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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暮色将合，稀稀拉拉的炮竹声已不时响起。
男孩儿手握着糖人站在小巷口，好奇地朝内张望着。
巷口流动着七彩的水帘，流光溢彩之下，隐隐能听见巷内一男一女的谈话声。
男子道：“簌墨，只要你帮我把菱歌从镜湖之中救出，要我全部的灵力也可以。”
那被叫做簌墨的女子轻笑了一声，声线如莺啭鹂啼，“且不说我已不再需要什么灵力，只说那从镜湖死门中出来的，有几个不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男子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听闻当年……”
话及一半，便被结界破碎的声音打断。循声望去，只见一七八岁的男孩儿正站在巷口，一手悬在空中，一手握着糖人，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簌墨侧着头饶有兴致地望向那男孩儿，声音却是陡然转冷，“成言，你知道我一向讨厌别人同我提当年，下不为例，你可以走了。”
成言皱了皱眉，一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没有开口，只叹一声，化成一缕烟雾散了去。
却将巷口的男孩儿吓的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簌墨浅笑着一步步朝他靠近，半是逗趣道：“你这个小娃娃倒是有些慧根，不仅能看得见我设的结界，还能破的了它。”
男孩儿低着头又后退了几步，神情愈发紧张。
簌墨“噗嗤”一声笑出，蹲下身目光与他齐平，“你怕什么，我很像吃人的妖怪吗？”
“没有没有。”男孩儿猛地抬头，正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随意绾起的发髻上别了一枝白色的花，便是这样朴素，也没能掩住她骨子里的明艳。
他突然没了恐惧的感觉，只觉得眼前人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曾在梦里见了无数遍。
簌墨被他发愣的模样逗得又是一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故作严肃道：“好了，快回家吧，不然小心被年兽抓起来吃掉哦！”
言罢，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呢喃道：“还是人世好，过年的时候总能团聚。”
怯怯地望着簌墨走过了拐角，男孩儿握着糖人的手紧了紧，飞快地追了上去，“等一下。”随即跃至她面前，将糖人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瞧着他偷偷咽口水的模样，簌墨顿时失笑，“你自己不吃吗？”
男孩儿垂了垂眼眸，再抬头时眼神坚定了几分，“我娘说，孝衣是有亲人去世的时候才穿的，亲人去世你一定很难过，难过的时候，吃糖便好了。”
簌墨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个人，拿她当小孩子哄，告诉她，吃糖便不难过了。
她晃了晃神，缓缓蹲下身，扶着男孩儿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竹溪。”
“陆……竹……溪。”簌墨轻念了念他的名字，抬手变出一个精致的拨浪鼓，“好，你的糖人我收下了，作为报答，我送给你一个拨浪鼓，有需要的时候，摇鼓三下，我便会出现在你面前。”
2
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撑船不够优雅，打铁不够优雅，唯有这卖豆腐，堪堪称得上优雅。
是以当簌墨的师父要她来人间尝一尝苦楚的时候，簌墨果断地选了卖豆腐。
然而在簌墨的眼中，卖豆腐的优雅并不包括被一个长得比女子还要妖上几分的男子日日堵在摊前。
这已是成言这个月第十次堵在簌墨的摊前，话还是那老一句，“簌墨，你帮我救一救菱歌吧！”
簌墨利索地打包好豆腐递给一旁的老大爷，转过头郑重地提醒他：“寡妇门前是非多，劝你离我远一些。”
是了，簌墨对自己的定位是以卖豆腐为生的美艳寡妇，一百年前，她用灵力将养了三百年的狼妖桥念，复生失败，彻底魂飞魄散了，自此她再没脱下过孝服。
最后一份豆腐卖完，簌墨收好了摊子，预备起打道回府。
眼见着她挑着担子从自己眼前走过，成言低叹了一声，叫住了她：“簌墨，如果我可以让魂飞魄散的魂魄回来呢？”
簌墨立时停在了原地。
