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满楚古德吉的鹰(短篇小说)
文/阿满(满族)
科里的半张大饼脸从草丛里长出来了,他耐心地等着那鹰的出现。如果它的腿上捆绑了无线电之类的东西,那他就要用毁灭来当这事的判官。
配合行动的鸽儿们以诱饵的姿态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有一种命定的优雅。罗比是最漂亮的公鸽,它不停地向母鸽莎莎示爱。科里想,如果自己能离开此地的话,那一定要为罗比写一部《王子求爱记》。然而,现时的生命仅存于一片羽毛之上,科里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科里朝炮兵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一门杀伤力很好的88炮正发着寒冷的光。一切虎视眈眈。
两个小时过去了,科里眼睛有点干涩了,呵欠一个又一个。忽然,一个黑影俯冲下来了,定睛一看,果真是那鹰来了。
好家伙。科里嘿嘿讪笑着,这鹰到底没有经受住诱惑,掉入了他设计的埋伏圈。
那鹰,倒是大气度,一眼看中了个大肉多的莎莎,翅膀一拎,两腿一夹,然后像箭一样直射过去。
哦,枯叶腾起,草棵纷乱,鸽儿们亮起了翻飞的翅膀,罗比带着鸽们冲过来了。鹰有点迟疑了,这当儿,莎莎得救了。但是鹰瞪着眼睛,又一次发起攻击了,甚至比第一次更加猛烈。罗比烦死了,发怒了,一头撞向了鹰。科里闭上眼睛了,让汗毛长成森林。
等科里再睁开眼睛时,那鹰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空中盘旋。它时而俯冲,时而腾空跃起,翅膀碾碎了空气,像旋风扫过地平线。
科里去寻罗比,它小小的身子却躺了个大字。它死了,喙里正涌出猩红的血。科里面色惨白的朝炮兵一挥手,轰——轰——轰,三声炮响,地动山摇,巨大的灰尘像参天的大树,蓬勃生长了。
鸽儿们不见了,鹰也不见了,科里沮丧地耷拉着头,两只胳膊像枝桠陡生于天空,他把自己吊在了蓝天里,阿门——
工地上
科里的烟斗总是在黄昏的时候熄灭。
手颤抖了一下,低头看,握着的烟斗熄了。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觉得,第五次第六次出现了,科里发现了,晦气了,奇怪了。同一件事情在同一个时间里反复出现,这是什么预兆?科里想想,一条惶惶的虫子爬上了头顶。
此时,天与山的边际朦胧一片,既无边界也无尽头。黑色的山脊枕着苍白的河流,萧瑟苍茫。风有点凉,季节是深秋,地点是中国东北某山地之中。
科里吹着口哨沿着山路往高处走,他是一名因公司合同而被卷入战争的比利时工程师。心绪乱了,步子也乱了。当然,一只烟斗还不至于让科里如此发躁,他真正烦的是自己负责的DY4号工程,已经第二次被中国军队炮火偷袭了。这——真是活见鬼了。
烟斗是妻子的赠与。白玉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两英寸半长。它既不会增进科里与妻子的感情,也不会让科里与妻子的感情坏到哪里去。科里与妻子的矛盾是信仰问题,每到做礼拜的日子,他都要与妻子发生口角。
你不去教堂吗,妻子问。
不去。他回答。
你这人太俗了,妻子说。
我是俗。他同意她的观点。
那你想干啥去,妻子又问。
我准备去弄一下鸽子。科里这么回答底气不足,用鸽子代替上帝,他明显是堕落了。
妻子垂下眼帘去教堂了,科里则去伺弄鸽子。他偷着乐,秘密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唤醒了。
罗比和莎莎的祖先还有其他的鸽子们,见了主人眼珠子像螺旋浆一样飞转起来。接下来,有一个通往未知隧道让科里进入了。他看见自己的心脏像春天的嫩芽儿,还看见自己的血管变成了一根根飘扬的红绸带。而这一切,科里说,妻子的教堂里绝对没有。
