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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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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故乡系列之一

山村|故乡系列之一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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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区的自然村落,其叫法与南北有所不同。南方的自然村落,可统称为村;北方的自然村落,可统称为庄;而大别山区的自然村落,则统称为湾。

进入二十一世纪,在故乡县级民政局的村落命名上,一直致力于将“湾”改写为“塆”,但似乎这种行政行为很难改变根深蒂固的传统。如果查阅故乡的电子地图,我常会惊讶地发现,表述山村名称的“湾”与“塆”混用——并不能做到统一,在其他省也是如此。

“湾”与“塆”,含义有所不同,作村庄名称时,字典上只有“塆”字,但大别山区的民间将某某山村写作“某某湾”已有上千年的传统。我们是要遵守传统修改字典呢?还是要遵从字典革新传统?或者既不修改字辞典也不革新传统,仍默认民间写作“湾”字?

从感情上来说,我是不愿将“湾”改成“塆”的。“湾,水流弯曲的地方”,自然可以借指山村;生搬硬套所谓的字典、辞典,而不顾及上千年的民间传统,我打心底是反感且反对的。“塆,山沟里的小块平地”;从字面上来看,“湾”比“塆”更加美好、诗意,这符合楚国人的浪漫气息。

湾——山村——的具体称呼有数十种之多。我曾统计过新县之山村命名,大抵有湾、洼、冲、山、河、岗、坳、岭、沟、塘、潭、畈、墩、塝、窝、边、口、关、桥、坛、窖、寺、家、堂、店、铺、棚、楼、树、林、壁、石、村、庄、围孜···等等。洼,在新县方言中,也写作“(合水)”字(注:上合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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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及成长的山村名叫东余家,即东余家湾,乡下自治的建制村名叫神留桥村。神留桥村共有8个自然村,其中丁李湾入选中国第一批传统村庄名录及第四批中国景观村落名录。丁李湾成为名村继而成为旅游景区后,国家投入上千万资金建设“丁李湾古村落博物馆”,力求复古。该村的传统古建筑有七百年历史。

神留桥村得名于一座古桥,桥身刻有“元大德十一年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而我的山村东余家,至少已有一千多年了。能够证实我的山村古老的,没有建筑,只有村口那棵需二人合围的古柏。

神留桥在清朝时是一个保,自然不止8个山村;在明朝初期已有集市,称神留桥集。1932年从光山县析出经扶县(新县前身)时,神留桥保划归经扶县。但也许原神留桥保下仍有一部分村庄划归光山县,因为神留桥集市街一大半在经扶县境内,一小半在光山县境内。经扶县解放更名新县后,集市南迁到神留桥行政村的中心地带前张洼湾,位于新修的大马路旁边,原神留桥集街则改名神留桥湾、光新湾,但光新湾隶属光山县泼陂河镇东岳寺村。

东岳寺村有23个自然村,最大的自然村是余湾,也称大余湾。相对来说,东余家也称小余湾,两个余氏山村在清代应该都隶属神留桥保。解放后,神留桥村之所以仅有8个自然村,主要是因为丁李湾特别大,只有8个自然村的神留桥村的总人口与拥有23个自然村的东岳寺村的总人口相当。丁李湾在当地被称为“大湾”。

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拥有三十多户、一百六十多人的东余家并不算一个太小的山村,而是一个中等规模的自然村。然而在这个小山村中,却分为上湾、下湾、小豆湾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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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以前,至少在明朝,东余家湾并不叫东余家,而叫东鲁。那时的东鲁只是个小山村,只有下湾几户鲁姓人家,却拥有大量的山林和田地。

明朝初期,开国功臣、正三品将军余思铭敕葬商城县隆门里——今余集镇;因家族繁衍,他的两个孙子迁往神留桥集定居,开枝散叶,始有余湾。再后来,几户余姓迁往东鲁湾,居住在更靠近山脚的地方,于是形成上湾和下湾。下湾是较好的地方,有两个池塘和一个水井。清朝时期,鲁姓败落,举族迁走,东鲁遂改名东余家。解放后,人口增长,上湾、下湾的宅基地不够用了,于是又辟出一片宅基地来,称为“小豆湾”。