成言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办法让桥念回来。”
成言戳中了簌墨最脆弱的软肋，让桥念回来这件事，她想了四百年，做了三百年。然而理智告诉她，她一个神女做了三百年没做成的事，一只妖若更不可轻易就做成。
好巧不巧耳旁响起了轻微的拨浪鼓声，簌墨迟疑了片刻，连人带担子消失在了成言面前。
鼓声来源于郊外的树林，自当日将拨浪鼓赠予那男孩儿后，这鼓声统共响过三次，一次是他在郊外被毒蛇咬伤，一次是他在下学路上被山匪劫了去，还有一次，是他母亲过世。
细细算来，簌墨上一次听见鼓声，还是在五年前，那时陆竹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而如今，却已近弱冠之年。
他半躺在树下，全身上下弥漫着黑气，大半边脸上都覆着黑痂，浑然一副奄奄一息之态。
簌墨撂下担子疾步走了过去，伸出手指在他脖子上轻轻探了探，顿时脸色大变。
竟是魔界有名的黑曼罗之毒。
陆竹溪缓缓睁开了眼，虚弱地喘着气，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惊喜，“簌墨，许久不见。”
“先不要说话，否则会加快毒气的扩散。”
簌墨飞快地点了他几个紧要的穴道，而后手覆上他的心口，将毒气慢慢地吸入自己的体内。
此乃解黑曼罗之毒唯一的方法，食天国之花为生的黑曼罗吐出的毒，唯有神族的身体可将之净化。
纵使是这样，簌墨的手离开陆竹溪的心口之时，仍是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黑血。她猛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个完整的神，救桥念出镜湖的死门之时，她献祭了自己全部的仙骨。尔今支撑她神名的，不过是那神籍上微弱的一笔。
陆竹溪周身的黑气渐渐散了去，他挣扎着坐起来，切切地看向簌墨，“簌墨，你有没有事？”又自责地一拍自己的头，“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找你前来。”
簌墨轻咳了两声，抽出袖中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无事，我们神族，偶尔吐几口血有益于神体安康。”又道，“不过，你身上的毒还要几日才解的了，顺便可以回去帮我做几天苦力。”
陆竹溪愣了一愣，又担忧地望了望她吐出的那口血，才连连点头，“好，好。”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想为簌墨做些什么，只是她到底也是个神女，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他。是以他一直不敢打扰她，许多次拿出了拨浪鼓，也只是一面摩挲着，一面回忆她在他生命里的模样。
她一面笑着他胆小一面认真地帮他祛蛇毒，她定住山寨里所有人，牵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山寨，她强打着耐心哼歌哄他睡觉……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在了心里。
眼下簌墨望了望他脸上的黑痂，半是惋惜半是随意道：“这痂也不知何时才能好。”又迅速地起了身，朝着豆腐担子抬了抬下巴，“算了，先帮我把那个挑回去吧。”
陆竹溪应了一声，挑起担子走在了前头，手却不自主地抚上了脸颊，那里硬邦邦的，甚至还有几分硌手，他不是个在乎容颜的人，是以释怀地很快。
簌墨缓缓地跟在他身后，捂着胸口微皱了皱眉，黑曼罗的毒果真是名不虚传，竟能让她的心脉都受了损。
望着陆竹溪单薄的背影，簌墨再一次地察觉到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这份熟悉感自她第一次遇见他便一直牵引着她，让她不计代价地去救他。
甚至在她觉得自己亏大发了的情况下，在听到鼓声后她也会放下所有事去找他。
3
成言再去找簌墨的时候，发现卖豆腐的人变成了一个毁了容貌的青年。
他站在云头朝下望去，但见那豆腐摊前围了许多人，人多口杂，问东问西，大多是奇于那青年的容貌，真心要买豆腐的并没几个。
而簌墨，正躺在不远处的躺椅上，执一把绢扇，看似悠闲地摇着。
摇着摇着却是把那绢扇重重地一放，大步流星地走至豆腐摊前，将那青年换了过来。
青年坐到那躺椅上时有着明显的失落，只怔怔地望向豆腐摊处，一动不动。
成言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下一瞬，他已坐到了青年身旁。
陆竹溪被他吓的往后仰了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