科里成了养鸽专家,他和父亲一起奔跑于山郊野外,笑声滚了一路。后来,科里和父亲做了一件有影响的事,即从国家基因库里筛选出了鸽子的黄金搭档,培养出了新一代的鸽族,取名叫小佛利普。为此,他们获得了一项终身荣誉奖,被皇家信鸽学会授予了鸽王的称号。之后,科里和父亲参加各种赛事,收获奖项多多。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烟斗虽然从没有离过身,但科里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而自己也来到了中国。白天忙碌不觉得,一到夜里,他的心便被现实揪得生痛。
风在河面上撕咬。科里重新点燃烟斗,吸了一口,转而对现实进行思考中。河是天然的屏障,十里之内都被铁丝网封锁着,工事屡屡被炸是什么原因呢。而且还那么及时准确,刚一修好就炸坏了,难道有天眼盯着吗。
科里叹气,工程争分夺秒,三个月的任务,现在拖至半年了。前天,司令官下达了死命令,要科里必须在两个月内完工。完工了,送他回国,完不了工,用军法处决科里。
科里肯定是惧怕了,公司倒闭是小事,人死可是大事。世界没有了自己,要意义又有何用。
其实,科里来中国纯属偶然。那一天,他陪上司去参加一个宴会,遇见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说,有一项工程可以给科里的公司做,具体是在遥远的中国东北,他们要修建一条战争的秘密筑磊配系。上司算了一下报价,觉得这项工程的利润不错,于是想做。但又有犹豫,因为中国正在战火纷飞,接了,有人会指责他们发战争财。不接吧,科里他们的公司很久都没有像样的进账了。想来想去,上司说,生存是王道,接。
接了,与日本人签订合同。在派什么人去的时候,上司对科里说,这次我想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去。科里点点头,心里莫名其妙的抖了一下。果然,上司说,你亲自去吧,别人我不放心。所以,出于利益和友情,科里来到了中国。
科里一下飞机就被蒙上了眼睛,然后押到了这条山沟里。尽管他是个无立场无观点的人,但日本人还是不放心他,暗地里派特工一直随着他。
说到立场,科里不想对战争给予太多的评判。他是个比利时人,比利时是中立国,中立国根据国际条约,在很多关系和事情上必须遵循模糊的原则。何况他是个商人,商人在商言商,只考虑信誉,其他要装聋子和瞎子。但是科里渐渐地有偏向了,日本法西斯要毁灭中国,他看不下去了。DY4号工程是抵御苏联军队的,苏联军队是中国的盟友,而自己在帮日本人的忙。所以半年多来,他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
科里暗暗对自己说,快点走,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想回去就必须把事情做完。但是偏偏不顺,那天,科里正在指挥浇筑,一颗炮弹从山那边打过来,有人断了胳膊和腿,他也被气流冲出好远。
科里爬起来后疑惑地望着天空,间谍不可能有,中国民工都带着脚链工作,他们不可能单独行动。难道是日本人自己暴露了么,不,他们有武士道精神也不会。最后科里想,那只有死魂灵了。接下来,科里把白天施工改为了晚上。不错,工程顺利进展了一个多月,但好不容易把底座筑好,炮弹又来了。这一次最厉害,摧毁了最主要的衔接部位,还炸死了几个人。血,溅了科里一头一脸,他差一点就要疯掉了。
科里终于到达山顶了。天气真好,一眼能够看得很远。四周很静,偶有探头探脑的野兔,还有一只翱翔的鹰。
鹰像个W字,书写于湛蓝的天空。科里因为太懂鸽子便不能懂鹰。不过,即使不懂也不影响观看。慢慢地,科里感觉到有热流在敲击胸膛,啊,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愉悦和感动了。
鹰,朝科里飞来了。近些了,科里看见它是麻灰色的。再近了,看见它的头型身形还有羽毛了。真是华丽啊,羽毛上的斑点像一枚枚切开的鸽蛋。阳光在上面跳舞,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芭蕾舞剧。
