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爷,无论中国最后的结局是如何,你永远都无法回避一个问题——令尊的生死。”杜宇生淡淡地笑了笑,看着方城说道。
“当前对你来说,令尊的安危或许是最重要。而在下却是唯一可以帮助你的人,刚刚金老板说是交易,你可以理解为是,也可以理解为不是。”
杜宇生顿了顿,一直盯着一脸平静的方城。
“说是,那是我们这些在国民政府里面没有靠上的人的一些期望;说不是,即使未来你们要清算我们这群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不过,说句真心话,我杜某人一生混迹黑道,做过凶残险恶之事,却绝无背信弃义之举。我杜宇生既然答应你方少爷,助其救父,那就该‘义’字当头,也算是我杜宇生走什么道,遵守什么规矩!”
杜宇生说完,双眼凛然,一脸沉寂地看着对面的方城。
方城缓缓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又轻轻地抿了一口。
两口,就已经喝完杯中酒。
边上的金桂枝连忙端上酒壶,又给方城的杯子斟满,笑吟吟地说道。
“杜老板的意思,帮你这个忙,说到底,和南京延安都没关系,既是想还当年欠下的血债,也是想主动向你们示好。虽说他可能由黑转白,坐上市长的位置,却也是主动将小辫子交在你们手上的。”
“此一时,只为那彼一时……”
金桂枝幽幽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城的脸。
方城陷入了沉思,屋里空气有些凝固,只有那淡淡的酒香弥漫其中……
“杜老板打算怎么帮我?”
忽然,方城淡淡地问了一句。
杜宇生和金桂枝的脸色顿时笑了笑,杜宇生向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说道。
“令尊此刻被扣押在黄浦江面上的一艘船上,我早已派了几艘渔船尾随其后。要救令尊,今晚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乘着夜色,我会将你送上船。”
“你也知道,我的人是绝对不能露面的,但是他们可以接应你。看押你父亲的船上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大公子一直安插在戴雨浓身边的暗桩赵成功,其他两个应该是大公子从南京带来的特务。”
方城听到杜宇生说到赵成功,脸色顿时一变。
“赵成功?是不是那个从戴雨浓飞机上随田文水下来的赵成功?”
杜宇生点点头,阴冷地一笑。
“你们也没想到吧,军统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更何况大公子手下有多少赵成功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
方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既是欣喜,又满是担忧。
欣喜的是,及时发现了赵成功的真面目,他的苦肉计并未得逞;担忧的却是李文松和刘玉书的安危,他们暴露是肯定的了,一定要及早通知他们撤离才行。
“如果你的行动很顺利,将令尊营救下船,我的人会确保你们父子安全无忧地离开上海,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杜宇生其他本事没有,走黑道的本事还是有的。”
杜宇生将自己制定的计划详细给方城说了一遍,方城也简单地问了问,自己却在脑子里仔细地思考一番。
目前看来,杜宇生的方案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等到午夜时分,江面无船,船上的赵成功和特务人员都有些松懈,这个时候动手,成功率更高。”
杜宇生看着方城说道,方城点点头,他也认为这个时间是最为合适的。方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不过八点,还早着呢,是不是该去和鲁明商议商议?
边上的金桂枝一直看着方城,从他细小的动作里看出了端倪,连忙笑着说道。
“方少爷,既然定下了,咱们就放手一搏。现在,你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嘞!”
“……”
方城侧过脸不解地看着金桂枝。
金桂枝笑了笑,指着这一桌的饭菜,说道。
“赶紧吃饱肚子,你才有力气救令尊。杜老板只能在暗地里给你帮助,真正出力拼命的人却是你。”
说完,金桂枝连忙拿起方城面前的筷子,夹了几样菜放在方城面前的米饭碗中。
同样,她又把刚刚夹过的每一道菜也夹了同样的分量给杜宇生和自己。
杜宇生对着金桂枝笑了笑,端起碗,拿起筷子,使劲地扒了两口放在嘴里。
方城嘴角微微一笑,他很清楚金桂枝和杜宇生的举动是真诚地向自己示好,也是让自己放心,他们绝对不会有恶意。
至少,表面上做这件事情是没有恶意的。
方城慢慢地端起碗来,缓缓地吃了起来。
他的确太饿了,似乎全身都没有了力气,看得出来金桂枝还很是用心,桌上的几道菜肴都是苏北那代常见的家常菜,很是可口。
杜宇生见方城默默地吃着,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饭桌后面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乔的黑色棉布的包裹。
杜宇生又回到饭桌前,将黑色棉布放在方城的手边。
“这是方夫人的配枪,现在物归原主……”
方城瞥了一眼,拿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悲戚。
忽然,他又猛地扒着碗里的饭菜,狠狠地吃了起来,甚至还主动夹着桌上盘子里的菜。
有些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有些伤痛,或许要很久才能痊愈。
将碗里的米饭吃完,方城放下碗筷,顿时觉得身体一暖,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起那个黑色的包裹,转身就要离开。
“我十一点在十六铺码头等你。”走到门口的方城回过头来,看着杜宇生和金桂枝说道。
说完,他转身疾步走出了后院,没多久,就听见折枝书斋门头吊着的铃铛响了一声,方城出了门。
杜宇生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金桂枝。
“他一个人有本事救得了方从恩么?”
杜宇生忧心忡忡地低声说道。
金桂枝冷冷地笑了笑。
“如果你爹没有死,你要去救他,你也能做到的!”
杜宇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娥,你那么做,会不会太冒险?”