成言却未答他，只自顾自地说道：“簌墨倒是重视你，以前无论别人如何难堪，只要对她没有好处，她都不会去管一下。”
陆竹溪的眼眸垂了垂，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脸颊，十余天过去了，那里的黑痂仍没有半点脱落的迹象。他不是个在意容貌的人，可顶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让他有些难堪。
“她说我这容貌影响了她的生意。”
“你的脸……”成言皱起了眉头，抬手触了触他脸上的黑痂，复而不可思议道，“黑曼罗之毒？”
陆竹溪点头，“是。”
成言的眼神中顿时聚起一抹惊诧，“她帮你解毒了？”
陆竹溪被他望的有些不自在，又僵僵地点了点头，“是。”
成言又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良久，略有些自嘲地一笑，眼神飘向了别处，“簌墨待你倒还真是与众不同，要知道，黑曼罗之毒需解七日，每解一次伤她心脉一分，伤足七分才能将这毒彻底除去。”
陆竹溪心中猛地一空，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问道：“你是说，她帮我解毒是在伤她自己？”
难怪她第一次解完毒直接吐出了黑血，也难怪她每次解完毒都会有意无意地捂着心口。
成言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苦笑道：“何止是伤，我想她现在连法力都没几分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上一次她这么不管不顾，好像是四百年前了。”
陆竹溪放开了他的手腕，只愣愣地看向豆腐摊的方向，他想他何德何能，能得一个神女这般眷顾。
成言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可想听一听簌墨以前的事？”
问完也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开了口：“那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尚还懵懂的簌墨在人间游玩时遇见了狼族的少主桥念，自此一见钟情，追在他身后一追就是一百多年。”
桥念终是被她打动了，她却在一夕之间回了天宫，只留给桥念一句‘成仙之日，再见之时。’
然成仙又岂是易事，世间之妖成千上万，最终得成正果的却是屈指可数。
于是桥念为见她，选择了一条难归路。
极北有一块十丈见方的冰镜，名镜湖。镜中有九十九条死路，仅一条生路。
妖鬼神魔入镜，走的出生路，便能心想事成，走不出，便是困死镜中，灰飞烟灭。
可叹桥念并没有那百里挑一的运气，他被死死地困在了死路之中，直到闻讯赶来的簌墨不知用了何种办法，才将他救了出来。
只可惜桥念的魂魄早已被镜中的戾气伤的千疮百孔，回天无力了。
为了留住他的魂魄，簌墨献祭了半身修为，而后同各式各样的妖做交易，用灵力将养他三百年。
却不想，三百年后的回魂之际，棋差一招，终成败果，桥念自此魂飞魄散。
说到这的时候，成言长叹了一声，目光移至豆腐摊处，“自那以后，簌墨便一直穿着那身孝服，声称自己是个失了心的寡妇。”
陆竹溪垂着头默了许久，他原来只以为，簌墨一直穿着孝服是因为失了什么亲人，而从来没想过，她的心底，一直放着一个人。
“陆竹溪，我们回家吧。”
簌墨的声音倏地传入了他耳中，陆竹溪猛地抬头，正见她把豆腐担子撂至他面前，又撇了一眼一旁的成言，眼中露出一丝不耐，“他同你胡说八道的东西全都不必信。”
言罢即要扭头就走。
成言迅速站起，大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袖子，又在她甩袖前急急道:“簌墨，我上次没有骗你，我找到了归元埙。”
簌墨瞬间滞在了原地，随即眼中一亮，转身反握住成言的手腕，“你说的是真的？”
归元埙乃是创世神创世之时用他劈下的第一块土做的一件圣器，此埙声起之时，可唤万物归来。
巫妖大战后创世神避世，帝俊称天帝，此埙便一直由灵宝天尊保管。一千年前簌墨于瑶池金莲中诞生，灵宝天尊将她从金莲中抱起之时归元埙从袖中滑落，顺着瑶池水落入了凡世。
如今若是寻回了归元埙，便意味着可唤回桥念的魂魄，让他起死回生。
4
皎皎月色下，簌墨带着陆竹溪翻上了一处覆着琉璃瓦的屋顶。
说来是巧，归元埙正落在这一方凡世之中，辗转之下又到了这户富商之家，成了传家宝。
簌墨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瓦，而后揽过陆竹溪的肩膀，借着月光一同朝内望去，压低声音道:“归元埙就在这间屋子里，等会你进去帮我取出来。”