鹰,划过头顶了,翅膀下空气嘶嘶作响。地面上的阴影飞掠,科里感到了瞬间的凉意。鹰爪像两朵菊花在蓝天里开放,科里的心像嫩芽儿起伏有致。咦,莫非是妻子的上帝来了?或许是那些鸽们思念他了?科里想着念着,心里有一大片树木哗哗倒下了。
科里看鹰的时候鹰也看科里,有一种生物流。距离近了,科里看到了它的喙,巨大像匕首。还像一枚破土而出的笋尖。喙微微张开了,呈现了粉红湿润的内腔。再近了,看见喙的纹理是粗细不一的条丝状,还呈现了渐变的黑灰色。钩尖是墨黑的,像一滴凝固的血。
鹰忽然飞到了一棵树上去了。它定定神,摆一个询问的姿势。科里饶有兴味地挑逗它,暗示它,之后,他们有很多问题扔过来扔过去。山野很静,静得只剩下空气的摩擦。忽然,一只野兔冒失地从草丛里跑出来,怔了一下,转而疯狂逃命。嗖,鹰腾空而起,朝野兔直扑过去,几秒钟功夫,野兔抽搐四肢,瞬间毙命。
科里赶紧把目光转向一棵歪脖子树,躲避猩红。
几秒钟以后,科里转过头来了,他发现那鹰并没有去撕裂野兔,而是把野兔控在身下,扑愣愣地飞走了。
科里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了,原来这是一只被驯养的鹰。科里的柔软戛然而止,猛地瘫坐在草地上了。
科里坐着抽烟,烟斗滋滋作响,冷风把他的衣角吹得像只瘦马,脑子却异常庞大。
唉,也是进入战争氛围后,科里的眼睛变挑剔了。长期被铁丝网禁锢的人,也更不喜欢人工刻意的痕迹。所以,科里为了透气,经常从兵营里跑出来。他温习和感受那山野的绚烂和自然,让身子皮肤和野草亲密接触,如果恰好有一朵野花冒出来,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当风和阳光在河面上跳舞时,他往往会感动得落下泪来。今天,又有一只漂亮的鹰出现了,他愉悦陡生了,但是它居然是人驯养的,科里扫兴的同时也萎靡了。
然而,美丽依然诱惑,第二天科里还是来了,他带了一只望远镜,准备好好看看。而同一个时刻,鹰也来了。
鹰还是那么漂亮,菊花开得隆重。科里看着,心又动了,不过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大了。
忽然,科里的眼睛睁大了,他发现一样东西,这鹰的脚上多了什么,是瘤子么。不,肯定不是瘤子。仔细看,似乎是一个黑色的小方块,还微微发光。科里心里一颤,整个身体往下沉。接着,他大喊了一声Oh my god(噢,我的天哪)!
物理课上有一种元件和电线的组合物,术语叫无线电。如果鹰脚上捆的是这一类东西,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于是,第三天来的时候,科里带了把枪。
屯子里
树兜在火塘里慢慢炭化,金红色的光,在黑暗中像水一样灌满了小小的土坯房。间或有噗噗的声音,像一把锋利地刀割肉。
爷爷是在割肉。爷爷要把今天自家鹰捕捉到的野兔分割好,储藏起来,因为漫长的冬天野物会很少,他们得细水长流过生活。是啊,人可以饿肚子,鹰不行。鹰是贵客,到家只有那么短短的几个月,它每日辛劳,必须好好待它。
十六岁的满楚古德吉在编一根鹰脚绊绳。爱它的时候,便总想为它多做一点事。满楚古德是姓,吉是名字。这个姓氏有点古老,不属于当地这个屯子。他们是闯关东的时候逃难过来的。
满楚古德吉打算用新的鹰脚绊绳奖励自己的鹰。这是丰收的日子,墙角里已经有满满两麻袋野鸡了,过几天爷爷就可以拿到集上去卖。满楚古德吉心里算了算,离春天放生的日子还有四个月,那就是一百二十多天。但是下雪的日子总过得很快,一想起离别,满楚古德吉心里堵塞了。他对鹰的承诺就像大山对河流的承诺一样,时间一到,他肯定是要让它回归山林的。唉,不能想了,有太多的难舍了。
爷爷和孙子住在离屯子较远的一条山沟里。树上的乌鸦扑撒下寒霜的粉末,呱呱呱,从早上听到晚上。
“多好的一只鹰,被满楚古德吉那小子逮到了”,那些鹰把式老是这么说。是的,夏天的时候,满楚古德吉捕意外地捉到了这只鹰。之后,屯里人开始谈论这对爷孙俩。他们习惯一只獐子的行走,却不习惯肥水流入了外人的田。
满楚古德吉的好运气引发了屯里人的妒忌和愤懑。叹了,骂了,也只好这样了。没整,一切都是天老爷的安排。
有人出高价来买了,满楚古德吉想卖,爷爷不同意。满楚古德吉企图反抗爷爷,但是爷爷一吹胡子,满楚古德吉就软下去了,只好放弃。关键不是钱,是与外面的联系。爷爷和钱,他只能选择爷爷。
