能挡住机关炮吗?挡不住的!但是对他们的一个安慰嘛!”
老人们的状态时好时坏,每天记起的东西也不一样,有时会只围绕一件事儿打转,就像硬盘扫描时停在某个扇区,怎么也出不来。
92岁的王素谦当时是一个“长得像周冬雨”的瘦小女孩,为了保护机密文件,曾经抱着文件从三楼跳下来,立了功。但在镜头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事儿,连进朝鲜的时间都忘了。
在女儿眼中,刘素谦很少讲战场上的事。从战场下来后,她就变身“女强人”,干过党委委员、工会主席、科长,就连上山下乡时期也是知青的带队指导员,“净替别人考虑了”。
去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像回到年轻的时候,不敢看镜子,半夜惊醒,裤腰带一扎就想出门,嘴里念叨“部队要出发了”。
对大部分老兵来说,宋坤儒是第一次采访他们的人。70多年过去,他们身上抗美援朝的痕迹已经很难看出,奖章在孩子们的摆弄中丢了,老照片也被尘封在抽屉深处,刘素谦说,“照片留给我没有用,我还能活几年啊,早晚给撕了。”
这段他们成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前的故事,能见证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文艺兵任红举和战友的照片里,4个小孩堆着笑脸,嘴咧到耳根。那时他17岁,像个小猴子一样好动。当时是在一个庙里宣布入朝名单,他跳上点名的人身后的条案,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兴奋地几乎瘫在条几上”。
在镜头前,89岁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像是回到了17岁。观众形容,“少年感溢出屏幕”。
这是多数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国。一列火车从漆黑的隧道穿出,隧道外,雪疯狂地落,堆满山头。
“是雪也是灰烬”,画面上飘过弹幕。
一个美国兵曾在回忆录里描写朝鲜战场的凶险:“这里层峦叠嶂,狂风怒吼,温度一直在下降,唯一可以预见的是,明天会比今天更冷,这不禁会让你怀念昨天。”
1950年的朝鲜,冬天出奇地冷,严寒能冻裂侦察机的挡风玻璃,在士兵站岗时冻掉他们的耳朵和脚趾。10月,很多志愿军穿着单衣和胶鞋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开启连续18天、一天100多公里的行军。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采访时说,他们不怕饿、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觉。曾经有一支队伍困得在走路时都睡着了,全队人摔下了悬崖。睡眠是奢侈品,在战壕里,睡觉也有讲究。炮兵要在炮座旁边挖一个洞,头朝里、脚朝外,方便随时脚一蹬就上炮,“8秒钟要打响炮”。
士兵们把年轻的身体全押在战争上。因为时间不够,为了抢修桥梁,工兵灌一口酒就往水里钻,腿都泡烂了。不少人从入朝后就没换过衣服,加厚的棉鞋一个排就一双,谁站岗谁穿。
一位文艺兵举着断臂在镜头前讲,有次朝鲜刚下过雪,大地一片白茫茫,为了隐蔽,队长要求战士们把大衣白里子朝外举起来。“我想要当手风琴演奏家,一只手指头都不能打断。”他担心自己的手,想把手护到胸前,在移动时,炮弹打下来,夺去了他的右手。
在防空洞里躲避轰炸,或者一动不动趴在雪地上执行任务时,他们也会闲聊,“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70多年后,年轻观众们走进电影院,就像是眼睁睁看着同龄人走上战场。28岁的红豆看到有一幕,眼泪“绷不住了”:一列火车拖着长烟从鸭绿江上驶过,一个年轻人坐在车顶,抱着枪,望向江面。
“如果是我,如果火车有窗户,我一定也想探出头来。”
红豆的姥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88岁,话少。姥爷很少提战场上的事,但电视里有关抗美援朝时期的武器只出现两三秒,姥爷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小时候她参加朗诵比赛,读《谁是最可爱的人》,姥爷摇摇头,“你这情感不够”。
看完片子,她才意识到自己读课文的感情是空白的,“我们的尊敬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宋坤儒的闯入,让老兵家属们看到了老人隐藏起来的一面。宋坤儒采访老兵薛英杰时,杨欧坐在显示器旁,第一次见到姥爷流泪。
