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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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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滚滚•我唱山歌给党听》连载1 董仁亲


心中无“我”,我为人人。“我”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动力,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但“我”也是新旧社会的乱源。民族中兴的发展历史无不铭刻着时代的印记。“我”见证着她的襁褓初生与阵痛裂变。


——— 作者题记


回首九旬风雨路人生百态入画图

刘守家

(此文为《生命的旋律》序言,现作本文集代序)


董仁亲的回忆录《生命的旋律——我的人生漫长旅程》即将面世,欣慰之余,我内心着实为之高兴。这位年近九旬老人的人生之旅终于付诸文字,他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为自己画出一个圆满的句号,描绘了一抹亮丽的夕阳晚景。

明末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在《又酬傅处士次韵》一诗中写有这样两句,“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我很喜欢这两句诗,它将老年晚景充满活力的意境抒写得极为壮美。试想,黄昏将至,壮心不已的苍龙,仍要耕云播雨;暮春时节,根深叶茂的老树,还那么热烈地花开满枝。诗中,作者向友人抒发自己“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志向,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以“苍龙”、“老树”为喻,说明自己虽已年老,但光复大明之志仍耿耿于胸,未曾衰竭。一个人,老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萎靡,意志颓丧。前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照一般人想来,那就是进入了“无所作为”的人生之旅的尽头了。但事实上,许多老年人却在耄耋之年做出非凡的事业。董仁亲老人即是一例。他虽年近九旬,但回望漫长的人生路,却觉得无愧无悔。

在这里,我将董仁亲称为“革命奉献老人”,其实是有缘由的。他在这部回忆录开篇的“作者题记”中说:“‘我’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动力,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但‘我’也是新旧社会的乱源。民族中兴的发展历史无不铭刻着时代的印记。‘我’见证着她的襁褓初生与阵痛裂变。”他在此剖析了“人”这个社会的最基本细胞,精辟地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但就是在几十年人性复杂纠结的漩涡里,他仍坚守人的初心与本色,以奉献社会、奉献他人为己任,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吃进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鞠躬尽瘁,无怨无悔。这样的一位老党员、老干部、老企业家,称之为“革命奉献老人”,不是实至名归么?

此前,我与董仁亲并不相熟。是通过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理事文溪音推荐介绍,有了初许了解,并将他的长篇纪实文学《红尘滚滚》连载《中国纪实》季刊。作品是作者的一面“反射镜”,通过视目,更加知晓董老。我于2020年国庆假期奔赴海南三亚拜访这位革命老人,经过长谈,更深刻的认识到在漫长岁月走过来的人生旅程的董仁亲这位“革命奉献老人”。他是江苏海门人,曾任江苏省委委员、海门县委副书记、南通地委副书记。曾出席全国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全国文教先进代表大会,中国共产党九届、十届、十一届代表大会。著有传记《昨日梦影》(第一部),并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我还了解到,他不仅多年投身政界,主政一方,成就显著,而且于商业经营也颇有建树,所主持的项目,其规模、其效益、其影响力,都令人刮目相看。可这些成就都是通过一番番艰辛努力、心灵历练所取得,清代学者王国维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三种人生境界,他一一备尝。对董老其人,我更敬佩他的奉献精神,无论这官为民,也无论从政从商,他都堪称典范。

董仁亲的思想根基与他的出身密切相关。他的早年生活境遇可谓不堪回首。那时的他,与乡亲们一样,为了活命,常常不得已摘来果实充饥,甚而至于吃糠咽菜,以维持生命。有时,养父看到他肚子饿得疼痛,就下海捕鱼做鱼油汤喂他。此后他又过上逃亡流浪日子。

“雄鸡一声天下白”,新中国成立了,风雨如晦的日子过去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就此结束。面对焕然一新的新中国,董仁亲的心里萌生出许多美好的梦想。伴随着东方破晓,“人生”,这个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无比沉重的字眼,又一次横亘在他的心头,时时敲打着他的神经,烧灼着他年轻而不羁的血管。新中国,成为他生活的一种动力,一种象征,一种图腾。他活在弃旧图新的时代里,活在改天换地的画卷里,活在一代又一代人为之憧憬、为之奋斗的激情里。多少年来,歌与哭,爱与恨,生与死,高贵与卑微,显赫与平凡,在他年轻的人生旅程上重叠、闪回、隐现、定格。他设想,从此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获取下幸福与新生,塑造出一个不同以往的“新我”。董仁亲的心头,与年轻的共和国一道,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热火。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社会的阴暗面在他心里投下不能抹去的阴影。重新回到万家乐园却找不到家人,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的是什么?“一个长相怪似鳄鱼头、身材胖大的男子,身穿中山装制服,一支匣子炮枪斜挂在腰间。他原是区长,已提拔做了政委。深秋的寒风嗖嗖地吹,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从沙尘道上远去的区政委,他原像一条蚯蚓,如今修成了一条龙。”如此恶人怎能成为新生活的主宰者?董仁亲的一颗火热的心为之黯然——新的社会,新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阳光明媚,万事如意。即便如此,也不能畏缩;他百感交集的情怀里,同时升腾起一种近乎悲壮的梦想——要把千疮百孔的家乡建设成繁荣兴旺的天堂。年轻的他未曾预料,生活的风雨有时是那样急骤,人生的道路往往又是那么漫长。万家乐园还有魔鬼般身影在游荡,要想开拓新的生活何其艰难。面对新旧势力交织的现实,董仁亲常常陷入迷惘与痛苦之中。一次次的茫然,一次次的面对绝望。“艰难困苦,玉汝成”,生活的艰难磨砺着他的心灵,也淬炼着他的革命信念。

土地改革运动如疾风暴雨般袭来。这是万家乐园人的大事。乡里聘董仁亲任土改工作分田队的队长,他手拿丈量土地的竹杆尺,却不为自家谋私利。结果,他家分了废田,别人家分得了好田。人们都表扬他秉公办事。那一刻,他想的是:如果自己手握了权谋取私利,做出越轨的事,会很后悔,也违背了养父的教养,违反了党和政府纪律法规。分上这片不长庄稼的咸水地,其实董仁亲也担心日后的生活,养父说,只要改变它的低下地势,也会变成良田的。但填土造田要花三千个劳动日,八年时间才能填平!肥泥是从三里路外运的,妈妈和养父这对已过五十的夫妇,天天进进出出从芦林向咸水池搬土。日出而作,日落收工,雨日身披防雨蓑衣,小车嘎吱嘎吱响彻在雨空中。而土改工作队里有很多事,董仁亲须天天去上班,无法帮家里造田。在他心里,集体利益是第一位的,革命工作大于个人家事。

除了朴素的阶级感情之外,董仁亲的思想品格还来源于学习。他有一本毛主席书——《为人民服务》单行本。这本书他早就读过,毛主席关于“为人民服务”的教导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他懂得了,要将人民胸中装,要做到“我为人人”。明白了人活着要为他人,忘记自己,像牛一样,吃进的是草,产出的是奶。他还进一步认识到,“我为人人”和“人人为我”是一对矛盾,没有调和的余地。先为人民,后为自己,两者不可共存。无“我”是新社会的普遍的世界观。不仅学习,更要践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崇拜无“我”,同时也是无“我”理念的实践者。

这些行为和思想,无不体现了董仁亲的一种奉献精神。可以看出,董仁亲在新的生活中,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和理想。对他来说,活着就要为他人做奉献,就要承当一种责任。正是这种奉献精神和责任心的内在驱使,他的精神世界才能极度充实。这是一种人生观在闪光,此种境界非“无我”之人不可做到。而且,我敢断定,董仁亲所做所思绝不是故作矫情,乃是本色流露,且那本色又是那么质朴,那么自然,如古人形容的那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像荷花一样的“出淤泥而不染”,卓然独立于清水之上,凸现出非同寻常的内在品格。我很惊讶,年轻时的董仁亲,心灵就已越过了世俗道德的峰峦,在一个更为高远的天地里徜徉。

作为一个作家,我格外注重一个人的精神气质,以及他身上蕴含的某种哲理性的思想。也因此,董仁亲其人深深地吸引了我。在他身上,我发现了一些像海边贝壳一样既密集又闪闪发光的思想,可谓“人海拾贝”,叫我很是惊喜。同时我又颇感意外:那么一个身躯柔弱的人,何以像一个满腹经纶的思想者,在人生的每一关头都可在言行举止之中散发出异样的思想之光?他的人生就鲜活地展现在这部回忆录中,那些思想的光影就在那一页页的文字里隐现着。我从中读到了“奉献”二字。有人说:“奉献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所以,董仁亲是一个拥有幸福的人,而此刻的我,也被他人生中充满理想与激情的精神世界深深地感动了。

董仁亲也曾做过工人。彼时,华东建筑工程公司来县城招收新工人。他及他的同乡进入华东工程公司。继而被调到沪东造船厂,再被调往浦东船舶修造厂。他与千百万工人兄弟一起,拉开了建设新上海的序幕。不幸的是,后来他得了痨病。众所周知,那时候的痨病就意味着绝症,活着进医院,死了出太平间。但他“死”病不死,被认为是奇事奇人。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从死神手中逃出,新的生活又开始了。此刻,他的家乡万家乐园已有了新名——中兴村,并且,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农业合作化运动以星火燎原之势正改变着中国农村。他望着家乡田野上散落着稀稀拉拉的农田人,决心要在中兴干一辈子,尽自己之能,帮父母兄弟出一把力。在这种思想主导下,他毅然决然向华东建筑工程公司打了退职报告。恰好县委县政府看到土地抛荒,组织各乡各村开展互助组,他便积极响应参加,并任互助组组长。之后,成立合作社,二十二户一致举手表决通过,选举董仁亲为社长。由于业绩显著,他又被批准出任友得乡副乡长。友得乡与民东乡两乡合并后,他担任区委委员兼任民东乡乡长,列入国家干部名册。“千淘万漉虽辛苦,披尽黄沙始到金”,他的人生正进入“上升通道”。这一时期,他心中时刻牢记毛主席所说的,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暗自叮嘱自己要心中无“我”,做到“我为人人”。他不忘自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中兴人的公仆。他的根仍扎在中兴的土地上。由于他的努力,中兴村成为全省生产先进典型。他的奉献精神再次得到认可。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之后,中兴村像全国各地一样,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机。八十年代初始,中兴村筹建钢厂事宜摆上议事日程,董仁亲与班子成员商定方案,村民先后合伙开办了棒材厂、铜管厂、螺丝厂及制塑厂等,虽然规模不大,但村民实实在在得到了效益。此后,在钢厂的影响下,又成立了新的合伙企业,如机器制造厂、金属压延厂、电筒厂、铜带厂及电熨斗厂等。尤其是铜厂的投产,带动了铜制新产品的问世。其中,铜电筒厂生产的铜电筒,成为销往全国各大商场的热销产品。至二OOO年,中兴村国民产值超过一万美元,成为中国第一富村。中兴的发展成为全国农村改革的样板,是党的政策结下的丰硕成果。当然,这些辉煌成就浸透着董仁亲的汗水和心血,也浸透着他的奉献精神。董仁亲认为,天下为公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也是最高要求,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为公多一点,社会主义发展就快一点。按照党的要求,应以私促公,逐步扩大“公”的思想。他也正为自己这一理念而身体力行。

没过多久,省委做出决定,让他到地委工作,担任地委副书记。

然而,与世俗观念截然相反的是,董仁亲不想做官!这在世人眼里,可是一件“怪哉”之事。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按他的说法,就想为家乡中兴做奉献。所以,上任不久,他就申请辞去地委副书记职务,回到中兴打算落脚生根,长期工作。中兴是他出生并工作过的地方,他对中兴有种解不开的情结,同时,对在中兴的方方面面工作也驾轻就熟。中兴当时是农林牧副渔大队队核算制。把单一的农业改成农工商全面发展,董仁亲依照三中全会改革精神,提出实践方案,按劳付酬加资本分红。接下来,他改组罐头厂,铸钢厂、铜带厂和包产到户经营者,组成股份公司。这是一次解放思想的大胆尝试。这一资本分红方式,引发全国商界、科技界乃至学术界的极大关注,村外来厂职工也纷纷投资,资金像小河流水缓缓不断流入中兴,改变了中兴原来单一的农业经济结构。江畔小村变成了“江北宝钢”,成了不锈钢管行业的领头羊,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不锈钢管龙头企业——“村城管都”。“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样辉煌的成就,该浸透了董仁亲多少心血!

董仁亲的商业才干崭露头角,而他的思想品格由此更为人所瞩目。我们今天解读他那一时期的行止,也许更应该从精神世界的窗口去审视他这个人的整体价值。他谈泊功名利禄,也远不是个完美的人,但他是个真诚的人,为他人,为家乡,为这个社会,他敞开心扉,赤诚以待。相比我们今天这些活在“小我”螺蛳壳里的人,他那个“真我王国”显得是那样难能可贵。在这里,有句话我觉得该说,那就是,今天的某些“先生”们,应当好好读一读董仁亲的这部回忆录,应当好好看一看他这一生是怎么个“活法儿”。我认识董仁亲很晚,他已是年近九旬的年迈之人,可是,那双眼睛依然不同于常人,我看得出,他不大去关注世俗的喧嚣,目光总像是抬得很平直,超越眼前的功利得失,眺望遥远处那些沾染着理想色彩的意境悠远的所在。古语说,“居高声自远”,有此胸怀、境界,自然会有那些令人敬佩的种种行为。

翻阅董仁亲回忆录,我的心灵不时地受到触动。这么一个无私奉献的人,这么一个具有情怀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经济社会中,多么可敬!你看他对故乡中兴的那份深情,一直热辣辣地跳动在他的心里,不管他走多远,故乡的风景在他眼里永远是最美的风景,乡情已然融人他的生命中和他的血管里。他对家乡的那份爱,不是无病呻吟,故作姿态,是儿女对母亲的那种热爱。

但是家乡又有董仁亲痛楚的记忆——经历一系列波折,他爱痛交加,决意离开他为之奉献、为之依恋、又为之伤心的中兴。故乡的种种变故叫他隐隐作痛,他全副身心建设家乡的同时,也体味了世态炎凉。某些人的处心积虑,某些人的非分觊觎,都给生活蒙上了一层欲说还休又无可奈何的情味。金钱、利益、亲情、乡情的跌宕与迷失,无不彰显着人性的本色——有时闪动着美好的人性之光,有时也夹杂着卑琐的人生欲念。利益面前,每一个人都可从中照出一个“真我”来。而那些卑微的人性,也恰好切中当代人最脆弱的神经——活着就好,哪怕是猥猥琐琐地赖活着。这叫崇尚“我为人人”的董仁亲迷茫而惶惑。他能理解某些人的欲念,从某种意义上说,活着是很难的,有时为一个“活”字,就非得有年深月久的熬炼不可。为了一些卑微的利益而活着,甚而如斗鸡般的勾心斗角,那是平庸的人生,食的是人间烟火,恋的是灶上油盐,结的是草芥恩怨,争的是鸡虫得失。那样活着,虽可理解,但却为董仁亲所不齿。他对这些生活的灰色一面看得多了,不免心生退意。毕竟,他也并非圣贤。他的那颗心,爱的同时也在疼痛,悲壮之余也在流血。

从董仁亲对他人对社会对事业的奋身不顾,我想到了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的幸福与美好,不畏强暴,冒着危险给人类盗来天火,并传授各种技艺,帮助人类创造文明,被宙斯发现后钉在高加索悬崖上,命神鹰啄食他的肝脏。爱神维纳斯联合众神杀死神鹰,砸断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并最终推翻了宙斯的残暴统治,建立了美满的大同世界。我忽而觉得,董仁亲多么像这则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

通览董仁亲风风雨雨的一生,我特别能体会他含泪离开中兴村的那一刻心境。那是怎样的一种五味杂陈呵。他为之无私付出,为之尽心竭力,为之不计晨昏,为之悲喜歌哭……可临到最后,只能选择无奈离开!这是与年轻时代情味不同的一次背井离乡。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辛酸苦辣。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在他的笔下,我仿佛看到他携妻离开中兴、远赴三亚定居时眼中充盈的泪水。他在回忆录中痛苦地写道,“故乡,别了!这晚我一夜未眠。写离别留言。我拿起笔,手在发抖,一肚苦水像江水奔流倾泻”,那么,他写了什么呢?听听吧——“老牛梦甜五十载,敢饮鸩血战犹酣。”“山重水复疑无路,铁骨铮铮露峥嵘。”他在回望自己的五十载奉献生涯,他在检视自己大半生迷茫、抗争与奋斗。这是一位多么令人尊敬的“奉献老人”!对比现实社会中的一些活得舒坦、自在的“老好人”,董仁亲的刚直不阿、剖肝沥胆,不禁令人感慨多多。毋庸讳言,我们这个社会,有那么多的善于明哲保身之人,有那么多的精于韬光养晦之人,有那么多的城府深深、凡事喜欢保持缄默或退避三舍之人,君不见,“难得糊涂”不是被许多人书成条幅,作为人生“座右铭”,高悬于白壁之上吗?是的,这也正是我们这个社会痛点所在。我因此想起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两句诗,这两句诗才应当作为我们今天的“座右铭”,书之尺幅,悬之白壁,以为警策啊。董仁亲这位“革命奉献老人”值得我们引为楷模的地方当然不止这些,而是多方面、全方位的。这也正是他的回忆录面世的意义所在。

其实,以个人回忆录的方式展示真实的社会现实,袒露人性中阴暗的一面,也是需要点勇气的。这里面涉及亲情、友情、乡情,也涉及方方面面的人,内中不乏显赫一方的“大款”、“权贵”。我以为董仁亲秉持良知,出以公心,敢于直言,其可贵之处正在于有一种实事求是的勇气。他不选择“聪明人”的“顺应潮流”处世之道,也不愿意“闭上眼睛”颐养天年,这就让人感受到可贵的良知与党性。谁说我们的社会缺失了“脊梁”?从董仁亲身上,我们有理由坚信“人间正道是沧桑”……

董仁亲不是没有过人生的“高光时刻”。回忆录中提到他1969年在南京开会时的一段时光。那是党的九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前,江苏省出席代表在3月初到南京中山陵招待所报到。许世友为江苏代表团团长——那可是万众瞩目的党代会啊。若干年后,当他被迫离乡远走、卜居三亚,其人生落差该是多么令人唏嘘。可是,董仁亲不悔。不悔,是因为奋斗过。在奋斗之中,他看了乡亲们眼中渴求幸福的目光,那些期待的的眼神,深深地刻入他的记忆的年轮。岁月走过了一轮又一轮,季节重复了一回又一回,消逝的光阴幻化成散落一地的碎片,如秋日梧桐铺满一地落叶,似乎每一片都平淡无奇,但俯身拾起,那里清晰地刻录着岁月的痕迹。他最欣慰的时刻,莫过于看着乡亲们收获后满足而喜悦的笑脸,最难以忘怀的时刻,莫过于在自己困顿之时得到乡亲们的一声声安慰。人生在世,“奉献”与“奋斗”,可以叫人无愧此生。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理应无怨无悔地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人生是一个大课题,怎样才能充实地走完这段历程,值得每个人思考,是碌碌无为,虚度韶华?还是脚踏实地,拼搏奋斗?一切的一切都是由自己决定。不要为过往的荣光迷住双眼,不要为诱人的名利绊住双脚。光阴何其短暂,何其宝贵,当人们还没省悟过来之时,时间老人早已蹒跚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生巷口。倘若不抓紧时间,奉献进取,拼搏出属于自己的璀璨人生,那么将会是一个既可悲又可怜的人。因为你的人生画卷是如此得空白,如此缺乏光彩。董仁亲以其行动告诉我们:他并不伟大,但却拥有一颗崇尚伟大、追求伟大的心,在坎坷的人生旅程上,在无数的奔波劳顿里,他将希望的种子沿途播撒,用辛勤的汗水默默滋润。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多少回春夏秋冬流逝,樱桃红了,芭蕉绿了,秋叶飘零,白雪纷飞,而他依然奔忙如初。当逝去的流年将鬓角青丝染成白发,静静地目送夕阳西沉,在无限美妙的黄昏,他可以笑傲众生,欣慰地说:我曾经奋斗过,奉献过,今生足矣!他曾写有一首《念奴娇·重上五指山》,词中,他说道,“心竞银河,胸装乾坤,谱舜天尧境”。这也道出了董老异于常人的人生境界。他心胸旷达,随遇而安,视三亚为第二故乡,并充满辩证意味地说,落户三亚是因祸得福。在三亚是一身轻装的自由人,早迎朝霞晚送落日,但与我的心绪是有矛盾的……三亚人得知革命奉献老人——董仁亲的事迹既心爱又关照。这矛盾恐怕终生难释。他的心依旧在挂念着故乡中兴。时光飞逝,十八年过去,中兴钢厂被腐权联合造假贱价拍卖,村民因失厂失地又失财失收,只几年间昔日首屈一指的省市样板富裕村,变成了每年要靠政府救济的贫困村。“贫困村”三个字在市府帮村脱贫的名册中赫然在列。这三个字像针刺一样扎在他心上,须知,中兴的大地上倾注了他多少心血和情感!“网战”的对垒,媒体舆情的监督,又一次把江海腐官顶到了风口浪尖。中兴股东维权,增添变数。他很悲哀,彻夜难眠。就在此刻,他两腿麻痹,言语不清——突犯脑梗!脑梗差点让他成为植物人,但脑子还清醒,两手没有废,他没有自暴自弃,毅然决定拟写状书,改变自己枯寂的病榻生活,为中兴再献余热。有知情者笑他,他一笑置之,并吟诗明志——“折舟沉畔千帆竞,病佬前头万木春。”中兴800股东们的维权叫他忘记病痛,忘记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他时刻记得自己是中兴三个公司的创办者,在底层民众维权的艰辛时刻,不能缺席。

当这位年高体弱的老人在家乡人民需要的时刻登高一呼,其形象便具有了“遗世而独立”的意味,敢恨敢怒,敢仗义犯颜,敢直面世间不公之事,乃至于殒身不恤。这样的姿态,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斗士”了,而俨然成为了呼啸前行的“战士”。那份赤诚与胆魄,更无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圣称号。人生至如此境界,又有几人?人生是美丽的,创造人生的人是可敬的。经历那么多风和雨,看过那么多苦与难,我们的生活才富有斑斓的诗意,我们芸芸众生的眼睛里才闪动着希望的光彩。有创造生活的人在,生活就永远那么美好。让进击的脚步和美丽的人生永远伴随我们吧,与每一个日子同在,与每一寸土地同在,与时代的每一声前进的脚步同在……

董仁亲七十一岁那年,中兴钢厂被拍卖。他寂寞而无助地离开江海故乡,出走三亚。但他并未消沉,更未颓丧。他说过,牛是耕田的,牛最痛苦的是失田,有田耕,牛就快乐。将董仁亲喻牛,再恰当不过。在中国文化中,牛是吃苦的符号民,是任劳任怨的代名词。它的勤勤恳恳、不辞劳苦、埋头苦干的精神为世人所赞赏,历代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歌颂牛的诗篇。宋代诗人孔平仲曾写有一首咏牛诗,“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董仁亲正是在用他的全副心力为中兴人了却“耕耘债”。宋朝宰相李纲在《病牛》诗中吟咏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原众生皆得饱,不辞赢病卧残阳。”这后两句,可概括董老几十载奉献他人、奉献社会的劳顿生涯。而他的嫉恶如仇、甘于奉献,又恰似鲁迅的那两句诗所形容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郭沫若在他的《水牛歌》中高度赞美牛,他说,“花有国花,人有国手,你是中国国兽,兽中泰斗。”其赞誉之高,甚于百兽之王猛虎。将现代诗人臧克家那首脍炙人口的咏牛诗,呈现给董老,更是无比贴切:“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著名画家李可染也曾在他画牛的题跋中写道,“给予人者多,取与人者寡,其为牛乎!”把这些赞辞移用到“革命奉献老人”董仁亲身上,毫不为过。正是这位辛苦耕耘的“老黄牛”,晚年时尚以残年余力,在三亚二次创业,为风雨飘摇的家乡企业施以援手。中兴特钢是国际名企,不锈钢管已远销世界各地,他在三亚建神兮国际配送公司,在海口港洋浦设建销售配点仓库。他是中兴钢厂的创办人,曾动员中兴村民把钱投资办钢厂,现在钢厂被镇官拍卖,村里股民维权无钱,理应承担责任帮助他们。