满楚古德吉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被爷爷捂在这里。去过一两次集墟上,那是爷爷奖励带他去买果子吃。他不知道自己的鹰为什么值那么多钱,最终还是买鹰的人告诉了满楚古德吉,他们说,这可能是一只海东青,现在看不大出来,过两个月就看出了。
海东青是神鸟。据说是它把光和火种带到了世上。而现实的说法是谁拥有了海东青,谁就会得到神灵的保护。但是,很多年都没看见这种鹰了,惹得很多鹰把式一生都在寻找。当然,现实总是在似与不似之间,他们偶尔也像满楚古德吉那样捕捉到类似的鹰,后来长大了发现不是,但没关系,把它看成好运到了家门口也是大喜事。
接下来日子就很有期盼了,有期盼的日子就很有趣味。满楚古德吉整个秋冬天都被这只鹰占满,小土坯屋周围尽是他和鹰的欢快身影。
鹰长得快,很快羽翼丰满。丰满了,发现不是期望的那种神奇,却也漂亮异常。这两年,满楚古德吉嘴巴上冒出了绒毛,胳膊上长出了肉毽子。没吃过奶的孩子居然长得这么好,肯定是神灵早早地来了,那鹰其实就是一个证明。现在,满楚古德吉是个初长成的汉子,红润的脸蛋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火正旺的时候不需要点灯。爷爷割肉很仔细,用铁丝穿成一串,在火塘边烤着,那些肉条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只只变得透明了,像一面面小镜子。满楚古德吉拿出了一块牛皮,搓巴搓巴,选择了肚子底下柔软的那个部位,用剪子剪成若干的条条。再找出一坨新棉线,用两根棉线跟一根皮条合在一起打辫子。劳动的手有一些皮的刺,挂住棉线了,满楚古德吉捋了捋,顺溜了,再编织。
满楚古德吉打算编个五尺长的样子,还没有成功的时候,便想象那是世界上最棒的一根脚绊绳。爷爷偶尔抬头看孙子,看一下,脸上的皱纹舒展一下。
鹰蹲在墙边的木杠子上,一双清亮的眼珠被一圈金子般的莹黄簇拥。它转动眼珠,莹黄像变戏法似的翻来翻去。跳了跳,翅膀像渔网张开,捕获着满屋子的幸福。
不过,想想熬鹰的那段日子,满楚古德吉可真是吃苦了。这只鹰与从前的鹰大不一样,满楚古德吉先后养过三只鹰,别的鹰三五天最多一个星期就熬熟了,屈服了,随人了。而这只鹰到了整整十天也不向人屈服。它就那么瞪着满楚古德吉,不吃不睡,也不大动,像雕像一样。
满楚古德吉比鹰更犟,瞪回它说,你狠,看谁熬得过谁。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满楚古德吉着急了,发燥了,眼睛酸,身子疲,人犯晕,什么时候倒下的不知道。冷不丁醒来,赶紧爬起来,揉揉眼,再熬。
熬到第十天了,满楚古德吉从别人那里借来了一只鹰,对它进行吃食教育。满楚古德吉把肉条喂给别人的鹰,别人的鹰很享受的吃着,不紧不慢。但是自己家的鹰岿然不动,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害得满楚古德吉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肉条。没辙了,满楚古德吉摸了摸自家的鹰,发现它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体温也下降了,啊,原来它快死了。
满楚古德吉脸煞白,心脏往下坠,脑子一时空了,他傻在那里了。还好,这时爷爷过来了,给满楚古德吉端来了一碗玉米碴子,甩出两个字,吃饭。然后,用手抚摸着鹰的头和脖子,轻柔地一下又一下,像抚摸满楚古德吉小时候那样。
说到这里,该提到赵小根叔叔了。那是满楚古德吉三岁的时候,抽筋抽得不省人事。爷爷去镇上请郎中,郎中就是赵小根叔叔。赵小根叔叔把满楚古德吉救活了,不仅如此,还隔三差五送来草药,但是满楚古德吉喜欢赵小根叔叔并不是因为这个。
的确,这些年满楚古德吉心里一直揣着一件事,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有一次,满楚古德吉憋不住去问爷爷,爷爷一听火了,说,你没有父母,问个毛逑。