采访是在疗养院进行的,薛英杰在房间里种了不少风信子,风一吹就一屋子香味儿。在杨欧眼里,姥爷薛英杰是“老顽童”,“心里没有痛苦”。他喜欢坐火车,喜欢养花和各种小动物,总是笑眯眯的,生气不超过10分钟。
关于战场,薛英杰只讲有趣的事,比如轰炸过后河里漂的全是大鱼,他们组团下河捞,拿去和朝鲜村民换吃的。或者讲自己在战场上第一次喝伏特加,喝得太猛,晕了好几天。“感觉他不像一个当兵的,他就像一个中国农民跑到了朝鲜,然后去跟人家农民聊天。”
全家人都知道薛英杰喜欢全国各地跑,下车才给家里说。他们家在邯郸,但老爷子喜欢去东北,还偷偷在东北买了一所房子。家人知道后,觉得他是胡闹,强迫着他卖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采访,才知道老爷子是去看望战友的家属。
那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死在他怀里,被他亲手埋在朝鲜的河道里。那天他们吵架,战友一屁股把薛英杰拱到里面,坐到了最外面。那原来是薛英杰的位置,结果天上一梭子弹下来,“他替我挨了枪”。
战友曾经对薛英杰说,如果薛英杰死了,他会给薛英杰家里写信,给他立个石碑,用棺材埋了。薛英杰打破了他的幻象,“办不到的事情别瞎冒泡,在朝鲜你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石头。别说棺材了,最多两个麻袋一头套一个,找块木头,平的那面,钢笔写一写,立到坟前。”
没想到一语成谶,战友的尸体就是裹着麻袋埋的。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惦记着战友的遗骸,“我给这活着呢,晃晃荡荡的,可我战友还在那儿啊!”胸前勋章跟着老人身体颤动,撞得叮当响。
在影片里,薛英杰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湿漉漉的。说到自己救治过的伤员他流泪,说到他在烈士陵园找不到战友的名字,他也流泪。而前几年自己女儿中风,他没掉一滴眼泪。
杨欧在采访结束后要来了视频,坐在电脑前哭了好久。当她打电话给母亲,才发现母亲对姥爷在镜头前说的事儿一无所知。
宋坤儒给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个硬盘,里面是访谈这些老兵的完整视频。
说出来,对活着的人也是种解脱,薛英杰说,“我不愿意想过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连着一周血压升高,睡不着觉。
宋坤儒内疚,不敢再去,但总有老人惦记着,打电话过来,说上次哪个地方讲得不对,要再讲一遍。他跑过去,结果老人又是从6岁开始讲,两三个小时,还是相同的内容。
采访结束第二天,薛英杰坐着电动轮椅,穿着宋坤儒给他买的新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疗养院跑出去,交警担心他迷路,老爷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交警,自己被采访了,想去照相馆拍张照。之后几天,薛英杰总是忘记宋坤儒来过,每天都以为今天是采访。
薛英杰去年4月去世,那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就是薛英杰的遗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们的话当作遗言来听,很少提问,多是倾听,“那种感觉,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
宋坤儒在四川荣军院采访,看着伤残老兵一人一个轮椅,围在大榕树下聊天、吵嘴,脑子里冒出疑问,“他们在战场上不害怕吗?”
“不能想,一想腿都迈不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体现在生理上。一位老兵讲自己第一次碰上炸弹,跳下车的时候发现腿软了,“还是要往前走”。战场上新发的衣服、罐头,他们马上就用,留不到第二天。
战场上,他们靠概率活着。一位老兵接连因为上厕所、系鞋带,连续躲过了致命袭击,一个连只剩他一个人。
“活着干,死了算”,一位老兵牙齿都掉光,手不受控制地抖,但讲起自己十多岁在朝鲜,每天晚上拿刀潜入朝鲜的钟毛谷,眼里放光。他们知道国家7斤粮食才造一颗子弹,舍不得费子弹,直接拿刀。
宋坤儒坐在老人对面,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一琢磨,我们的十多岁要不早恋,要不忙着考试,而这帮人没青春期啊!”
