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家哲
黄叶飘零的深秋,牵念最浓的时节。
刚刚与一位阔别十多年且远在武汉的朋友通完电话,满脑子都是青春时代亦真亦幻的画面与场景,就收到深圳某知名杂志社总编辑汪君的信息。他约我为广东京山联谊会会刊写一篇关于“人在旅途”的文章。说实在的,写旅途就要写故乡,而故乡对我来说,象是一把巨大的弦琴,一踏上它,就难免弹奏出忧伤的曲调。我怕笔下轻飘的文字,难以承托起太过凝重的情感。但老同学的面子不能驳,故乡的情义不能忘,但愿能够敷衍成篇,以求教于联谊会的各位乡亲。
也是深秋时节。《春天的故事》那悠扬婉转的旋律唱响神州大地,引领人们对南国的向往;而家庭地震的惊悚,更催我远走他乡。十三年前,已经人到中年的我,辞别了熟悉且热爱的岗位和故乡,背起行囊,孤身一人步上了南下打工的旅程。
说实话,当时的我,绝没有大侠出游的壮志豪情,没有剑气逼落漫天红叶,衣袂飘飘,身后有绝世佳人为之凝眸的意境。南下的脚步固然坚毅,然而初入广东时那心理的落差,心灵的寂寞,心境的迷茫,却是难以名状的。那一段经历会使我刻骨铭心。最初在广州,是一家民营化工企业的老板接纳了我,他是我的乡党,我中学时代最要好同学的弟弟,也是一位极富学者气质的儒商(后成为广州市著名民营企业家,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于一身的社会知名人士)。
为了安排好我,他确是颇费心思,让我担任总经理助理兼化工厂厂长。下海之前,我长期都做新闻和宣传教育方面的工作,对工业生产和经营可谓一窍不通,说是厂长,实际上是成天在厂区转悠转悠,对生产上的事插不上手,说不上话。有时候也帮忙跑跑政府职能部门,做些公关工作。说实在话,与其它打工一族比,我已经是够幸运的了,职位颇高且工作轻松,从工作到生活,都是倍受厚待的了。每到周末,老板的家就是我的家,有时他甚至亲自下厨做菜让我们几个“亲信”搓一顿。
这无疑在当时我灰暗心境里,涂上了一道温情的色彩。那时,企业正处于起步和发展阶段,老板还没有小汽车,他经常用摩托车搭着我出去办事。记得一次在从化遇雨,我们想在一家小店的屋檐下避雨,店主一定要我们买几包饼干才让避,我们真正体会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的人生况味!面对着冰冷的雨帘,他给我讲了创业之初的故事:为筹措办厂资金,一次他孤身到河南倒腾花生米,一天奔波下来,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被人当作盲流,他只得苦笑着自嘲,咱是“误入风尘”啰。
1993年的春节,羊城街头的红棉已经早早的吐蕊,檐边的雨燕开始温柔的呢喃,但绵绵的雨丝风片扑打在我的脸上,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临近年关,老板和打工仔们都放假回家了。我初到广州,不想回家,老板就关照留守企业的朱君,让他照料我过好年。除夕之夜,朱君和他那位萍水相逢且身世沧桑的女友邀我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那晚,我们三个人竟喝掉了四支高度白酒。朱君是一位来自西安学飞机制造的大学生,人生的际遇让我们敞开心屝,无话不说,他将自己人生的追求,事业的挫折,生活的苦闷,未来的迷茫化作满腔苦水,伴着八分酒意,向我一吐为快。我的心温也降到了人生的最低点。
不是吗?自己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对上要尽孝,对下要尽责,事业中落,前程未卜,纵使行走江湖,岂能一走了之?是夜,繁华的广州万家灯火,霓虹灿烂;千门万户,举杯同庆。当时正播放一个台湾电视连续剧,记得插曲中有这样的歌词:“曾经有一种徘徊复徘徊,孔雀东南飞,飞不出沉重的悲哀;曾经有一种无奈又无奈,红豆生南国,寄不到相思的情怀……”这不正是我们几个沦落闹市的失意之人落寞心境的真实写照吗?!