陆竹溪却是犹豫了，“这……难道不是偷吗？”
“偷什么偷，这本就是……”簌墨强压着耐心抬起头来同他解释，却在抬眸的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前几日她用自己仅剩的一丝法力做了一张人皮面具覆在了陆竹溪的脸上，而如今在月色下，这张脸的眉眼轮廓，竟是像极了桥念。
一定是她在制造人皮面具时太想念桥念所致。
簌墨轻咳了一声，干干地接上，“这本就是我师父的东西，拿回来算不得偷。”
陆竹溪又朝下望了望，仍旧很为难，“可是我也不会功夫，怎么去偷……拿？”
簌墨将手指抵到唇上“嘘”了一声，拉起他的手猫着腰走向了屋顶的另一侧。
陆竹溪倏地被她拉起手，手心仍是紧张地冒汗，纵使这些天来，她常会嫌他跟不上拉着他一起走。
他朝前看去，但见月光笼罩在簌墨的脸上，映出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温柔，转眼间，她已回过头来，将他拉的近了些，小声道:“这下面是一个露台，等会你就跳到那台上去，再进屋找出归元埙。”想了想又解释道，“实在是我失了法力，成言是妖又靠近不了归元埙。”
言罢簌墨自己也惊了一惊，她以前做事明明从不解释的，如今竟是做不到对他“颐指气使”。
陆竹溪长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你很需要那个什么归元埙，我会帮你拿到的。”即使他知道拿到归元埙后她便可以复活那个人，或许从此再不会见他。
眼见着陆竹溪视死如归般地爬下了露台，那股熟悉感又冲上了心头，簌墨猛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那不是桥念，纵然有几分相似也是因为她造人皮面具时晃了神。
她将手合在嘴旁，压着声音喊道:“我在后门那等你。”
今夜月色甚好，花好月圆，簌墨靠在后门处的墙根时，总觉得像极了五百多年前的那一夜。
她尚记得是因着某个神族的同僚嘲笑她没有女人味，于是在另一同僚的指点下，她瞒着灵宝天尊偷偷下了凡间，一头钻进了青楼。
然而对着眼前搔首弄姿的花魁研究了半日，簌墨也没能领悟到什么是女人味。
倒是缩在角落里那个因为长得一派正气而与整个青楼格格不入的小狼妖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只妖能长出正气，簌墨是十分服气的。
于是她端着酒盏主动凑过去撩他：“兄台，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小狼妖当即红了脸，许久，才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她：“在下桥念，家住万妖林，今天正好八百岁，还未曾婚配。”
簌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眨眨眼问道：“那你……今天是来这青楼寻新鲜的？”
桥念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我们族长算出我的情劫今日会在此出现，要我等在这里杀了她。”
“哦——”簌墨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将劫难扼杀于摇篮之中，是六界常用的渡劫方法。顿了一顿，她又问道：“那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桥念摊了摊手，笑道：“并不知道，族长说要靠我自己领悟，不过我并不想杀她，我在这坐坐就走，回去就说什么也没发现。”
便是因为这句“不想杀她”，让簌墨对他燃起了浓厚的兴趣，世间竟还有这样良善的妖，明知道二者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也不愿提前杀了她。
自那以后，每每灵宝天尊坐禅讲经，簌墨都会偷溜入夹杂在万千凡世中的万妖林。
他是那样经得起撩，她跟在他身后追了堪堪一百年，他才接受她；他又是那样经不起撩，她一两句调戏的话，就能让他从脸颊红到耳根。
5
正当簌墨出神之际，高墙大院内传来了喊打喊杀的声音。
簌墨瞬间回过神来，只见陆竹溪正抱着一只锦盒朝她奔来，她下意识地去聚法力，竟发现法力已恢复了几分，于是大步上前拉住陆竹溪，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但法力似乎不那么受她控制，不过顷刻间，便又落到了一处巷子里，也不知离那富商的宅邸还有多少距离。
簌墨迫不及待地拿过陆竹溪手中的锦盒，暴力地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紫红色的陶埙，埙面上是一副祥云环竹之图。
