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苏子涵 李沁桦
编辑/ 刘汨
服下十几片白色圆形药片后,小雅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边听喜欢的歌,一边等待药效出现。
过不了多久,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时间被拉长,所有的疲惫感与负面情绪都消失了,她好像置身在歌词所唱的画面里,一辆绿皮火车穿过望不到边际的绿色麦田,她站在轨道旁,戴着一条红色围巾。
这种带给小雅神奇体验的药,叫作右美沙芬,是一种中枢性镇咳药,适用于感冒、急慢性支气管炎等疾病,超剂量使用时可使人产生欣快感与幻觉。因此一些年轻人把它当成生活的调味品,当感觉无聊或心情不好时,它会被拿出来,调味结束,它又被放到一边。
看似轻易可获得的这份馈赠礼物,是有“代价”的。非医疗目的反复、大量滥用右美沙芬,可能会导致成瘾。2016年11月至今,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接诊了近1000名右美沙芬成瘾患者,据科室主任徐杰介绍,其中约有40%是未成年人,约20%在18至20岁间。副作用很快在他们身上显现,抽搐、休克,乃至心脑血管问题、神经功能受损……
即使有专业医生的帮助,戒瘾仍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有人自比为右美沙芬的“奴隶”,深陷于此,无法逃离。
小雅第一次过量服用右美沙芬,是在今年暑假的一个晚上。她形容第二天起床时的感觉,像获得了“新生”,突破了一层和世界隔着的、朦朦胧胧的膜,“久违的阳光健康,我就像做回了正常人一样……”。
尽管前一晚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她完全感觉不到疲惫。做早餐、打游戏、中午帮母亲打下手、下午做家务,她充满干劲,曾经迟钝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目光所及所有色彩都是鲜明的。
这样的“好”状态,对于那时的小雅是难得的。过去几年里,由于父母之间的矛盾、高中快速的学习节奏、疏离的人际关系,她每天都过得很压抑,一度通过自残逃避压力。她曾几次向父母提出想看心理医生,但出于种种原因并未成行。
得知右美沙芬的“效果”是在微博,小雅看到有人说这种药“可以治疗抑郁症”。半个月后的一次状态崩溃下,她一次性购买了3盒共计72片右美沙芬。
到货后,她配合可乐吞下了10片药,当时只觉得晕晕的,像是在醒着做梦。但在之后的两天里,她“如获新生”,感受不到任何负面情绪。
事实上,右美沙芬并不具备治疗心理疾病的功效。它是一种中枢性镇咳药,上世纪50年代由瑞士一家公司研发,1990年在我国生产上市,临床上常用于治疗上呼吸道感染、急慢性支气管炎引起的咳嗽,成人用量通常为每次1至2片、每日3至4次。
一些“附加作用”来自于过量服用。一项研究表明,高剂量的右美沙芬对人体产生的影响与致幻剂相似。体重150斤的人,摄入100至200毫克的右美沙芬,会带来躁动与欣快感,摄入量达到200至500毫克时,则会引起夸大的听觉和视觉感受、幻觉与失衡。摄入500至1000毫克时,人可能会视听紊乱、意识改变、反应迟钝、狂躁、恐慌、部分分离。
一位未成年受访者用“一个不切实际的乌托邦”,来形容高剂量右美沙芬制造出的世界。
今年31岁的雷泽雨在21岁时第一次接触右美沙芬,此后断断续续滥用了六七年时间,直到现在也没彻底戒掉,他一年会服药三五次,每次约120片。
他有着固定的吃药习惯,会分三次在1个小时内吃完所有药片。随着药量的增加与药效的变化,雷泽雨的“乌托邦”分成了三个阶段。
前段发生在吃下第一把药后的半小时内,他会觉得头重脚轻。中段会持续几个小时,他的注意力和反应大幅提升,视力与听力被放大,视线变得清晰,能听到猫在客厅里乱动东西,或是东跳一下西跳一下。他还会回忆起很多过去的事,幻觉也出现在此阶段。到了后段,他的视力变得模糊,反应开始变慢,有时他会抽筋,看见小臂和大腿上的筋在跳动,这一阶段也会持续几小时。
和小雅的情况类似,过量服用右美沙芬后的几天时间里,雷泽雨能一直保持良好的状态。可药效总会消失,那时该怎么办呢?对于很多滥用者而言,答案很简单:再吃药就行了。