满楚古德吉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没父母,可能死了,爷爷心里难过不愿意说。也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爷爷心里烦,懒得说。后来,赵小根叔叔又来了一次,满楚古德吉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他,赵小根叔叔听了好久不吱声。后来摸了摸满楚古德吉的头说,你父母是神灵,一直在替屯子里的人做好事,你如果想念,就天天念菩萨保佑,但千万不要让爷爷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满楚古德吉高兴起来了,因为崇高萦绕。他信守承诺再没有去问爷爷,但内心的种子,到了春天快撑破满楚古德吉的胸脯了。满楚古德吉天天念菩萨保佑,但那也不解事,只好把对父母的思念再一次凝聚到赵小根叔叔身上。他天天都盼他来,但不知为什么,赵小根叔叔今年一次都没有来。满楚古德吉默数着日子,急切了,便爬到最高的山顶上去喊,去张望。风呼呼地叫,满楚古德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赵小根叔叔,你干嘛去了,怎么不来呀,快点来吧。
爷爷递过玉米碴子饭来了,满楚古德吉终于想起了饿,熬鹰十来天,他累坏了,下巴尖了,胳膊上小肉毽子也软了。爷爷在满楚古德吉没辙的时候接过了熬鹰的任务,让那鹰恢复了元气。
满楚古德吉狼吞虎咽地吃着,吧嗒吧嗒。也许,吃饭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忽然,那鹰有动静了,它转动了一下头,看了看满楚古德吉,确认了一下,然后把头勾下来,学着满楚古德吉的样子,一下一下啄了起来。满楚古德吉吃的是玉米碴子,它啄的是自己的胸腹。
满楚古德吉愣了,几秒钟后明白了,那鹰在吃自己。哇,它动食了,太好了。满楚古德吉大喜,急忙奔过去喂肉。这鹰,吃相恶狠狠的,太好看了。
接下来,这鹰更加显示了与众不同的样子,驾鹰跑绳叫鹰等训练一个月完成了。啧啧啧,满楚古德吉撮起嘴巴无数遍唤它,逗它亲它哄它骂它,由着自己的性子泼洒。他摸透了这鹰的脾气,它性子烈脾气躁,一生气就啄自己。它还喜欢抚摸,摸也得有讲究,从头到背轻轻摸顺毛,那是安慰与奖励。从背到头反着捋,那就是对他提要求,意思是去吧,你要听话。
到了冬天的时候,这鹰不仅能飞出很远,并且能自己带猎物回来了。难怪屯子里的人会妒忌眼红,这鹰真的是越来越显出不一样的好来了。
时间已经到了一九四四年的深秋,雾很重,灰蒙蒙十步以外看不清。有一个鹰把式在歌唱,歌声凄婉忧伤,把日子拉得长了又长。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送给他一匹骏马
珠喂——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把一件貂皮袄送给他
珠喂——
鹰把式带着歌声走了,太阳露出脸来了。中午的时候,满楚古德吉看见对面山坡一个黑点渐渐走大了。啊呀,是赵小根叔叔来了。满楚古德吉几乎是飞过去的,到了跟前一个大猛子扑上,紧紧抱着赵叔叔不撒手。
亲热了一阵,赵小根叔叔掏出了一个好东西,鹰哨,嘘——山谷的寂静打破了,满楚古德吉接过来,嘘——嘘,吹得整个山谷都欢腾起来。
赵小根叔叔这次来变了身份,他过去是郎中,这次是小商贩。两个褡裢搭在胸前,鼓鼓囊囊,走路一摇一摇。
赵小根叔叔又给满楚古德吉带了好东西,一个打火机,手指一摁,火苗就啪地出来了。这以后爷爷生火就省事了。赵小根叔叔说要在这里住几天,满楚古德吉听了大喜悦,赶忙上炕收拾,腾出了最大的一块地给珍贵的客人。
睡觉的时候,满楚古德吉紧挨着赵小根叔叔听故事。赵小根叔叔的故事可真多,满楚古德吉听得一愣一愣。赵叔叔说,外面的孩子七八岁一定要读书认字。还有,我们所有的人都踩着一个大球,这个大球叫地球。地球不停地转动,才有了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满楚古德吉想,真好,原来还那么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
