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琳恩·蒂尔曼和她的新作《夕阳无限》。 (资料图/图)
每年诺贝尔奖颁奖季节,出版界都翘首以盼,指望押宝的某个作家得奖,带动作品大卖。现实却很残酷:近些年的获奖作家多冷门。就是赌对了,也难以形成洛阳纸贵的局面。某些诺奖作家的书,出版后加印很少,先前造的舆论不了了之,经济收益和营销投入也不成比例。大学、出版社为了宣传,重金请作家来,只是做回冤大头,给已获奖作家锦上添花。出版应该算是有点文化的产业了,不必搞成六合彩,经营全凭撞大运。
纯粹从出版热门图书的角度考虑,或者更简单粗暴地从码洋的角度考虑,我倒是觉得大量更接地气的图书值得引进。若出自情怀,希望引进新书,造福大众,也要出版人去慧眼独具,或是知人善用,发现新作家,发掘新作品。有些书或可以改变读者一生,而不是只是沦为附庸风雅的案头装饰。在这观念激荡的时代,还有更多的书可引进过来,开启思路,优化思维,提供新鲜视角。
我最近看到的这本《夕阳无限》(Mothercare)就是一本会让更多读者、甚至整个家庭受益的书。此书作者是是作家琳恩·蒂尔曼(Lynne Tillman)。蒂尔曼是奥尔巴尼大学创作教授和驻校作家,曾著有《鬼屋》(Haunted House)、《男人和鬼魂》(Men and Apparations)、《美国天才》等作品,和多部短篇小说集。她曾获古根海姆奖学金,以及2014年的全国书评界奖。
蒂尔曼作品多以谐趣幽默见长。这部《夕阳无限》,话题略有些沉重。它说的是老人的晚年关怀。书名本为mothercare,直译为母亲关怀,还和childcare(育儿)这个词相对。老年人到了最后,变得和小孩一样,要哄,要注意,要关心。孝父母如育儿。
作家的母亲活到了98岁。生命的最后的十几年,她一直被脑积水困扰。三姐妹一起用不同方式照顾。蒂尔曼自己出生于1947年,也非芳华年代了。书中写的是三个老姐妹,照顾另外一个老年人的故事。写得很简单,是一部短小的回忆录,也是感慨老人关怀的长篇散文。这种家长里短的写真描述,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随着生活和医疗条件的改善,进入老年社会的国家和地区越来越多。在美国,人们67岁才能退休,领社会保障金,当年政府打的小算盘,是人到这个年龄也活得差不多了,不用给钱了。谁知道人越活越长。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只是起步价。随着平均寿命的增长,动不动就有人说社会安全的资金枯竭了,又要印钱云云。很多人到了年龄照旧工作,不愿退休,原因不一而足,有的是担心收入不足,有的希望继续贡献,有的只是害怕孤独。
活得久,但是身体不行了,也是自己和家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首先要面对的是医疗问题。书中母亲的病,一开始家人以为是阿尔茨海默病,亦即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或认知障碍症。结果发现是脑子里积液难除。这种病在症状上,和阿尔茨海默类似,健忘到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了。这种脑积水的病,被正确诊断的比例只有两成。蒂尔曼姐妹在母亲有了正确诊断后,需安排插管导液治疗。那种导管还需经常维修。几经折腾维护好之后,母亲的病况稳定了下来,多活了十余年。
可是到了那种阶段之后,医疗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到了医院,家属总感觉医生对老人的态度不甚积极,但又难以抓到把柄。母亲有次被晾在走廊几个小时无人过问。当时她处在昏迷中,手却不断在空中做编织动作,其状荒诞而悲哀,却也能从中看出医疗系统的问题与低效。书中挖苦了部分医生,但是只保留了姓氏的首字母,仅供医生对号入座后良心不安用。医患矛盾,中外皆然。美国解决问题的渠道,不是家属去医院闹事,而是上法院告误诊。由于兴讼频繁,医生都得买误诊保险。最后价格转嫁到了别的患者身上,致使整个系统恶性循环,医疗费用日增。老年人口众多,但这种专科貌似绝望:治好了也管不了多久,治不好的,有时候搞不清是年龄原因去世,还是因病未得到及时医治死亡,医生搞不好还担责任。