在下海的日子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心绪不宁,就是常常感到自己“游泳”的能力太差,更不知道哪里才是彼岸?后来,在老家京山干新闻的同行杨君、喻君也相继来到广州。记得当时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怎么都要招待吃餐饭吧。那天,我兜里只有50元钱,在广州市50元宴客,现在听起来可能是个笑话,但当时我确实做到了。我们来到广州郊区元岗的一家火锅店,叫了一个30元的火锅,20元买啤酒,虽说吃得有些寒酸,但气氛还是令人动容的。
每当休息时,我们喜欢到华南植物园去逗留。我印象最深的好象是那种南方独有的如鼓如琴的蛙声,它雄浑嘹亮,象是海之波涛,时时拍打着我的心岸,催我思量:未来的岁月如何蹉跎?在广州的日子只有半年,但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永远不可磨灭的。而最使我难以忘怀是那位亲如兄弟的老板,以及在那段心如乱麻的日子里,他带给我的乡情,友情和那商海中弥足珍贵的人情。
1993年仲夏,我来到被称为珠三角西岸的侨乡江门市。当时,在上海进修新闻时的一位同学写信给我,邀我加盟他担任老总的报社。重操旧业,做自己熟悉的工作,虽然辛苦,心情还是舒畅了许多。相对珠三角而言,江门还是一个经济文化次发达地区,且是一个粤语方言区。
我的同学告诉我,要想在此立足,要靠真才实学。有人知道我在内地做过宣传工作,就在一个会议上说,我们报社前年也来过一位宣传部长,没有什么“料”,就被我们“炒了”!我想,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于是,我认真学习和研究广东各地级市的报纸,了解他们的办报风格和规律,并且认真采写和编辑好每一篇新闻稿。几个月下来,从消息到通讯,从图片到言论,“十八般武艺”我都抡了一番,业务能力基本上得到了认可。我这个做过总编的人再做记者,不仅工作得心应手,而且无官一身轻,每当写完稿件,就与同事朋友饮酒品茶,海阔天空,也算得上快意人生了。
也有十分郁闷和气愤的时候。记得有一位所谓资深报人,实际上是公认的“草包”,好多年轻人对其作为是敢怒不敢言。一次,他在一个规模不小的宴会上,居然无端嘲弄我和另一位同事,我一时怒起就将一杯白酒泼在了他脸上。突显我个性。另一事件是在一次公安系统的会议上采访,一位颇有头面的公安朋友酒后同我开玩笑,或许是酒后无德,亦或是骨子里排外,竟以一段严重侮辱外来人的顺口溜相戏弄。我当即就扭着他的制服衣领,当着他许多部下的面就要扇他的耳光,后经多位领导劝阻才平息下来。事后,这位朋友还是向我道了歉。经过这几次事情,他们对我这个“湖北佬”还真是刮目相看了。
本人以笔耕为生计,不嗜烟,却喜酒(几次病后就基本不饮了),酒量虽不大,酒风还算正。记得初到市政府时,我陪领导同某集团公司几位老总吃饭,一位老总最初说他不能喝酒,却等我已成醉态时,将我一举击败。此后,那位老总总是躲着我,因为我俩见一次斗一次,每次君必醉。
有人说,广东人重金钱,轻人情,我看不尽然。南国十余年,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一批有情有义的朋友,正所谓人生无退路,红尘有真情。十多年前,我报道了一起经济活动中的侵权行为,通过舆论监督为某水产养殖公司挽回了经济损失。这本是我的工作职责,但事情过去了十多年,这家公司的老总至今还惦记着我。每年,他都要来看看我,有时还带些水产品来。我说,不必这样了。他总是说,我们相识是缘分呵。
还有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曾担任市委领导,后因祸降职退休的谭君。在一次抗洪救灾的报道中,我认识了他。他虽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学者型领导,但工作作风却是雷厉风行,果敢干练。他在看了我的几篇文章后,就决定调我到他所辖的市委宣传部。说实在的,本人自从南下,无心仕途,调令到了两个月我都不去,后经他亲自做工作,也就听天由命了。在宣传部工作仅一年,因他改任市政府领导,我又被调到市政府办公室,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这多年,本人在事业上虽毫无建树,但一颗感恩之心岂能丢失?十年的小公务员生涯,年复一年,秉烛伏案,攀文山,游会海,消磨掉的不仅是我的岁月和年华,还有那不甘人后的壮怀和锐气。
人在旅途,难以免俗。特别是置身于繁华喧闹的南国,日新月异的南国,灯红酒绿的南国,令人沉醉的南国。十年一梦,谁人评说?当自己进入人生的晚秋,看漫天飞霞,万木萧萧。
回望故乡,常常自省:当你坐着轿车,碾着滚滚红尘,穿行在繁华闹市的时候,你还能欣赏到那骑着牧牛,看袅袅炊烟融入落霞余晖的美景吗?当你坐在星级酒店里,为了利益的应酬而豪饮着名牌洋酒时,你还能品味出离家前的那个晚上,乡亲们为你举杯送行时家乡米酒的香醇吗?当你在迷幻的夜灯下倚红搂翠,轻歌曼舞时,你还能挥洒出学生时代围着篝火,歌唱生活,畅想未来的青春激情吗?当你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红颜知己的时候,你还能寻找到当年站在小河边痴痴等待的那个小芳吗?
以此感悟作为拙作的结束语,与各位同闯南国的老乡共勉。
本文作者涂家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