20世纪80年代,东余家共有37户人家,下14户,上湾12户,小豆湾11户。其中外姓有四姓10户,余姓27户。

整个山村呈太师椅造型,靠山,坐西朝东;下湾紧邻后岗、池塘,上湾靠近后山,小豆湾紧邻前岗。后岗是西东走向,前岗是南北走向。下湾房屋依池塘而建,两口池塘呈吕字形,一小塘一大塘,中间是晒谷场和水井;上湾道路呈F形,东西直道为三尺巷;小豆湾原本是个山谷,两排房屋中间一条直路。

山村的中心是小塘,小塘右侧靠近上湾及小豆湾出口处,建有生产队的仓库、会议室及打米房。山村的村口是大塘的两个塘角,北塘角有一棵千年古柏,南塘角有一棵百年枫杨。塘埂外侧另有三棵数百年古柏,塘埂内侧是一排百年古柳,塘埂往南是隆起的前岗,山冈上有五棵千年古松。前岗临南塘角的一块被辟为打谷场,有一棵百年大栗子树。山村还有一个打谷场,与大塘平行,在生产队仓库的对面,在很久以前也是池塘,那时三个池塘呈品字形。两个打谷场是生产队放映露天电影的地方,而晒谷场则是夏夜乘凉及春节舞狮、舞船或扭秧歌的地方。

流向大塘的水沟有两条,一条是从后山经上湾流下来的,一条是从小豆湾的山谷流出来的。没有水沟流向小塘,但小塘内有一个泉眼,与水井的泉眼差不多大,曾经居住过一只六十多斤重、小磨盘大小的乌龟。小塘的水也流向大塘,大塘的水流向稻田,稻田的水流向

小溪。大塘与小溪之间的稻田因坡度小,称为畈子田,那一片地就叫田畈。

山村的梯田俗称冲田,因为是由山冲辟出来的。主要有两个山冲,一为后冲,一为长冲。后冲的山为我们山村所有,在两个小山冲的合水处修有一座小水库,称后冲水库。长冲的山林不属我们山村所有,分属大队林场和另三个山村,其中一个山村隶属相邻的生产大队。长冲很长,约有五里,其下游的梯田划属我们山村,最下的一个梯田约有十斗,称为一石田。

一石田的田缺(即泄水口)是河沟的源头。在我的故乡,所有的无名小溪都叫河沟。其实在很久以前,五里长的长冲才是河沟的上游。河沟流过古石桥(即神留桥)后,注入泼陂河水库。解放后,在古桥的上方河段,因为修马路建了一座新桥,于人民公社时期,神留桥村曾改名新桥大队,1982年复名神留桥村。

因此,作为读者的你可以想见我的山村:村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村后是连绵的小山,整个山村被两条山冈包围。后冲水库下还有另两个小山冲,冲田划属神留桥湾所有,但两侧的坡地是我们湾的,为各家各户的菜园,两个小山冲被祖坟山隔离开来。

河沟的对面有一大片坡地,是由三个矮山冈开辟成的,呈W形,夏天时有风吹麦浪之景。那一片坡地名叫羊畈,但没有人家养羊、放羊,生产队也没有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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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有牛栏和猪圈。一片经常放猪的地方,名叫猪洼,在前岗和小豆湾往南。猪圈建在下湾,也建在我爷爷的门前那一大块空地上。因为爷爷是山村唯一被划为富农成分的,猪圈的粪荡(即粪坑)最初选在爷爷的家门口,但是被从林场伐木回家的爷爷给填平了。牛栏建在前岗外侧,有十几头水牛,其中三头公牛,被称为牯子。大牯子的牛角特别宽、特别长,战斗力极强。在人民公社时期,是没有人敢偷牛的。