吃药、沉浸于高剂量药物制造的“乌托邦”、药效消失、再吃药……就这样,很多人陷入滥用右美沙芬的莫比乌斯环中。
滥用的下一步,可能是药物依赖。由于滥用具有致依赖作用的精神活性药物,导致的一种特殊精神和躯体状态,表现为对该药强烈的“渴求”愿望和强迫性“觅用”行为。
滥用右美沙芬约三个月后,雷泽雨就发现自己离不开它了。药吃得最凶的那几年,他每隔三四天就要吃至少120片。同别人交谈时,一聊到这款药,就会有“想吃”的念头,“你不去提它还好,只要聊到这个东西,它就好像在提醒你一样。”
遇到不开心的事或是身体不舒服,都可能成为滥用右美沙芬的理由,“我把它当成一个精神的支柱,突然间碰到一些很崩溃的事情时,想快乐些,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它。”更多的时候,服药不需要理由,不吃的话,他会觉得身体不适。
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徐杰提到,右美沙芬依赖与身体的奖惩机制失调有关,“你吃了药就会舒服,这是一种正性强化,不吃的话就会难受,即负性强化,在正性强化和负性强化的相互作用下,人逐渐成瘾。”这也是所有成瘾物质共同的成瘾机制。
滥用时间久了,人往往会产生药物耐受性。为了避免出现戒断症状、获取预期的愉快感,一些人选择加大药量。徐杰说,这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服药者将更加难以戒断药物。
36岁的广东人陈猛就正处在这个循环之中。过去12年间,他的药量从最初的12片右美沙芬逐渐增加到了120片。
右美沙芬不是陈猛滥用的第一种药。初三下学期辍学后,他在几位网吧结识的朋友的引导下开始喝联邦止咳露,这是一种含有可待因的、具有成瘾性的止咳水。21岁时,由于每天喝三瓶联邦也“没有感觉”,他和朋友们在止咳露的基础上,叠加了同样有成瘾性的中枢性镇痛药曲马多。
当时曲马多需要处方才能购买。为了买药,陈猛多次偷拿当医生的叔叔的空白处方,盖上叔叔的名章,去认识的药店开药。因为要帮几个朋友一起买药,店员会问买这么多干嘛,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治疗癌症。”
如此操作了两年后,偷拿处方的事被叔叔发现。一位朋友提议,可以用右美沙芬代替曲马多,不仅价格便宜,也不需要处方,很多药店都在卖。
第一次吃右美沙芬时,陈猛用1板药(每板12片)搭配了1瓶联邦。此后的1个月,他每天服下3瓶联邦和1板右美沙芬。
耐受性不久后出现。当12片药无法再带给陈猛“感觉”,右美沙芬的量被提升至1天2板。
后来,随着联邦价格的不断上涨,陈猛渐渐无法负担每天3瓶的花销。为了获得相同的药效,他再次加大了右美沙芬的服用量。
陈猛28岁时,联邦的价格已经达到1瓶100多元,自此他不再喝止咳露,保持着每天吃3板药的状态。他明白,自己已经对右美沙芬上瘾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要想跳出这个恶性循环,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某国产品牌氢溴酸右美沙芬片的说明书显示,过量服用此药可能导致精神混乱、兴奋、紧张、烦躁、神志不清、支气管痉挛、呼吸抑制等症状,根据中毒的程度,症状可能会有所不同。
陈猛曾不止一次经历过量服药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称这为“断片”, “(那时)人是醒着的,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完全像个傻子,当时做了什么事情你不会记得。”
第一次断片的那天,陈猛早上吃了2板右美沙芬,中午因药效消失补了1板,下午临近下班时又补了1板,相当于在十几个小时内吃了48片药。
当时他的耐药性还没有那么强,吃完3板药后,身体就已经出现了与之前不同的反应。工作期间同事问了他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能理解对方的意思,脑中也有一个答案,但是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呃-呃-呃-呃”的回应。