二O一九年末,老家法院重审一案传来消息——确认董仁亲是三企业公司股东!颠覆了错判董仁亲不是三企业公司股东的冤案。至此,他成了民告官合法主体者。股东身份确认,喜从天降,但接下来的路还很艰难、很漫长,要想真正获得维权胜诉,也许还得回到原点,从头开始……

但,这又何妨?他已看惯人生风雨、世事阴晴。让我们与董老一起读读苏轼这首《定风波》吧,也许从中能够体会到丰富的人生况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无须去理会那穿林打叶的雨声,何妨放开喉咙吟咏长啸,从容而行。这是一种虽处逆境屡遭挫折而不畏惧不颓丧的倔强性格和旷达胸怀。“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风雨中有从容,在逆境中存希望,在动荡中仍淡定。这不是董老一生的真切写照吗?苏轼的彻悟人生之语,恰好可为董老笑对人生、宠辱不惊的佐证。我以为,人生应该是由两部分所构成,其中一小半是欢乐,大半则是辛酸。生活中,那些号称幸福的人无疑都很聪明,他们是将辛酸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然而埋藏起来并不等于不存在,他们沧桑的面容,他们眼角眉梢之际的皱纹,他们无可奈何的叹息,会将辛酸表露无遗。当然,那些自认为痛苦的人,如果换一种心态去看生活,也许能发现许多散落在身边的欢乐。董老在这部回忆录中,对自己的人生快意与辉煌并不作廉价的赞美,也不违心地掩饰痛苦与挫折,他将属于人生的一切——歌哭笑骂,生老病死,毫无保留地抖落出来,并予以充满激情地叩问和冷峻犀利地剖析,足以叫读者的心灵无处躲藏。他以自己的一生际遇告诉我们,命运就操在自己手里,欢乐与辛酸,卑微与崇高,也是可以自己选择的。人生如秋千,就这么一悠一荡、一起一落,一辈子就过去了,可紧要关头,却要把持自己,选择好人生路径,护持住精神操守。

董仁亲的一生的确很漫长。他最艰难时刻是在中兴。他是中兴三个民营公司的创建人。从某种角度说,他与村民二十二年汗水白流了;但从另一角度说,他和他们为建设社会主义和奉献中兴的无私功绩,无法抹杀,历史将永记这一切。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替代黑暗,像地球绕太阳公转,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纵览董仁亲的洋洋洒洒20余万字书稿,浸透着作者心血语情。命运之神将他这个难以维生的襁褓中的婴儿被遗弃在荒凉的芦苇丛中。苍天有眼,人间有情,一位贫苦善良的农夫将他收养,尽心百般照顾并给予言传身教,从幼稚孩童抚养到聪伶的少年,在党组织关爱教导下成为优秀青年,入团入党,展露天赋才华,从初级合作社开始到乡、县、地委担任领导干部,尤其是改革开放伟大变改时期,他是位迎风劈浪的弄潮儿,官任一方,为民造福,荣誉光环,耀眼夺目。

董仁亲抚摸心中的印迹,仰望辽阔天空,长叹不已,将朴素的阶级感情跃升为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昭示着有我、“无我”的生命旋律主题。为实现自己远大的理想,进行不懈的努力奋斗、抗争,羸得了当地民众的拥戴、赞许。

此文搁笔之际,我想写下几句感想,一则略表敬意,一则与董老共勉:

昔年远志寄鸿鹄,雾锁霜侵料未足。

家国情怀萦梦寐,政商心事付歌哭。

每临困顿思先训,屡创辉煌笑流俗。

回首九旬风雨路,人生百态入画图。


(作者刘守家,笔名刘佳、韩光、王天,著名作家,中国纪实文学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纪实》杂志社主编)


前言

宇宙运动造化万物。我是天空中的一粒尘埃,飘落到地球,化作有灵魂的生命。这是造物主对我的苦心安排,我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能尊重上天恩赐。1933年让我投生到海中绿洲,这是滚滚长江水把上游泥沙长途搬迁入海,造化的江海神州。我在这块海中绿洲上,生活得平淡无奇,但走过的路却充满了坎坷。不过我也有过欢乐,那是战胜痛苦后获得的,它让我看到世界的多姿多彩,灿烂和光明。

无“我”改变人生,我很想为人世造福,可到头来碌碌无为。我是一粒尘埃,不是星云,先天不足,但我不自卑,我学养父,愿像一头牛,吃的是草,产出的是奶。牛一生为人类耕耘,老了就献出自己的肉体。肉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味佳肴,磷骨滋养肥沃的土地,让青山常绿。能像牛一样为别人付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人生才算没有白活。纵观人类历史,人生在宇宙长河中如此短暂,似坠落的流星,逝光一闪后,便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我渴望做一头不老的牛,像太阳一样无休止地给万物送光明。这是多么幼稚和无知,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规律,人生短暂也是不可改变的。地球上长生不老的人是没有的,要珍惜自己人生的短暂,寸金难买寸光阴,忘记“我”把“我”丢脑后,让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工作上,分分秒秒为人民服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社会在变革中前进,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我长大了,也很快加入到中国共产党带领的全国人民开天辟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岁月消逝,带走了我人生很多宝贵的东西,使得原本做加法的我开始做减法。开始失去了为人民服务的资源和财富,成为一头不产奶汁、不能耕地的“老牛”,这是多么地伤悲,也很无奈!但我还想像流星一样,在即将殒落之时划过天空,燃烧尽最后的光芒;我追求并享受着战胜痛苦之后获得的快乐,并把快乐留给世人。


第1章天水东流

东流长江水,日夜不停息,滚滚洪流一泻千里,造化沿江丛山绿林,灌溉两岸神州大地。江水流过万里后,江面渐宽,江中有一岛,岛南是上海浦江入口处,这里是江水和海水汇合的地方,咸淡水交融的水域间两水泾渭分明,一望无际的大海像是为了迎接新成员的到来让出了两条水道,当空望去好像两个头尖尾大的长袋。流进“长袋”口的两道江水色渐渐淡去,流出“长袋”尾时已经和海水浑然一体。

岛北边是江海绿原。这片地曾是一片汪洋,惊涛起伏,黄海渔场,白帆片片,夜海渔火万盏。大自然神奇的造物功能,随长江上游江水泻下的泥沙在潮汐的作用下沉积,日积月累造就了一块与上海隔江相望的陆地——江海绿州。当时的上海被帝国列强英法德等国侵占(称之租界),生活环境脏乱,不像现时文明,生活垃圾往河里倒,受污染而发黑的苏州河水流入浦江归入大海。含有富氮的水体随着海水潮涨潮落循环反流和泥沙一起沉积,使滩地不断抬高,肥层不断加厚,水里的芦苇春生冬枯,落下的芦叶把滩涂盖满厚厚一层,真是一个天然的“造肥厂”。芦苇林无边无际,朝阳升起彩云飞,鸥歌燕舞,一派升平景象,大自然真的太美了!

几千平方公里三角绿洲像一只大牛角插入茫茫的大海里。角南是长江,角东北是大海,绵延千里。这片海中形成的绿洲,是咸淡两水的冲积地,又是长江有机泥沙沉积起来的沃土。这是上天赐给人间的一个“海上天堂”,人们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开荒垦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稻香百里翻金涛,白棉盛开银海潮”,经过一代开荒人的辛勤劳作,这片绿洲已是一派繁荣景象。可好景不长,地主恶霸想霸占这片沃土,他们就买通地方官府,重金贿赂当权者,肆意抢夺农民的财产,农民一反抗,民国军警用洋枪洋炮镇压,无数次上演血流成河的惨剧。农民用自己的辛勤汗水开发出来的良田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地主恶霸抢占了。从此以后,有的人被迫背井离乡,有的人为了生存,只好无奈高价租种被地主恶霸占去的曾经是自己辛苦开辟出来的土地,被迫过着牛马不如的佃农生活。当地的政府官员只懂得鱼肉百姓,沉醉于权力游戏,长年借口打击惩罚犯罪分子而大肆捕捉普通百姓。“重金买活的,无钱收死尸。”这是当时民坊流行反映当时官府草菅人命的社会现实。多少垦荒人有来无回,无计其数的人遭遇同样的命运,多少白骨长眠在芦苇里。“海上天堂”成了佃民的地狱,开发荡田的佃民纷纷逃离,大片大片的土地荒搁,良田又变成昔日茫茫的芦苇荡。

从芦苇林里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光头男人,裸露的上身露出发达的胸肌,下身穿着的土布长裤已被水浸湿,水珠顺着裤子流淌着,他正焦急不安地在芦苇林里寻找着什么。这个男人就是我投生人世后抚养我长大的养父。

我出生在旧社会,离生母肚就被丢芦花荡,一群饿狗抢食扑过来。深秋的西风,无情地刮个不停,送来悲愤的歌声:

江水滔滔浪啸啸,地主天堂佃农狱。

挖到金银都抢光,白骨长眠芦花荡……

哼歌的“猴头人”扑过来抢夺饿狗嘴下嚎哭的婴儿。猴头人是一位失去劳动力的病号,他抢婴儿是为卖了填饿。

“半个大洋卖不卖?”吃白粉的年轻人夺下猴头人怀中的婴儿。

“这是个男婴,不卖……”

路过堤上的人都围了过来,看卖娃的人很多。董妈也挤了进来,看了一下婴娃,暗暗担心。

“我出两块大洋,我买!”一个有力的男声打断了他们的讨价还价声。

董妈看到那男子抢过了婴娃。“感谢老天爷保佑!”她说。这孩子如果被吃白粉的买去一定凶多吉少。她突然很感激这买婴娃的男子。两块大洋可以买两石粮食,卖身打工挣钱起码也要干两年,这男子竟如此慷慨解囊,她敬佩得两眼含泪——“他是娃子的救命恩人”。我离生母未进过食,养父抱着我寻奶畏。

董妈是个寡妇,她生下的遗腹子不久前离世,董妈就成了我的奶母。后白粉鬼因买婴未成报复诬陷养父是抢劫犯,引来警察追捕养父……

沧海横流,阶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地主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我不忘这段年幼的人生,填词:

《定风波·芦花荡》

芦海茫茫荡人愁,挖来金子被抢跑。

荡主吃婴骨不吐,天怒!谁家的地狱天牢?

路见不平一声吼,掀起,万家园里滚海涛。

天使下凡来世间,养父,花银买我出狼巢。

《定风波·海鸥哀》

浩瀚洋海水漫天,长江碧水入海流。

浪起掀云涛吞天,台亭,遥看乾坤五千冬。

芦苇扬花飞似雪,江月,偷窥花为谁家开?

赵宋大洋明代洲,千里,海中洲绿燕鸥哀。

 《西江月·天主堂》

夜深哀钟声断,堂院鬼笑婴哑。

妈妈白吃苦生咱,饿狗等着娃哪。

我发高烧昏睡,把我误送尸洼。

活人狗拒食留咱,阎王放吾还家。

《西江月·追鱼》

鸥燕舞歌陪我,白帆破浪乘风。

追鱼万里闯鱼营,踏平骇浪万顷。

弹指声中一载,捕黄鱼万千斤。

台风险送命鲸羹,歌仍月圆春风。

  《定风波·夜逃》

荡苇茫茫夜已深,父挑筐穿苇林行。

我坐筐中轻胜轿,谁料,棚台烟雨度春生。

站在棚亭西望北,闻到,万家园里哭语声。

妈妈日夜思念我,何奈!满村风雨却含情。

幼年人生,苦难不绝,生死未卜,不是战乱就是杀人夺财,五千年私有社会从未有过安静太平的日子。原始社会是无“我”社会,没有抢食杀人。满山野果,食之不尽,就像当今的水和空气一样,用之不尽。地球是太阳系中一颗行星,多次出现过生命。地球遭外来星球撞击,毁灭万物,恐龙是最后一次灭绝。几千万年后地球上再次出现生命,又经漫长的进化,猿猴变人,是现代地球人类的祖宗。漫长的原始社会人口慢慢增加,人口发展,野果供不应求而争食抢摘野果,发生了战争。强者喊话:人人为“我”不杀,败者为活命求生,做了强者的奴隶,社会变成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人不为“我”,天诛地灭。人人为“我”成了奴隶主统治世人的天理。“我”是阶级社会的产物,是创造财富的动力,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皇朝的变更。

回顾社会的发展历史,封建社会替代奴隶社会,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公有制社会代替私有制社会,这是社会发展规律决定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补充部分,公私经济并存。“我”是创造财富、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动力。“我”助推了中华民族经济振兴与发展,中国自古是经济强国,但“我”又是社会的乱源,我的幼年人生遭受了无尽的苦难,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但我也在黑暗中见到光明——无“我”万好人(万好人是我的第二养父)。

这天晚上,新区政府广场上搭起戏台举行盛大的联欢晚会,几盏强光汽油灯挂在戏台上,把台上照得亮如白昼。飞行队着装统一、队列整齐地坐在台中间,在领队的指挥下齐声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歌声激昂嘹亮。坐在飞行队战士旁边的成人速成学校的师生也跟着唱起来,场面非常热烈。

人们陆陆续续进场。参加联欢的人由村佃委组织以村为单位,每人手里还拿着凳子。万好人已升任成人速成学校后勤主任,今晚被张黑道借用来协助晚会的工作。万好人用石灰粉把场地划成两块,左边一块安排给万家乐园新垦区人民坐,右边一块则给万家乐园老区。万好人早就到场等待参加联欢的人并指挥安排他们就座。来联欢的人很多,场地上坐满了,后来的人只好站在草地上。县委陈书记和区政府领导都出席了联欢晚会,他们进场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他们在前排就座后,演出开始了。随着乐声响起,序幕徐徐拉开,台上银色的布幕上出现了金光闪闪的巨幅毛主席半身像,场上的人们欢腾了,高呼: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幻灯机因为没有电源,只能用汽灯五百支光替代,这可苦了灯技师。幻灯放映设备由成人速成学校提供,也是从上海交大运送来、我用牛车运到速成学校的。玫瑰、张娥和我还未成年,是被校方特殊录取的,我们三人都是学生会宣传部成员。幻灯玻璃片上,玫瑰画的毛主席画像神态逼真、色彩鲜艳,这是玫瑰和速成学校美术老师花几个晚上共同完成的,万家乐园的人民还是第一次看到。

“同志们!战士们!佃民们!现在演出开始。”报幕员接着报第一个节目,由飞行队表演。

 “欢迎飞行队……”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飞行队战士在掌声中登上台,排成三排,十二人一排。他们洪亮的歌声穿过欢闹的广场飞扬在万家乐园的夜空里。

戏台幻灯处打着:节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演出者:飞行队战士

玫瑰和美术教师是幻灯制作人,又是放映员。演出节目一个接一个,全场的掌声不断。此时我听到报幕员报:“第四个节目——古筝演奏。”随即看到玫瑰他们打出字幕:

古筝演奏:《定风波·芦花荡》

作者:董仁亲演奏者:张娥

只见张娥抬起双手,一手按压筝弦,一手弹拨琴弦,随着她手指的不停摆动,悦耳动听的琴声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飘出,琴声时而清脆优雅、似丝似竹,时而又似高山流水、如一缕清风在人们的心田飘过。大家都被这美妙的筝声迷住了,全场立即都静了下来。

张娥的古筝弹奏进步真大,她一连在台上演奏了四首,并且都是我填的词。随着报幕员报出曲目,幻灯片上随即映出了整首词的内容。张娥把原来优雅的筝声转了个调,琴声变得悲沉起来。弹到“夜深哀钟声断,堂院鬼笑婴哑。妈妈白吃苦生咱,饿狗等着娃哪。我发高温昏睡,把我误送尸洼。活人狗拒食留咱,阎王放吾还家”时,她的古筝音色明显地放低、放重,似感悲音而增叹,又似怆憔悴而怀愁,继而又激昂悲愤起来。音若乃感天地、泣鬼神。观众看着诗词,听着琴声,情绪也随之波动着,时而伤感时而激愤。台上的张娥已完完全全投入到诗词的意境中去了,她十指不断地拨弄琴弦,身影也随节奏来回晃动着。她像是自弹自感暗低容,又似投情欲断哀弦再三促。弹到最后的《西江月·追鱼》时更是高潮,筝声时而千军万马,时而高山流水,又时而叮咚齐响,像是鱼儿戏水又似大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力,最后是蛙声一片,载歌载舞,丰收月圆夜,银光万丈。余音又变得柔和优雅起来,轻轻地,柔柔地,似微风吹过。台下有人为之动情,有人忆起过去偷偷暗泣。筝声停时人们还未回过神来,忘了鼓掌,过了一会才掌声爆起,欢呼声一片。

“弹得太好了!”

“有如仙女下凡!”

“这才是天籁之音啊!”

红色的布幕在一片赞美声中合拢。下一个节目是我的第二养父——万好人的节目。“开荒哥”陈书记坐在前排座位的领导席上,可他却安排我坐在他身旁。他是县委书记,我和他并肩坐在首长专座上看演出,人们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都好奇这个少年是谁?其实开始我是不好意思坐在领导席位上的,我对“开荒哥”说:“我不坐,这是首长的座位。”“开荒哥”说:“这是旧规矩,要破旧立新。”“开荒哥”知道我坐的席位是首长专座,他看不惯这种安排,观看演出不能分官看的和分百姓看的,大家都是观众。“开荒哥”在我家里,他像是我家不请自来的服务员,我们已把他当作家中的一员,那时他已是共产党派来组建新政权的一名干部。他和我生活已相当长的日子,我没有看到他摆过官样儿。出席联欢会,他和张勇区长等人进场时,我从旁边过,他拉住了我,把我安排同他坐一条櫈上。我是比他晚生十多年,但我身上的旧习比他浓。我总觉得这是首长专座,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欲走又不能离开,只有盼时间快点消逝,离开这使我难堪的境地。

“下一个节目……”随着报幕员的声音,布幕徐徐拉开。幻灯片呈现出以下字样:

演出者:董仁亲(饰演娃子)

黄车夫(饰演父亲)

万好人(饰演恩叔)

我和黄车夫(养父的外号)、万好人在一片掌声中登台。幻灯开始播映剧词。


【第一场】

【万家乐园里狗叫声彻夜不断,这一夜又捕走了上百人,五更时狗声停了下来。宅前路口,一袋子的鱼货丢在路旁。娃子知道是父亲送来的,他意识到父亲被捕了,有钱买“活”的回家,无钱收死尸。母子俩为救父亲而奔忙,在好心人的支助下,筹到了二十五块大洋。带着满心的希望去买“活”犯。可腐官内部勾心斗角,因分赃不平,监察官以执法查处为名向省民国政府举报,局长被撤职坐牢,父亲被维持原判——死刑。娃子上】

娃子(唱):

父亲为儿送鱼贝,没想半路被虎扑

娘亲和儿忙筹钱,谁想花钱白送银

没有爹爹儿怎活,昔日失爹儿落难

做了“公子”共两年,监察官狼心狗肺

生下骨肉把我赶,婴儿院里发瘟疫

围墙脚下埋婴尸,群狗等着饱肚吞

浑身抖我身心寒。

娃子(白):爹呀!没有你,我要受苦了!爹呀!你不能死呀!(娃子哭得涕泗横流,累得趴倒在地。万好人上,看见昏倒在地的娃子,痛惜得泪欲流)

万好人(白):娃子是个苦命儿,他不能没有父亲……

万好人(唱):

娃子饿得瘦如柴,糠皮断炊泪汪汪

盼父送鱼煮鱼汤,谁知车夫已落难

受刑牢里惨声叫,受尽冤屈不服罪

凶神恶煞刑不断,不死命也剩半条

(转喜,道):天下事,竟是巧

我俩模样都一般,左邻右舍也难辨

我且来个调包计,救出车夫罪我顶

好让娃子有爹喊。

(万好人欲下,小娃子突地爬起,抱住万好人)

娃子(白):恩叔你不能去!

万好人(白):我要救你爹爹去!

娃子(唱):

恩叔救爹情真切,舍身孤胆闯虎口

他替爹爹去受刑,死了爹,还失叔

娃子(白):父亲已落难,你去也难回!(大声痛哭起来)

万好人(唱):

狱官曾是我好友,送我警衣充老虎

出入牢狱如家门,有钱能使鬼推磨

(万好人救人心切,掰开娃子的手,布幕下)


【第二场】

(万好人换着狱友送给他的旧警服,以警官的身份混进狱里。狱警门卫还向他敬了一个礼,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关着车夫的囚房里。此时正值放风时间,车夫欲要跨出囚房,被万好人挡了回去)

车夫(白):是你!

万好人:嘘!(赶紧捂住车夫的嘴巴,退回牢房里)我是来救你的,你赶快把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

车夫(白):你让我出去你在这里?不!我不换!

万好人(白):哎呀!没时间了!你快点!

车夫(唱):

原是贫苦百姓家,无奈平生灾难多

路见不平买下娃,从此祸便惹上身

世道不公人也凶,原本打算牢里死

无奈心把家里挂,又不甘来把命冤

车夫(对着万好人。唱):

你我素昧又平生,你却是三番五次

李代桃僵把我救,所谓患难见真情

如今又来顶我罪,你的恩情如泉水

叫我今后如何报。

万好人(摇摇手。唱):

你我缘,上天定,就连模样也一般

娃子就像杆上砣,有我没你他难活

来日方长恩再报,如今快快出牢去

外面自有接应人,时间一误全遭罪

车夫(白):那你呢?

万好人(白):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车夫受过刑拷打得破碎不堪的血衣,给他换上自己的警衣,把车夫推出了牢门)

万好人(白):快走!出牢门左拐,看见一辆黄包车就上,戴假胡须的车夫便是张勇。

(车夫下,幕布也拉下)


【第三场】

(黄昏,两个刑手抬着老虎櫈进了万好人的囚屋,把万好人按坐在老虎櫈上受刑押印,新局长上)

新局长(唱):

铁骨铮铮男子汉,花钱买活梦一场

维持原判我无奈,五更枪响你上天

新局长(白):你姓黄名车夫是吗?

万好人(白):局长,你们捕错人了,我不姓黄,也不叫车夫。

万好人(唱):

家住河南开封城,坐不改名姓不换

从小就叫万好人,茅城开店咸鱼坊

却把我错当了犯,百姓命贱不如草

五更请我尝子弹,好人当做罪犯杀

新局长(白):你不是万好人,是黄车夫!

万好人(白):冤枉啊!我不是黄车夫,是万好人!你们捕错了人,还要错杀我,你们犯下的罪,蒋委员长是不会宽恕的。

新局长(唱):

罪犯押印见阎王,可他声声喊冤枉

莫非刑警捕错人,一个犯人两个名

车夫当过小和尚,头顶上还留香洞

错杀良民要坐牢,验明正身不马虎

(新局长手挡半边嘴向群众道:我且探探他是真是假!)