七十年代,山林中的豹子和狼几乎绝迹了,只有极少数潜藏在离我们村二十里外的深山区,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才游荡到浅山区找食吃。冬天过后,山村的狗几乎都被豹子吃完了,但金钱豹很少敢去攻击水牛。大姑家所在的深山区,曾经有一头豹子攻击水牛,豹子被水牛顶死在牛栏中,水牛一动也不敢动,却累死了。有一特别的物种叫驴头猫,湖北人叫驴头狼,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啼哭的小孩——“驴头猫来了”。有一只驴头猫冬夜曾到我们山村偷猪,被那户人家赶跑了,母猪并没有被咬死。在八十年代初期,每到黄昏,时常能听到从十几里外的深山区传来的驴头猫叫声,那叫声有些像驴叫,声音很长,很悠远也很凄凉。

到我三四岁能跑的时候,便离开小脚太太的照护,时常跟着给生产队放猪的奶奶去玩。2002年奶奶去世后葬在猪洼旁的山冈上,那一块她经常放猪的地方。猪洼的山冈上有许多桐子树,春天开着桐花,夏天长满桐子。稍长大些,我们常摘了青青的桐子打仗,桐子打在身上可比油茶坨打在身上痛多了,桐油染在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掉。分田地到户后,整个猪洼及其山冈都被辟成了茶园,桐树被砍伐殆尽。

跟随奶奶放猪的时候,我便用眼睛去搜寻那些在田地里干活的人,人群中有我的母亲、爷爷、姑姑。父亲是泥瓦匠,长年在镇上做工。生产队总有干不完的活,插秧、薅秧、割谷、挑担,种地、锄禾,耕田、犁地,集肥、运肥、施肥······生产队积肥是常年都有的劳动,包括打秧草、铲草皮、烧肥、沤粪等等,以致春夏秋没有农闲。七十年代初,土壤贫瘠的畈子田还要搞双季稻,早稻田的秧苗需笼罩在塑料大棚中。后来不搞双季稻了,畈子田种一季水稻一季油菜。

上午、下午的劳作之间,生产队员有十几分钟短暂的休息时间,称为“歇畔”。歇畔时,男人们抽一袋旱烟,用麻杆点火,离家近的女人回家奶奶孩子,或打一点井水。爷爷有一根两端包铜的旱烟管,多数村民的烟管则是简易的竹根;烟管系一根装烟丝的小布袋,故称烟袋。

生产队歇畔的规矩源出民间好客之“打尖儿”的习俗。某户人家请人干体力活时,上午、下午、晚上都要中间休息一会儿,请帮工者吃点东西,俗称“打尖儿”。上午打尖儿称“过晌午”,下午打尖儿称“过晚上”,夜晚打尖儿称“过夜”。常见的请人帮工——无论付不付费——有请人盖房、打家具、打石头、印土砖、烧窑等等,以及后来分田到户后的割谷、挑稻、打谷等。

打石头和伐木是儿童最爱看的劳动,仅次于看民兵打靶。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大队居然有民兵营长,到1980年我上三年级时,那民兵营长的漂亮女儿和我同班。打靶似乎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便消失了,因此我只在刚记事儿时看过一两次打靶,因为年龄小而捡不到铜弹壳——可做口哨。靶上有一个人像,不知道是哪个反革命人物。大年三十那天,山村里在大队任职的干部家里放枪,很是威风。平常,我们很希望能发鸡瘟、猪瘟、狗瘟,发鸡瘟、猪瘟便可以吃到鸡肉、猪肉,而发狗瘟却能看到民兵队伍成立打狗队,满村地追着狗打枪。也有人拿了步枪去打班鸠、麻雀,而我们却只能用竹箭。