簌墨屏住了呼吸，心却是跳的厉害。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那只陶埙，到手却是一阵失落，连锦盒也掉到了地上。
纵使法力忽有忽无，她也能感知到这埙上半点灵气也没有。
陆竹溪关切地望向她，“怎么了？”
簌墨的眼眸垂的愈发低，有气无力地将陶埙塞到了陆竹溪手中，“这是假的。”紧接着蹲了下去，将脸死死地埋在了膝上。
她本以为，找到了归元埙，桥念就有了回来的希望，却没想过，会是个假的，明明成言说的那么言之凿凿。
陆竹溪无措的翻看着陶埙，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假的呢？”顿时却又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假的归元埙也不是全无好处，比方说簌墨不会复生了桥念就再不见他。
陆竹溪缓缓地蹲下身去，手搭上簌墨的肩膀，迟疑了许久，缓缓开口:“簌墨，我……我可否喜欢你？”
簌墨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陆竹溪虔诚的眼神，却是心里猛地一颤，她觉得自己可能疯魔了，今天总把眼前人当成了桥念。
“他们在这！”
一声高喊打破了这份尴尬，簌墨急急地抬手聚法力，却是怎么聚也聚不起来。
陆竹溪腹热心焦地望了她片刻，终是一顿足，站起身来朝人群扬了扬手中的陶埙，朝着巷子另一头跑去。
眼见着人群喊打喊杀地从面前经过，簌墨木木地站起身来，她脑中蓦然响起陆竹溪适才的那一句话，什么叫可否喜欢她？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帮了陆竹溪太多，让他错把感激当成了对她的情愫。这样不好，她明明是个寡妇，寡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忠贞。
簌墨觉得自己不能再和陆竹溪待下去了，从最近她多次把他当成桥念来看，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也会误会。
纵然这次找到的归元埙是假的，但凡世数十亿，大不了她一个一个去找，总有一日，她能找回归元埙，复活桥念。
6
陆竹溪到底是被众人抓住扭送上了公堂。
簌墨赶到的时候，正见县令大人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民，夜闯民宅行此等鸡鸣狗盗之事，来人啊，先打上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两根火令签瞬间落地。
陆竹溪始终垂着头，半句辩解也没有，无论如何都是他偷了东西，百口莫辩。
“等一下。”在一旁检查陶埙的富商突然慌了神，急急地打断道，“县令大人，这埙是假的，这埙是草民家的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就连草民也只二十多年前父亲病逝之时看过一眼。草民记得真真切切，埙的内里是刻有双鱼太极图，但是这个埙里，并没有。”
簌墨猛地朝他看了过去，她曾听师父说过，归元埙的内里刻有双鱼太极图，象征“万物归元”。也就是说，这富商持有的埙，很可能是真的，只是在她之前被换掉了。
那那埙，极可能还在这处凡世里。
那厢县令大人却是实打实地怒了，“大胆毛贼，竟敢偷天换日私吞宝物。”
陆竹溪竟还能从容不迫地喊冤：“大人明鉴，草民虽然偷了东西，但确实是原物归还的。”
县令大人又怒了几分，往地上再扔下一根根火签令，“还敢狡辩，来人啊，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慢着。”簌墨从人群中走出，朝着堂首义正辞严道：“所有事都是我指使他做的，要打就打我好了。”
三十大板，怕是会去掉陆竹溪的半条命。
县令大人冷哼一声，眯起眼看向簌墨，“你又是何人？”
“主谋。”
陆竹溪顿时慌了起来，连连往前膝行了两步，将簌墨整个地挡在了身后，“大人，不关她的事，都是草民一个人的罪过，要打就打草民一个人。”
簌墨重重地拉了两下陆竹溪的衣角，压低声音急急道：“陆竹溪，你是不是傻，我是个神女，打三百大板都不会有事，你就让他们打我好了。”
陆竹溪依旧巍然不动地挡在她身前。
簌墨又重重拉了两下他的衣角，语气愈发焦急，“陆竹溪，你是不是没死过？”
县令大人饶有兴致地笑了，随即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先全了你挨打的心。”
立刻就有两个衙役拿来了刑具，簌墨刚要上前阻拦，便被令两个衙役死死地按在了原地，她奋力地挣扎了两下，却发现没了法力她是这么的不堪一击，连两个凡人都打不过。