但是,这次赵小根叔叔跟爷爷吵架了。他们避开满楚古德吉到屋子外边说事,为去与不去争得面红耳赤。满楚古德吉受了冷落,非常不高兴,坐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扔石头。
满楚古德吉竖起耳朵听壁角,发现爷爷说不过赵小根叔叔。赵小根叔叔说服了爷爷,便朝满楚古德吉走来了。
这次,赵小根叔叔主动说起了秘密。他说,前不久看见满楚古德吉的父母了,他们很想念他,托赵小根叔叔带了一个东西。说着,赵小根叔叔拿出了一只黑皮的小方块说,这是一个活物,如果绑在鹰的脚上,你爸爸妈妈就会知道这里的事。
满楚古德吉觉得神奇,半信半疑,一只黑皮小方块真有那么好吗。当然除了爷爷,他是不许其他人打鹰的主意的。但这次是赵叔叔,怎么办呢,还是爸爸妈妈托付的事。他犹豫了。
满楚古德吉拿不定主意是因为没有享受过父母的爱,他对他们的概念还比较空。而自家的鹰就沉甸甸地站在自己肩头上,满楚古德吉看它,它看满楚古德吉。它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这反而加深了满楚古德吉的愧疚。于是,满楚古德吉低着头走到一边去了,他舍不得让自家的鹰做这些事。这个冬天是它养活了爷爷和满楚古德吉,它已经够帮忙的了。
气氛骤然冷却,几天都不谈这件事。赵小根叔叔只好继续去跟爷爷说,爷爷终于答应了,不是鹰,是他本人,他决定跟赵小根叔叔下山去办那件事。看着他们两个人消失在云雾里,满楚古德吉心里七上八下闹腾。
寂静的暗处,黑皮小方块扔在炕上,被满楚古德吉远远地看着。前一天晚上,赵小根叔叔教会了他如何摆弄,但是他一走,满楚古德吉就忘记了。把小方块扔到一边,去用打火机烧羽毛玩,闻到了毛茸茸的臭味。他就真的把什么都忘记了。
一天过去了,爷爷还没回来,满楚古德吉想了一十二种可能性。第二天也没回来,满楚古德吉想了三十二种可能性。第三天清早,满楚古德吉反倒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爷爷是不是死了。正准备哭一下,忽然爷爷回来了。一看吓一大跳,爷爷一身的血。一问,才知道不是爷爷受伤,而是赵小根叔叔死了。爷爷说,赵小根叔叔为了掩护爷爷脱身,被子弹打中牺牲了。
牺牲是个古怪的词儿,满楚古德吉七上八下的情绪终于有结果了,原来有一件很大的事情发生了。
满楚古德吉呆呆地坐在炕沿上,问为什么。
爷爷摆摆手说,遇到仇家了。
满楚古德吉又问,我们有仇家么,他们是谁。
爷爷摆摆手说,不关你的事,莫问。
爷爷睡下了,满楚古德吉一个人愣在那里,偷偷地抹眼泪。心里难过时,还有一个大疑惑卡在里头。渐渐地,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的身子搬过来了,让他去看那只黑皮小方块。所以,即使内心不愿意,满楚古德吉也必须得做,这是对赵小根叔叔的最后报答。
黑皮小方块被栓上了鹰的腿部,靠近羽毛。异物让鹰不舒服,啄了几下,满楚古德吉抱起来,轻轻抚摸。一会儿顺摸一会儿反捋,还轻轻地说着意思含混的话。
鹰很快适应了,拎着翅膀飞走了。满楚古德吉看着它慢慢消失在群山峻岭之中,心里一点点的空落了。还好,这鹰总能回来,天气好的时候,它回来的早,把猎物扔给爷爷,站在杠子上等满楚古德吉给它解下小方块。天气不好的时候它虽然不曾捕到猎物,但也是欢愉如同往常。它习惯了这些程序,像一个战士那样尽职尽责。
枪
枪,是一把勃朗宁手枪,幽幽烤蓝泛出的光精湛而又冰冷。它沉甸甸的被科里握在手里,随时可以杀死五百米以内的任何生命。
科里还没使用过武器,今天是第一次用。他申请这只枪很不容易,不仅说明了用途,还经过了好几道程序的审批手续。日本人对武器管得紧,现在还有一个人跟在后面。
科里打算朝鹰开枪,不错,他要搞明白它是谁。尽管它是一只漂亮的鹰,但如果阻碍了他回家的路,那也绝不含糊。
当然,或许还不一定,科里怕自己看错啦。他不能冤枉一只鹰,要对生命一视同仁。