山里最不缺的是石头,花岗岩。我不知道打石头是生产队行为还是家庭行为,总之经常会有人打石头,开山放炮,壮观无比。一声巨响过后,看石头滚滚而下,许多树都被石头砸断了,未滚下的石头又被人推下山去。许多家庭都私藏了雷管、火药,我父亲也藏了几支雷管。三月三鬼节,火药可以炸鬼。又有人去泼陂河水库炸鱼,我跟着去过两次。装满小铁钉、火药的插着雷管的酒瓶丢出去,一声闷响,窜起丈高的水花,湖面上漂起一层白花花的鱼儿,半死的鱼儿还在挣扎。

多年后最心痛的是一棵大柏树被伐倒了。那棵柏树极大,虽没有村口古柏那么粗需二人合围,但可肯定一个大人抱不过来。大树快要被锯断时,用绳索拉树的有十几人,后来把树干推向池塘的也有十几人。大树倒地的那一刻,和被推入池塘的那一刻,场景比放炮和炸鱼还要惊天动地,池塘中溅起的水花模糊了我一生一世。

我家也有几棵古树。一棵是池塘边的柿树,比木水桶粗,树干被雷劈空了;奶奶说里面曾住有只蜈蚣精,飞天蜈蚣,能吃小孩。柿子极大,比大苹果大梨子还要大,半数喂了乌鸦、喜鹊、八哥。还有三棵是栗子树,在后山,那座山曾经是祖上的产业。爷爷家和八太家都有一木楼,其实就是用木板将房间隔成上下两层,那木板都有一尺来宽、一寸多厚。完全可以用来打制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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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最美的自然就是群山,山多松树、麻栎树、枫树、油茶树,砍柴的时候这些树苗要修起来。每到春天,松枝吐蕊、麻栎树和枫树长出绿叶,油茶树结满茶桃,杜鹃花满山红遍,有时还可采到兰草花和百合花。空谷百合,使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美的震撼。若到秋天,枫树叶变黄、变红,还有叶子变红的野柿子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灌木,整个山林色彩斑斓。一种灌木上结满小野栗,有些果已经炸裂开来,如果肯去采,一天可以采好几筐,剥出十几斤栗子来,正月里可以用来待客。

麻栎树下最好长磨菇,金黄黄的,称麻树菇。麻栎树有三个名称,又称橡子树、柞树。其果实称为橡子,可用来磨橡子豆腐。奶奶是做橡子豆腐的行家;多年以后,我回到老家县城,满城餐馆去找橡子豆腐。麻栎树的树叶叫柞树叶子,在古代可以养蚕,现在也有,极少。秋天,背一只大竹筐上山去薅柞树叶子和松毛,以做柴禾;每家都有一堆松毛和一堆柞树叶子。生产队分山砍下来的灌木柴禾,村民舍不得烧,挑到集上卖钱,或卖给烧窑的。公社体制废除后不出十年,山林败光了,身材修长的枫树被人砍完了,粗大的松树被人锯完了,大麻烁树被送去烧炭。最可惜的,山村前岗上那五棵千年古松也被人偷去了。

山林是鸟的天堂,鸟儿中最好看的是锦鸡,其次是公野鸡。公野鸡也叫地鸡,幸运的人能捡到地鸡毛,和豫剧中武生、武旦头上插的一样长,我却只捡到过母野鸡的短毛。表弟亲捡到一窝野鸡蛋,七只,味道并不比家鸡蛋好吃。

春天飞来最多的是班鸠,斑鸠于飞。斑鸠巢很矮,我们常去掏班鸠窝,捉小斑鸠回家去养,有一次我竟然在斑鸠窝捉回一只小杜鹃。幼鸟需要用虫子喂;山村有许多麻地,麻叶上有许多卷叶虫,一小会儿就能捉几十只,让幼鸟饱餐一顿。夏夜,时常听到的鸟声不仅有杜鹃啼声,也有猫头鹰的叫声和啄木鸟的啄木声。如果幸运的话,在山林中还可见到松鼠,可惜没有人能捉到松鼠。天空中最常见到的是鹞子,看鹞子悬浮空中,一动不动,偶然一个鹞子翻身。如果再足够幸运,便可以看到苍鹰或雁阵,以及飞机。新县有飞机场,有三架用来给山林打药的飞机,天空中也常有战斗机拉出的白烟。最近距离地一次看飞机,是飞机飞过村口那棵古柏,似乎飞行员是来观赏古柏的。