陈猛发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失去了对周边所有事物的感觉,但他还是又吃了1板药,随后骑着电动车回家了。
几小时后,他清醒过来,看见大腿处流了很多血。他努力回想自己怎么会摔成这样、是在哪里摔的、为什么当时没有处理伤口,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徐杰主任将过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危害归纳为身体与生活两个方面。身体上,一次性滥用太多,人有可能出现急性中毒症状,导致四肢抽搐,甚至休克昏迷,长期滥用则会造成心脑血管方面的问题以及肝肾、神经功能的受损,人容易抑郁、焦虑、脾气暴躁、情绪不稳定。
生活上,右美沙芬成瘾后,人的社会功能会受损。以未成年患者为例,首先被影响的是学习,他们的注意力会很难集中,记忆力下降,致使学习能力下降。同时因情绪不稳定,他们与同学、老师、家人的关系可能会发生改变。此外,尽管右美沙芬的价格比其他具有成瘾性的药物要低,但滥用后对于没有经济能力的青少年而言仍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种情况下有的人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雷泽雨和陈猛都体会到了徐杰主任所说的危害。药吃得最凶的那几年,雷泽雨常吃不下饭,身高1米78的他体重只有110斤,人也变得健忘。从去年起,陈猛身体上的问题集中爆发,高血压、耳鸣、排尿困难,下腹经常感觉寒冷,“像有一块冰在那里”。
当过量服用右美沙芬的不良反应出现,有的人选择换一种药来吃。生活在东北的何婧就是其中之一。每次吃完两三板药,她会觉得反胃、恶心,身体特别僵硬,容易忘记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所以在滥用右美沙芬半年后,她改为吃阿片类镇痛药泰勒宁,那时她只有16岁。
也有人在不良反应出现后决定暂时退出。今年9月中旬,刚刚升入大专一年级的小雅在学校里经历了一次“断片”。那天她一次性吃了30片右美沙芬,吃完后脑子闷闷的,喘不上气,心脏跳得很快,室友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失真的电子音频,以前闭眼才会出现的幻觉,现在睁着眼睛也会“看见”。
正巧母亲来学校给她送物品,她被室友搀扶着下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见面后母亲调侃她“好虚弱呀”,她勉强笑了笑,晕乎乎回到宿舍,躺到了床上。
意识恢复时已是第二天的零点,躺在黑黢黢的宿舍里,小雅很恐惧,“(当时)想的就是好可怕啊,在思考这次是不是太过了,然后就决定健康生活一段时间,养养身体。”
25岁时,看到圈子里一个朋友因过量服药去世,陈猛第一次尝试戒断。
他采用了逐渐减量的方法,“本来一天要吃24片(右美沙芬)的,我减到12片,吃了去做别的事情,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坚持了半年后,他失败了,药量不降反增。
26岁,他再次试着戒药。这次的方法比上次更加极端,他让几个朋友把自己锁在家里,每天的三餐由他们轮流定点送来。
最初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可随着戒药时间的延长,他开始拉肚子、头痛,感觉身体总是不舒服,人也变得狂躁,就连放在面前的纸巾都看不顺眼。
陈猛身心的不适,属于戒断症状。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第五届常务理事杨良在《药物依赖学》一书中提到,药物依赖者一旦终止用药或突减药量,机体即会出现严重的撤药或减药临床症状,称为“急性撤药戒断症状”或“临床戒断综合征。徐杰主任认为,停药导致的身体不适症状和心理的焦虑不安,即撤药综合征,也是促使成瘾者再次服药的一个原因。