新局长(白):你是万好人,有什么能证明你是万好人?

万好人(白):你们捕人都有犯人的档案,追捕黄车夫,画像上的车夫头顶有香洞,他是崇明人,和你们一个口音。而我讲的是中原话,你们都是当官走天下的人,我长相虽和黄车夫没什么两样,可口音却和崇明话不同,头上也没有香洞,不信你们看。

(新局长摸着万好人的头,只见头皮平滑,还长着密密的黑发)

新局长(白):真没有!你真是万好人?!

新局长(唱):

听他口音非真犯,再摸头皮没香洞

真真是群糊涂鬼,差点错杀把罪犯

上面查时我遭殃,还好我学包青天

冤假案情查明相。

新局长(宣布,道):错捕释放!

(布幕落下。台下响起一片爆掌声和叫好):救命英雄万好人!


第2章无“我”英雄数不尽

用自己生命换养父活着,他和凡人有什么不同?我感动得几天几夜没合眼。我终于明白,万好人的魂——无“我”。我投世以来心情升至最高点,无“我”万好人是造魂师,他为我做出了无“我”我为人人的榜样,他是地球人的生命楷模!

  无“我”激起千重浪,喜爱弹筝画画,又为我增添编写无“我”人故事。无“我”造屋人陆作林(我的姐夫)是上海陈记建筑公司翻匠,后调往青海格尔木,姐夫为人的故事在上海已传开,我要把他编成剧本。采访姐夫路遥漫漫,我坐上海火车到嘉峪关,转乘汽车到格尔木。

  嘉峪关是古道边防军事重镇,“春风不度玉门关”。左宗棠在这片戈壁滩上造林绿化,边站小城重现昔日的风光。我感动得挥笔写:

  柳枝飞舞花送香,春风过了玉门关。

  茫茫沙海现绿城,爱国为民左宗棠。

  纵观历史五千年,无“我”英雄数不尽。

  游览了古城堡,登上玉门楼西望关外无际的沙地。“西出阳关无故人”。看不到流人的踪迹,呈现眼前的是一片荒无人烟茫茫无际的大漠。中国如果多几位左宗棠,大漠就能和嘉峪关绿城媲美了。

  嘉峪关到格尔木,路经敦煌,次日天亮就出发。

  嘉峪关到敦煌要越过柴达木盆地,交通有马车也有汽车,汽车可乘坐五人。处在十九世纪初,没有汽油供应就用柴块木产气代替。柴汽车价贵得吓人,比坐马车要高出五倍多的钱。柴汽车上已坐了四个客人,要坐满五人才开车,车主叫卖着打七折收车费,我便上了车。司机打开车尾发气炉加木柴块后鼓风,鼓风是手动的,“咕咕”地摇动风机手轮。车尾炉里冒出团团黑烟,炉胆里冒出红火,封盖炉盖,木块柴已产煤气。司机发动汽机开车,汽车在戈壁石子路上颠簸飞驰。行了百里路,司机看到路旁有木块卖,便停车加了柴木块,就这样一路驶驶停停地加料,到敦煌时已近晚上十时。车站旁有个小客栈,我入住宿夜。

  敦煌是古城,曾是吐蕃王朝的文化中心。一路上,都是稀稀疏疏的矮林,几近枯竭的湖水,不像江南水乡似的美。自然气候改变了敦煌往日的繁华,现在只是个冷落沉寂的小城了。但它有过辉煌的历史,它的余晖仍然辉煌。敦煌西部的古文物交换中心——敦煌石窟,吸引着众多文物爱好者,游客进进出出,寂寞的古城还是生机勃勃。小城的街道是原始的,商店鳞次栉比,文物街上人头攒动,有古瓷具和古画商店。来旅游的人不少,客栈饭店星罗棋布。看着店里挂着的画卷,其中佛画占多数。画店里生意兴隆,买画的人陆续不断。有几个画店,人手不足要招工,我上店应聘,先试画后录用,老板要求我要按市场订货需求量来作画,画人像、花草都是照样本仿画,一天画十来幅,墨汁还未干都被人买走了。我是个“蹩脚”的画画者,想不到我画的画竟也如此受人喜欢。

  我虽喜爱画画,但我的目的地是格尔木。工作了半个月,老板说要用高薪留我,看在他对我如此看重的情分上,晚上我又加班帮他画画,一夜未睡,天明便辞别了老板。

这一去,巧遇女人国。

  车站上来了不少乘客,有骑马的有乘马车的。我怕被奔跑的快马甩下来会跌得半死,还是选择了乘马车去格尔木。

  一个中年女人叫卖道:“去格尔木降价搭车啦……”

  临别老板时,他告诉我,去格尔木的途中常发生抢劫,要我小心。我打视了一下叫卖的女人:干瘦身材,黑黑的脸。心想强盗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干的,坐女人的车或许比赶马车的大汉安全多。我跨上马车,她拉紧了马绳,马铃“当当”地响了起来,向南方的格尔木奔驰而去。

戈壁路上顿时扬起一条尘尾,尘尾又飞在弥漫的闪着金色阳光的旷野里,敦煌消失在车后的浮尘里。

傍晚,马车进了起伏的山道中,山口有一个小饭店。午饭没有吃,很饿了,打开行李包时,吃的用的都在箱包里。我不放心怕箱包被人偷走想要提着下车,女人说没事的她看着,车子就停在饭店院子里。可当我一进饭店门口时,她赶马掉头就走。我追赶着马车叫喊她停车,她摇手回道:“车费不收了。”

  我喊:“箱子还给我……”她却还给我的是一套画具。我拾起甩在车后的写生工具包,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远去。

“天哪!我的钱都存放在箱子里了,你还我画具包有什么用?”

正在失望时,马车倒了回来。那女的说:“你箱子里的文物是属于敦煌的,是不可带走的,你舍不得箱子里的宝贝,就做敦煌人,跟我上山寨……”

  我在上海滩混过,见过世面,可没有见过这样温柔抢箱子的强盗。

  “你上车吧!今晚就在寨里过夜。”她又喊道。

  大漠中的高山,都是崇山峻岭,山口是天然隧洞,像神话传说中的水帘洞,洞口上方有三个字:女人寨。

  山寨里住着几百户人家,我坐在马车上从寨道上走过,寨户都站在屋门口看着我。她们都是女人,有老妇,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只偶尔看到年轻小伙子。二三十岁的夫妻家庭,有五六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怀里抱着刚生下不久的婴孩,他们都在同桌用餐。

  山寨中央有招待所,进寨过夜的人都住在这个招待所里。房间不多,就五个单间,但都配有浴池,水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女车夫拿着箱包送到接待处,她没有把箱包还给我,而是交给了接待处保管。房间服务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跛老头,他领我进了房间,说:“你冲凉。”

  这是服务员遵守的服务规则。我冲凉时,老头领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忙用浴巾遮住了下身。老头说:“住招待所都是这样的,你不必害羞,献身可免费住宿吃饭。”我说:“我是废男。”老头打视了我下身,点点头说:“你是性迟熟男童。”老头转身向裸体躺在木铺上的女人叽叽咕咕讲了一通山寨话,女人很不满意地走了。

  服务员老头挺和蔼的,他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是江苏人。他高兴极了,告诉我他是淮阴人,老头说都是自家人便陪我进饭厅吃饭。

老头原是个泥水匠,在西宁工作时被马步芳军阀拉去当壮丁。一次在敦煌附近作战,腿中弹,被遗弃在荒山沟里。打柴的山寨女人救了他,用草药消炎,治好了腿伤处溃烂的伤口,子弹至今还留在腿里。他不能走远路便留了下来,和救他的女人生了三个女儿。山寨里的女人有二姐三妹没有男人,合成家靠一男人过日子。山寨女人吃羊肉马肉,性欲特别强,老头那时还是个小伙子,和那么多女人在一起,没多久便面黄肌瘦。他求她们放过他,女人们还是控制不了。他恨自己不该投世做男人,一恨之下便用刀子割了生殖器。从此虽失去做男人的快乐,但他不后悔,他说要不割掉它,三十岁也活不到。他也看见误入山寨的年轻小伙子,来时生龙活虎,可最后都活不过三十岁。这里的女人只生女孩不生男孩,男人都是外来输入者。古时这个寨子有几万人,是女人社会部落国,现今女人寨人口大减,都打日本鬼子去了。寨里女人也嫁到寨外,可喜的也生了男婴。他怀疑寨里的山水影响生男孩。老头是个大老粗,可有科学头脑,我赞同地点点头。《西游记》里的唐玄奘也到过女人国,我相信女人国在几千年前已存在,千年女人国是闭寨自锁造成的。从嫁到外寨的女人也能生男孩来看,和寨里的山水的确有关。女人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有短暂一个现象,伟大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随着社会的进步,女人寨会变,正在改变着。老头赞同我的看法,我感谢他坦诚相待。最后,他谈到女人寨里的女人是最温柔的女人、女人寨子的社会风气最好时,我插话道:“可她们抢我箱包!”

  老头当场打保票说:“离寨时她们会还给你的。”

  但我似信非信。天亮,一个女服务员把箱包送了过来,她很客气,为我提包一直送至车站。我打开箱子,拿出一幅我复制的佛画送给了接待我的女人。

  离开女人寨向大漠马路走去时,早晨的太阳刚冒出了地平面,沿路的马群上坐着二十多位客人向南方奔去,后边跟着两匹无人坐骑的黑驴马,我招手搭乘。

  马队主人说:“去格尔木的,请上马。”马主把我两个箱包架上马,我翻上坐在皮鞍座上。马跑得很快,挥动四蹄,“突突”地飞跑着,我几乎要被它弹出座鞍。骑牛我是能手,但骑马算得上是“狗熊”。我紧捏住马头绳,额上直冒汗。

  骑马比行驶沙漠里的柴块汽车慢不了多少,日落时马队才到了格尔木。

  格尔木城区很大,却没有条像样的街道,七零八落的都是民工住棚,满城遍野都是井里抽出来的盐水,像江南水田波磷滚滚。过了马路又是另一番景象,赤日晒干的池水结晶的粒盐白茫茫一片,工人们都用铁铲挖盐,收藏进库。

  姐夫的营造公司拉起了围墙,是格尔木最大的盐化工厂。公司是上海迁来的,姐夫不在,厂办主任说:“陆作林在丽江。”

  丽江是云南省一个著名的古镇,应该要从上海乘火车去昆明,转车到达丽江。

姐夫不在,我没有见到他,跑了冤枉路。


第3章流浪青藏

丽江在长江源头之下,从格尔木南行,高山雪水潺潺汇入沱沱河。沱沱河碧水向东流去,汇集流入金沙江,顺流南去,直达云南丽江。金沙江流经丽江后向东北流去,滚滚江水东流万里。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江,我曾在亭台上观看洪流滚滚入海的大江,写下:

  家观长江入海流,遥看沱河雪水飞。

  要知长江真貌美,愿做江上一叶舟。

  青海,是长江发源地。格尔木南行,沿沱沱河东行进入四川省,南行直达云南省丽江。走水路,观大江两岸风光。江道狭窄水流湍急,乱石挡舟。水路改陆行。我有恐高症,心病用心治。我喜爱青藏高原,目不转睛,喜看高山美景。心情无限好,恐高丢脑后。马车穿山盘道,翻越不尽的山头,沱沱河进入金沙江,山高路陡,只能骑马赶路。

  夏天的青藏高原昆峰上白雪纷飞,山下雷闪下雨,出门雨衣是必备不可的。山口有雨衣店,草编的雨衣很便宜。马群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奔跑,爬上翻下,过了一山又一山。碰上打雷下雨,马也在雨中不停地奔跑。走近路,都是沿着金沙江边崎岖小道前行。金沙江两岸悬崖绝壁,江水在我脚下滚滚奔流。我骑在马背上摄下大江东流的画面。我感激五金铁厂老板娘,这台相机是她结婚时买的,我当年当了她助理后她又买了一台,把这用过的送给了我。平时我出门常带写生工具,见好看的花草山水,就停下来彩描。青藏高原,一路风光无限,骑坐马队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飞奔着的马把我颠得六神不定,别说坐在马背彩描无限美景了。只有相机“咔嚓”一响就完成了。一路上我用它拍下了许多好镜头,派上了用场。我想把它冲洗好后,寄给她,但我是背着她逃跑出走的,没有胆量去见她。

  金沙江水是昆仑冰川融化流下的雪水,夏天山峰仍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厚厚的冰雪层下,水流潺潺。巴彦喀拉山峰下,则是雷电闪闪大雨倾盆。青藏高原是世界的屋脊,是大自然的“水塔”,这巨大无法形容的世界大“水塔”供给金沙江碧水,终年不息地流淌着。

  沿着蜿蜒曲折大江行走,两岸的奇峰异石已是斑迹枯裸。大河在远古时代已形成的,我不是地质学家,算不出它的年龄,我想至少已存在亿万年了。多美的青藏高原,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水流经万里。喝惯长江水长大的人,此时此刻激情满怀,即兴一首《鹧鸪天·天水东流》:

  昆雪飘飘漫空沉,巴山雷闪雨纷纷。

  滚滚碧水青藏送,虹舞龙游亿万春。

  唱完上段,下段没有唱下去。万里长江我只走了一个头,有很多新的激情还在等待着我。

大江水在万山丛中穿过,马帮队到达了金少江南端的山城——古学镇。

  古学镇对面是云南省的奔子拦镇,在青海省的涉水爬山暂时画上了句号。马队不去外省,载着北去青藏的旅客返程。这一路的山水太美了,带上的胶卷已用完,小镇没有摄像器材用品商店,我把相机装进箱包里,准备到丽江买到胶卷再派用它。

奔子拦镇在白茫雪山东麓,金沙江西岸,与四川隔江相望,地势西高东低,是滇藏公路必经之地。小镇地处江边沙坝之上,盛产黄金。奔子拦镇物产丰富,又是迪庆州少有的鱼米之乡。步行过金沙江桥。多日没吃米饭了,到了奔子拦镇,我要饱餐一顿用金沙江水灌溉生长的水稻做成的白米饭。山高峪深,江水在脚下流过,水声潺潺奔腾南去。这里地处省际边站,通行的过路人不少。奔子拦镇是藏民区,佛天净土。高山终年白雪,山下牛羊成群。在奔子拦镇休息了一天,集贸市场上牲畜交易活跃,市场上有几匹驴马,价格很便宜,买了一匹黑驴马,又到商店里配马鞍共花了一个银元。自己买马比坐马帮队要便宜。我箱子里已空空了,只剩下几个银角子,长途跋涉全花在路费上了。

次日,太阳冒出山顶时已九点多了。火红的阳光照射在西边远处终年积雪的梅里山峰,我骑驴出了奔子拦镇,沿着金沙江西岸山路南去。金沙江滚滚入海的江水,迂回多拐。走到晌午,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大山临水挺拔,像一面巨帆直插天空,江水在帆下流过,云雾在帆石腰间飞过。要拍下奇峰壮景,无奈胶卷已用完。我打开箱包取出画具写生。黑驴陪在身旁,啃着山草“加足油”后跑长途去丽江。我心急赶路,素描勾画好线条轮廓,到了丽江后,再把它画完。

山路弯弯,骑着黑驴在悬崖峭壁中穿梭,走了一天路,还没有走出挡住金沙江的大山。这里没有村户,偶然有赶着羊群的牧人走过。

  “老乡,去丽江怎么走?”我迷途了,问放羊人。

  “奔子拦镇去丽江有高山公路,直达丽江。”赶羊人说。

  翻阅地图,从奔子拦镇去丽江,是条大路。这条路从古代就通行,是进出西藏的必走大道,路途平坦好走。沿金沙江栈道丽江都是崎岖山道,走的路比走茶马古道艰苦得多。可金沙江的壮丽的风光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

  青藏高原“大水塔”的水从沱沱河流到金沙江,组成天水东流汹涌澎湃的万里长江。

我选择走长江水道,知道大江两畔高山峻岭栈道路险。只因我对长江有情,面对困难挑战不后悔。


第4章误入了茫茫雪山

晚上,气温骤然下降,呼出的热气,在胡须的嘴边结了粉霜,感到麻辣辣的疼痛,我冷得不住地发抖,以山草为被子,蜷缩在草丛中。黑驴为我站岗,它是原生地驴,严寒的冬夜气温都在零下十几度,这对黑驴也是算不了什么。它甩动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消磨着时间,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群白色的叫不上名的小动物,从山草中钻出来,都围着我,用暖体贴着我被冻僵的身躯,血流加快了,心脏跳动恢复到每分钟七十次。我逃出了死神的魔掌。天亮时贴身送暖的小家伙们不打招呼就走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大山荒野,气温上升,它们送暖任务已完成。此时我还甜睡着,它们救了我不要我谢恩,让我终身感激难忘。

  壮丽风光,我的付出是值得的。崎岖不平的山道弯弯曲曲,大山阻挡了向下游流去的江道。雨云飞过小腰,下起毛毛小雨,沿着盘山小道寻找金沙江流去的下游,走了几天路,终于走上了南流的江道。我高兴得叫了起来:“金沙江,我终于找到了你……”江上渔夫说:“不是金沙江,是澜沧江。”澜沧江在我西侧的脚下,湍急飞奔南去的江水潺潺哄响。我翻开地图看,金沙江在我东边,我已来到德钦西南的澜沧江畔。东北不远处的德钦城已亮起灯火,这天就在德钦过夜。到德钦已夜深人静,客栈老板已睡,我敲门叫醒了店主,住进了客栈,和丽江来的一个老者同房。明天他回丽江,我跟他一起去丽江。他说,你是江苏来的,德钦是个好地方,多住上几天,机会难得。德钦地处高山峻岭,美丽而险峻,这地方保留着原始古老风貌,旅馆饭店不少,都是藏民开的,在藏民饭店用餐后,骑驴到明永冰川观光。壮丽白色冰川在眼下,我左手捏画板,右手握笔素描壮丽的冰川大山。

  骑驴饱赏雪山秀丽风光,有时坐在驴背上采描。我随藏民马队来到明永村。

明永冰川是世界上少见的低纬度低海拔海洋性现代冰川,在强力的阳光照射下,吐焰喷光,灼脸耀目,气势壮观。登临冰川,景致光怪陆离,有冰川飞架,冰笋凌空,千姿百态。此时正是天暖融冰时节,巨大的冰体轰然倒塌,响声如雷,地动山摇,令人惊心动魄。当时能有条件备上一台摄影机,摄下这动人的场景,多么好啊!令人终生难忘的美景,虽然失去了录下这壮美镜头的机会,但并没有放弃,没有现代的高清摄像机,就靠手工操作描画,也算是一种对美景的补救吧!冰川景色太迷人了,只好快描速写。傍晚,住进了藏民客栈。

牦牛是藏滇高原的耐寒动物,冬天零下四十度,仍可出没在四千多米的高原山地。牦牛肉是德钦最有名的美食,别的地方是很难吃到的。在客栈旁边汉人开的饭店里享了一次美餐,价格比上海的黄牛肉价还便宜。那时是民国政府的天下,德钦是茶马古道上商贸站。四川大山里强盗常来抢劫,普通游人很少来这里。饭店里没有食客,生意清淡,只有我一人吃牦牛肉。店主很热情,他也是汉族人,语言相通,和他聊天得知,他主业是挖虫草,开饭店是副业。

他说虫草生长在四千米以上草甸里。冬虫夏草,由真菌和昆虫合而生成。虫草菌于冬季前后侵入蝙蝠蛾的幼虫体内,吸收养分发展菌丝,等菌丝充满虫体,虫即僵死。到了夏季从死虫的头顶长出菌叶露出土面。现在刚好是挖虫草的季节,我心里想,养父曾被害坐过牢、跑海劳累,体质不如年轻时;妈妈体质更不如养父,想挖点虫草回去给父母补一补,便要求加入挖虫草队伍,老板答应了。

第二天,跟着他上高山草甸挖虫草。山草茫茫,虫草长在草丛中。老板是挖虫草能手,跟他学,他不保留的讲了挖虫草的秘诀,第一天我挖到一百多条虫草。天黑回到饭店,老板做油炸虫草吃。他把挖来的虫草洗净放入酥油煎炸,等虫草变黄取出食用。油炸鲜虫草色泽金黄,酥脆芳香,吃了十来条,味道真好,吃了它百菜无味。但又不敢多食,年幼怕身体补不起,只好自律自戒。

  跟着老板天天在高山草甸里挖虫草,离别时老板装了一布袋约二十来斤虫草,我送给老板一幅梅里雪山画。

  把虫草袋、行李包箱架上驴背。我一人无力拿,幸好有黑驴帮了忙。

  晴空万里,雪地上白光闪闪刺目难受,幸有饭店老板的指点,我走出了白茫茫雪山回到金沙畔。继续沿着金沙江西岸栈道南去,香格里拉高山里长大的黑驴,爬山路比草原上的马强得多。我犯有恐高症,黑驴在千米悬壁上飞奔,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好伏着抱住驴蒙着眼。千米深峪下的金沙江水,咆哮飞奔,溅起的飞浪好像要和大山比高低。裸露身子的乱石缝里长着翠松,有江水的滋润,金沙江西岸都是绿林。这里曾发生过地震,引发山体滑坡塌方,爆裂倒入江中的半座大山石,挡住了金沙江水道。江水被挡住了去路,上游流来的江水在这里得到暂时的休息。江水不停地流来,水越囤越多,河床水位不停地升高,造化了高峡平湖。看见金沙江对面被地质运动劈去半个山陡壁上写着:

  长江之水天上来,它把万山脚下踩。

  穿崖入岭誓不回,虹舞龙游到大海。

天水是流不完的,江水在平湖安家住上后,改变不了它东流入海的本性,它溢出倒入江中的半山石坝口后,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飞流直下。

黑驴在高山绝壁栈道上奔跑,到了高峡平湖。路上的美妙奇景,因恐高害怕错过了,我时不时地睁开闭合的眼睛,金沙大江壮丽美景深深地印入脑海中。现在我要把印在脑中的美景在画纸上再现。黑驴已经饿了,牵着它去吃路边石缝中长出的嫩草,坐在明镜般湖畔的石头上挥动着画笔,一口气画个不停。

长江发源于青海巴彦喀拉山南麓,流经川藏进入滇境内,向南直流的金沙江,在石鼓调头北上,被哈巴、玉龙两座高大的雪山合力阻挡,金沙江奋勇从夹缝中杀出一条狭窄的水路,硬是咆哮着挤了过去。

石鼓是长江第一湾著名旅游景点,来石鼓的人很多,丽江是到西藏的茶马古道必经之站。马路宽阔崎岖。旅游观光的客人坐着马车,往返穿梭,机动车打着喇叭催人让路。我想在石鼓过夜,明早去虎跳峡观光长江第一湾。格尔木至石鼓,几千里的行程,耗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了,又盼望着早点见到日夜思念的姐夫陆作林。看着挂在西半空的太阳,要想在天暗时赶到丽江,只能放弃去虎跳峡。拍打着黑驴的屁股,它是个聪明的家伙,扬起四条长腿,在宽阔的茶马古道上飞奔,太阳还没有下山时就到了丽江。

  丽江古城坐落在玉龙雪山下丽江坝中部,北依象山、金虹山,西枕狮子山,东南面临数十里的良田沃土。海拔二千四百米,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世界文化遗产。古城以江南水乡般的美景、别具风貌的布局及建筑风格特色,被誉为“东方威尼斯”“高原姑苏”。