山中又多蛇,各种各样的蛇,白蛇、青蛇、竹叶青蛇、黑蛇、灰蛇(土地蛇)、松黄蛇、三杠子蛇(可能是金环蛇)、蟒蛇······我曾和伙伴们追过一条蟒蛇,它身上的条纹是绿方块,跑得比人快。弟弟等四人曾经拽过一条大蛇,把蛇尾巴拽断了一尺多长,弟弟又曾在家里拽过绵蛇。我曾模糊地看见过一条碗口粗的松黄蛇,腾蛇乘雾一般,飞过一丈高的篱笆,钻入竹园。白脸枫树条子好追人,也好与人比高,曾经有一条白脸枫树条子与我比高,吓得我魂飞魄散,却没有死去——传说蛇头高过人头人就会死。在油茶树上摘茶桃时,最怕迎面撞见竹叶青蛇,不到眼前根本看不到它。叔叔曾看见一条大蛇追兔子,不知是什么大蛇。小时候在水田里被水蛇咬过一口,半小时后肿包就消退了,我口中念念有词——“水蛇咬个包,一边走,一边消”。邻居曾捉过几只两头蛇,送我一只,养在酒瓶中,被闷死了。两头蛇为黑色,尺许长,比筷子略粗,两端各有一头却没有尾巴,放在地下两个头都拼命地跑,结果跑不掉。八十年代有许多人专门捉蛇到供销社去卖,我们没有捉蛇的技巧,只有打蛇的技巧。也曾见过蛇交配,也曾见过蛇吃青蛙。

山林中还有狐狸。我曾跟一位老人去捉狐狸,狐狸洞在废墓穴中。用烟燻,结果老狐狸不在,只掏出两只未开眼的小白狐狸,胖嘟嘟的没有一根杂毛,听老狐狸在对面黄土山上哭。两只小白狐狸后来做了药引,据说卖了八十元钱。

刺猬很多,又很容易捉。弟弟捉过刺猬,杀了来吃,味道很差,油腻腻的。黄壳闭缘龟俗称甲板龟,山中、田中极多,农村人不吃乌龟,但有小伴伙养乌龟玩,坚持要看“乌龟吃亮望虫(萤火虫)”。

野猪不常见。有一次野猪跑到我们山村,可惜我没在家。多年后回到故乡,倒是在鸡公山风景区偶遇野猪,偶遇地点就叫野猪林。鹿就更罕见了,小时候走山路去县城在深山区山涧见过一次,大约是在我四岁时。八十年代,有一只小梅花鹿跑到一户

人家院内,被捉住了,有人出价数千,主人没有卖,却养死了。遗憾的是没见过狼和豹子,但见过豹子的足迹,在冬天的雪地上印出梅花形状。几年前的一个初冬去深山区卡房乡,一户农民说他家的猪晚上被一只野兽拖到田里吃掉了大半,不知是豹子还是驴头猫,狗叫了很久,被惊醒的农户不敢追赶。

近些年时常听新闻说,自九十年代封山育林,经过二十多年恢复,新县山林里的金雕回来了,豹子回来了,可能连驴头猫也回来了。但山上的古木没有了,所有的古木都在村庄周围,最多的是麻栎,其次是银杏,全县有一万多棵百年以上的古木。青山、流水、古木和古建筑,使新县有十几个中国景观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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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山村位于浅山区,自我出生就岁月静好,不担心有大型猛兽。最高的山叫虎皮尖,原有一座小庙,庙拆除后余下三棵古柏,苍鹰时常落在柏上。长冲的源头分水岭上也曾有一座小庙,庙前古柏被锯掉了——父亲说锯树时流出鲜血,后人又栽了几棵幼柏,仍有人去那里上香。