再接着的问题是护理。三姐妹在不同地方,各有家庭和事业。作者由于是作家和老师,时间上更为灵活,也住得比较近,常成为默认的护理方。这中间自然就产生了一些家庭矛盾。作者写得符合众多家庭的现实。在照顾老年人的过程中,“一个家庭会面临各种各样以前从未遇到的问题,它们频繁出现,让人吃惊,让人困惑,而且错综复杂。”照顾老年人也会引爆家庭的问题,比如照顾不均,只是一个人在使劲,还有大家意见不一,都会导致冲突和怨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老年护理>的地形复杂,遍布陷阱,过去的炸弹也会不经意间引爆。”作者承认,一个成年人突然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另外一个成年人,包括擦洗,这是很多人不曾有的经历,是习得的技能,需要双方的磨合。作者后来又感叹,三姐妹目标一致,都还希望母亲的生活质量改进,所以还是劲往一处使,把大任扛了下来,一扛多年。
再接着的问题是护工。书中提到了老年护理的各种问题,但是很少提到缺钱,看来三姐妹和母亲的条件还不错,这就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他们请保姆护工,和诸多中国照顾老年的家庭一样。但是护工的管理也有自身的问题和挑战。有的很敷衍,有的甚至虐待老年人,或是不了解老人的境况,与之发生各种争执。作者甚至不小心请到了非法移民,面临法律上的风险。这中间的诸多问题,也能引起很多家庭的共鸣。
当然,老年护理中最大的变数,是老人自身的个性与习惯。讲究孝顺和外在面子的文化,让中国人不大容易放开了说自己家里人的问题。写自己的母亲时,多往好处写,往母爱的温馨上写。宋代程公许是大孝子,母亲去世后,找到了工作不去,而去“丁忧”。丁忧期满,得华阳尉小职。任后写诗:“冉冉岁云暮,齐邱促戍忙。倦凭南郭几,静寄赞公房。梦想蚕丝软,涎流蚁杓香。循陔归洁养,一笑乐哄堂。”当时金兵犯边,社会混乱,送走了母亲的程公许,不提照料的艰难,也不说丁忧导致的机会的流失,满脑子想的都是老母在堂时的温馨和快乐。而今也是一样,写父母多写喜不写忧,写光鲜不写挣扎。除了豆瓣上的文青之外,不少人写自己的家庭,喜欢把家族端着,把祖上捧着,在世家和名门的幻象中,收获羡慕和心理的满足。我还留意到有的文人一辈子靠祖先吃饭,成为著名的孙子。
老人照顾是无数家庭的现实,很奇怪为什么专门的书籍那么少。这本回忆录的声音独特,文字真切,是个可开先河的文体典范。美国人提到自己的家庭时,好的坏的都说,不藏着掖着。这是一种有趣的文化差异。这种差异的一方,是祖先崇拜的文化,另一方是用爱心说诚实话的犹太-基督教传统。万斯曾在《乡下人悲歌》中写母亲的吸毒。奥尼尔甚至把问题重重的家庭,以戏剧的方式,写进了《长日漫漫入夜行》的戏剧里。美国作家没有“死者为大”“为尊者讳”这些说法,对自己、对家人,有近乎残酷的诚实。
成年子女和母亲的关系是一个写不尽的富矿,在我看到的书中,写得最透彻的是谭恩美。这本书中母女关系也复杂而变化。书中说:“妈妈一辈子很自私,不爱别人,自从脑子坏掉之后,她开始爱我了。”我们的父母,若非李嘉诚默多克这号人物,他们多爱谁一点,谁会多分一些家产,否则的话,上了岁数,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可是我发现,即便上了岁数,人只要母亲在,就永远是小孩,永远还希望母亲多爱自己一点。你会发现,成年子女也在争宠,这既可爱也可笑。唯一和小孩不同的,是成年人可以通过反哺的爱,通过照顾和关心,改变父母的成见,获得父母的尊重,赢来人格上的平等与独立。
由于出生率的下降,走向未来的我们,将会面临越来越多老年化的问题。作者感慨:在美国的医疗系统内,从事老年病专科的医生也很少,大家更热衷于做“整形外科、妇产科、皮肤科”等。但是不管是美国的“婴儿潮”,还是中国的“银发”经济,老年都已经是大市场。美国从事老年病的专科医生少,但是围绕着老年人的产业十分发达,大学常开设老年学专业。在衣食住行诸多方面,都有针对老年人的专门领域,例如老人公寓,临终关怀医院。美国老年人也不全都是退休了坐邮轮满世界逛,在大学,我发现有的老年人到了八九十都还不肯“躺平”,或是在家含饴弄孙。如何提高老年人生活质量,包括他们的精神的物质的各种需要,是需要更多人去关注的问题。夕阳无限好的一代人,造就的是一个朝阳产业。
老年化的问题并不抽象,会落实在每个家庭里,具体到每个人生活上。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些问题都是我们绕不开的,也包括我们自己——我们都有老迈的那一天。“命运饶过谁?有志者它为你领跑,无志者它拖你向前。”这样的书能赋予一个人声音。当大家看到可以这么去思考并书写自己的家庭时,每个人都轻松很多。世上哪有“正常”的家庭,只是人们怀揣各自的问题,努力前行而已。这中间也有很多快乐、确幸和温馨。幸福不需要抹平问题才能实现。在人生赋予我们的诸多难处面前,和人人都在奔赴的死亡宿命里,被照顾得当的晚年,对照顾者也是和煦的阳光,哪怕它来自西沉的夕阳。
南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