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乃元(广西民族大学副教授)
容州路是唐代岭南容管经略使府治下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据《两唐书·地理志》,从容管府治容州“至京师五千九百一十里,至东都五千四百八十五里”,其路线是经北流江水路连接平琴州(今广西容县)、藤州(今广西藤县)、梧州,自梧州北上取桂州路过岭,或东进经端州(今广东肇庆)、广州走大庾岭路或郴州路出岭。自容州往西南走南流江水路经牢州(今广西玉林)、白州(今广西博白)至廉州合浦郡(今广西合浦),由此至安南府(今属越南)可走海路,或陆路经钦州、陆州安海县(今广西东兴)进入。自容州往东南,经禺州(今广西陆川)、辩州(今广东化州)、罗州(今广东廉江)至雷州,从徐闻渡海至海南。
鬼门关是容州路北上南下的咽喉。关在容州北流县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路由于此……昔时趋交趾,皆由此关”(《旧唐书》卷四十一)。鬼门关要冲源自容州路悠久的历史。西汉于岭南九郡中“置交趾刺史,别于诸州,令持节治苍梧”(《汉书》卷二十八),苍梧郡治广信(今广西梧州),苍梧与交趾间来往,以合浦为中转,以容州路为纽带。西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时过白州南流江(《岭表录异》卷上),南朝至隋唐,容州路通行不绝。因此,千年古道容州路及鬼门关,是汉唐王朝经略南疆的交通命脉。
图一
唐代流贬诗人的亲历体验和文学书写使容州路和鬼门关名动朝野,蜚声文坛。有记载的唐代容州刺史30余人(《唐方镇年表》卷七),含元结、戴叔伦等著名诗人,其体验均不如流贬诗人深刻。鬼门关“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旧唐书》卷四十一)流贬是唐王朝惩罚官员的重要方式,“流为减死,贬乃降资”(《唐会要》卷四十一)。史籍记载与仕途遇挫的结合,对流贬诗人心灵的冲击更大,遂有“魂魄游鬼门”(沈佺期《初达(见图一)州》)的惊悚之感。唐代贬官容州者有初唐权龙襄,中唐窦群、张署等人。窦群于元和八年(813)左迁容管经略使,有“何事到容州,临池照白头”(《全唐诗》卷二七一)直叹其苦。途经容州的流贬诗人主要有初唐张说、沈佺期、宋之问,盛唐张均,中唐杨炎,晚唐李德裕等。武则天长安三年(703),张说长流钦州,前后赋诗20多首。中宗神龙元年(705),沈佺期流安南(见图一)州,往返写诗20余首。睿宗景云元年(710)宋之问流配钦州,途中作诗10余首,其《发藤州》云:“魑魅天边国,穷愁海上城。”(《全唐诗》卷五三)容州“东至藤州二百五十九里”(《旧唐书》卷四十一),则宋之问可能已在去往容州的路上。肃宗至德二年(757),张均免死长流合浦郡(《旧唐书》卷九十七),德宗建中二年(781)杨炎贬崖州司马(《旧唐书》卷十二),均过鬼门关。宣宗大中初,李德裕贬崖州司户参军,途经容州(《方舆胜览》卷四十二)。
这些诗人有着复杂的生命体验和勃发的创作动机,其诗绘遐荒之景,融人地之典,寓放逐之悲,寄家国之思,题材丰富,情感浓烈,南疆特征鲜明,自属贬谪文学中的佳品,富于文史价值。
首先,诗人苦心孤诣营造诗歌意象,发其幽愤,乃至经典化。除了用“征蓬”“愁猿”等传统意象表现流贬生涯的漂泊和悲哀外,诗人还激活了“合浦叶”“苍梧云”等意象,赋予其新内涵。合浦叶典出《交州记》(《太平御览》卷九五七),本属汉代谶纬迷信,至张说、沈佺期等南迁,地近合浦,以亲历者的视角给“合浦叶”注入强烈的回归渴望。“传闻合浦叶,曾向洛阳飞。何日南风至,还随北使归。”(《南中送北使二首》)“还将合浦叶,俱向洛城飞。”(《喜赦》)该意象弥合了流放海裔者与中原辽远的空间距离,抚慰其痛苦的心灵。“苍梧云”借虞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魂化白云的历史传说,隐喻流贬诗人对被弃逐南荒、魂逝他乡的悲愁恐惧。最切合容州路人文历史与地理环境的意象是“鬼门关”,诗人往往又将“瘴江”与之对举。如沈佺期《入鬼门关》:“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张说《南中送北使二首》:“山临鬼门路,城绕瘴江流。”张均《流合浦岭外作》:“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瘴江”位于廉州与容州交界处(《旧唐书》卷四十一),上游即南流江。两者对举,从空间广度上涵盖以鬼门关为要冲的容州路及其延长线,充分表达走在此路上所具有的充满艰险、悲伤、失意、绝望等极复杂的情感体验;更从时间长度上汇聚汉唐几百年来成千上万流贬者“生度鬼门关”时,明知生还无望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深哀巨痛,具有强烈的艺术聚焦作用。流风所及,外地诗人亦借此烘托气氛,如王建《送流人》:“阴云鬼门夜,寒雨瘴江秋。”至此,“鬼门关”“瘴江”意象已然经典化。
其次,此类诗作是汉唐时期贬谪文化的折射。据正史记载,自西汉到隋,流徙合浦郡、配防钦州等地的罪囚及家属众多,唐代流贬官员被大量安置于容州及以南的白、钦、廉、雷、崖、儋、(见图一)、爱等州,极少能北返。唐代流贬诗人踏上容州路、跨过鬼门关时吟出“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的充满沧桑感的诗句,饱含流人血泪史。“鬼门关”恶名远扬,非因地理环境恶劣,实与汉唐流贬文化有关。流贬诗人多认为自己无辜遭谴,故精心结撰险怪意象,极力渲染容州路与鬼门关瘴毒弥漫、冤魂遍地的阴森恐怖气氛,希冀帝王或执政者读后能动情,从而改变其命运,诉求强烈,是贬谪文化的折射。客观上,诗中震撼人心、特点鲜明的意象如瘴江、鬼门关等,对贬所也有负面影响,其实质是贬谪文化对地域文化的渗透重塑。
最后,反映汉唐王朝不断加强南疆治理的历史进程中,中原文化与南疆文化逐步交融的过程。沈佺期诗写“尉佗曾驭国,翁仲久游泉。邑屋遗氓在,鱼盐旧产传。越人遥捧翟,汉将下看鸢”(《度安海入龙编》)、“铜柱威丹徼,朱崖镇火陬”(《三日独坐(见图一)州思忆旧游》)、“周乘安交趾”(《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等,是对远自西周以来中原王朝以文教徕远邦、以武功定边疆历史的高度概括。容州路在历史上有助于经贸往来、使臣经过、文化传播等,非仅用于流贬官员。唐朝流贬制除惩罚之外,亦兼实边、治边等意。容州自戴叔伦以儒礼化民,到南宋李纲贬海南经过时已是崇儒之地(《粤西诗载》卷二)。明清时鬼门关改“桂门关”“天门关”,诗人再过此关恐惧全无,“鬼门关”恶名终消弭于文化融合的洪流中。
《光明日报》( 2020年03月02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