青春的躁动也会从炮火缝隙里冒出来:他们比赛捉虱子,打鹌鹑,靠报菜名打“精神牙祭”。有些老兵现在还留着在朝鲜收集的小硬币、飞机碎片,以及朝鲜少女包伤口时用的手绢。
他们还会起哄战友念家信,最受欢迎的是恋爱方面的信,“张三的家书,李四和王五都一起享受。”任红举在回忆录中写,一次过河,女兵的白衬衣湿了,任红举年纪小,负责扭过头给她们递雨衣。此后男女兵不得不睡一个山洞时,都让他睡中间。他自嘲“成了文工队性别战场的‘三八线’”。
宋坤儒在拍摄中感受到,年轻的他们也有梦想,但“荷尔蒙在战争中释放、消耗殆尽,被更大的恐惧稀释了。”
“我采访的大部分老兵当时都是15到24岁之间,正是价值观形成的时候。”宋坤儒接触了这么多老兵,发现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平静和豁达,“他们觉得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宋坤儒形容战场是“更高级的锻炼”,当脱下军装,放下枪,生活里的苦都不算苦。
医生薛英杰的妻子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在文革期间他被牵连,住在牛棚里,要做手术的时候才被大喇叭喊去医院,但他从没抱怨过。后来他被排挤去妇产科,因为胆大心细,成为最早一批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宋坤儒记得他自豪的样子,“煤炭医院附近很多40多岁的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那种不知疲倦是战场训练出来的。在战地医院,薛英杰曾经累到手术刀扎脚上都没感觉。血浆不够,都是自己给伤员输血,管子嘟噜嘟噜响,薛英杰输血输到自己“脑袋大,走路打转”。
89岁的周有春是孤儿,参军前在上海的钟表店当学徒,当时他鼓动工会147个人参军,只有3个人活着回来,一个胳膊没了,一个腿没了,他是最完整的一个。
老人在镜头前说起这件事,嘴角颤抖得厉害,“我是在替战友活着”。从军队退休后,他就没闲过。拿了两个大专学位,哲学和无线电;学了三门外语,英语、德语和法语。他去涉外酒店扫过地、刷了6年马桶,在冰棍厂管过库房,在外贸公司的门卫室收发过信件。
现在他有糖尿病、冠心病,五节腰椎坏了三节,身体里有6根钉子和一块钢板,还因为肾癌摘掉了一个肾。但他很高兴自己耳朵不聋,思维也清晰,“我已经很幸运喽”。
一位看完影片的90后在豆瓣里写下长长的影评。她的爷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她想起奶奶说,爷爷临终前说,他不想死。
“谁不想活着?”她只听过爷爷零星的战场回忆。爷爷一辈子不争不抢,平时不小心破皮流血像没事一样。看完电影,她跑遍全国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希望“证明他存在的痕迹”,在展板上看到爷爷参与过的战役,她忍不住流泪,“没有战争他会更长寿吧,那我宁愿要一个普普通通的爷爷。”
“他要敢来,那我还干他!”
在改革开放时期长大的宋坤儒曾经觉得,“保家卫国”这个词离他很遥远,甚至有些“空洞”。
“但当真正接触到这些’土得掉渣’的老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界上存在一种真实,真实到让你觉得虚假。就像你在西藏绚烂的阳光下,山像是P出来的,因为阳光把所有的暗部都勾没了,所有的线条无比锐利。”他说。
在拍摄刘素谦时,刘素谦突然什么也记不起来,但仍能一个音不跑地唱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的战友碰巧是下一个接受采访,两人多年没见,两只皱巴巴的手攥在一起。就算不是一个军的战友,在拍摄间隙,老人们碰到一起,总会就谁的部队更英勇开玩笑,临走前还会互相敬礼。
这些镜头外的情感,宋坤儒无法全部装进影片。每当镜头转向手舞足蹈的任红举,画面就变得生动,因为他把故事讲得“特热闹”,讲逃命的经历还不忘开玩笑,“但其实你仔细去听每一个故事,你都会感觉到他热闹背后的悲伤。”他记得每一个牺牲战友的名字,把牺牲场景描述得像照片一样清晰,但镜头一合,停止讲述,老人就垂下头,耷拉下脸。
老兵周有春常说,“时代变了”。他在涉外酒店工作时,美国人给的小费最多,但他从来不收。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过去的时代。93岁的农民孙德山自己建了一个抗美援朝纪念馆。他从10多年前就开始筹备,靠种地、卖废品攒钱,把退伍补助都花在布置展馆上。
这个在自家院子里建的纪念馆,摆着地图、老物件和老照片。灯光、红毯一应俱全,抗美援朝时期的10名元帅、57名上将、177名中将、1360名少校的照片排列整齐,只不过他们背后是发霉的墙壁,头顶是破旧的塑料布。
孙德山节俭,时常去集市上淘没人要的旧相框,宁愿少吃一顿饭,也要多洗两张照片。家里人都反对,村里人喊他“孙疯子”,他也不吱声。在宋坤儒眼里,孙德山有点像现代的堂吉诃德。
这两年,他终于被媒体看到,被送了20多面锦旗,家里厚厚一摞来自天南海北的报纸,都是关于他的报道。他上了央视的舞台,陈凯歌推着他的轮椅迎接观众的掌声,他黝黑皱缩的脸上笑出一朵花。但是他的屋子现在下雨还会漏水,展馆的照片常常被水浇湿。每月退伍补助2000多元,勉强够生活。
孙德山从没想过,离开战场后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上战场前,母亲刚去世。1955年,他坐着和出发时一样的闷罐车,悄无声息地回来,直到穿过国境线、有城市的灯光漏进来,才觉得“见着亮喽”。
他背着200斤高粱米回到村里,生了8个孩子。他先是在火车站工作,火车站减员后回到生产队,主动干最重最累的活。现在去城里办事,还给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让座,而他已经93岁了。
他也哀叹过自己的境遇。小儿子27岁死于白血病,他埋怨自己是灾星,“朝鲜当时打细菌战,是不是我把细菌带回来了?”不过,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很快他就恢复了爽朗的语调,“中华人民共和国现在了不起啊!”