我的山村和对面隔河而望的吕家湾,都曾经有过小庙,我出生后只余下小庙这个地名。21世纪初,两座小庙又重建了,但不复是以前宗族的家庙,而是由私人修建的极小的小庙,用来供奉送子观音,祈求菩萨送子——送男孩儿。两座小庙都位于河沟边,从山村去神留桥古集或后来的新集,都要经过我湾小庙,从山村去往神留桥中学或大队部,都要经过吕家湾小庙。

我湾村口有一棵千年古柏,吕家湾村口有一棵千年古枫,两棵古树隔河相望,一侧是我湾小庙,一侧是吕家湾小庙。两棵古树就像一对千年恋人,神仙眷侣。

我湾的古柏被称为柏树娘娘——我却认为他是男性的,受人崇拜,最终死于崇拜。元宵节,新县习俗是给祖坟送灯的日子,也给水神等神仙送灯。2011年元宵节,不知是谁将灯(蜡烛)送入古柏树洞中,引发大火,柏树体内被烧了三四个小时——直到借来喷灌机才将火浇灭,造成严重内伤。我曾去县林业局请求救援——给柏树挂吊针或采用别的什么办法,终究没有等到结果。三四年后,这棵一千多岁仍然郁郁青青的柏树就慢慢因为伤重而死掉了。弟弟给我发来枯树的照片时,我一度潸然泪下。我不知这棵柏树是不是全县最大的一棵柏树,但总之放在全国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这么可惜地死掉了。除了东余家人,没有人觉得可惜,更不会觉得可悲。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许多人对于家乡的依恋来源于村中古树神木,我也一样。刚学会写诗时,我便写了一首《致一棵大树》,献给这棵古柏。我离开家乡时,爷爷对我说,什么时候你找不到家了,你只要找到这棵柏树······爷爷的两位叔叔曾在1938年被胡宗南部队抓壮丁,从此杳无音讯,两岸通航后仍不见故人归来。爷爷曾一度担心是因为县名变了、乡名变了、大队或村的名称也变了,以致可能导致身在台湾的亲人联络不上,但其实最可能的是他们已经亡故了。不管怎么说,这棵柏树就是全村人的信仰,是山村的守护神,神没了。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山村。据说,我家的古柿子树也死掉了。

东余家有一口好井,不论多么干旱之年井水不减。然而,小塘中的泉眼自我离乡前就被堵塞了,八十年代后再没有人挖过塘泥。“龟虽寿。”曾经居住在小塘中的神龟,在1959年过粮食关那年被人谋杀了。山村前岗上五棵古松,在八十年代也被人谋杀了。我三四岁那年,那棵古柏的儿子也被人谋杀了。所有被谋杀的原因都是因为愚昧、无知,对生命和自然没有敬畏,只有索取。

我最为担心的是,哪一天山村的居民用上自来水了,再也没有人掏井了,那口古井会不会也会被埋没了,从此村庄没有了灵气。被评为国家传统村落和国家景观村落的丁李湾,因为缺少古木,在我看来缺少灵气,远没有我的山村美好。那些元明清时代的建筑并不是活的,它们只是历史文物,是古村落博物馆的古董。真正有灵气的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水,是有生命的树木,是有生命的泉眼,是能够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民俗文化。春天来了,舞狮的队伍似乎并没有复活,吹打乐似乎并没有复活,复活的地灯戏差强人意。在很久以前,讨饭的人也会打着快板或拉着二胡,那些说大鼓书的、唱花鼓戏的、玩猴的、玩蛇的,如今都去了哪里?

2021.11.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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