丽江古城始建于南宋,距今约有八百年的历史。历代均为滇西北的政治、军事重镇和纳西、汉藏等各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当时丽江古城已是一座规模较大的高原集镇,由于古城处于滇、川、康、藏交通要道,是历史上茶马古道的重镇,自清代初叶以来就商旅云集,各路马帮往来不断,成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曾一度成为内地商品通达印度的重要集镇。

丽江古城,因其居丽江坝中心,四面青山环绕,一片碧野之间绿水萦回,三山为屏、一川相连,水系利用三河穿城、家家流水,街道布局中“经络”设置和“曲、幽、窄、达”的风格,建筑物的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的设计风格在中国现存古城中是极为罕见的。古城中心,由整齐繁华的铺面围成一块方形街面,称“四方街”。这是由于丽江地处滇、川、康、藏交通要道的结合点,自清初就有四方商旅来这里贸易,使丽江古城成为滇西北主要的商品集散地。山货药材从丽江转销内地,四方街是丽江古城的中心,象征着“权镇四方”。四方街街面宽广,主街有四条,向四周辐射。每条街道又分现许多街道小巷,街道相连,四通八达。每条巷道均由花石铺路,雨季不泥泞,夏委无尘土。四方街上,古代有利用河水清洗街道的装置,可以定期用急速的河水自动清洗街道,保持古城洁净,十分省力。

古城民居的特色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它们多以院子为中心,内向的庭院组合,是纳西民居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房一般为两层楼房,加两侧室为三坊,走廊宽敞,中有正方形天井,天井宏大光亮。丽江古城建筑最奇的是造城建镇者巧妙地调用了清澈的玉泉水。当发源于城北的玉泉河水汩汩地流至城头双石桥下时,人们将泉水分为西河、中河、东河三条岔河,分别穿街过巷,就像人体的经脉,泉水流遍全城千家万户,形成居民生活用水最远不过五十米的便利条件,随时都有水的陪伴,流水或在旁淙淙欢唱,泉水环绕连接家户门庭,开门即河,迎面即柳,形成高原水乡“户户泉水,家家垂柳”。一石跨渠,即成一家,玉泉河上。明清的石拱桥,虽经几百年的风雨侵蚀、兵火战乱,多次大地震的破坏,石拱桥如故,乃至今依然雄跨小河。

  晚宿,就在“天光云影”门楼旁边一家小旅馆住下,把黑驴牵在旅馆后院。黑驴离开石鼓后,一直飞奔赶路,没有功夫吃草充饥,饿得不停地苦叫,旅馆里没有驴草,只好赶到驴车客运站向车主讨了驴饲料。驴车主没有收我的钱,感谢他的慷慨帮助,向他鞠躬道谢。驴饲料是切碎的稻草加拌麦皮,黑驴闻到稻草香气,快乐得甩动尾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小旅馆里有饭菜供应,我吃了一碗小麦面条后没有进房间,而是和同桌就餐的人聊天。

  丽江是茶马古道上的商贸重要站镇,马车结队成群,来来往往的马帮铃声彻夜欢闹。抗日战争,日军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切断了海上通道,援助中国抗日物资由缅甸转运到中国。茶马古道改造工程启动,马路改成机动车路。抗日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昆明。日本又出兵占领缅甸,援助中国物资只能从印度经西藏转运昆明。丽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商贸空前繁荣。很多上海人来到丽江开发。丽江有很多上海人开的商贸中心、宾馆旅游公司。姐夫承建的是一家星级宾馆,老板也是上海人。丽江古城老城区是古建筑保护群,也没有空地建宾馆。上海老板利用当地政府官员关系,帮助在古城北建旅游商务酒店。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姐夫的建筑工地。

  古城是不夜城,茶马古道上往返马帮队汽车运输队到了丽江都下车住宿。我住的旅馆在晚九时已客满了,晚来的客人只好去找别家旅馆。石块铺成的街道上,人头涌动。人挤人,有句谚语“大人看人头,小孩看屁股”,我被这奇特的现象吸引了。石鼓到丽江,黑驴一路奔跑,我也累了,可我挤进了涌流的人群。四方街是古城的商业观光中心,街道被白光电灯照亮,四方街没有霓虹灯闪亮,和上海、南京相比没有高楼,但都是古色古香的飞檐走角宫式房屋,是中国西南的一颗古老明珠。

  四方街上商店林立,找上一家相片冲洗店,冲印相片,还买了一卷胶卷。

  文物商店里买卖生意很是兴隆,店前街上摊贩很多,石板街路上放着古瓷、古画,叫卖声不断吸引着买方。站在人群中看,不到一个小时店老板就成交了十来笔生意。我动心了,这么多的买画人,明天把描好的画拿来试卖,或许我的画能帮我解决囊中空空的困境。这夜玩得很晚,回旅馆洗了个从玉龙山上流下的清泉浴,洗净一路风尘,睡时公鸡已五更啼叫,黎明的曙光正在赶走古城黑暗。睡着了,睡得很香。

“小客人。”旅馆服务员喊,她说已过十二点,“连住要买单。”

睡得好香啊!没有服务员的叫醒,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醒。忙起床,打理行李,牵上黑驴离店。

姐夫在丽江,我直奔姐夫工地。


第5章钱包鼓起来了

上海老板的旅游商务酒店就在黑龙潭畔,骑在驴背上沿着北面的街道跑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工地。工地不大,用砖块砌了围墙,围了十来亩地。进门时,门卫将我拦在大门外,问询清楚后才让进入。工场已开工,工人们忙着做基础。钢筋工在木板台上弯钢筋,做成长方、四方、异形的钢环,扎钢筋工把十来米长螺文钢绑接上已做好的水泥基上套上钢筋环绑扎。木工在竖起来扎完的钢筋柱上套壳板。工人很多,都是手工劳作。水泥工把水泥开包倒在铺地铁板上,掺和黄沙、石子。三人一组,一个洒水,两个工人挥舞铁方板锹搅拌,跟在后边的工人用板锹装桶,吊工把混凝土石子灌浇在木板壳子里。他们干得满头大汗,紧张不乱地施工。

工场后边是两排用毛竹搭起来的工棚,前排是办公房,后排是工人宿舍。姐夫住在十二室,室内有两个铺和两个办公桌。姐夫住的是第三号铺,这是工作人员宿舍加办公在一起的室房。工人们一室住十人,都是统铺一室两排式,铺只分号不分床。我住第八室,是厂官待遇,这都是托姐夫的福,因我不是本工场工人,是不给住宿的。工场围墙旁都长着密密麻麻的丛草,螺文钢和线材,两寸乘六寸的木板都靠围墙堆放在草丛上。把黑驴安排在木板堆旁,这里都是丛草,不用为黑驴吃草发愁,这都是工场后勤员热情为之安排的。把行李放在姐夫的房间里,工场打响了收工的铃声,工人们下班了。姐夫也应该收工了,可我没有看到陆作林,等来的是设计工程师,他姓陈,是姐夫的工友。我在上海铁工厂时陈工程师和姐夫曾一起来看过我,我还跟着姐夫和陈工程师去南京路逛街。姐夫和陈工程师都喜欢喝绍兴黄酒,我不喝酒 ,他们点了一盆油发花生米,姐夫为我买了碗阳春肉丝满,在陈工程师的记忆里我是上海铁工厂女老板的助理,姐夫常在陈工程师面前夸我心灵手巧,我当上厂长助理。我突然来到丽江,陈工程师怎么也想不到。

  “嗯。我已辞去了铁工厂的工作。”我说。

  我告诉陈工程师,我被抓去当了日军后勤部的牛车工,他们把万家乐园养牛场里的牛杀了,以食品换枪炮。我逃出了日军虎口后,汉奸怕我揭露他们犯下的罪恶,派人追杀我……姐夫去格尔木,我到姐夫身边远离万家乐园。

  “陆作林回家了。”陈工程师说。

  原来姐夫昨天早上乘班车去昆明,晚上十点乘昆明往上海的火车回家了。姐夫家里来了电报,董兰英十月怀胎,陆作林正逢休假,他有两个月的假期。姐姐一个人在家,有陆作林在她身边照顾,我感到很放心。虽没有见到姐夫,但我这一趟跑得很值得,我当上了建筑设计院陈工程师的弟子。

  和陈工程师合住一个房室,俩人很合得来,他和姐夫是同龄人,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他老家在崇明,和养父是同乡,都和万家乐园隔江相望。陈工程师童年时,也经常看见养父推医车,奔跑在崇明岛乡野路上抢救病人。他把我当他弟弟,我把他当哥哥。白天他去设计室工作,晚上还去加班。陈工程师的营造建筑公司最近在重庆接到一个工程项目,上海公司已组建赴重庆开工的工程指挥部,他等丽江旅游商务酒店工程楼封顶后就去重庆。

  旅游商务酒店主楼高五层,陈工程师忙着为设计好的主楼屋顶作了调整,这是酒店老板提出来的要求。原设计的主楼的顶屋面是空中花园,要改成宫式大屋顶。我向他提供了一组敦煌式和沿途看到的回寺藏庙,都是飞檐翘角金色的屋顶。为了让酒店老板满意,他要我在原组画稿上创新,我只花了一天工夫便画出了新画。酒店老板看了很是满意,陈工程师按画稿要求设计制造结构蓝图,他要求我参加设计制图,酒店屋主送上十个银元奖金,陈工程师分给我五个袁大银元。

  画画是形象思维,建筑设计是数字计算,我在成人速成学校学过三角代数,建筑行业设计还有难度,陈工程师很耐心,帮我解决难题还辅导我学习数学。我拜他为师,并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我做助手,新设计方案交给施工部门实施。此时,上海建筑陈记公司接到重庆造楼任务,调陈工程师赴重庆筹建陈记分公司,陈工程师提前离开了丽江。

  陈工程师到了重庆来电说分公司缺施工翻匠,他向上海总公司提议调陆作林来分公司任施工翻匠。姐夫和他一起工作,也有个照应。

陈工程师走了,上海总部派来两位施工工程师,负责施工建造。我无事可做,清闲寂寞,唯一能解愁闷的就是画画。我把冲晒出来的照片,经筛选后复制油画,在四方街古画店前的石板街上摆摊卖画。花草画无人问津,回寺藏庙画得壮观,气势磅礴,一天卖了三五幅,价格不高,但天天有袁大头进袋。畅销画复制一批又一批,买画人多,不到一个月我囊中鼓鼓的,我成了一个“有钱人”了。除复制画卖钱,我又游览了玉龙雪山,补游了长江第一湾——虎跳峡。

骑马远游石头城,一块石头上住着百户人家,这种奇特的民俗和景观恐怕是绝无仅有。三面绝壁,唯有西南面一条路可上宝山石头城,居民的很多生活用具如床、桌、灶、枕头、凳等都是用天然石料改制而成,世间竟有如此一群人是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生存着,而他们与我们是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的。位于石头城以北的观音山下有“滴血求子洞”,洞中的泉水是长年不断,呈乳色,味带咸。洞壁如血红,酷似女阴。远近无子者常来此求生育,故此得名。石头城东临咆哮的金沙江,南是峭壁直立的岩可渡,西靠层峦叠嶂的牦牛岭,海拔三千五百米,低头金沙江,十分惬意,脚下汹涌着的金沙江惊涛骇浪……

这天傍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时门卫告诉我说:“有个癞痢子要见你。


第6章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丽江卖画生意好,是我安居乐业的地方。海门解放了社会沉渣又泛,小癞子上门,他们怎么知道我在丽江?来干什么?几个问题引起我的警惕。便对门卫说:“告诉他,说董仁亲已去昆明旅游。”

  “什么时候回来?”不日,小癞子又来,他问。

  “不知道。”门卫打发小癞子离开了工地。

  樊家弟兄要暗杀我,把我搞得有家难回,小癞子千里迢迢来到丽江,莫非是樊家弟兄派出的杀手?我做出决断:快离开丽江。

  想去车站买票又折回来。丽江是我安居乐业的地方,我舍不得离开。但安居乐业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离丽江去重庆吧。丽江就在长江第一湾东边,金沙江向北东流,进入四川西南重镇攀枝花市。此时暴雨滑坡车路被堵。我没有买到票,只好骑驴北上,听见开采钒矿时的“轰”响声不断。电厂和钢铁厂耸立在金沙江边。金沙江进入市区后,江面渐窄,最窄处只有三五十米宽,急流直下。江水挤过峡谷,咆哮飞流直下。电厂和钢厂的废渣都往江里倒,废渣坠入急流随江水打滚,像水泥厂巨型粉石机,在江水的作用下废渣粉身碎骨融解于江水中。江水东流入海,在江海角沉淀,对大自然破坏不轻。民国政府忙于抓壮丁,扩军补兵,作最后的挣扎,无力整治破坏环境的工厂,多少下游人要喝这被重金属污染的毒江水啊。

  当晚就在钢铁厂隔江街道的客栈里过夜,高炉熔铁的鼓风机声彻夜不停,使人无法入睡。第二天天一亮就赶紧离开这喧嚣的工业城市。

  攀枝花城在身后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黑驴走过崎岖的栈道走进绿草如茵的江畔草甸。金沙江面渐宽,水流平缓,江面上白帆点点顺流而下。过了宜宾、泸州后又走了两天路才到重庆。

  重庆三面临江,一面依山,城随山势,道路盘旋起落,建筑群层呼应。到重庆时夜幕已降临,重庆和上海一样,霓虹闪烁,山灯和江水相映,一派好美夜景。我在江边的一家旅馆住下来,就餐就在旅馆的饮食部餐厅。餐厅不大,摆着五六个方桌,桌中有洞,是放火锅的,火锅下面是煤饼炉子,烧红的煤饼发出红色焰火煮着装满火锅底料的锅子,锅里有辣椒烧得滚开的料汤泛着红色。点了一小锅,店老板送来生菜和牛、羊肉卷,装满满一盆。坐同桌的是一位重庆本地人,正喝山芋干酿造的老白干酒,他没有吃火锅,只点了一盆猪头肉,一人独饮。我请他吃火锅,他很客气推谢。

  我说:“大爷,帮个忙吧。”

  听人说过重庆人开门便爬山,爱吃辣,身子长得很结实,可这位长者瘦瘦的身子,但挺有精神的。他看着两盆羊牛肉等,认为吃不下浪费太可惜,便接受了,和我快乐地吃起来。

  火锅料里浮着一层红椒油,捞取牛肉送进嘴里,喉咙里火辣辣的,吃得我额头上汗珠直滚。大爷是本地人,越辣越有劲,他吃得津津有味。喝酒话多,拉起家常。原来他是重钢机修车间主任,钳工老师傅,姓石,已干了二十个年头。

  重庆地处崇山峻岭,远古到今,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历史变幻都与它无关,直到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重庆才名噪一时。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日军侵占了上海,接着进攻南京,国防重企大专院校迁到重庆,为山城发展奠定了基础,重庆成了中国陪都,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抗日战争胜利后,民国政府三次邀毛主席赴重庆国共和谈,毛主席在重庆签订了“双十协定”。全国人民都盼望实现祖国和平,蒋介石撕毁协议,发起内战。三年内战,蒋介石统治集团损兵折将,丧失了长江以北大半个中国的土地。

  蒋介石是不愿退出历史舞台的,以长江为天堑和解放军决战,三年战火纷飞。中央军和地方什牌军丧失了三分之二,兵力匮乏不足,到处抓壮丁,重庆的青年大都被捉去当兵。

  “小董,我真为你担心。”石师傅说。

  我还没有到当兵年龄,加上晚发育人,身体矮小,听了石师傅的话,吓得毛骨悚然。我生后遭受不少难,已经死过几次又活过来,死我不怕,但要我去杀解放军,就算是死也不去。但重庆的军政头目扩军死战,万一被抓去也难逃生路,我倒有些害怕,这次来重庆是自投虎口了。石师傅看出我心中的不安,安慰我道:“小董,白天少在街上走。”

  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是军用吉普设卡抓人的时候,下班后他们就回房了。

  “早晚是安全时间。”石师傅说,“白天不要逛街,晚上散散步,观看夜市和山城灯火。”

  旅馆前沿江大道上有几个青年正迈着悠闲的步子,有说有笑。他们是没有被抓去的,我紧张不安的心顿觉平静了好多。石师傅是个慈善的长者,他看我年轻,跋山涉水来重庆,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重庆,我说:“我有家不能返。”

  逃出日军虎口后,万家乐园是解放区,白天,日军渡河清乡扫荡,万家乐园人靠天然屏障——茫茫芦荡,得以藏身。日落,日军撤回县城,芦苇林里的人回到万家乐园,千家万户袅袅炊烟入暮空,万家灯火齐明。因日军白天扫荡,田地里成熟的庄稼不能收割,只好在夜晚抢收。庄户人抢收一串串金黄黄的玉米棒子,满野白棉似银河系里繁星盛开。

  过惯了战乱生活的万家乐园人此时正是劳动生产时间。小伙子参军杀敌,强壮的劳动力去支前做后勤,劳动力不足,人们自发组织了互助伴工组,养父是互助组的发起人,妈妈也争先不让,把弟弟寄养在姐姐家,顶起“半爿天”的角色,人称“穆桂英挂帅”。妈妈带头劳动的行为改变了万家乐园男人上田、女人管家务的旧习。妇女能顶半爿天,妈妈的美名传海门。她挑起万家乐园抗日的重担,我感到多么欣慰和光荣。万家乐园的女人都上田劳动生产自救,挺过了日军扫荡的艰苦岁月,支援新四军英勇杀敌。日军溃败,终于在1945年8月15日投降,万家乐园也迎来了又一个早春,家家张灯结彩庆祝。就在载歌载舞军民联欢的那天,渔港大河西边的马道上飞扬着一股滚滚尘土,一队佩着军刀手握长枪的骑兵马队冲过来,后边是望不尽头扛着枪炮的武装队伍向万家乐园压来。

  哒!哒!哒……枪声掠过万家乐园联欢人群的头空,人们惊恐四散,人流向岸外芦苇林奔去……

逃亡重庆的蒋介石“下山”了,他要抢摘抗日胜利的“甜桃”,收编了汪伪政府军——和平军。这支汉奸军开进了万家乐园。妈妈是小有名气的支军模范。跟随改编的国军里来的还乡团里边,有杨荡主的后代大孙子、暴动队长大癞子,他是我家的死对头,养父和妈妈是逃不过大癞子狗眼的。养父带领村人奔堤外苇林,妈妈留守自家小屋。大癞痢子认得我家,欲放火烧屋,乔允秀(大癞痢子的后母)和妈妈当时正躲藏在屋里,乔允秀冲出屋门,抓住大癞子手中点燃的火把,骂道:“日本鬼子烧杀抢,你缺德无理烧民房……”

  大癞子指着乔允秀的鼻子说:“我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否则就阉了你……”

  一队还乡团兵把乔允秀押走,妈妈顶上喝道:“放人!要抓我在……”

  大癞子恶狠狠的眼光落在妈妈身上,名不虚传的支前模范!他嘿嘿奸笑道:“自撞上刀口,别怪我了……”

  妈妈双手被反缚着押走后,身后的小屋燃起了熊熊大火,黄跛子堂叔也受害,一排两户五房顷刻间毁在烈火中……

  妈妈的命运如何?养父在哪里?骨肉分离,伤痛倍增,小癞子又上丽江找我……

  我把家里的情况和遭人陷害的事说了,石师傅很震惊又很同情。我把姐夫调到重庆工作的事也说了。

上海重庆分公司临时办事处设在歌乐山一个租来的民楼,石师傅也住歌乐山,他是当地人,祖辈时期歌乐山是一片荒山郊野。这里地处重庆西郊,历来都是各朝代设置关押犯人的地方,民国政府在这里建了中美合作所、白公馆和渣滓洞,这片地方是军事管制区域,歌乐山还保留着原始山野是未开发处女地。石师傅住的地方就在丘坡下,家里只有老伴无子女,屋子是祖传的,石师傅祖父结婚时造的,已有了百年历史,房屋依山朝南三间瓦房,屋前屋后都长着白果树。树高枝茂,像撑开的群伞,遮盖着三间古屋。石师傅说钢厂里不少青年被拉去当中央军,车间里的青年走的走,逃的逃,修理没有人了,招工年轻人也不敢来,岁数大的人也不能用。钢厂是干重活的,修理高炉都在几十米高,他正在为缺工而发愁呢。石师傅想叫我加入他的钢厂工作,但他心有余悸。我曾干过钳工活,我说:

“我可以上夜班。”

  石师傅也感到这是个可行的办法,他决定让我进钢厂上班,并安排住在他家里,我到旅馆前台结账。

  石师傅的家,一间是餐室,一间是他和老伴住的,中间大间是客厅。他把从钢厂里买来的铁管废料加工制成的简易铁床放在墙角,挂上蚊帐。山野里的蚊子很多,只在帐外嗡嗡飞转,可叮咬不着我。路途艰辛,我一躺下就甜睡。石师傅去钢厂上班,没有叫醒我,让我好好睡个痛快。

  宅前柏油马路上驶过一辆十轮大卡车,车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军警,押着十来个捆绑着双手的男女。这条柏油路是重庆市里去歌乐山囚牢的必经之路,白公馆、渣滓洞就在前面。我刚起床就看见囚车飞驶,后边又有几辆囚车驶过。石阿姨告诉我,解放军渡江解放了南京、武汉,固守死战的重庆国民党中央军重兵压城,满载军人的卡车飞驰。城里工企院校反蒋汹涌,重庆军统特务镇压,逮捕工运领袖,歌乐山下的囚牢人满为患。

  看着从宅前开过的囚车,心头像被刀割般难过。夜晚,石师傅送我去钢厂上班。重钢在大渡口区,工厂建在大渡河畔,有铁路直通厂区。重钢在后清时代创建,是百年老厂。重钢为抗日战争作过不朽的贡献,中正式步枪是用重钢的钢水铸造的,有过辉煌的成就。现在重钢担负新的历史重任,建设新重庆。南京的总统府飘起了五星国旗,重庆解放已在眼前。重钢因很多青年工人被抓去充军而停工,石师傅很是焦急,为迎接重庆解放,让重钢的“钢花”在山城的夜空闪烁,他把我交给了机修班吴班长。

  重钢熔炼车间的厂房,高耸入云天。钢包吊坏了,和班长爬上大吊,我因没有修过这样大的家伙,不敢动手去触摸,只看着班长检查大吊的各个部位。他检查到吊车行轴槽销坏了,把拆下的槽销要我重配一个。销子坯料有备货,我是七级钳工,不费工夫地用平锉加工完装上。大行吊修好了,熔炉车间恢复了炼钢。班长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有一手好技术。”班长当时对石师傅有意见,认为招来这毛毛小童顶何用?但石师傅是车间主任,是他的上司,他有意见只能藏在肚子里。

  “人不可貌相。”班长很佩服说。

  和班长成了好朋友,他也是青年人,大我五六岁左右,俩人都上夜班。做夜班活他有怨气,夜班干到何时没有时间表。一天,他偷偷地告诉说:“解放军已越过蜀国天堑,江津镇上都是刘邓大军。”班长高兴得手舞足蹈,上夜班的苦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重庆城里的街道马路,布满军统特务,囚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忙着穿街越巷,向歌乐山驶去。

  上夜班干了一夜,白天在石师傅家睡觉。养父被追捕的日子里我们也是白天闭门睡觉,到了重庆没有想到会重新过起万家乐园时的生活来。可门前柏油马路上不停地驶过的囚车,使我难于入睡。囚车拐了一个弯,驶进土山丘丛林深处,“砰!砰!砰!”响起一串枪声。石阿姨说:“军统特务又在杀人了。”这次屠杀和以往不同,从枪响次数来推测,杀了数千之多。

  夜里,城里一片漆黑,枪声炮声不断。由于交通中断,不能去大渡口钢厂上班,城里人都闭门不出。

  半夜枪炮声停了,市民都走上街头,镰刀红旗在机关工厂院校飘扬。跑出石家宅院,只见白公馆上戴着青天白日十二角军帽的哨兵不见了,换了解放军站岗。

  “重庆解放了!”