陈猛最终没能战胜药瘾。被关在家里一个月后,他要求朋友放他出门,对方不忍心看他继续难受下去,答应了。重获自由之后,陈猛直奔药店买右美沙芬,一次性吃了24片,“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吃,效果很快就上来了,人马上就舒服了。”
此后的十年间,他试着减药或戒药了很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其中坚持最久的一次是十个月。
像陈猛一样想要自救的药物成瘾者还有很多。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网络连接在一起,在标题为“戒XX第XX天”的帖子中以打卡形式记录戒药进展,互道加油,或是建立一个群聊,分享戒断经验,彼此监督。
在一个有60多位成员的微信戒药群中,搜索“戒”这个字,会弹出近900条聊天记录。群友们用昵称代指自己滥用的药,“512”是泰勒宁,右美沙芬简称“右美”或“美莎”,“复方”与“安分”指的分别是复方曲马多与氨酚曲马多。
尽管素未谋面、情况各异,群友们之间表现出了信任和团结。他们聊起自己如何沾染上药物,吃多了产生过哪些反应,停药后难受怎么办,该使用什么替代品来熬过戒断症状。每当有人想放弃,会有人鼓励他“坚持住”。面对在群里打广告的药贩子,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要求群主“踢人”。
李洋曾隐藏身份加入此类群聊,想帮助这些成瘾者。他是一位临床医生,读书时从事过药物研发,接触过药物精神研究、禁毒相关内容。
2020年起,李洋在知乎、贴吧、天涯论坛等平台,科普右美沙芬、曲马多等药物的设计思路、脑内作用与戒断方法。他解释隐藏职业的原因时说,“往往你说是做医生的,(他们)第一时间就是觉得防备,觉得你会不会举报我、你会不会报警。”
李洋能明显感觉到,不论是完全依靠个人自制力戒药,还是在朋友或网友的鼓励与监督下戒断,效果都不容乐观。
“在贴吧也好,在一些其他的网络渠道也好,你能看到很多人每天发帖,第一天戒了,第二天戒了,第三天没挺住又吃了”,在加了他微信的20多位右美沙芬成瘾者中,真正成功戒断的只有四五人,其余基本都复吃了。
通过自救的方式彻底戒掉右美沙芬并不容易。那么在戒瘾科专业医生的介入下,戒药的难度会有所降低吗?
在徐杰就职的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面对前来看病的右美沙芬滥用者,医生首先会根据DSM-5(美国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关于物质使用障碍的诊断标准,判断患者药物依赖的程度。11项症状中,若患者在12个月内表现出2至3项症状即为轻度成瘾,4至5项症状为中度,6项或更多症状为重度。
徐杰会建议成瘾程度相对严重的人住院治疗。如果患者未成年,他会要求家长一同入住,“家长不在的话,在没有医护陪同的情况下我们一般不允许他出病房,因为出了门后极有可能和外界有沟通有联系,我们会怕造成一些影响。”
徐杰所说的影响,指的是滥用不同药物的住院患者,可能会在交流后互相改变,进而接触新的药物。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患者们不会混住,出院时不能交换联系方式。同时,住院期间禁止使用电子产品,以免患者接触曾使其成瘾的社交圈。
治疗周期一般为1至3个月,包含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脱毒治疗阶段,帮助患者躯体上脱离对右美沙芬的依赖状态,消除或减少躯体戒断症状;第二阶段为康复阶段,通过心理老师的专业干预使患者减少对右美沙芬的精神依赖,控制心理渴求;第三阶段为回归社会阶段,目的是改变患者的生活方式,预防出院后复吃。
当患者体内的毒素排光、心理测试结果良好,同时通过主治医师、主管护士以及心理老师的三方评估,就可以判定他已经戒瘾成功,能够出院了。
遗憾的是,出院往往不是戒药的终点。自2016年11月至今,高新医院戒毒科接诊了近千位右美沙芬成瘾患者,其中有四五百人被收治入院,出院一年内超过80%的人再次滥用右美沙芬。“这个复吃率和海洛因都差不多,非常高。”徐杰称。
问题出在哪里?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成瘾研究与干预实践领域有五年经验的王娟认为,这首先与成瘾者的观念有关。