电影上映后,孙德山收到的信最多。每当他出现,视频网站上的弹幕就接力传递展馆的位置,飞过一句句承诺,“我一定会去看看”。
宋坤儒好奇,如果中国老兵再碰见美国老兵,70多年后他们会对彼此说什么。他真的找到了一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美国老兵,那位老兵说,如果现在碰到中国志愿军,他会拥抱对方,感叹在上帝的庇佑下我们都还活着。
他拿同样的问题问中国老兵,得到了更简短的答案,“他要敢来,那我还干他!”
宋坤儒在搜集资料时发现,现有的抗美援朝题材纪录片大多是“宏大叙事”,从世界格局讲到东亚格局,从战役到战术,“讲个体故事的特别少”。
由于从没拍过纪录片,他也想过把素材给其他专业的纪录片团队,但宋坤儒和同事担心,那份面对面诉说的情感会打折扣,“对我们来说,他们不仅是素材,(他们)身上工具性弱了,人味儿多了。”
最终,没有时间线、没有旁白,他把“还原听老兵讲故事的现场感”作为目标,不考虑战功、军衔,尽可能多地把老兵们都放进来。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
在筹备影片过程中,宋坤儒最大的坚持是,一定要上院线。有朋友建议直接放上视频网站,风险低,但宋坤儒不能忍受这些老兵的讲述,被一个键随时暂停,“他们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被聆听”。
为了拉投资,他开始四处借钱,“赔钱就卖身呗,以后拍片子找我当导演,我打折,什么剧本我都拍。”作为国内唯一一部公映的抗美援朝纪录片,《1950他们正年轻》顶着极大的压力:龙标一直拿不到,赶不上2020年抗美援朝70周年,不断有投资人因担心票房撤资。
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把这些素材压箱底,10年之后见天日,“但这些老人不都还活着的吗?如果10年之后,这些人全都没了,如果他们看不到片子,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他记得,得知薛英杰去世时,他正在电影院给影片调色,做上映前的准备。电话刚挂,巨大的屏幕上正巧出现薛英杰的镜头。“哭的特别厉害”,宋坤儒答应过薛英杰,要带着片子,开车去邯郸放给他看。这个承诺再也没法实现了。
宋坤儒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有些老人再见面时,和之前像是两个人。
第一次采访周继成,宋坤儒记得这位外号“小黄牛”的老人腰板很直,一口“川普”洪亮有劲,眼神像鹰。去年12月宋坤儒在央视舞台上再见他时,老人缩得很小,在台上睡着了。宋坤儒抱着他,“像抱着一只虾米”。今年1月份,周继成去世,遗愿是“不收礼,不收花圈,不开追悼会”。
上映前,宋坤儒心里也打鼓,他们没有《金刚川》的特效场面和明星光环,主演就是“一群老头老太太”,会有人来看吗?