  昨日中央军十轮卡车疾驶,日夜不停杀人,今日解放军押着战俘,一辆又一辆驶进渣滓洞。

  一辆敞蓬吉普车飞驶而来,驶到渣滓洞门口“嘎”的一声停下,车上走下一位解放军官,跟着下车的还有两个战士。“小炮哥。”我迎上喊道。

  离开万家乐园时,樊家弟兄要暗杀我,黄小炮是飞行队战士,张勇是他的领导,要黄小炮回到万家乐园暗中保护我。有小炮哥哥做我的保护神,樊家弟兄就不敢下手了。杨少白头是汉奸,伪保安团司令,他爱吃螃蟹不还价见大蟹就买,蟹油满壳的肥蟹他都要一个个地挑。有一天,黄小炮扮作卖蟹人,杨少白头在蟹市场低下身子挑蟹时,黄小炮拔出尖刀捅了杨少白头一刀,杨少白头像狗嚎一样狂叫了几下急忙逃命,从此再也未在这蟹市场出现过。黄小炮是个孤胆英雄,一人常闯敌营锄奸,多次立功。我逃出万家乐园后,他回飞行队去了。几年不见,我长高了,他惊惑地打量着我,突然的相见,他惊喜地把我抱在怀里,一股兄弟情感的暖流在我身上流淌。现在他被提升为飞行队副队长,成了张勇的好助手。

  刘邓大军渡江后,解放军挥师西下包围重庆。中央组织接管重庆,抽调熟悉管理城市工作的同志去重庆。

  万家乐园曾发生了一起反革命暴乱,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陈粟大军南下,解放了苏北,长江北岸都解放了。杨少白头曾是汪伪政府军的一个县城保安司令,蒋介石从峨眉山上下来要摘抗日胜利的甜桃,收买了杨少白头,提升他做州保安司令。“小公鸡飞上了天”,杨少白头坐上了“蒋总统”配给的吉普车,出征围剿新四军。他没有得志,先折腰,他的州分区保安师被新四军吃掉,他逃到重庆投靠当年的好友——军统头目。杨少白头在大渡河区重钢厂旁租下一层洗浴中心,用女色招揽败退到重庆的军人和地方败落地主,组成复辟还乡会。万家乐园的大、小癞子入还乡会。杨少白头令小癞子追捕暗杀董仁亲。

樊老大是共产党万家乐园区长,杨少白头任汪伪司令时,他和樊老大做过军火交易,双方都发了财。樊老大虽是共产党的官,可他身影坐不正,杨少白头利用樊老大搞暴动,加上大、小癞子都是当地人,万家乐园是杨少白头看重的地方,杨少白头多次潜回万家乐园。他对樊老大说:“共军大部队都南下,后方空虚,一个县剩下一两百共军,而且都是新招募的,没有战斗力,我们在共军肚子里火烧七百里,收复江海……”

杨少白头听从军统头目的指示,深入解放区杀地方干部,烧粮库,迫使南下的解放军调头增援。他要樊老大为“党国”效劳,带领区队武装起义,樊老大不从。樊老大左右为难只是沉默。

  杨少白头是只狡猾的狐狸,命大癞子去万家乐园执行暴动,又调集几位重庆杀手加入到大癞子为头的暴动队伍。

  暴动的当天,樊老大坐立不安,几只小螺撼不倒大桥,万家乐园干部被杀,公粮库被烧,作为区长难辞其责,他向黄小炮报告,新任县委书记张勇调令县警团留守连队赴万家乐园,黄小炮领飞行队员埋伏在粮管所库房里。

  漆黑的夜,又刮大风,一伙黑衣人冲进粮库,警卫留守连的三挺轻机“哒哒哒”地打响,手握短枪的飞行队员像下山猛虎扑向黑衣人。

  暴乱还没开始就已结束,黑衣人手中的火把还没点上粮囤就在“哒哒哒”声中倒下,得到应有的下场。大癞子看见横尸满地,他举手投降了。一共打死四十一人,樊小三脑门中弹,爆裂的脑袋开了花,樊小二脸上中了三颗弹……缴获短枪二十余支,十来个手榴弹,一个即刻爆炸的手榴弹,柄盖已拆开还未拉上导火线未爆炸。黄小炮说“大癞子是狗熊,他抱住我腿,哭得鼻涕眼泪一团,求我,不“扎粽子”处死他,愿为共产党立功……”

  “杨少白头家里的地窖里藏有军火……”大癞子说。飞行队派出小分队捣了杨少白头老家,搜到十二支匣子枪和三支日式冲锋枪,一千多发子弹。搜到杨少白头和樊老大区长的密信和重庆军统特工头目在解放区后院暴动指令。为查杨少白头反革命暴乱,省里领导很重视,案件涉及军统有关部门,杨少白头遥控指挥了这场暴乱,黄小炮亲自上南京求得省有关部门帮助。

  中央要南京派出干部支渝,为接管重庆作准备,黄小炮去重庆是合适的人选。南京共调出五十多名干部,乘坐码头长航客轮直赴重庆。重庆还没有解放,轮船到汉口码头,跟随解放军西进。刘邓大军攻占了重庆长江南岸城市江津,支渝工作会议上,黄小炮被分配到市军管公安处工作。

  重庆守敌不战而逃,电厂被破坏,城里一片漆黑,只有潜伏下的暗敌不时地发出冷枪声。

  电厂被破坏,发电机组在工人的抢修下修复,城里街道照明灯齐亮,市民都涌上街,解放军大批炮车隆隆地开过,士兵坐在炮车上向夹道欢迎的市民挥手。

  重庆解放,山城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夜里,解放碑灯火齐放,用炮筒发射的烟花,在天空上“开花”,繁花簇簇。

  和黄小炮经朝天门码头去解放碑,谁知冤家路窄,只见小癞子迎面走来。

  “乔师兄,你好!”路灯照亮他小癞子的身子,他处在明处,而灯光照着我们的后背,等小癞子看清了我们,他惊得直跳,半晌才平静下来,我没有等他回答,又说:“你到过丽江啦?”

  “是的。”小癞子说。他没有说谎。

  “你找我一定有事了?”

  “我是到丽江……旅游。”小癞子说。

  小癞子很狡猾,我没有揭他尾巴看雌雄。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穿军装的黄小炮,装作不认得。

  “他是我的哥,黄小炮。”我介绍说。

  小癞子是认得黄小炮的,人称黄小炮是虎胆英雄,是飞行队长,名字在万家乐园是响当当的。

  “他是飞行队长,在重庆军管委公安处工作。”我说。

  小癞子本想装蒜,被我介绍后他很尴尬,忙鞠躬说:

  “啊!我健忘了……你是黄队长……”

  黄小炮的出现,他害怕极了,杨少白头的反革命暴乱被粉碎了,他怀疑黄小炮是来重庆拘捕他归案的。他没有翅膀飞天,也没有打洞入地的本领。

  “师兄,今天黄队长有公事,咱们改日再见。”我为他解了围,我是有意这样说的,笼子里的鸟你飞不出解放的春天。小癞子转动了一下眼珠,他已落虎口没有被吃了,忙又低头哈腰鞠躬,嘴里吐着颤抖的声音“改日再见……改日再见。”小癞子溜走了,消失在庆祝山城解放的欢乐人群里。

  朝天门到解放碑,沿江大道上人山人海,欢庆的乐声不断。重庆女孩都是吃辣椒长大的,皮白肤嫩,她们穿着舞衣,舞动着柔水般的身姿,击打着腰间鼓,观看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来到解放碑广场,有很多小型庆祝会,庆祝演出不同的节目,有音乐演奏、舞剧白毛女、颂歌咏诗。节目都是市民自编自演,我被这欢庆的场面鼓舞着。

我背着古筝,小炮哥为我开道,挤过人群来到演奏后台。南京是民国政府的首都,重庆是陪都。两都都解放,宣告了民国政府压迫统治中国人民的历史结束了。站在解放碑前,看着镰刀锤子红旗迎风飘扬,心花怒放,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情奔流着。此时,后台银幕上映出了:

古筝演奏:流浪童 董仁亲

  《庆贺“两都”解放》

  渝城遥望正东北,百万雄师过大江。

  蜀水钟山三千里,一江明月共潮生。

  ……

  我是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向小炮哥要求上场独奏的。筝声激扬,台下掌声阵阵,我挥手向他们还礼致谢,走下舞台。

  重庆解放了,小癞子多次出现在我眼前,他在重庆干什么?

  翌日,一轮红日冒出东方地平线,渝城沐浴在一片金色中。陈工程师和石师傅夫妇为我送行,吴班长骑着我送给他的黑驴也来到码头。我上了大轮,招手向他们告别,重庆的流浪生活就此要画上句号。

  “再见了!”他们依依不舍地挥手。

“我们会再相见的!”我向他们喊道。


第7章初归万家乐园

大轮水手收起抛锚上的缆绳,大轮缓缓地离开朝天门码头兜了一百八十度转向,向下游驶去。大轮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重峦狭峪中飞驶,过了耸入云霄的巫山江道,轻雾缭绕,船速慢了下来。翌日,晨阳冒出东方山顶,把两岸峭峰染上一层金色。雾散了,大轮飞转,发出“向前向前”的疾驰声。我看见两岸猿猴在树枝间跃跳,可船速太快了,一闪而过,无法细看。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来: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大轮向下游驶去,江面渐宽,前面是武汉港。一座江上楼亭出现在眼前,这便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它位于长江之滨,始建于三国,在群雄纷争、战火连绵的年代里,它是一座军事楼。往事越千年,黄鹤楼时毁时建,经战火硝烟,沧海桑田,1888年遭一场大火,化为灰烬,数十年后,一座雄伟壮观的楼阁横空出世。“千古风云传盛事,三楚江山独此楼”。我看见雄伟壮丽的黄鹤楼上空白鹤飞旋,忙打开相机,拍下了这千古名楼佳景。脑里的记忆会淡忘,相机里的镜头冲洗成相片,能成为永久的记忆,我可让养父和妈妈享受,也让万家乐园的人欣赏。

  武汉港到上海终点站有千里之遥,大轮离开汉口码头,夜航在高山和平原之间。秋风飒飒早霜初降,大轮甲板泛着白色的霜花。站在船头,观赏红日从江面升起,朝霞在天际飞来。大轮在金涛碧波中破浪前进,两岸沃土千里,稻谷送香,金涛滚滚,白棉盛开,百里银海潮。啊!多美的江苏风光——我的故乡。

  大江东去,走完万里,流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要填完《天水东流》的下段:

  林翠翠,草茵茵,海中洲绿百花馨。

  长江化尽枯石地,甜醉神州千万村。

  填完,谱曲拨动筝弦,筝声豪放雄浑,引来不少听众,大家也跟着哼,气氛热闹。

  大轮缓缓向北岸驶去,耸入云天的狼山群峰,像五尊罗汉,为大江站岗。大轮汽笛“呜……”一声长鸣,船靠上故乡码头。

  走在人群前头,踏下了久别的海门故地。

  从县城回到万家乐园时,已过10月,万家乐园人的庆贺活动也像全国各地一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庆祝演唱会接近尾声。庆祝会场布置得很简单, 台四周只挂了一些彩带、红旗和庆贺的字幅,毛主席画像挂在台中央,看到毛主席像,我如电流过身般激动得不能自己,我奋身跃上 台,双脚并拢,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郑重地鞠躬敬礼。

  迟来的我吸引了村民们的目光,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就是曾在速成学校操场上演奏古筝的董仁亲。

  “他是娃子?他还活着?”人们议论纷纷。

  在这特殊的日子踏进万家乐园使人兴奋,没赶上庆祝大会又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为何不见养父、妈妈和弟弟顺祥的身影,这使我又增添了一缕落寞。在这重要的时刻,多想和父母亲人一起庆祝新中国成立啊!尽管参会的人慢慢地散去了,我还是摘下了挂在背上的古筝,有股冲动,要演奏一曲,庆祝我们新中国成立,要为新中国献上一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庆祝会场后边是昔日的速成学校,如今变成了万家乐园的一所完小。庆祝大会就是在这所完小的操场上进行的。过去的学生都是上海和敌占区城里来的青年,现在他们大多奔赴各地重建家园了。回家心切,便匆匆走过学校,仿佛能听到背后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老师领读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

  赶到家一看,房子没了,眼前是空旷而焦黑的空宅地,空地上的几棵苦楝树像是残废的病人,半死不活,靠屋那面树枝也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另一半却伸展着长臂还依然绿着,枝叶下挂着串串果子。长得饱满已成熟的苦楝果子,苦涩不堪,但那曾是人们为了活命,不得已摘来充饥的救命果实。记得有一次我饿得发慌,也顾不上果子里的核,一口吞了好多个,结果一下卡住了。在地主老财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里,穷人吃的往往是些糠草,“油”这个字在我小时候记忆里是没有的。养父看到我肚子饿得疼痛,就下海捕鱼做鱼油汤喂我,以此来润滑肠子。我看着这半焦半活的果子无人来摘,心想人民翻身做主,生活改善了,吃的是稻麦粮,这苦楝果子恐怕都无人采摘了。

  村道东边的不远处是杨荡主宅子,它是用穷人的血汗堆筑成的大庄园,现今是区乡村政府的所在地。前院大厅敞开着,一个长相怪似鳄鱼头、身材胖大的男子,手推日式自行车走出了大门,突然右脚跨上自行车急凶凶奔来,到我跟前“吱”的一声刹住了。来人身穿中山装制服,一支匣子炮枪斜挂在腰间。我很惊恐,这是樊区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时迎面奔来一群孩子,调皮地叫喊着:“樊政委!樊政委!”他原是区长,已提拔做了政委?我忙改口:“樊政委,你好!”

  他皮笑肉不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董仁亲,你回来得好,区里正少了像你这样的小文人。”聊了几句又握紧我手说:“我还有要事,改日再聊。”

  他踏上脚轮,风驰电掣而去。深秋的寒风嗖嗖地吹,我久久地凝视着向沙尘道上远去的“樊政委”——寄父万好人音信全无,他倒是人生得意。

  傍晚的洋岸大堤处升起缕缕炊烟,回到万家乐园却找不到家人,我心烦意乱向亮着灯火的地方跑去。这里露宿着众多淮阴来的逃荒人。

  洪泽湖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在江苏省西部淮河下游。苏北平原中部西侧,因受季风气候的影响,洪泽湖降水量较为丰沛,淮阴上游发洪水时,洪泽湖是个大蓄水库,安徽来的水都流入大湖,碰上连绵的雨季,洪泽湖水位不断升高,为防决堤,洪泽湖堤被不断修固加高,但是加高湖堤并非长久之计,上游来的淮水经高宝湖南流入长江,久之,几十米高的大堤像盘踞江淮大地上的游龙,一旦湖水决堤,苏北便会成为一片汪洋大海,苏北地区淮阴受灾最重。

  夜里,一个中年大哥见我没地方可去便留我过夜。夜间闲谈,他说:“淮阴西南濒临洪泽湖,十年九灾,淮上人一直靠别人来养活。淮上人家的生活来源于一半靠种地,一半靠外地富人救济,都是因为洪泽湖水患!淮上千万难民,富人也养不起,我们淮上人若不是抱团过活,怕也活不到今日。比如说我家村里刚刚割了麦子就遇上水患,弃家千里,自己种的粮食哪里够,只能要饭。逢灾团结起来讨到的粮食由乞会统一分发给各家。在一个村子住上十来天,得到当地的施善后又到另一个村子,到初冬以后我们会整队回淮上,赶上冬种,都有手有脚,能自己种点就少讨点。我们都是难民,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过这半耕半讨的生活,活得实在没得自尊……”

  本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想起从重庆上船返家时,与一位水利教授同坐一个舱,教授下船后从武汉上岸,转乘火车上北京去了。教授说:“毛主席知道淮上人家的苦难,准备把反动派中央军赶出大陆后,进行大规模的治淮,以改善民生疾苦……”我把教授的话告诉了这个淮上人。

  “我看这位教授满头银发,目光炯炯有神,猜测他一定是水利权威,淮河是皖苏大地上的一条咆哮生患、没有被历代治水大人驯服过的巨龙,共产党毛主席要制服它,把多灾多难的苏北大平原改造成千里粮仓。”

  淮上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相信如果真如那教授所说的,淮上的人定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养活自己,结束这千年逃荒乞讨的日子。“如果毛主席发出治淮的号召,我第一个争着报名参加!”我高声道。

黎明时,我告别了淮上中年人,迎着朝阳的红光走过洋岸大堤。当年牛老板的牛场就在我眼前,堤外的坡地是牛老板的墓地,当年种在堤坡下的翠柏已长高,冒出堤岸的地平线。脚下的堤外原是一片新屯区,这里有四千多户佃民,佃房一排接一排散列在农野上,可我眼下看到的是稀稀落落的民舍,有几间屋顶上盖的防雨茅草已被风吹走了,只剩下泥屋四周的芦苇编成的笆墙。这里发生了什么使佃民都离家出逃?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下坡进村去,在东边我找到了一家姓茅的佃户。

在这里姓茅的有十来家,都是当地人,他们祖先从崇明来的,说的都是崇明话。有一佃户屋子四周都种了冬青树做围墙。冬青是常绿植物,茂密的冬青叶树墙,树高过屋檐,把整个住宅围在里边,是神秘而森严的一座农家宅。逃亡之前我到他老宅玩过,他是我隔泯沟老邻居。他老夫收养了一个男童,奶名宝康,后起名叫茅朝明。茅朝明是个被送入育婴堂的孤儿,他在育婴堂度过三年后被茅家花一个银元收养了。可这十多家茅姓的宗族歧视很重,说茅朝明是外来的野种,有一次茅家祭祖时还被族人赶了出来,还扬言要害他。茅朝明的养父为防不测,老宅种冬青做院墙,现在的新宅就用老宅冬青搬过来种上的围墙。茅朝明从小不和外人接触,是个围在小院子里长大的孩子,七岁上学后也都是由父母接送。他年龄比我小一点,个子却比我高大,看上去像我哥哥。星期日,他偷偷地来我家玩,其父母后来知道了没有阻止,因我也是被遗弃的孩子,苦命相连,是一根藤上长的两个瓜,我是他童年的朋友。

  逃亡流浪整整五年都没有见过养父母的面,如今找遍万家乐园也不见家人的踪影,我心想茅朝明或许能知道,于是便闯到他家来。

  “大伯大妈好!”我一进门就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茅朝明的养父母。他老人家比我养父母大十二岁,收养宝康时已五十多岁了。茅朝明不在家,他老人家请我用便餐,麦粒小粥和萝卜干,我像一头饿小猪“嗵嗵”地喝个不停,大妈又为我添了一碗。这时茅朝明从冬青墙门外跨进屋来,看见我喝粥,高兴得连蹦带跳扑了过来。

  “想死你了!”他抱住我叫道。

  茅朝明粗壮的臂膀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久别相见分外亲热。茅朝明是五更天出门到芦滩去拾鱼的。

  海门1948年底解放。长江南岸是敌占区,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南京后,又攻打上海,战火中被击沉的敌舰,船机库里的柴油浮飘在江面上,导致江海里的鱼类成群死亡,东南潮风又把死鱼涌上芦滩。这是淞沪战争以来长江所受的又一次大污染。发腐的死鱼,含磷很高,万家乐园人把它拾来造肥。茅朝明背上满筐死鱼进家,久别相逢的喜悦,使他忘记解下背上的箩筐,屋里顿时臭气冲天。大妈提醒了他:

  “快把箩筐解下……”

对于喜爱的东西就算再臭也觉得香。庄稼施上腐鱼后,养料充足,稻粒硕大,我反倒觉得嗅到的是满嘴的饭香。茅朝明松开手解下箩筐时,我已被他刚才的拥抱沾了一身泥巴,活像个小丑,逗得茅朝明哈哈大笑起来。大妈为儿子盛了一碗麦粞粥,可他顾不上喝,他忙用清水布为我洗刷身上的泥巴。茅朝明欢乐得不得了,紧抱那么长时间,潮泥水已渗透了我的外套,刷是刷不净的。大妈于是拿来茅朝明穿的土布外衫要我换上,又为我用石碱清洗外套上的油污泥浆。茅朝明又宽又大的衣服套在我瘦小的身子上,看上去像个看守农田的稻草人。

这天是风潮大作,波涛滚滚而上,江口的死鱼跟潮而来,是积肥拾鱼的最佳时刻,农家是难得这个好机会的。茅朝明会连续作战,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的。

  “五年都没跑芦滩了,你能和我同去吗?”我推了他一下求道。

  “你旧游芦苇滩,我再忙也要陪你去……”茅朝明说。

  我高兴得背上箩筐,茅朝明却阻止道:“要它干什么?”

  “旧游拾鱼两不误……”我说。

  秋播的庄稼已绿油油地冒出地面,在寒冻前施上肥,以增强冬麦防冻也为来年春天苗生长备足肥力。茅朝明是个小农家人,已是个庄稼通。他知道我旧游芦苇荡是假,帮他拾鱼是真。我们心照相连,相视一笑就走出了冬青院门。

  十月的天气晴朗无雨。刮过寒风后的海门气温回暖,晨雾直到太阳升至半空还没散去。茅朝明家院前的田野里,露水凝在嫩绿的麦苗上闪着亮晶晶珍珠般的光。宅西半里路的地方已被朦胧的晨雾笼罩了,我凝望着这无人的佃区,有几个萤光般的大火球在雾中浮飘。我住在高沙背的台亭上,向北看着成群鬼火窜下飞上,我把它看作是一种自然现象。可茅朝明和我不同,他把这火球看成是鬼魂。

  茅朝明说:“生前做好事的人死后上天堂,做坏事的人入地狱做鬼。西边的鬼世界,是阴府关押鬼的地方。”茅朝明像茅伯伯一样说得我似信非信,他受养父茅伯伯的影响太深了,在茅朝明的脑子里早就烙上世间有鬼的烙印了。

  “仁亲你看,鬼又现身了……”

  这时鬼火又多了几个,在雾中飞来飞去浮动,追逐它们开始捉起迷藏来。

  “鬼追过来了,你怕不怕?”茅朝明指着飘过来的无光火球说。

  “你怕不怕?”我反问道。

“我信鬼,可我不怕鬼……”茅朝明说。信神信鬼,在海门一带地方颇为严重,这是科学发展滞后的一种社会现象。马克思说,宗教迷信是麻醉人们的精神鸦片。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我接受马克思的观点,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就成了天生的无神论传播者。有一次,我和茅朝明在一起玩,谈得最多的是人的做梦。人死后好人上天堂,坏人进地狱。茅朝明说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这样说的:“人常做梦夜游,梦和肉身有时也会分离,梦醒它会回到肉体的。人死了,梦魂不回到肉体,魂体分离人变鬼了。”我说:“魂并不会和肉体分离,肉体死亡,灵魂就会消失……”但我也承认魂体分离说是人类有史以来就存在的,是一部科学和宗教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天体在运动,万物在生生死死,地球人的生死和万物一样,生来自大自然,死回到大自然。但我不是生物学家,无法解释梦魂现象和人肉体生理的关联。

我和茅朝明的论战愈战愈烈,都是无结果而废,有时我被茅朝明问得张口结舌。谈鬼时间长了,茅朝明的信鬼说,开始深深地影响着我,正改变着我成为一个摇摆的半途投降的无神论者。

  一次有一位神医“坏火拿”走过我宅前。他曾说过天神本事超凡,火眼金睛,观红尘万里,胜过X光扫描。我想用自己以身试神,验证神通广大的天神真为凡民救苦。茅朝明看到我唤请坏火拿,他惊得登大眼看我:

“你也信神鬼了?”