杜宇生又问了一句,眉头挤在一起。
金桂枝阴冷一笑,脸颊边的横肉微微一抖。
“无毒不丈夫,最毒妇人心。谋事,不狠,不绝,成不了大事!”
“你真的只给了他三颗子弹的机会?”杜宇生又问道。
金桂枝点点头。
“方少爷是一定会用秋月枫的那把枪的,一个男人用情至极,就会爱屋及乌。那把枪的弹夹里有六颗子弹,第四颗我给换了,换成了一颗哑弹!”
杜宇生脸变得有些苍白,眼神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方少爷必须要在三枪之内干掉船上的那三个人。要不然……”
“要不然,他就会被那三个人干掉!”
金桂枝冷酷地说道,语气冰冷,冷得如寒冬里的冰柱。
“你为何要这么安排?”
杜宇生侧过脸来,看着金桂枝。
“如果他没有绝对的实力干掉那三个人,我们就危险了……”
“……”
“方少爷 要是在船上和他们对峙上了,就没有绝对的胜算,没有胜算,大公子就一定会查到有人在协助他,那么我们就暴露了。你我绝对活不到明天清晨!与其让他们有对峙的局面出现,不如让他们在方城手枪卡壳的那瞬间,让他们除掉他,我们才能无忧。”
“他死了,大公子就不会调查了吗?”
“死无对证!”
“那我们向延安示好的意图岂不是落空了?”
“不会!方少爷死了,那赵成功就一定活了下来,他活了下来,我们还是可以利用他将我们营救方从恩的事情传给延安。”
“他!?他怎么可能!”杜宇生睁大眼睛看着金桂枝,惊呼道。
金桂枝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缓缓说道。
“你混了黑道这么多年,还是没看懂人心!他赵成功本是大公子安插在戴雨浓身边的死士,他本应该与姓戴的同归于尽,为何现在活了下来?那是因为他怕死,一个怕死的人,你还收买不了吗!”
“方少爷和赵成功只要活一个下来就够了!如果是赵成功活了下来,大公子自然会再派他通过潜伏在北平站李文松那条线打入延安,只要在他出发之前,我们同样给他安排一桌,他自然就会是我们的人了!”
金桂枝的话让杜宇生不寒而栗,她哪是什么女人,简直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赵成功能够把他在言家庄救了李文松等人的经历告诉给你四弟,而恰巧又被你偷听到,这就是把柄,他出卖大公子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捏在手心,你还担心他赵成功不停你的?”
金桂枝冷冷地笑了。
“可是,刚才我已经把赵成功用的苦肉计告诉了方城,他会不会……”
杜宇生的话还未说完,金桂枝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同山魈一般在屋里回响。
“你还是没有看透这位方家少爷,此人心气极高,他此刻想的不是如何通知李文松,通知他的上级,而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船上干掉赵成功,彻底为李文松他们解决隐患。”
“只要他有了坚定的决心,就看他有没有那个绝对的实力了……”
金桂枝端起面前的酒杯,昂着头,一饮而尽,她发髻上插着的发簪吊着两颗硕大的珍珠晃来晃去,如同两颗妖孽的眼珠……
窗外的月亮早已升起,皎洁的月光洒在杜宇生惨白的脸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同样的月光照在鲁明的脸上,他此时正坐在车上,双眼紧盯着街道尽头上海警察局的大门,齐从海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一直未出门,但鲁明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出去的,出去见一个人。
果然,过了没多久,齐从海的办公室灯忽然灭了,鲁明顿时打起精神,却将身体往副驾驶一倒,整个人藏在座椅上。
剧烈的疼痛涌上心头,鲁明知道自己的伤口裂开了,他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渗了出来。
车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鲁明微微地抬起头,见齐从海一个人开着车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
鲁明又猛地挺直了身体,强忍着剧痛,启动了汽车,慢慢地跟着前面的齐从海。
这条路很是繁华,路上的行人、车辆还是不少,街道两边各式各色的灯光闪烁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迷乱的味道。
齐从海一定是去见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大公子……
此刻,大公子正坐在那艘船上的茶桌后面,方老先生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一身白色长衫,雪白整齐的短发,银白的眉毛和胡须。
映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大公子,浓密的黑发倒梳向后,油亮有光,粗黑的眉毛下一道精锐的眸子盯着面前的方老爷子。
“方老先生,可有未了之事?”
大公子抬起手来,缓缓地给方从恩面前的杯子斟上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未了之事……”
方老爷子伸出手来,用修长、干瘦的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桌面,缓缓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看来方某大限已到……”
方从恩气定闲神地淡淡说了一句,表情却异常地轻松。
“那杜宇风给先生下了毒,我问过他,无解。”
大公子也淡淡地抿了一口,瞟了一眼满脸平静的方从恩。
方从恩点点头,叹了口气。
“要是他下的毒,那就是要命的毒。无解就无解吧……”
大公子一脸沉寂,眼里带着惋惜和悲伤,微微地点了点头。
“剑锋还是要送先生的,成不了先生的弟子,此为晚辈终身憾事。剑锋却愿执弟子之礼送先生。”
方从恩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重重地叹了口气。
“公子高志,未来可成就一番事业,方某不才,不敢受公子屈尊。这未来之中国,也是你们这帮年轻后生的,好好侍奉这五千年不倒的国家……”
大公子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光芒,他满脸诚恳地点点头。
“当今之中国,绝非公子一人之力可力挽狂澜,若无大势所趋,圣人出山,中国危矣!”
方从恩似乎不是对坐在对面的大公子所说,他的眼神空洞而满是悲怜。
“国之民,苦久矣!”
“先生可有救国之策?”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