陆竹溪已被架上了长板凳，厚实的板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身上，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板凳，嘴唇咬的紧紧地，愣是没坑一声。
簌墨恨铁不成钢地望了他两眼，别过了头去。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每响一下，她的手便抖一下。
忽地公堂之上一阵妖风起，众人瞬间慌了神，簌墨猛地挣脱开衙役的手冲了过去，又推开了拿着板子的衙役，气极道:“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刚帮你解完了毒你就要去挨打。”
陆竹溪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怎么能让你被打。”又伸手来抚她的脸，“而且……而且你没有了法力，被打肯定是会疼的。”
陆竹溪的手指冰凉，触在簌墨脸上让她猛地一激灵，顿时眼中涩涩。
她是又把他当成桥念了吗？
此情此景就好像当年她自废仙骨将桥念救出镜湖的那个晚上，桥念紧紧抱着她，伏在她肩上，跟她说：“簌墨，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我的情劫，可是你一来找我我便会满心欢喜地去见你。”又有气无力地笑道，“可见，劫是躲不过的，就像我躲不过你一样。”
最后他已是迷迷糊糊，仍呢呢喃喃道：“簌墨，你好生照顾自己。”
簌墨猛地回过神来，粗鲁地拨开了陆竹溪的手，“行了，这时候就不要说这些肉肉麻麻的话了。”
她真的不能再和他待下去了，作为神族，她只有真的动情的时候才会有想要落泪的感觉，她已经陷入了迷津，再这样下去怕是会不得而返。
她不能变心，她的心里只能有桥念一个，纵然桥念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昏天黑地中，成言踏风而来，又带着他们踏风而去。
7
陆竹溪没想到，他的伤将将好，簌墨便要赶他出门。
打包的整整齐齐的行李码在了门口，簌墨一手支在行李上，一手摇着绢扇，轻飘飘道:“我看过黄历了，今日宜出行宜搬迁，正好是个回家的好日子。”
陆竹溪愣了一愣，试探着问道:“你……是在赶我走吗？”
“聚散到头终有时，撞日不如择日。”
陆竹溪不死心的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簌墨，你还没回答我那日……”
“你那天的话我只当没听到，你快走吧。”簌墨从善如流地拨开了他的手，冷冷打断道。
陆竹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簌墨，归元埙是假的，他，回不来了。”
簌墨怅然地看向屋外，悠悠道:“是假的又如何？凡世不过数十亿，我一个一个找，总有一日能找到。”
言罢她突然变了一张脸，将扇子往一旁的桌上重重一放，就要将他的行李往门外扔去。偏生不巧，扔的第一个行李就砸中了正要进门的成言。
簌墨顿时恼了，指着成言就道:“还有你，以后不要缠着我了，你再有诚心也没有用，我不会帮你的。”
在成言错愕的眼神中，她又一气呵成道:“需要我提醒你吗？当年是你非要菱歌陪你长生不老，才把她变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逼的她不得不入了镜湖。”又冷笑一声，“若是你真那么爱她，便去镜湖中闯一回生门将她救出来啊！”
簌墨下意识地捂了下嘴，她很少这样咄咄逼人地说话，因为伤人伤己。成言眼中的痛楚已是显而易见，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只是眼下，说已然是说了，只得继续下去。
簌墨狠了狠心，把陆竹溪剩下的行李一股脑地扔向了门外，连推带赶地将两人推了出去。
却不想，在门将要合上的一瞬间，陆竹溪握住了她的手，半是祈求道:“簌墨，我可以走，但是你能帮一帮成言吗？”
“我凭什么要帮他，归元埙又不是真的。”
陆竹溪仍是不死心地劝她:“可是他之前也救了我们。”
簌墨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若不是他我们也不至于落入险境，要帮你自己帮他，我反正是不会管的。”
簌墨不耐地拨开了他的手，重重合上了门。
门外成言捡过行李递到了陆竹溪的手中，苦笑道:“作为神女，簌墨做的最好的一点大概就是冷漠了。”
语毕成言落寞地转身，转瞬即要消失。
陆竹溪忙叫住他，“你要去哪？”