科里忘记了顺序,事实是死亡在先,真相才能浮出水面。科里忽略了这一点,拎着枪,一步一步走向了山坡。
今天的天气也是好得要命,科里选了个土坑,把身子埋下去,再把眼睛挂在某株草棵上。第一次开枪不习惯,目标是那棵树,是鹰习惯栖息的地方。第一枪打它哪里呢,科里眯着眼睛,看到树干,那灰白色的生满疙瘩的依托。科里陷入想象了,仿佛看见鹰正蹲在那儿,于是决定打它的喙。喙,是鹰最美丽的地方,他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这就奇怪了,一个不会打枪的人,却要很精准的打鹰的喙,这无疑是异想天开。但是这么想了之后,科里解气了,即使打不准也要这么想。
鹰还没有来,科里可以小憩一会儿。他仰着看天,前后左右的追踪记忆的影子。科里想,DY4号工程其实决定不了战争的走向,因为日本法西斯是注定是要灭亡。但是,在他们灭亡以前,这DY4号工程却决定着他能不能活着,所以他必须拯救自己。
等啊等,不知怎地,那生灵仿佛有感知,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来。科里有点不耐烦了,忽然,一转头,那鹰已经傲然地蹲在树上了。它瞪着科里,有生气的样子。
什么时候扣动扳机的科里不知道,只听到山谷里一声清脆的枪响,科里闻到了辣辣的硝烟的味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进入战斗状态后,科里只能继续往下走,打打打。
呼,鹰腾空而起,一眨眼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鹰又出现在另一棵树上了。趴,又是一枪,又没有打中。看来,这只鹰根本不可能用手枪对付,它那么机敏而速度之快,或许连一个狙击手都难得一时将其消灭。
科里乱打一气,十颗子弹很快打光了。而它,可能是熟悉了雷电的声音,便以为枪声并不可怕。或者是认为科里根本不可能伤害它,便在这棵树那棵树之间跳着玩,顽皮的样子把科里简直气坏了。最后,那鹰不陪科里玩了,拍拍翅膀走了。
回到室内,科里还在生气,他感到自己被严重地蔑视了,烦啊烦,人居然斗不过一只鹰。
科里进一步分析情况。这个地方壁垒森严,能够进入的只有那鹰。它的腿上似乎绑了东西,如果真是无线电之类的话,那就有借口推脱责任了——工程不能按时完成不能怪他。
科里踱步,想了想,决定给公司打电话,请他们捎几只自家的鸽子来。应该很快,因为皇家信鸽学会有一条绿色空中走廊,三天左右就能将鸽们运到中国。当然,如果仅仅是为了引诱鹰进入射程范围,科里没有必要舍近求远。中国也有鸽子,随便找就好了。但是科里有另外的含义,他不想投身这场战争,但如果杀了那鹰,他就等于站到法西斯那边去了。为了捍卫自己的中立性,他想了个办法,即让鸽子替代自己,把人的战争变成动物间的博弈,一命抵一命,这就说得过去了。当然,按照生物法则,鸽子们的下场可能很惨,但或许能让生命发光——自己的鸽们一定做得到。
科里给妻子写信,说压力太大搞几只鸽子过来玩玩,最好挑小佛利普家族那样的品种。
小佛利普是科里和父亲的最爱,有一次它们参加远程比赛,从Z市飞回布鲁塞尔,当中有好几千公里,还横着一条海峡。出发不久它们就遇到了台风,整个海面波涛汹涌能见度低,不少鸽们迷了路,掉到海里牺牲了。但是多数鸽们还是穿过云层,一个不拉的到达了目的地。它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看见科里时,领头的那只拼尽余力大叫了几声,一头扎下来,当场累死在科里的怀里。科里抱着那渐渐冷却的小身体,瞬间看见了上帝的真容。原来如此。
科里一想到要见自家的鸽们了,心里好激动。恨不能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儿才好。接着,科里去寻炮。
炮很冷。科里发现自己溅上猩红后,整个人就时常战栗。怕,真实具体。死,虚幻缥缈。幸好对付的是一只鹰,但科里不能确定今后自己会不会杀人。中立其实很难保证。