我没有把自己想做的告诉茅朝明,我只是模凌两可地向他点点头。茅朝明对神鬼的相信像一座泰山压在我前面,使我绕不了飞不过。神鬼的阴影已在我心底似生了根的锚牢固得拔不了。眼前坏火拿为我检查病患,茅朝明是全力支持的,他看到我身瘦露骨,该请天神开良方补补先天不足的身子。

  “天神来了,供奉双手跟我念咒……”坏火拿要我躺上铺说。我翻动着舌头,学坏火拿念咒。茅朝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我在茅朝明眼里已是一个虔诚的神鬼信徒了。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坏火拿为我推拿,倾听天神对我病号的评估。

  “患了腿膝疯……”坏火拿从我头摸到下肢说,我宅东南有一座野坟,不知哪个顽童放火烧了坟上的毛柴草。坏火拿指着烧焦的野坟说坟鬼作梗,他开了谢方,说:“金元宝十只,青鱼一条,猪头一只,天暗上坟祭送。”

  天神没有对我身体作出健康评估,而说我的两条腿膝要残废,但我两腿是健康的。“胡说八道。”我翻下铺走动起来,“我两腿是好的,你看我走得多么有劲呀!”

  坏火拿脸色阴沉下来,茅朝明惊恐得不知所措,谁得罪了神鬼都要受报应的。但我不怕神鬼作怪,我痛斥了坏火拿装神弄鬼。

  “你……”坏火拿气得像一头凶兽咆哮起来,手指着我鼻子骂道,“你……你这小鬼……”坏火拿是曾救过我命的人,我伤了他的自尊,他大发雷霆,拿棒向我身背上打来,茅朝明用粗大的手臂抱住了坏火拿为我求情。我自感对坏火拿做得太过分了,一面哭一面说:“叔我有罪,天神不饶我,你更无法宽恕我……你打吧!”坏火拿高悬在我背空的木棒子没有落下来。他心软了,他仍宠爱我,我看着他严厉的慈父般脸色,扑到坏火拿怀里认错。

  我哭得泪水鼻涕挂一脸,坏火拿原谅我了,他放下木棒后把我抱在怀里,说:“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我亲了坏火拿一下,决心痛改。这场胡闹我后悔莫及,但对茅朝明来说戏弄神鬼是我带了头,壮了他的胆量。

  我和茅朝明在无人区里呆着,太阳在升高,挂在东南上方天上,射出强烈的刺目白光。雾消散了,鬼火不知到哪里去了。茅朝明对消失不见的鬼火说:“地府派差人来把犯鬼押逃了……”我说不出什么,只得默认茅朝明的说法。

我家门前有一条能走牛车的圩道,我们离开鬼火区东行,牛老板墓地的翠柏清楚地呈现在面前,翠柏是常绿树种,虽已秋过,依然绿枝嫩拔。有几间泥房就是当年牛老板的养牛场。茅朝明指着空房说:“就是黄叔家……”

  还乡团烧了我家后,养父就搬来牛场,这是佃委会的遗产,无人管理。养父把破陋不堪的牛棚重新修理,把坏屋顶重新盖上茅草成了新的屋顶。养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不干活手就会发痒难过。他以牛屋为家,帮助人种田,办了二十多户的共耕组。他们都是无劳动力的家庭,把土地交给养父耕种。养父把收获的粮食扣除种肥费用以外,全归佃民所得。参加的无劳动户逐年增多,养父也得到万家乐园人的好评。可樊小三上书区政府,说黄车夫借代耕之名,侵占无劳动人的田,是万家乐园里的二地主(佃地主)。养父上诉至县政府。县政府毛郎表示:翻案严办!

  樊老大执行县政府令,逮捕了养父,关押在区拘押所里,区工作队调查了半个月,查无剥削罪证,养父被释放,驱逐出万家乐园,回崇明原籍地。当天乡政府民兵把养父押送到渔港码头,出钱买了二张渡船票,小弟弟年小免票,这是乡政府送别养父离开万家乐园的一份“厚礼”。

  茅朝明说:“樊小三诬陷黄叔,万家乐园人多次上区政府请愿讨要平反……”

  “谢谢万家乐园人!”我说。

  崇明是养父的故乡,他被驱逐回原籍地。江中岛崇明四面环海,我没生翅膀飞不过去,只能无奈地望着滚滚东流入海的大江水……

  挡潮的大堤外,汹涌的海潮扑岸而来,淹没了茫茫芦苇。大潮的突然涌来,我们拾鱼的计划已落空。茅朝明的养父是个行事谨慎的老者,茅朝明出门在外,在约定时间内没回家,他就要出门去找回,这是茅朝明出门拾鱼必遵循的家规。

  “上我家吧!”茅朝明为让养父放心,就先回家,他拉我去他家,我说。

  “待日来!”我领谢了茅朝明的好意后,一个人坐在岸堤坡上,看汹涌的海潮吞没冒在水面上扬花的芦林。

  “人人都说故乡好,可我有烦恼……”

  我发呆地坐着,不知浪潮溅起的水花落在身上,猛涨的潮水升高,淹了双腿,我麻木不知。

“快爬!潮浪会卷走你的……”一个洪钟般亲切的声音突然从岸顶上飞送过来。茅大伯、茅朝明来了!


第8章讲鬼的故事

  “你怎么啦?”茅朝明惊得大叫,他树干粗的手臂捏住了我,把深淹水中半身的我拉上了岸。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沮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像只软壳螃蟹坐到地上,也像是个没有骨架的橡皮人。茅朝明扶着我进了他家,坏火拿跟在后面也来了,忙为我推拿,嘴里又念神咒。他喃喃地念个不停,后问我说:

  “感觉怎么样?”

  “好了好多……”我说。我曾戏弄过坏火拿,他并不把它记在心上。茅伯伯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现红晕,“神功妙术!”他频频点头敬赞坏火拿治病的功苦。

  茅伯伯和坏火拿是相识而不相往来。樊老二、樊小三被镇压后,他们俩人的往来频繁起来,两个都是信神鬼论者,似乎都找到了共同语言。坏火拿三天两头来到茅伯伯家,近日他们商讨的论题是:鬼市场的形成。

清代道光年爆发了鸦片战争,战败的中国割让领土赔偿白银了事。帝国主义尝到了入侵中国的甜头,继后西方列强屡侵中国,侵占了中国沿海城市,上海成了外国最大的殖民城市。上海城区被分割成许多租界,由外国军警巡逻,红头阿三(印度雇来的亡国奴隶)站岗。国家重要矿产资源被外国剥夺,经上海辗转各国。中华民族演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出现了民族救国的广大劳动大众,在洋人的炮火下前赴后继的斗争。

这时海上也出现了抢劫的海盗,这些海盗把洋人抢走的物资重新夺回来。反抗外国侵略者的海盗名声虽不好,可他们给洋人是一个重大打击。但海盗毕竟是海盗,改变不了它的其宗。洋人抢夺中国资源,屡屡受挫,洋人开始打击海盗,建立海上巡警,后来造了航空母舰开进中国海上。木制船是敌不过铁甲船的,小步枪是敌不过大炮的,海盗不敢靠近武装精良的外轮。冒着团团黑烟的三烟囱大轮在中国领海上横冲直撞,海盗望威而逃,抢财计划落空了。这批专抢外国商船的海盗,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抢中国人钱财,商运、渔船纷纷受害。海盗的猖獗给中国人雪上加霜,中国面临内外双重的灾难。海盗发展空前未有,不仅抢国人财产成为帝国主义帮凶,还为自己利益把海上划成许多地盘争夺,海盗团伙之间发生炮战,船毁人亡,浮尸海面。

  阳春东风,海上漂浮物随潮而来。在喇叭字形的长江口处,汹涌的海潮奔腾而上。东南来的海潮到了万家乐园滩处形成了V字形推向西南流去。万家乐园江面是海潮和长江上游泻下的江流汇合处,两流相冲,形成巨大的深水漩涡,海上的漂浮物进入漩涡,就像银河系中的黑洞被吸引而无法摆脱逃离,它不停地无限地旋转。漩流中的浮尸开始发烂腐臭,成为鱼和水中微生物营养食品,白骨质重下沉至水底越积越多,屡年成堆,人称这水域是海盗的水下坟山。后来,长江水道南迁,青藏高原的泥沙流经万里后,在茫茫江海沉积,年深日久,汪洋江海被沉积的泥沙取代,江海绿洲在海中现身,和长江北岸连成千里芦苇荡。茅伯伯说到这里转换了话题,他说:“这是上帝的规划……”

  茅伯伯接着又说:“海盗浮尸不愿东飘西浮,只要看到世间有女人怀胎,他们就上门等待转世。他们是一批有罪没有服罪的海盗,上帝要在江海汪洋中设计深水漩涡,回收这批犯罪分子。”

  坏火拿频频点头并作出补充说:“阴府的法律,囚禁在深底漩涡的海盗,服刑满百年,弃恶从善的可转世投生……”

  坏火拿自称是精懂阴法的专家,他还说:“海盗在自家转世可免服罪年限……”他讲到近来闹鬼的事。樊老二樊小三收尸的夜晚,坏火拿为兄弟俩设了祭坛消罪,弟兄死魂从支离破碎的肉体上飞离。

  “我看到他们兄弟俩人升空上天……”坏火拿说,“阴府对海盗把守得严,决不放过一个罪犯上天堂,派出阴差府人在半空截拿,弟兄俩被押回深水漩涡。”

  我插断了坏火拿,说:“樊家弟兄死有余辜。”

  “恶有恶报!”茅朝明叫好说。

  这是一场神鬼演说。坏火拿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他讲的东西都是樊家弟兄的事,五更三点他们才散去。他返家跨出茅家冬青笆院,西边无人区里鬼火在地面飞来飞去,坏火拿唤道:“鬼市场开市了……”

  大家奔了出去,茅朝明奔在前头钻入了浓雾中和鬼火捉迷藏。茅伯伯怕鬼作怪,忙喊:“茅朝明回来!”

  茅朝明好像没听到父亲的叫声,我怕茅伯伯会生茅朝明的气,便急忙追了过去。

  鬼火也戏人,茅朝明几次追上鬼火,伸出双手要抱住它,鬼火却逃走了。我劝茅朝明快回去:“茅伯伯喊你……”父亲的话茅朝明听命是从,他牵着我的手,奔跑着穿过鬼火区向自家奔去。坏火拿看着我和茅朝明脱离鬼火区回家,放心了,他辞别了茅家冬青大院,消失在朦胧月照的夜色里。

  坏火拿的余音还在耳边缭绕:樊家两弟兄被镇压后,一个门板被抬进家后魂离升天。樊老大是区府官员,和反革命分子划清了界线。他不敢参加葬礼,可兄弟之情难于割舍,樊老大于是等夜深人散时偷偷地来到死者旁,伤痛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他揭开遮盖在两弟兄身上的布,尸体的头已残缺不全,认不清哪个是二弟哪个是三弟,便叫了声:“弟弟,我对不起你……”他连鞠了三躬。老二、小三是樊老大密告要了两个弟弟的命,俩弟兄见到了樊老大后说:“你还有脸来见我们……”上天,兄弟俩含恨而别。

  樊家弟兄是第二次犯罪。樊小三犯的是抢劫和反革命的罪,是重罪犯中的重犯,他在深水漩涡里没有自由,终日铁锁镣铐伴着他。樊老二犯轻罪,是自由犯人,他的尸魂可以四处游荡。万家乐园的无人区里当晚出现了鬼火。

  坏火拿说,在阴间服罪的鬼都想转世到阳间投胎做人。樊老二到了深水漩涡——万家乐园无人区,他要在服刑百年后再投生做人。他的投生无年月日子了,他是受不了的,于是樊老二飞魂进樊家见大哥樊老大,重开兄弟和好大门。老二对老大说:“你一直要我原谅你,开口闭口说对不起……可有什么用呢?等到百年后投生,你也不在世了。”老二到阴府后参加了阴法学习班,他说阴府已修改投生法,服刑犯鬼投生到自家可不受百年限制,老二要老大再生一个后代,嫂子受孕十月怀胎出肚子之时,就是樊老二转投生做人之日。弟弟一下变成他的儿女,伦理上是通不过的,老大不作声。老二求道:“做你儿子总比做鬼好!”老大又点点头表示接受老二的请求。

  樊老大的夫人正是生儿育女的最佳时期,可长相不佳,有猫头鹰之丑名。但相貌并不影响生子,她倒霉的是患上了宫颈炎,多年夫妻没有受过孕,至今还是个无子女的家庭。生个儿子樊老大是求之不得,可他答应后又反悔说:“大嫂的身体你是了解的……”政委很无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樊老二说:“大哥,此事不用你操心。”樊老二没说下文,离身而去。

  杨老师的儿子大癞子关在县看守所里,他是重罪犯,身上戴着脚镣手铐,被审讯了三次,量刑死罪,但什么时候宣判还没有时间表。夫人杜鹃花每月去探一次监,大癞子爱吃吕四沙滩的青泥螺,杜鹃花每次去都给他带上一罐子。杜鹃花中等身材苗条身子,橄桃脸,细皮嫩白,大眼睛勾引不少男人,大癞子是她第六个男人。她进出看守所像进出自家门,她是用姿色来换取方便的。自从和大癞子结了婚她就没有换过男人,感情牢固得铁一般坚实。一位预审官看了大癞子满头癞痢疤,为她可惜说:“一朵鲜花栽在狗屎里了”。

  杜鹃花虽外表美,但内心空。樊老二对她也动过心。参加反革命暴动,樊老二到大癞子家密谋破坏革命的后方,樊老二见过她垂涎三尺,被亲哥哥大癞子识破没有和她成事。樊老二上天后他是自由鬼,多次来过杜鹃花家,重圆旧日未成的梦。鬼和人是两个世界,阴怕阳,鬼碰上活人肉身,就像电短路一样,把鬼排斥抛离。樊老二放弃了和杜鹃花的阴阳恋,但樊老二渴望做人,他要转世投生,樊老二说:“当不上情夫,做她儿子也可以吧!”

  杜鹃花探狱来回跑了三个小时,累得像只无骨鸡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她和大癞子没有生过孩子,大癞子生殖有毛病,死精。大癞子入牢后,她一个人生活。大癞子在家她睡在他怀里,现缺少了他,难度长夜的寂寞。她想请人帮忙救大癞子出牢,于是绞尽脑汁要找到为她救出大癞子的人。她睡觉的时间都半夜过后,她刚闭上眼,樊老二来了,告诉她说:“樊政委是帮你救老公的理想人选。”

  “你是什么人?”她高兴得翻起身,睁开眼,空寂的屋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

  “闹死我了……快走!”

  她骂了一声,可平静了下来后再也闭不上眼了。

  樊政委是万家乐园区领导人之一,武装打扮,牛皮带捆腰,匣子炮斜挂在腰下。而杜鹃花是反革命家属,只能远望他而不敢近身。樊政委不住区公所,他是本村人。离区公所余里路远,区里安排他的房间他从没住过。午饭在区府吃,早晚都回家。

  杨老师家的南边便是张黑道的宅院,而樊老大的家则在张黑道的后边。他上班都要经过张黑道的家拐弯东去才到荡主大庄园——区政府。杜鹃花走出宅院看见张黑道院宅门里走出一个推自行车的人,穿军装。这就是杜鹃花今天要见的人樊老大。杜鹃花知道政委是个大忙人,只有早早等在樊家门守候才见得到他人面,可没想到樊老大是从张黑道的院子里出来的,他难道是在张院过夜的?杜鹃花心里想着赶紧奔了过去。

  “樊政委早安!”杜鹃花恭敬地鞠了一躬。

  “你是谁?这么早找我有要事吗?”

  樊老大一看穿着花衣的女人,喝道。杜鹃花一直弯着腰低着头鞠躬,她不敢抬头看穿着军服威严的政委。樊老大注视着这在朦胧的晨色中苗条身影的美人。

  “你是杜鹃花!”他带着肯定的口气说,用手摸了摸弯着腰鞠躬的女人的头发。他这一表现让杜鹃花消除了疑虑,抬起头又忙跪在樊老大膝前道:“我是杨老师的大儿媳妇杜鹃花。”

  樊老大很喜欢这美人。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自己的老婆又哭又骂道:“大癞子娶到美人,我娶你猫头鹰,又丑又难看,缩着头像只没有脖子的母龟……”眼馋了多年的樊老大,美人今天却自己撞上门来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樊老大把自行车重新推进院里。这座张氏庭院,曾是樊老大和日本人用食品换枪炮的牛肉库,而今又成了他夜宿的“寝宫”。为掩人耳目,樊老大白天不进出张氏院宅,天黑和五更时才进出这所豪院。樊老大把美人带进院,不过半个小时来了个速战速决。

  “我受孕了……”一个月后杜鹃花悄悄地告诉政委,樊老大没有想到“点石成金”了。他急了:女人的老公在牢里,生的孩子算是哪个人的种?樊老大当然只得为孕妇通路,杜鹃花顺利探牢还住上了一夜。九个月零二十天杜鹃花便顺利地生下了一女婴,早已等着的樊老二破胎而出。产妇杜鹃花痛得大叫时,出胎的女婴哭出哇哇的男音声。孩子是女儿身,嗓子是男音,是个阴阳孩。

樊老二转世成功,樊小三不服气,也托梦向樊老大说:“你看得起老二,看不起我三弟!”樊老大受了小三的怒恨后说:“你是重犯……”

“我是重犯,你就见死不救吗?”

“你弟兄俩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怎么能说是见死不救呢!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救你呀……”

  “阴间世界也有腐败的,你买通贪官便是了……”

  樊老大点点头道:“你要多少钱?”

  “十万银子……”

  樊老大当晚就请坏火拿做十万金元宝(用烫金纸做成的元宝)。坏火拿嘴里念着经,两手捧着纸做的金元宝送入火盆里焚烧,不一会儿金元宝便化灰随着烟气上升,飘送到深水漩涡的上空,散落在无人区里。

樊小三接收了十万金元宝,买通了阴府官员,收到银元的判官开庭宣判:重改轻。当即解开樊小三的脚镣手铐,他获得了自由。他耐心等待着杜鹃花第二次受胎,可杜鹃花产下阴阳孩时助产婆发现她子宫内有核桃大的瘤,杜鹃花和樊老大的性伴侣搁下了,樊小三的转世就无时间表了。

“……好!上帝罚他们不再生第二个……”茅朝明说。茅朝明插断了坏火拿滔滔不绝的描述。

  茅朝明忧虑,怕深埋在深水漩涡无人区里的海盗浮尸转世投生人间:“那是一场灾难。”茅朝明他信鬼,鬼世界就在他家西边几百米远的地方,他责备阴府衙门的判官不能轻判他们的罪过,更不能放流他们来人世投生,这批海盗百年千年后还是要关押的。他发誓说:“我结婚生后代,情愿绝代不生贼种。”

茅朝明说的话犯有机械唯物论的错误,但我承认遗传因子的作用。我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我持万物可以改造的态度,对立统一是矛盾的法则,在一定条件下都可以相互转化。茅朝明没有同意我的说法,我也没有和茅朝明争辩,等他的是时间,他是个信鬼论者,我盼他尽早摆脱迷信神鬼的愚弄。


第9章平冤分田

  我在茅朝明家住了七天,除了谈鬼外,拾死鱼是主要的活儿。我和茅朝明天天去茫茫芦苇林滩拾鱼,潮水涌进来的各种死鱼搁浅在芦苇林沙滩上。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拾满了筐箩,背上沉甸甸的死鱼回家了。死鱼拾得多了,陶土沙坑屯满了,只好挖地做田坑。茅伯伯共有十亩耕地,这是五年前一个佃户转让给他的,转让费十个银元。

  土坑比陶土烧制的坑大得多,挖两米直径,深一米,一个田坑能放千多斤死鱼。第七天四个坑都堆满了,发出冲鼻臭味的腐鱼含磷很高,适合各种植物施用。茅伯伯很是满意地说,用上一年也施不完,让我们不要再去跑芦苇林吃苦了。

  茅伯伯原是我家邻居,茅朝明幼年时不甘于寂寞,逃出家门坐在泯沟旁,他一坐就是大半天,这也是茅朝明幼年唯一快乐的地方。沟西就是我家,茅朝明于是偷砍圩道上的一棵白杨,架通了来我家的独木桥,从这过来我家省了不少弯路,茅伯伯也没有阻止他来找我玩。

  一个正月十五的月圆夜,我和茅朝明甩火球庆元宵夜,茅朝明高举火球在夜空挥舞,高兴得大喊:

  “发财!发财!大家好!我家棉桃鸡蛋大,你家棉桃白眼小……”

  “野种欺人,砸他!”

  一群大孩子追过来,拳打脚踢把茅朝明打倒在地,又给茅朝明捆上绳子搬来芦柴干草,茅朝明被埋在草堆中。

  “点火!”大孩们狂笑着。

  在迷信浓重的社会里,损人利己在旧社会也是受谴责的。茅朝明的叫喊词,是村子里大家都喊的,茅朝明并没有违反什么,只是个“我家棉桃鸡蛋大,你家棉桃白眼小”。我见他们要点火,急得又哭又喊的,茅伯伯火速奔来,赶跑了放火的孩子,救出了茅朝明。

  我和茅朝明都是被遗弃的孩子,有福分才合到一块。茅伯伯说,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瓜。因找不到养父、妈妈,我在他家寄生,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家吧!