她曾和多位患者深度会谈,发现很多成瘾者尤其是年轻人,始终秉持着“吃药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的观点,不觉得滥用药物危害很大,“(出院时)他知道(吃药)是大人、医生、社会不允许的,但是他未必会对自身的行为有一些大的认识的变化。这是他们会复吃的原因之一。”
几年前,雷泽雨的哥哥无意中发现他在滥用右美沙芬,将他送去戒毒所呆了近两个月。期间他接受了脱毒和心理治疗,但每次都将心理医生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这次经历没有改变他对滥用药物的态度,离开戒毒所几天后,他就去熟悉的药店买了药。
王娟提到,从生理角度来说,药物会对人的神经系统产生影响,给人带来常规生活中难以获得的欣快感,“它在生活中是有功能的,服药者是喜欢那个功能,未必是执着于药物”,这也是无法成功戒药的原因。
在采访中,面对“你会担心或害怕副作用吗”这类问题,多位受访者表现出了不在意。
一位高一女生大约一年前开始滥用右美沙芬。第一次吃药前,她在贴吧看过有人说,“表弟一次嗑三四板,房间、酒吧什么(地方)都嗑,最近有次口吐白沫进医院了”。但这没有让她打消吃药的念头,“会担心啊,但是不在乎啊,我们这种人想的肯定是死就死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解释道,她的母亲在学习上一直对她管教颇严,在她看来,上学是痛苦的,日子是无趣的,结交的朋友大多不能交心,而右美沙芬就像乏味生活中的调料包,可以暂时带给她快乐。
这样的观念来自于成瘾者所处的环境。很多人滥用右美沙芬是为了逃避来自家庭、社交圈、学校或生活中的痛苦,也是希望通过吃药融入到特定圈子中。
徐杰所在的科室会强烈建议患者,出院后,要远离那个让他们滥用右美沙芬的环境。李洋也观察到,那四五个成功戒掉右美沙芬的人有一个共同点,都脱离了原来的社交圈子,开始了新生活。
2016年11月,高新医院戒毒科接诊了第一位右美沙芬成瘾患者,那是一位未成年人。此后五年里,前来戒右美沙芬的患者人数逐年上升,仅在2021年1月至9月间,就有至少300人。
2021年12月,国家药监局发布关于氢溴酸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由非处方药转换为处方药的公告,同时11种相关品种的药品被要求修订说明书中的安全性信息,包括删除“长期服用无成瘾性和耐受性”的表述、补充过量服用的不良反应等。
自此,来高新医院戒右美沙芬的人数有所下降。但很多人的滥用行为并没有受到影响,原因在于已是处方药的右美沙芬片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很好获取。
线上购买时,只需要填写姓名、身份证号、手机号、疾病史,在“咳嗽”“支气管炎”等疾病中选择一项,确认已确诊此疾病并使用过右美沙芬,就可以获得互联网医院开具的电子处方,再凭处方买药。对于熟练者来说,从选药、到问诊开方、到购药,花费不到五分钟时间。
今年秋天,小雅一次性在网上买了十盒右美沙芬,这显然超出了正常使用剂量,但操作时她没有受到任何限制。在一个有几十位右美沙芬滥用者聚集的QQ群里,成员们曾商量使用网上公布的逃犯的身份信息买药。
而在线下,并非每个药店都严格遵守着处方药的管理规定。陈猛十多年来一直在药店买右美沙芬,很多家药店的店员都认识他,同他形成了一种“我买你卖”的默契。过去一年里他去买药,没有一次被要求出具处方。
徐杰认为,右美沙芬的易获得性加剧了它被滥用的可能。一方面,这种药价格低廉,即便是青少年对它也有一定的购买力。另一方面,尽管单方制剂已列入处方药,但实际上它很容易便可以买到。对此,徐杰建议加强对右美沙芬的监管,“尤其是未成年人来买这个药物,一定要进行登记,同时限定买的盒数,不能说你想买10盒,那明显是异常的。”
徐杰的期待正在变成现实。今年12月起,国家对右美沙芬的管理进一步升级,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被列入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
管控越来越严格,滥用行为会就此告终吗?