指挥官推荐了88炮,再加四名士兵。科里将炮安放在一个合适的土坑里,吩咐士兵去砍些树枝来盖上。冰冷的金属是恐吓的标志,不知道鹰怎么看,反正科里觉得自己的鸽们肯定不喜欢。
三天后,小佛利普家族来了,一共是六只。妻子在信上说它们的名字在腿上绑着。科里看了,有一只叫莎莎,有一只叫玛丽,还有一只叫罗比。罗比是只公鸽,来的时候正跟莎莎调情。
第二天,科里拎着鸽笼到了那片山坡,帮鸽们适应环境。第三天第四天过去了,鸽们已经适应这里了。悠哉游哉,那棵鹰曾经栖息的树,被它们随意地占领。
第五天的时候,也是中午时分,莎莎和罗比突然激烈地扇动着翅膀,惊慌失措起来了。科里抬头看天,哦,在高高的天上,有一个小小的W字在划圆圈。真是那鹰。不知怎地,那鹰今天也很奇怪,盘旋了几次,就是不下来。
科里转头看,原来那炮正裸露在太阳底下,钢管上的寒光一闪一闪。几个士兵却正躺在那里打牌抽纸烟。科里骂了句混蛋,随即朝那些士兵喊话,意思是加强伪装。士兵只好重新将炮移动位置,之后,一切进入战斗状态。
归去
科里站在尘土里祈祷。这是一个人终于臣服于上帝的表现,也是一个人向生灵忏悔的姿态。乱云飞渡,科里泪流满面,他想像自己正去往天堂的路上。到了,他像一个勤务兵叩开天堂的大门。不一会儿,上帝来了,轻轻说,忠诚的生命先行。
天空开朗了,一切回归于洁白。烧焦的土壤时不时提醒这里曾有过一次可以忽略的杀戳。科里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树的所在,现在是一个大坑,坑里有泥土。科里蹲下身子,用手去捧土,然后用手帕包好。闻了闻,有亲切的味道。听说烧过的草就是肥料,说不定来年这里的草木会格外茂盛。科里看见了,忽然留恋这里了。
科里觉得魂灵死了便永远回不来了,于是抓起一把泥土,对着风让泥土慢慢飞起来。是啊, DY4工程枉费心机,战争快要结束了,他很快可以回家了。
土坯屋前,爷爷牵来了一匹大马,他对满楚古德吉说,你得去额尔古纳河了。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无可推卸了。
满楚古德吉翻身上马,在院子里试跑了几圈。他面色犹疑,目光散乱,时不时张望远处。山那边微微发亮,像一缕曙光。满楚古德吉转过身对爷爷说,这马的力量很大,可以载两个人。爷爷,我们一起走吧。
爷爷摇摇头说,我不急,我等自家的鹰回来。
满楚古德吉听了面色舒展了,目光也坚毅了。还是爷爷懂孙子,知道满楚古德吉相信那鹰一定会回来。
满楚古德吉点点头,一咬牙,扬鞭一声脆响,马撂起蹶子长啸一声,随即疾驰而去。
马蹄得得。远处,一个W形的黑点终于出现在悬崖边了,渐渐的大了,又大了。
马蹄得得。由近而远的敲打着那年的节奏,鹰把式的吟唱也跟随少年一起穿过林子和山岗了——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送给他一匹骏马
珠喂——
好心的人们
谁知道我的猎鹰飞向何方了
我甘愿把一件貂皮袄送给他
珠喂……
阿满,本名满慧文,女,满族,辽宁朝阳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省级以上期刊(《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芳草》《芙蓉》《星火》等),共计两百多万字。并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专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彩绫坊》《双花祭》《窨子屋的女人》《雪韵》4部。获得过《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丁玲文学奖、常德市原创文艺奖。进入过国内原创小说排行榜。曾在中国作协召开阿满小说集《双花祭》作品研讨会。两次被湖南省作协推荐入围全国骏马奖。曾参加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代表团出访俄罗斯并担任副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