  我决定要去崇明找养父,便告别了茅朝明家。

  临别万家乐园前,我还要去趟养牛场,去看看我家被还乡团烧后的临时住家。拾死鱼每次经过牛场时,茅朝明告诉我屋棚中间一排就是我家的临时住所。我进屋看见芦笆门已被风雨浸蚀,脱落的封条在江风里忽忽飘动着,门锁已被撬毁,看来小偷已光顾这里了。我推门而入,里边一切完好,“八百”斤黄泥灶座落在屋子中央,依墙的三个木板床上铺着草席枕头端正地放着,一张床上大枕头边放着小枕头,我知道这是妈妈和小弟弟睡的床。那高枕头床是养父的睡铺,高枕无忧他喜欢睡。还一个铺上放着我逃亡前睡过的枕头,这张空铺是为等我回来睡的。泥灶右边是新做的木台子,我揭开用芦苇片编的罩扣,碗筷都放在里边,一盆腌制的黄瓜已成了“干尸”,瓷罐里盛满的粥长满白霉。这是做好的饭没有吃上,就被扫地出门了。

  在清扫了灰尘和垃圾时,发现妈妈的床铺下藏着一对箱子,这是硬木做的,有高防燃的性能,还乡团放火毁房只烧焦了箱子的表面。这箱子已被撬开,相形老式铜锁被抛在箱旁,箱内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可都是些旧衣破衫,有一个是弟弟玩的像眼球一样大的银铃,还有一张被撕成两片的契约,白纸黑字,我把它拼合成原状:

  佃委会出让三间棚屋给黄志明,买方支付佃委会银元三个。钱屋两清,立此凭契。

  卖方:万家乐园佃委会买方:黄志明

  我怀疑是小偷撬的锁,可小偷进屋不拿银铃、把房契撕碎,这有点不合情理。

  樊家兄弟对养父有陈仇宿恨,樊家兄弟夺过养父的牛场权后,发了宰牛财,养父多次向区里诉告未果。樊家兄弟依仗大哥樊区长来报复养父,可养父清廉为民,他们弄不倒养父。养父他组织了共耕组,被樊家兄弟钻了个空子,告养父是佃地主,养父受到连日调查后,结果没有罪证被释放。区政委樊老大夹在中间很尴尬,只好用折中的办法,说黄车夫是崇明来的,无常住居所是流民,养父被驱逐出了万家乐园。

  当时一定是樊家兄弟为了寻找我养父的什么罪证,想阻止释放我的养父,而偷入我家所为。我这么想。但又想,除非有了买房契证明养父,他方可回到万家乐园。我把房契按原状粘贴好后,凭它去乡里申请平反。

  接待我的是乡文书,看了买房契,他很无奈地说:“乡政府是不愿把你家驱逐出去的,可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乡政府要改还需跟上面沟通才行。”我点点头以示理解。樊政委是樊家兄弟的亲哥,平反还得看樊政委的脸色。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茅朝明气喘吁吁地跑来牛场。牛场的门是芦苇编的笆门,不上锁的,大风一吹便把笆门吹开着。茅朝明闯进屋,看我正躺在铺上看书。

  “乡里为你家平反了……”喜讯到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真的!乡里已作出决定……”

  茅朝明重复了一遍证实说,他还碰到了万好人。

我逃离日军军营后和万好人失去了联系。万好人自己说是河南人,他是把吕四港产的海货运到河南开封销售,在河南住久了,学会一套流利的河南话。其实万好人也是崇明人,和我养父是一个岛上的。县里陈书记被审查,万好人也受到牵连,在万家乐园呆了不久,便离开万家乐园回到自己老家,在崇明县城南门水产公司任经理。养父被驱逐,万好人把他安置在公司的机帆船队,是远洋渔业捕捞队,常在韩国济洲岛和日本关岛海域作业,出海一次一个多月返回。妈妈经受不了海上生活,上船后旧病重发,一天到晚躺在船舱里起不来,她知道是回不了万家乐园牛场了,但情愿去芦苇荡台亭生活也不愿过这海上生活。养父于是辞去了船长职务,偷偷潜入江北。黄跛子家房子被烧后去县城开小车店,养父住在他家小车店。后来有一家米店老板聘推车工,养父应聘后,搬到距县城东北十里路外的二甲镇当推车工。他不敢见人,天天夜里进出二甲镇。

二甲镇是海界运河航道上的重镇,是海门通往内地省区的重要水道,商铺林立,米店成行。他为米老板运米,半夜起身,把粮袋搬上车,舞动两腿,车轮发出吱吱的唱歌声,在日出前赶到接货的小镇。黎明小镇商店开门,养父便急忙卸下米粮。其实,小镇距万家乐园只一河之隔,养父是“二地主”,被扫地出门的,这顶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到了小镇卸车后便折回关门睡觉,过着旁人不知的隐居生活。

  万好人这次过来找我养父,打听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他没找到我养父便来到了乡政府。文书曾是速成学校的学生,而万好人曾是学校后勤主任。文书是江南太仓县城人,当年他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他逃亡来到海门。万好人当时正为落难逃亡来的青年介绍进速成学校学习。文书对万好人一直感恩在心,也很同情我家所受的遭遇。这时文书接到了区里打来的电话:

  “喂,喂,你是乡文书吗?”

  “是!是!我是小陈……”

  “区委决定撤销对黄志明的……”

  文书知道是区委一把手打来的电话,这突来的好消息使得他既惊又喜,乡政府当即拟文发平反公告。

  此时,万好人也在旁边目睹着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喜讯,万好人把区里撤销黄志明佃地主的决定告诉了茅朝明,还请茅朝明转告我去分田登记站登记。土地改革是万家乐园人的大事,村里人都举家赴土改登记站登记,青年人携着老人,夫妇抱着孩子,都上登记站来。

  我排在人群中间,挨到将近午时,我报上了名。

  “董仁亲。”

  登记员划动了几下笔,把我的名字登上后,他喊排在我后边的人上来登记,我忙抢上说:

  “我还没登记完,还有我爸爸妈妈和弟弟……”

  “登记是不可请人代的。”登记员说。

  我被迫让后边的人登记。

  土地是生产粮食的,人活着就要吃饭,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对解放翻身的穷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政府发土地证保障人民有饭吃过好生活,可养父你在何方?登记分田急在眉前,你要快快回来登记!

  万好人急得直蹬脚,失去登记就是失去土地!他四处奔走寻找。“黄志明,政府已为你平反,你可以直起身来做人了,何必还躲在鬼不知的角落里偷生……”茅伯伯和茅朝明也急得到处打听。

  万家乐园乡长接见了我。

  “董仁亲,乡里聘你任土改工作分田队长……”

  养父是被赶出万家乐园的,我被提拔为分田官,养父和我的命运差距如此之大。是什么把我抬上了天,我反复想了几天,理解不了原因,喜悦和不安并在。

  我上任的第一天,乡长宣布了我的职务,我是分田官,手拿丈量土地的竹竿尺(当时没有皮卷尺),是一支长二丈的细竹竿。60方丈为一亩,90方丈为一个人头。我当队长配给我两个队员,一个记账,一个打分田椿。来分田的人跟在我后头,遇到差的田块,得田人发香烟塞给我为他调好田号。我从小受养父影响不食得田人的小利,我不接受他们贿赂给我的烟,照样依号分田。我说:“不可调号。”轮到我家分田号时,挨上一块水汪汪积水低田,登记薄上我一人,分田90方丈,我用权力分了360方丈,把未登记的养父母和弟弟都分了田。记账人察觉到了,他知道我在作弊,但我是队长,他只得默认了。这是一片咸洼地,是长不出庄稼的。我分了这洼田,后边分的人得了好田。他们表扬我秉公办事、风格高尚。其实我手握了权,也会用权,做出“越轨”的事我很后悔,我下班没有回家,直接去乡政府,向乡长作了检查后才回家。

  薄雾轻绕的傍晚,一缕炊烟袅袅升空,开着的笆门里透出灯光。养父坐着矮板凳添柴烧火,妈妈上灶炒菜,小弟弟和万好人在捉迷藏。我跨进门,一头扑进了养父母的怀里,沉浸在全家人幸福团圆的欢乐中。

  平反公告发出后,养父不再躲躲闪闪避人了,夜里推车的养父改成白天去二甲镇运米。与小镇一河相望的万家乐园人惊奇地发现了养父,他领着一家人跨过大河桥向万家乐园走去,他先到万家乐园补登记后再回牛场,他是合法的万家乐园人了。

  乡政府没有给我处分,要调我到区协助文书工作,反倒使我心生不安。突听窗外“哞哞”叫了两声,黑暗里跑来一个庞然大物,八字两角弯成似两把镰刀,我一眼认出这是车老板当年送给我的小水牛。我喜出望外,它陪过我童年苦难的岁月,离别五年后它已成长为一头肥壮的大牛。其实它也有过一段有家不能归的日子。养父告诉我他被定了二地主后怕樊小三会宰了这头牛,便偷偷地把牛赶入茫茫苇林里。如今小水牛回来了,这出乎我的意外,原来牛也这么聪明,主人回家它也回家了。养父看见牛进宅迎上,把牛牵进了棚。

  土改分田,万民齐欢,村村开庆祝晚会。夜幕降临,用芦苇扎成的火球照亮万家乐园的夜空。茅朝明曾是点亮庆祝灯火舞会的第一人,他喜欢舞火球,习惯地喊充斥着“损人”的旧口号,可他这次不这么喊了,我为他修改了舞火球词:发财发财大家好!我家稻麦堆满舱,你家棉堆入云霄!这次庆祝晚会他又是发起人,又是领喊人。村里人跟着喊,村外也应着喊,万人挥舞芦苇火球把,万家乐园沸腾了,分田庆祝会开到东方出飞霞才散去。

  分田处在火热的进行中,天一亮我就要去丈量分田,所以庆祝会上我比茅朝明回来得早,在半夜两点前我就离开了分田庆祝大会。回到家看见杨老师坐在我家里,杨老师是破落的地主,村里没有通知他分田,是不是因为他被定作地主了?他急了,天未黑就进我家,一直等我回来。

  在评议杨家时,组里有不同的声音:

  “杨家有千亩庄园,应定为大地主。”

  “杨光棍家产败光了,他是破落地主……”

  “现在杨家连宅子地也达到分田标准,定地主不合理。”

  “杨光棍是老师,乔允秀养羊是劳动者。”

  “定地主,可杨家没剥削……”

  争议结果,极大多数意见不定他地主成份,最后定了杨老师是自由职业劳动者。杨老师家的成份没有公布前,我是土改工作队成员,不可透露出内部消息的。但他曾是我的老师。他正在发急,想要从我嘴里知道政府对他的底牌。我安抚他道:“以政策来定,你的土地还未够上中农……”

  杨老师焦急的脸上忧虑消失了,我的话虽不坦实,可他心里也有了底。

  村里通知杨老师分田,他是最后一个分田人。田已分完,只有我家分得的田旁还有田。这是一个老太太分得后退下的,因人头田有一半是浸在水里的,老太太哭着要调换,我为她调了一块好田。好田坏田挨号分田是我倡导的,现在自己破了这个分田规矩,不公道地待人他们会恨我的,但出乎意料的得到了民众的支持,给她换田。杨老师不在乎田好田坏,只要不定地主就好,他愉快地同意了。

  茅朝明舞了一夜火球,天亮才回家,一觉睡到了晌午。当看见为杨老师分田丈量土地时,他奔了过来。他建议给杨老师分好田,说:“这水淹低洼田不长庄稼的,分到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分。”我说:“田分光了,这是最后一块了。”

  茅朝明没有说话,环视低洼地,一片波粼滚滚。他看着我家的田椿说:“黄志明4口人6亩田,这是不长庄稼的,水盐分高又不能养鱼。”妈妈看见分得的水洼地,皱着眉头,日后可靠什么过日子呢?养父不说话,只听茅朝明唠叨道:“当官为权,你有权不用!”

  分上这片不长庄稼的咸水地,我也担心日后的生活,家里四张嘴都要吃饭的,只是当着养父母的面我能说些什么呢,心里只有愧疚,巴眨着两眼看着爸妈。

  “天命注定的。”养父终于开口说了,他说,“共产党人民政府有纪律,任何官员不可违反这铁的纪律。”我知道他心头也有苦涩,这片水波滚滚的盐水地怎能给我家提供生活呢?他不得不静下来深思。

  养父在做分析,说这不是不长庄稼的坏地,只要改变它低下地势,也会变成良田的。他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深浅平填土1.5米,需搬土64万立方,用小车运上要花三千个劳动日。茅朝明听着惊叫起来:乖乖,要8年时间才能填平!

  “8年,我家靠什么活呀?”妈妈皱起眉说。

  “一年填完一亩,第二年种上就有收成了……”养父很乐观,解放前洼田被地主霸占,无田耕种,养父全靠跑海活命。战争沉船,柴油污染海滩,养父又开辟了废堤上的大片杂草地,其中有二亩左右田真正有了长粮收成。养父嘴上虽然很硬心也软了,八年不短啊,又要打八年抗战了!我面对妈妈不敢插话,是我给全家造成了不小的祸。养父看穿了我心头的难过,他庇护我说:“如果谁都不拿这低洼田,请谁来拿?”养父定了的事,妈妈曾反对过,但大多也都是默认的。妈妈担心的是全家的生活,养父为米老板推车所得的钱,每天回来都交由妈妈保管,一年买糠皮过苦生活可以顶得下的,她支持养父改田,说:“你后头推车,我前头拉车。”

  肥泥是从三里路外芦林深处运来的,这里苇高芦密,丈余的芦杆挂满像大刀似的叶子,苇杆向上长,下边的芦叶落在地上发腐,在潮泥的沉积下化合成有机肥泥。养父抬二百来斤的肥泥小车,要是没有妈妈在前头拉,时常深陷在潮泥里的车轮,也是很难走出这芦苇林的。路人一看这对已过五十的夫妇,天天进进出出从芦苇林向水洼田搬土,有的赞成也有反对,年纪这么大了还不自量力,一天小车来回跑十多次,不足一个立方的土,倒下水洼田里,肥泥不如一头牛拉下的一堆屎,倒在水中一会便消散了。但旁人的议论丝毫没让养父母有所松动,他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收工,雨日身披防雨蓑衣,小车嘎吱嘎吱响彻在雨空中。

  茅朝明有时也来帮忙,让拉车的妈妈解下拉套在路边草地上休息,养养神再拉车。我很想要像茅朝明一样帮养父拉车,可土改工作队里有很多事,天天得去上班,没有尽到自家造田的责任,很是惭愧。

  一天,茅伯伯见我养父说:“二亩麦田让给你种,不收租。”茅伯伯的无偿支援更坚定了养父的心。他又说:“叫茅朝明给麦地施鱼肥,培土防冻。”养父感激不尽,忙跪下拜谢。养父从不向人乞讨下跪,这是他向茅伯伯最真诚的道谢。

  土改工作很快结束了,临近尾声的日子里,我想可以回家替代妈妈拉车了,可领导找我谈话,调我任区文书助理。一起工作的同志都来欢送我,樊老大的小妹却说我是她的未婚夫,即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是毛县委夫人的亲妹妹、樊政委的亲小妹。”

  “长得和她姐姐一样美……”

  她今年刚满13岁,可过早发育,已是青春成熟的一个美少女,一双明亮逼人的大眼,乌黑的眼球似水晶一样闪着光。世上有这样不害羞的少女,在别人面前称我是她的未婚人,我被说得面红耳赤,不知往哪里躲。我没有理会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区政府和乡政府同在一个地方办公,都是杨荡主庄园的两个宅子,东宅老建筑是荡主的祖屋,一排五间坐北朝南,西宅是新造宅院,规划比东院大,是一对父子宅。宅院前原有颗大柏树,大柏树被挖做木涵闸后,院前成了一处空旷的野草丛生的广场。没有了耸入云天的大柏树,我和孩子们便很少来爬树玩了。这是森严而恐怖的宅子,里边刑室不知多少,佃农交不起租粮被用刑。但这些刑房如今变成关押破坏新社会的罪犯。区文书办公室设在前大堂右室,四五十个平方,宽大的屋子放着两张办公桌,三个档案木橱依墙靠放。我是文书助理,协助文书工作,接待来访登记,收发文件。有人很羡慕我做这项工作,他们都说不是樊政委的未婚妹夫是轮不着的。

樊老大的妹妹三天两头来区里,她取了个不像男不像女的名字叫樊老末,她出世的当天生母产后便发高烧致死,她是樊老大一手带大的。樊老大是她大哥,平日大哥说的话即使是臭的她都能把它说成香的。樊老大的小妹是五个孩子当中最聪明的,樊老大最看得起她。樊老末到区里,像上班的工作人员,先看望大哥后就来文书室。一进办公室就忙着搞清洁,擦桌抹台,我的活常被她抢着干了,我只好等着村民上访送来的文件。我装腔作势坐在办公桌边,她又替我解闷儿,从大哥那里拿来茶叶,为我倒开水泡茶。我喝不了茶,滚汤的开水茶已经变成凉水茶,她为我倒了凉水再灌开水。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是人民的公仆,我接受不了她的服务,只好借故上洗手间。这里空气差一点,可没有烦恼。樊老末发觉我是故意冷落她,生气地讽剌说:“你得肠炎了?洗手间成了你的办公室……”

有一次樊老末直接了当地说:“我看上了你……”接着凑到跟前来亲我。文书进门,她才放开。当天夜里,杨老师便以婚介人身份来到我家就说:“樊家和董家联姻,仁亲和樊老末爱得火热……”杨老师把区里樊老末亲我的那一幕说了。妈妈说:“樊家和我家有宿怨,可只要小辈相爱……”我回到家里,妈妈忙问我:“你们在区政府里,大白天亲个不放,有这事吗?”我点点头,把樊老末在区里的表现告诉了妈妈。“我是无奈被亲的……”妈妈说:“是一厢情愿吧!”她没有再问。

  我对樊家人躲躲闪闪,是好是坏说不出来。而樊家人却像一只红苍蝇不停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真受不了。区文书说:“樊政委很关心你,区公所有一间屋安排给你,下雨天就不用担心雨淋了。”我说:“区政府距我家很近,回家习惯了。”文书说:“你应该领个情吧!”他话里有话,我只得给文书让个面子,没有拒绝入住。下雨天我就住这间房里,樊老末突然闯进来,她说“你分得了新房,我也搭福了”,便赖着不走了。

  “你是13岁的小姑娘,会遭社会议论,樊政委也会怪你的。”

  “我睡在你身边,你偏要把我往雨中推,我不走!大哥知道了也不会怪的。”她水汪汪的眼盯住了我,像两把铁钳夹得我难于脱身。她接下说:“我爱你才这样做的,我配得上你,我长得多美啊,姐姐是万家乐园的美人,我是美人中的美人。”

  我听得很反胃,几乎呕吐了。但她是小姑娘,我不能伤她的心,我只能说些委婉的话让她早点离开。我说:“你爱我,可你年纪小,等你长大到18岁,男当婚女当嫁,到那时我会用花轿接你进我家共拜天地。”

  “18岁结婚,18岁前同居……”樊老末斩钉截铁地说。

  夜雨下个不停,阵风把雨点吹落在屋瓦上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樊老末脱衣上床睡觉,我没有睬她,闯入绵绵不断的夜雨中。杨老师大清早冒雨到我家,他问我昨晚发生的事,我毫不保留地全都倾吐出来。杨老师心生不安起来,不成亲便成祸,他是樊老大挖出来的婚介人。我告诉他我已辞去了文书助理的职务。

  “请辞报告放在文书的台玻璃下,请他代呈。”我说。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杨老师问。

  “去治淮!”

  当天夜里,牛场屋后出现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借着芦苇编成的笆墙透过的灯光,人影渐近,矮人手握左轮手枪瞄准着逼近了我。

  “砰”一声枪响,矮人倒下去了!

  我跑出屋外,被毙倒的是一个熟悉的侏儒矮人,他是杨少白头手下的人。

黑夜里出现一群武装民兵,向枪响的地方追来。


第10章避风险援淮

  黎明的曙光照亮东方天际。妈妈已为我做好了早饭,我只花两三分钟的时间,像只小猪儿“嗵嗵”一呷而光。为赶上去治淮的队伍,养父早就把小车停在院里,一条折成方块的棉被、一个布包袱已架上了车。我抹抹挂在嘴角的粥痕,坐上小车,妈妈赶忙追上来,把干粮糠炒面粉送给我,养父抬起车出了牛场。

  万家乐园到县城有15公里路,步行需3个小时。去淮上的工程队伍,坐头班6点的车,工程队有钢筋大队、水泥浇灌大队和板壳木工队,人数将近200人,是陈记营造公司承包的工程,他们都是第一天傍晚前到达县城的。我是临时决定要去淮阴的,故要在工程队伍出发前赶上他们搭车同去。为抢时间,养父像当年推老医生抢救病号一样,挥动两腿猛跑,他是放弃运土造田送我去赶工程队伍的,小车轮子旋转得似机动车一样,飞过沿途小镇村落,只花了一个小时多便走完了十多公里的路。

  “你这么早来为我送行?”姐夫说。

姐夫陆作林正清点启程上车的人数,从丽江回上海后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而是担负起上海等地的重大工程,陈记营造公司实力雄厚多次中标,陈记营造公司老板陈正大是他的三姨夫。他现在是陈记营造公司的翻匠兼任钢筋工程大队长,姐夫一心扑在造屋上。姐夫是无“我”人,他曾问过我:

“人活着为什么?为人?为己?”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先回答。”

  姐夫说:“为人!”

  我说:“为什么?”

  姐夫说:“为人和为‘我’,比作一片森林和一棵枯树。为人奉献,万木森森满山红。为己一树独秀万木枯,。”

  我翘翘大拇指称好,姐夫又说:“为人,似小蜂采密甜世人,红日照大地,地球多美!为人活得快乐。为‘我’,一树花红,万木枯,大漠飞尘吞日,狼欢羊哭!为‘我’,浪费人生”。

  姐夫把有限的人生献给世人,无“我”为人人装满脑袋,我流浪寻找他,兜了多大的圈子啊!今天我终于追上了你。

  “我想去支淮建设!”我说。

  做国家公务员是一项难得工作,吃皇粮待遇高,姐夫要我留在区里工作。“我已辞去区里的工作……”我把昨夜发生的事说了。姐夫知道实情后便说:“你就参加工程队吧!”

  三个工程大队都已满额。我要求加入钢筋工程大队,他答应说:“我去请示三姨夫。”

  陈老板问:“钢筋队缺多少工人?”

  姐夫答:“已满,报到50人。”

  姐夫为我开后门求情:“他是我内弟……”

  陈老板来看我这位迟来的工人。他说:“你是董兰英的弟弟?”

  我敬一躬:“三姨夫好!”