在贴吧等网络平台,许多人正在讨论是否可以将愈美片、右美沙芬口服溶液、右美沙芬糖浆等药物当成替代品,还有一些人在兜售手头多余的片剂,甚至售卖所谓的“更上劲”的药。
吃药后,小雅会比平时更健谈、交流欲更强。为了避免在那时找不到人聊天,她试着寻找同类人。
小雅在微博上搜索关键词,看到了一个QQ群二维码。群名很隐晦,看不出和滥用药物有关,群里有60个成员,大多数是和小雅年龄相仿的女生。她们互相交流着滥用右美沙芬的经验,把滥用行为叫作od(overdose,即用药过量),亲昵地互称“老公”。她们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秘密空间,群公告里写,“禁止向外面散播群内消息,不然群会炸。”
在群里,小雅交到了一个朋友,有时她们会聊起身边的小事,有时会聊到吃药后看到的画面和发生的事,而后者是她无法告诉父母、室友和一些现实中的朋友的秘密。
类似的右美沙芬od群并不少见。在一个个私密的小圈子里,成员们分享着不能被其他人所知的感受与心事,在交换秘密的过程中获得陪伴与温暖。
王娟能够理解为什么有的右美沙芬滥用者会加入此类社群。在她看来,很多人在最需要成年人引导的年纪,得不到充分的情感支持与生活指导,因此会选择进入一个能为其提供情感慰藉的圈子,“比如说日常真实的生活中没有人关注我、觉得我重要,但是在那个圈子里他们夸奖我、接纳我、支持我,觉得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你说我愿不愿意去?”对于圈内人来说,圈子支撑着他们的自我发展,体现着个人价值,因此他们往往很难从中脱离。
群聊形式的od圈正在网络中悄悄生长,而这些年,也存在很多线下的滥用右美沙芬等药物的小团体。不止一位受访者提到,他们吃的第一片药是朋友给的,后来也曾和朋友一起吃药。
多年后,回忆起那些引导他接触联邦止咳露、曲马多和右美沙芬的人,陈猛觉得那不过是一群刚出社会的小毛头。但当年跟他们一起吃药、一起玩时,他有了一种被认同感。
年纪尚小时,陈猛就经历了父母离婚、母亲离家、父亲逝世,只能跟着爷爷及其他几位亲戚生活,成长过程中很少得到家人的关心与管教,由于家庭结构特殊,在学校里也被一些同学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初三下学期便辍学了。“很多滥用药物的人都是因为心里孤单,家庭给不到温暖,到了社会上面,认识到一些不好的人,误以为得到了温暖,然后就被带偏。”陈猛称。
从事心理咨询、成瘾研究与干预实践多年来,王娟发现,大部分人,尤其是未成年人之所以会滥用药物甚至是毒品,与家庭有不小的关系,“有的时候反映的问题其实是整个家庭系统的问题。”无论是缺少支持与管教,还是溺爱,抑或是对孩子过高的期待,都是不恰当的。当来自家庭的正确引导缺失,有人会试图用药物来应对或逃避生活中的问题,这一点在多位受访者的描述中得到了印证。
王娟呼吁父母关注孩子的情感需求,“在青少年阶段,成年人的引导非常重要,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教导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培养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生活态度,我觉得这是未成年人家长需要负起的一个责任。”
这几年,陈猛多次后悔滥用药物。如果从未吃药、坚持上学,也许他会成为医生。他的爷爷曾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从小他就立志学医。
今年10月上旬,陈猛再一次尝试戒药。10月19日中午,他控制不住地走进熟悉的药店,“拿四盒”,他对店员说,接着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可乐。
走在街上,他动作麻利地将24片右美沙芬掰到手心,沿途经过了一个垃圾桶,某一瞬间,“要不要丢掉12片”的念头冒出来,下一秒又消失了。他左瞄一眼右看一下,确认没人注意,随后将药啪一下全部扔进嘴里,用可乐送了下去。
吃完药后,陈猛心底的压力突然变小,“反正都吃了。”但后悔很快涌上心头,“坚持了那么多天,一下子又被你毁了。”
什么时候才能戒掉?这是一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小雅、雷泽雨、陈猛、何婧、李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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