他曾经把片子给身边不同年龄段的朋友看,一些80后评价没有战争场面、时间结构混乱,他们对抗美援朝的背景和经过有一定了解,觉得片子讲得不够清晰。而90后、00后挺喜欢,他们能跟着老兵的诉说进入他们的情感世界。
这正是宋坤儒的目的。他只留下最具有情感冲击的段落,梳理出最短的逻辑链条,力求没有历史基础也能快速理解,“像是剪了一个长版的短视频”。他希望年轻人看完片子,能真正对抗美援朝的历史产生兴趣,继续深入了解更专业的资料。
去年9月3日,影片上映。然而票房一开始不怎么理想,很多院线因为疫情不开放,线下路演也被取消。宋坤儒把票房的钱全部捐给了帮扶志愿军老兵的公益组织,祈祷片子能在院线至少撑一个星期。
没想到,片子扛过了第一个七天、第二个七天,扛到了10月底。自愿帮忙宣传的年轻“自来水”观众起了关键作用。他们通过微博找到了片方,拉了个民间“宣发群”,群里有学生、创业者、作家等,大多都是90后和00后,通过各种渠道拉人去看电影。
当时邯郸有个和老兵家属一起看电影的活动,一个姑娘想参加,买了票,找了个跑腿小哥帮她取票。结果跑腿小哥不仅把电影看完了,还跟老兵家属合了影,那天没再跑单,叫了他的朋友接着看。
这些年轻观众对抗美援朝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历史课本,看完影片后,有人去看1000多页的《抗美援朝战争史》、有人向大家推荐b站上的科普视频。“自来水”群里,还有沈阳的朋友去看望孙德山,还在群里视频连线。周晶看到,大屏幕上的老兵突然出现在手机里,面庞更加苍老,“就像自家的小老头给你打视频电话”。
周晶也是群里的一员,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想出国,但雅思考试被疫情延误,工作也找不到,每天闲在家里,对未来充满迷茫。她不敢打开朋友圈,晚上焦虑到合不上眼。
她无意间刷到宋坤儒给观众写的信,被导演的真诚感动,就去看了影片。看到上个世纪年轻人的活法,她感觉焦虑被抚平了一些。
微博大V爱国熊猫是个80后,他直言以前他总是愤世嫉俗,现在他明白,这个时代诱惑太多,不是谁都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在他看来,像《1950他们正年轻》这样的影片或许能重塑年轻人的信念感,“这种代入感不是喊口号能喊出来的。文字是隔着一层纱,但影像是一个人直接坐在你面前。”
宋坤儒希望这部影片,能把老兵们年轻时面对困难的勇气传递下去,“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生命轨迹做斗争。”
最终,影片票房1088.2万元,是《长津湖》系列的几十分之一,但在豆瓣上的评分高达8.9。有人评论,《1950》里没有“瞬间逆转”“孤胆英雄”,而是真实呈现了“人”本身在战争下的状态。
年轻的“自来水”也希望更多人关注老兵的生活,“而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尊敬”。今年1月份,周继成去世,周晶发了悼念的朋友圈,有看过影片的朋友在下面评论,周晶很欣慰,“至少有人记住他们了”。
一位成都的老兵家属,在成都每一个排片的影院都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父亲的。
宋坤儒原先想去13个城市路演,每一站都要请老兵到现场,“电影只是一个载体,我们的目的是让更多人认识这些老兵,甚至让更多人挖掘身边老人的故事,不管是作为集体记忆,还是家族记忆,都值得我们了解。”
在寻访老兵的过程中,他逐渐厌倦在商业广告里自我重复,开始主动接一些国家形象片,“油腻中年男人的社会责任感吧”。老兵的故事让他对更宏大的命题产生兴趣,“中国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古老民族的独特性究竟在哪?”
他相信这部影片“意义不仅在当下”,“我们像火柴,短暂地亮一下,很快会燃烧干净,但我相信会有人接力。”
一位年轻的B站网友在影片下写评论,“我刚刚从电影院回来,外面下着大雨,我一路唱着歌,汽笛喧嚣,雨声很大,我就放声地唱。真的不知道脸上是雨还是泪了。
我那个很小很小的电影院,只坐了很少很少的几个人,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一排一个人,在中央,像一道历史明灭传承的线。
我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前面的人们每次抬手拭泪。我是哭得最多的一个,前面大哥偷偷转头给我递纸。所有人,坐到电影结束。当灯光亮起,一位老者呼地就起立了。他大声唱,唱得我浑身震悚。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无一人离开,我们开始合唱这首我们的歌。星星点点的几人,却让我觉得,我们唱出了黄河吞天之气势。在大雨中冲天一喊,告慰先人。
我大声唱着,唱着这是我们英雄的祖国。”
197653,是抗美援朝牺牲烈士的数量。影片票房达到这个数字的那天,位于全国各地的年轻观众打开手机定位,来了一张覆盖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合照。橘黄色的荧光小点汇聚在一起,每个箭头都指向朝鲜半岛,把身体和灵魂安放在那里的老兵,永远年轻。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
来源: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