  陈老板批准了我去淮上。这天坐车的钢筋工51人,超员1人,我身子小挤在车最后一排。

  治淮工程队伍到南通后,乘拖轮船队到召伯转船,从京杭大运河北上淮阴。沿河两岸都是良田泡在水中,庄户屋顶在水中时隐时现,偶而看到的逃荒小船在浪中飘泊,看着这片千万人因受淮河上游来的洪水倒灌,弃家逃荒留下的凄凉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风调雨顺的年头,这片土上产的米粮,千车万船送往抗日前线,支援过解放战争。千里苏北大平原是中国大粮舱,毛主席已发出号召:一定把淮河治好!陈记营造公司是治淮的首批工程队,做一个钢筋工多么无尚荣幸。从家里出发三天三夜后到达淮上大地。

  淮阴是地级城市,也是历史名城,有运河之都之称。历史上出现过淮阴的韩信、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等名人,也是周恩来的故乡。淮上的小城清江市是淮阴地委的所在地,街道狭窄,小商贩依街设摊。治淮指挥机构都设在这里,市道人流涌动,小商贩叫卖声响彻一片。市楼低矮和热闹往来的人群有不相匹配之感。当午,招待所欢迎我们治淮工程队,做了地方名菜淮阴狮子头,吃完午饭休息片刻后,又转乘人力拉船赶赴工地。

  高良涧进水闸就在洪泽湖边上,这里的洪泽湖大堤宽百米高二十多米,临潮水面用石块堆砌,工程宏伟。高良涧进水闸工程部就设在石堤岸顶上,百米宽的岸顶上筑几十幢用毛竹芦席搭成的临时办公屋和工人宿舍。那时国家没有电网送电,电力由工程部自备发电机组发电,堤岸坡上架起了一排低压电线,施工和照明都用自备电。闸基已挖好,深数十米,宽两公里余,用自备机组发的电供给数十台喷着白水龙的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水,闸基和地表一样平巴巴的,等着工程队到来开工。人力拉船走了十多个小时后到了高良涧工地,休息几个小时天亮了,吃完早餐就上工地开始干活。

  治淮工程是季节工程,六月以后是江淮雨季时期,进水闸工程在六月前完成施工期。钢筋大队在无“我”人陆作林领导下日夜不停,大风雨时,雨水从蓑衣里透过来浸湿胸背,全身没有一处是干的,活像个落汤鸡还忙个不停。这是刚解放的艰难时期,工人们不提任何要求,跟着榜样陆作林,工程在前,命在后,干得有声有色。

  闸基施工是工程的重点,高大的闸身是要坚固的基础承托的。闸基深几十米用锣纹钢作骨,正座闸基里架满钢筋铁骨,前边架钢铁骨,后边的水泥浇铸车接队而来,石子混泥土不断注入。钢筋是用铁丝绑扎的,有时被石子水泥土冲断脱离,需有人钻进石敦钢筋笼子里抢修绑扎,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我学无“我”人陆作林,自告奋勇钻进铁笼子抢修。

  苏北的春天阴雨连绵,在雨中施工的装满水泥石子的小车,在闸空架起的木板小桥上穿梭往返,把装满车的混凝土倒进闸敦钢筋笼子。有一次下倾盆大雨,闸空重雾弥漫,出事了,我正在忙着绑扎被水泥石子冲走的钢筋,水泥车一辆接一辆向下倒水泥石子,我变成了一个水泥人,半身被埋在水泥浆中,头皮被石子扎破,血流满脸,我被急救送医院。

  六月雨季到来,工程必须在五月完成。休息了三天,就从医院溜走又上班去了。有一次,又在绑扎冲垮的钢筋网时,发现有废品钢筋。治淮工程是百年大计!即向治淮指挥部报告。工程总监钻下井网核查,最后作出拆除这批不合格钢筋,停止浇灌。

  这批不合格锣纹钢是公司的采购员私人捞好处,购进劣质废品调包正品。工程材料部指控陈记公司破坏治淮工程,并赔偿巨大损失。采购员已逃跑,责任落在陈老板身上,他无奈跳闸自杀。陈老板被救起时只剩一口气,撞破前额流着血,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我想去见他,姐夫拦住说:

  “三姨夫情绪不好……”

  “是我害了他……”我哭了。

  姐夫心情沉重不说话。犯破坏治淮罪要坐牢的,陈记营造公司破产倒闭会牵涉到数百名工人的命运,会影响到工程完成的时间,发洪汛期前进水闸不能完工将是一场不可想象的祸。姐夫他表面冷静,内心却像火烧,烧得他脸青眼角鼓着泪水。他不想责怪我,因为我的举报是对的。工程部追究责任,公司内部存在问题,三姨夫他没有管好,他跳闸自尽了事是错误的,是害己害公,也是对他公司数百名工人的不负责。姐夫要求他代表资方去见工程部领导。

  “仁亲,你跟我一起上工程部去。”

  工程处长接待了我们。陈记营造公司处在无头领导状态,治淮工程公司讨论要有一个临时领头人,姐夫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是营造公司陈老板的姨外甥?”处长问我的姐夫。

  “是,我叫陆作林。”姐夫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管钢筋绑扎大队的,三姨夫进医院后公司的事由我帮着做。”

  “工人的情绪好吗?”处长打断了姐夫的回答,问。

  “正常,和往常一样。”姐夫说。

  “那好!那好!”处长放心地称赞道。

  姐夫对待工作是认真负责的,他不多说话,特别不喜欢说空话。他安排工作井井有条,虽然没有公司的领导官职,却是诚实的实干家,工人们都敬重他。陈老板的住院,丝毫没有影响到施工现场的进展,治淮工程公司对他是信任满意的。处长问到查处公司采购劣质螺纹钢一事对陈老板跳闸行为的看法时,姐夫说:

  “陈记营造公司是上海建筑业有信誉的名牌公司。姨夫他对下属部门人员以假充真、损公肥私的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和追查,绝不姑息手下犯罪人。材料采购人员这么做是毁我公司牌子,砸我公司饭碗……”

处长听着,赞同地点点头。

姐夫继续说:“陈记营造公司内部出事,采购员逃跑,三姨夫感到责任重大,他害怕政府追究他破坏治淮工程而……”

  “是我酿成的祸……”我插嘴道。

  处长很惊讶,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良久:“你是举报人?”

  “我是举报人。”我说。

  工程处通报表扬还发奖金,我不要。

  “我为治淮举报……”我说,“……自己有过错,到工程处来承担责任。”

  “陈老板是你什么人?”处长认真问。

  “他是我老板,也算是有亲的……我是陆作林的内弟,陆作林是他的姨外甥,我跟陆作林一样叫他三姨夫。”

  “我理解了,你是为陈老板说话来的……”

  “我拥护工程处对营造公司追究责任的决定。”我说,陈老板对下属部门出事应负责任,跳闸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这事应由他负责。“我的举报是对的,我不反悔,但陈老板跳闸,会影响造闸工程,我心里很是不安。建议工程处协助营造公司追捕破坏治淮工程的逃跑犯罪分子。”处长当即表态支持。姐夫感激治淮工程部对营造公司的宽厚谅解,压在姐夫身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再次看到姐夫平常时的快乐笑容。

  营造公司的工人是整天和生着锈斑的钢筋和飞扬的水泥打交道,早一身洁衣上工,晚一身泥巴进舍。姐夫自理洗衣工作我要替代他,等他脱下脏衣我抢下去洗,让他有更多一点的时间花在工作上。

  陈老板的身体很快康复了,我到医院迎接他回工地。我扶他上轮椅,他握着我的手说:“小董,死神不收我,又让我回来了……”

  “是我造成你的不幸……”我惭愧地说。

  “你举报是对的。”他说,看上去一根废螺纹铁,一粒鼠屎废一锅羹。

  “治淮是百年工程,千万人的大事……跳闸我对不起政府,你对工程负责举报我,不是害我,是你帮了我们。”

陈老板的话是那么地真诚和亲切,他不愧是一位有良知的红色资本家。他很快就上工地指挥工作。政府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是难得的治淮一中(能)人。闸基完成后就筑造闸身,钢筋队忙着快架快绑扎,木工跟上拦壳板,架小车天桥,设在堤顶高处的搅拌机里的石子混凝土,被一辆辆手推车送到高顶处往闸墩里倒。这些活不像现代施工用高压泵往上送,那时都是工人用手推小车经过架空的天桥的,因此有恐高症的人是不准干这项工作的,推小车的人都是经过合格选出来的。

浇灌水泥大队包队长,每个桥墩都是他领头推着小车在桥上独来独往,他的后面跟着接二连三的小车队。而闸墩修绑捆扎钢筋,总是选我这种小身子的人下井。为了保证灌浇质量,包队长也多次下闸墩井底,用震动器插入灌注的混凝土中,像干饭样的混凝土经震动后,浮在面上的石子都被震到下面。我接管了这项费力又危险的工作,包队长对我很器重,灌浇技术他毫无保留的都教给我,使我成为一名熟练的钢筋工又是洋灰工(水泥工)。后来陈老板出院后,他提升我任灌注大队副大队长,包队长不在时,我就是洋灰工大队代队长,担负起灌注水泥工程的施工指挥。

一天点完工回到宿舍,一铺相隔的包队没有回来,同铺的青年告诉我说:

“包队去小女客家了……”

  包队长四十多了还没成家,打工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他没有积蓄,一身光。小女客是高良涧街上一名做小商店生意的女人,她的男人是苏北灌溉总渠的民工。包队长吸的烟都是在小女人家里买的,小女客家距工地宿舍只三五分钟的路。平常包队长这个时候都回来了,怎么今天大半夜还没回来。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到小女客家商店。

  “你还想活命不?”一个男人怒吼着打包队长。

  小女人跪在男人膝下求道:“是我不好……你不要伤害他……”

  小女人的目光转身落在我身上,好像在说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她迟疑了一会说:“你是万家乐园的人?”她忙抱住男人的腿,“不要打他的朋友……”

  男人看了我一眼,我向他介绍说我是万家乐园的人后,说:“老包他是我们治淮工程洋灰施工队的大队长……”

  男人忙放下愤怒的拳头,说:“你们是来支淮的?”

  我点点头,忙向他赔礼道歉:“大哥失礼还请息怒。”

  “你们是支淮建设来的,可这位大哥实在让我气不过。”

  打人的男人气消了好多。经一了解,原来他夫妻就是曾在我老家万家乐园岸堤旁收留我的那对中年人,我和他一铺同睡了一晚,可惜那一次匆匆别后他们就回家了。高良涧镇上住上了支淮工人后他家才开了这家小商店,后他被分配到有任务,被派去挖苏北灌溉总渠,今夜他刚从工地上回来。

  他把我们送到店外,连连鞠躬道:“我不该打他,他是支援淮上建设的人,是来帮助我们的人……”

  包队长犯了错误,方才又是我为他挡的拳,解的围,他自感有愧,一晚上都没睡好,天未亮就起床去上班,他豪直的声音响彻工地:“洋灰工们,各自站到自己岗上,开工了!”隆隆的搅拌机转动了,工人们推着小车在云空木板桥上飞奔起来……

  这天,国务院水利部来了几十辆车子,有轿车、面包车、大巴车等。五百多位肤色不同的各国专家官员们参观高良涧闸工程。工程处通知我加入欢迎队伍,我和列队的欢迎人群都划着小彩旗高呼:“欢迎欢迎!欢迎各国贵宾朋友们!”

  国际贵宾排着长队从我们的欢迎队伍前走过,个个挥手还礼致谢。苏联贵宾也在参观的队伍中,他们是出席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签订中苏友好条约的。我被特邀为中苏友好协会会员,他们发给我一本红薄面的中苏友好协会会员证书。

  工程赶在洪汛之前峻工。宏伟高大的大闸座落在洪泽湖畔上,开闸放水,八条巨龙向东方奔流飞去;三百里苏北灌溉总渠碧涛滚滚,像一条蜿蜒躺在苏北大平原上东游而出海的巨龙,它灌溉着两岸农田,千里稻花送香,无边麦浪滚滚。啊!可爱的淮上,苏北的粮舱!

支淮造闸工程完工,我们的人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乘大巴的乘大巴,乘客轮的乘客轮,分陆路水路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我和包队长分别了,他回上海,我回海门。


第11章“金牙”事件

  送走包队长,回到我住了半年的毛竹架成的工舍。洋灰工大队的工人都是从上海来的,和包队长乘同条船。他们走后,一排长长的宿舍里留下无人睡的空铺。再过三个小时就是我上船的时间,和这幢棚舍作最后的告别。这幢曾充满着欢乐笑声的棚屋,突然间的寂寞让人难于适应,只能无奈地等着时间的到来。

  这时,夜幕里闯进来一个人影,站在宿舍门口向里张望。借着宿舍的灯光,来人的样子像是多年未见的猴头人。

  “猴叔!”我高兴地叫道。

  多年不见猴头人,他仍是当年孙猴子活蹦乱跳的旧习。

  “找得你好苦呀!”

  要在这么多治淮大军里找我,猴头人似大海捞针。他从淮阴城走来,一路上得到的回答都说不知道。他在无路可寻时,想起了一位淮阴高良涧镇有个在万家乐园逃荒时相认的董姓朋友,便来到了小烟店。姓董的中年人告诉他说,董仁亲是我朋友,他就住在三号工舍。

  猴头人来淮上,难道万家乐园又出什么大事了?我为猴头人泡了一壶包队长走时留下的红茶。猴头人最喜欢喝茶,可这回他没喝,急道:“你爸妈被乡政府拘押审查了。”

  养父独押在一个屋子里,妈妈和小弟弟同押在另一个屋子里。全家都是嫌疑犯,弟弟还是个刚上学的儿童。猴头人讲述着我一家所遭的不幸。

  土改结束,一场大规模镇反运动展开了,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纷纷被捕归案,罪大恶极的首批被镇压,杨荡主是重犯,执法大会场设在万家乐园速成学校大操场上。审判大会开始,法警把杨荡主押上台,县检察官指控他犯杀人罪等十大罪行,受害人上台举证,养父作为受害代表上台痛诉举证。杨荡主被法官宣判死刑,可毛郎是政府首长,也是监斩官,他挺着身昂着脸坐在审判台上。杨荡主的脸转过来,张开满口金子镶成的金牙乞求当年他的家仆毛郎免他一死,被押警阻止了。荡主从金牙缝里迸发出“吸血鬼!杀人魔!”的骂声,盯着毛郎官叫嚣,他极度愤怒,高喊着要血债血还……

  法官宣读判文结束后,执法警便给杨荡主背上插上了斩条,推出审判台百米外的草地上,枪声三响,处决了杀人不眨眼的活魔王。当夜五更时分,发生了一起绑票案,一男一女两个武装强盗要绑架典当行老板,而错把伙计绑走了。

  “我不是老板……”被绑人说。

  “你是什么人?”绑匪喝道。

  “我是老板的估价师。”

  “不交银子要撕票……”

  “你们就要我一条命吧!”

  绑错人撕票也是白撕的,看上被绑人口里有一盘用金子镶上的金牙齿,狼心的强盗便用锤子敲下金牙,那被绑伙计痛得直喊,流着满口血去警局报了案。警察挨家挨户地搜查,正好看到文物收货店里有一个拿着一盘金牙的人,便以强盗的罪行逮捕了他。可他始终不认罪,说这盘金牙齿是从万家乐园一个孩子手里得来的,货郎人领警察封锁了牛场。

  “万家乐园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的。”我坦然自若,打断了猴头人的话说。可弟弟哪来的金牙齿玩?这让我很困惑。

  “严重性就是在这里。”猴头人说,“村里传是你养父和妈妈作的案……”

  养父和妈妈都是正直的佃家人,他们绝对不会去绑人抢劫的。我说:“绝对和抢金牙事件无关!”猴头人点点头说:“我不相信村里的谣言,有人乘机想要把水搞混。”

樊家和我有旧怨新恨,猴头人夸说我拒绝樊老末是对的,和樊家联姻就是与虎同床。张娥到了美国后曾多次请求父亲带她回万家乐园,张黑道说:“我被定资本家回不了万家乐园了。”张娥说:“不回万家乐园就回香港吧!”张黑道领会女儿的心,他把公司迁回香港,条件是许可的。他于是来信要我去他香港的公司工作。他承托过大陆经商人传告过猴头人:张黑道人在境外,心系祖国。他开的公司是香港的一家爱国公司,香港是资本主义世界,我敢想而不敢去。张黑道还给猴头人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关注我的安全。猴头人在社会上东飘西走,看上去是没有正规的职业,他时隐时现,过着忽明忽暗的生活。猴头人常去杨老师家,他也是坏火拿的常客。

有一次坏火拿说:“小癞子夫人答应樊老大生孩,让樊小三转世投生,她是只空生蛋的母鸡。她责怪樊老大生理死精,但樊老大把不生孩的责任推给她说:我和大夫人一点成金。樊小三得不到转世,他气极了,把樊老大和小夫人的裤子偷了,两个赤身裸露的一男一女不敢出门。”猴头人笑得蹬上蹬下。坏火拿的鬼故事,其实是活人的故事。

  樊老大和杨老师的二儿子小癞子夫人之间的关系,坏火拿是不知道的,这些都是坏火拿按照自己想象虚构出来的,可故事真实地反映了现实中发生的一幕。猴头人是个爬树攀墙的好能手,虽然今年又老了一岁,可翻墙入室的本领却比以前更敏捷了。张黑道的家院被没收后,铁锁看门。猴头人常爬墙入院,大半都在深夜。樊老大安抚三弟樊小三转世投生,加快了受精频率,他像只铁公鸡,夜夜都骑在空生蛋的小夫人肚子上。这不堪入目的一幕猴头人看得太多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便动起了偷裤子的念头。这次樊老大和小夫人的内裤外裤套被窃走,左轮手枪也不见了。小夫人以为是阴鬼樊小三偷的,她吓得脸铁青,跪求道:“别把你大哥的枪朝我开,小三你再等一会,我会怀胎的……”

  猴头人躲在暗处,后来又多次入屋,可樊老大小夫人睡过的红木床上,一条遮体用的老绸被面已积满了尘灰。猴头人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玩笑,会有如此大的收效。

  这让我想起支淮前夜侏儒的毙命。便问:“猴叔,樊老大的小转轮枪谁偷的?”

  猴头人没有答复我的提问。毙杀罪犯,执法权在政府。公民杀坏人,越权也是犯罪的。猴头人是浪人,社会经验比我丰富,我没敢再追问。

  呜呜呜!汽笛连响了三声,这是今夜返家乘的最后一班拖轮,要开始上船了。我问猴头人:“猴叔,同船回去吗?”

  “我还没有辞别董朋友……”

  “那我先走了!”

  “嗯!”

  出了三号工舍,向各自的地点跑去。往常沸腾的高良涧镇顿时寂静了下来,挂在一排高电杆下的路灯照亮着去码头的堤道,跨上拖轮甲板,蒸气机一阵发抖后,平稳地转动启航。高大的进水闸模糊了,消失在夜幕中。拖轮夜航在新峻工的苏北灌溉总渠上东行,天亮到了淮阴清江城,再转乘京杭大运河南去镇江的船,到镇江又转乘重庆开往上海的大轮。解放初的交通没有现在这样发达,选择水路回家既便宜又舒服。第三天回到了通州府。

  崇明是南通地区下属的一个县,那时还没有划入上海市。万好人是崇明县水产公司经理,是精通鱼货的土专家,我去淮上后,他就被调任南通州水产科副科长。金牙案的祸又使我全家落入不幸中。他是个有办法的人,去水产科定能见到他,但没想正碰上万好人带领人出海去了还没回来。正当我伤感地退出时却意外地碰上了他,只见他身穿透着鱼腥味的帆布渔人服,粘贴着渔服上的鳞片闪着银光,脚穿高统鞋,一点都不像是个渔官。万家乐园发生的事,他比猴头人了解得深,知道的多。张黑道被定为逃跑的不法资本家后,我因为和他的关系,被定为是张家在万家乐园的代理人,要拘押我就地管制。万好人要我暂避一下,风头过了再回去,他还为我养父请了律师。

  “苏律师是我科里张秘书的夫人,我和她熟……”

  当天,与万好人去见了苏律师,她四十多岁,短发便装,说话热情豪爽。她处理过很多冤假错案,替穷苦百姓说话,来她家的人很多。万科长是她老夫的上司领导,她先接待了我们。她向我问清了情况后说:“我即去万家乐园……”

  这是一场与区政府对薄公堂的官司,区政府设制了很多障碍,看来律师阻力不小。我坐立不安起来,和万好人天天在宿舍里消磨时间,心想与其坐着干等还不如闯虎穴弄个水落石出。但我已被定为是叛国投敌张资本家的干儿子,乡政府要追捕管制我。民不与官斗,我改变了想法,在一个暴风雪的夜里,我回到了万家乐园。

  苏律师在万家乐园的调查,已引起区政府的关注。

  巡逻的民兵打着手电筒,电光划过村野,民兵发现了我。

  “站住!”

  我听见吆喝声,忙调头拐弯。不远处,张黑道的宅院在风雪中隐现。张黑道在干黑社会行业时,为地盘争夺,黑道间火拼是常事,也有遇到对手上宅追杀的。张黑道早有防备,宅里通宅外有暗道,当对手冲杀进宅院时张黑道就从暗道逃离。张黑道出走去美国时,曾带我看过暗道,叮嘱我:“万一遇上不测,就走这暗道。”他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这条暗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拐弯北去,来到张宅后院,屋墙外有三间矮小的砖墙黑瓦屋,里边堆满了炊食用的柴草。我推开设在半墙高处的窗子爬进去,又走过一道门便进入了张黑道的暗藏室。暗藏室的左右两边是张黑道夫妇的卧室,我进入右卧房发现,红木床头放着一对枕头,一支左轮手枪放在枕边。左右床头桌上各放着男和女的内外裤。我一看就知道男睡左女睡右,他们上床时因方便随手放的,长裤先脱放在下面,内裤是白色的,放在外裤上面。白裤头上有黄斑点,大人们一看就知道是精液发霉所成。村人云:神鬼没收了男女裤子,用定身法把一对犯规的男女锁在床上,二十四小时后放走,为惩罚败世风的人,神鬼又把男女裤子作为展览品展出。

  我是无神论者,不会听这样的胡说,但我被眼前所见事震惊了,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打死侏儒救我,是谁开的枪?猴头人没有说侏儒是被他毙命的,枪还是在这里。我为救出养父、妈妈和弟弟心切,无心去调查研究。

  乡里已发出通令,拘捕张黑道在万家乐园的代理人。白天我不能出门,我便夜里去营救被押在乡公所里的养父、妈妈和弟弟。

  乡公所院子里放哨的民兵背着枪踱来踱去。我无法走正门,只得爬河涉水上了小朝西厢房越窗进入。弟弟仁祥睡着了,妈妈坐着不睡,哭红的眼角还挂着残珠。她看见我很是吃惊,既高兴又担忧道:

  “乡里正捕你……你快走吧!”

  “妈!”我叫了一声扑到她怀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孩儿是来救你的,你是被冤枉坐牢的……”我把苏律师为我家取证的事告诉了妈妈。“妈!你可要在儿子面前说实话呀!”

  “金牙不是我们抢的。”妈说。杨荡主被执法后,家人不敢收尸,到了半夜花了二个银元请猴头人埋尸。猴头人用一根绳子套在死尸脖子上,像拉车似的想把死尸拉出执法场。杨荡主体胖如猪,猴头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拖几十米远。坏火拿对杨家小辈说:“再拿二元,雇小车。”杨荡主小辈知道坏火拿敲杨家埋尸财,杨家无奈,只好再加二个银元。坏火拿追到牛场,唤醒了养父。养父吃过杨荡主的苦头,他不推。坏火拿求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帮我一个忙吧!”说着,坏火拿摸出二元作为推车埋尸的辛苦费,养父不收,推道:“我帮你的忙可以,但不收你的钱。”坏火拿只得苦笑地把钱装进袋里。妈妈说到这里斩钉截铁地说:“城里抢牙案与我们无关……”

  我把妈妈的话告诉了苏律师,苏律师又调查猴头人和坏火拿,对纠正冤案提出了有力的证词,接着又去县城查被抢金牙的当事人。被抢人说:

  “凌晨4至5点,我痛得顾不上看时间,跑到警局天刚亮……”

  苏律师作了取证笔录,金牙人押了手印。抢金牙在县城,埋尸在万家乐园,两件事同时发生,又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养父被定抢金牙的强盗是站不住脚的,苏律师的纠案报告得到检察官的重视,他们经核实,这宗抢金牙案和黄志明无关,撤销对养父的追捕指令。但乡里对放人持不同意见,黄志明家的金牙是从哪里来的?没有搞清前养父继续被审查。

  我再次上乡政府关押妈妈的厢房,问弟弟。

“校院南边的石子路上拾来的。”弟弟仁祥说。他听同学说枪毙杨荡主打了三枪,“我是去拾子弹壳的,意外地看见一盘血迹斑斑的金牙齿,拾回牛棚时正遇上收旧货的人。”我为仁祥作了笔录,他押了手印后,我把它交给了苏律师。她说案情有新的突破,弟弟仁祥卖给货郎担人是全金牙,而被绑人被撬的是金包牙。乡政府服输仍不放人,苏律师要求法医检尸,法院受理挖坟开棺,杨荡主尸体已发腐,一股臭气直冲而出。经过查验,只见杨荡主下盘金牙完好无损,而上盘空空露着牙骨。

错案落幕,乡政府当即放人,养父母和弟弟仁祥同时获得了自由。我在张黑道宅院里听见牛场上响起鞭炮声,这是坏火拿用养父退给他的埋尸钱买了爆竹。牛场离我太远了,我没有看到庆贺的场面,但我为家人获得自由而高兴。乡政府加重了对我的追捕,等天暗了,我便钻入夜幕中,离开了万家乐园。


(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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