成言留恋地望了一眼天，将手背到了身后，“她不是说我应当去镜湖闯一闯生门吗？那我去便是，反正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大不了我同菱歌一起死。”
陆竹溪抱着行李皱了皱眉，一顿纠结后，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反正簌墨再不愿见他，他在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亲人，还不如和成言一起去，保不齐还能帮上一些忙。
门内。
簌墨倚着门缓缓蹲下，继而手轻抚上额头，闭着眼深呼了一口气。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适才的凶悍装起来是有多费心神。世间终于归于宁静，她再不用担心自己会真的喜欢上陆竹溪。
待缓将过来，她暗暗下定决心，要想个办法帮成言救出菱歌，基于他给了她归元埙的消息，也基于他们同命相连。
她尚记得，那日狼族的族长匆匆寻到她，刺杀未果后跪求她离开桥念，她方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就是桥念口中的情劫。
她本以为，只要她不再到万妖林，不再见他，便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灾祸。
而终有一日，桥念得道飞升，他们便可无忧无虑地在一起。
只是她忘了，他们的情劫始终堵在那，阻着桥念飞升，也阻着她下界。
8
极北之地，噬骨之凉。
陆竹溪一落地便直打着哆嗦，抱着双臂始终也没放开。
成言关切地望了他一眼，迅速上前启了镜湖的封印。水蓝色的大门逐渐裂开，冰面上顿时显现出火红色的八卦图纹。
成言脸色一变，正要拉着陆竹溪退出八卦中心，却已是来不及。
火红色的光拔地而起，将他们径直掀出了八卦阵。
陆竹溪重重地落在了冰面上，喉中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精致小巧的拨浪鼓从他怀中飞出，划过半空，发出两声细碎的鼓声。
陆竹溪怔怔地望了那拨浪鼓片刻，眼前愈来愈模糊，终是倒在地上，变作了一只精雕细琢的木偶。
鼓声传入簌墨耳中时她正浇着花，她愣了一愣，只装作自己不曾听到。
甚至还畅快地哼起了歌，只是哼着哼着却再哼不下去，她脑中总冒出陆竹溪伤痕累累的画面，直搅得她心绪不宁。
终于，簌墨将水瓢一扔，转身飞上了云头，她暗暗发誓，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管他。
却不想鼓声竟将她引到了极北镜湖，簌墨落在湿滑的冰面上，一眼便瞧见了那褪去大半的火红色阵印，紧接着便是呆呆立在阵印边缘的成言。
簌墨大步走上前，厉声责问道：“你疯了，他只是一个凡人，你竟然带他来镜湖？”
“是他非要跟过来的，他说人生没了挂念，不如来此助我一臂之力。”成言垂着眼眸，深深地叹了一声，“还有簌墨，陆竹溪他，不是凡人。”
他缓缓地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个雕刻精致的木偶，“他被阵法重伤，变成了木偶。”
簌墨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伸出手去触那个木偶，却在要触到的一瞬间倏地收了回来，怒道：“耍我很有趣？”
陆竹溪他明明是个人，怎么会变成木偶。
成言平静地望着她，“我相信你看得出雕这木偶的材料是不尽木，六界中能拿出这种材料的屈指可数。”
簌墨终是将那木偶拿了过来，那木偶雕的极其细致，她抚过木偶的面庞，那是一张和桥念一模一样的脸。
从来不是她隐隐约约地变了心，而是陆竹溪本身，就是桥念的替身木偶。
簌墨猛然想起陆竹溪幼时轻而易举地破了她的结界，被黑曼罗咬过后竟也没立时毙命，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可能。
“对，他不是凡人，他只是个木偶，是我师父炼我心神的工具。”
灵宝天尊十多年前将木偶放到了凡间，又命她下凡体验人间苦楚，不过是要她遇上这个木偶。
可叹她那些故意埋藏的喜欢，到底不过是一场空。
簌墨的手猛地一抖，木偶落在了地上，她慌忙蹲下身去捡，再抬头时，成言已不见了踪影。
镜湖的大门“咔”一声关上，空中飘来成言的声音：“簌墨，这些年打扰你了，我会自己入镜湖，带着菱歌出来。”
簌墨紧紧地捏着木偶，怅然地望向了镜湖的方向，这面冰镜，给了许多人最后的一线希望，却又堵住了九十九条生路。
成言如是，菱歌如是，当年的桥念亦如是。
簌墨抚了抚手中的木偶，阵法击散了它上面附着的灵力，让它再不能维持人身。
她不能爱陆竹溪，但总要为他求条生路。
9
玉清境内，仙雾缭绕。
灵宝天尊执一柄拂尘立于冰棺一侧，棺内躺着一青年男子，墨发青衣，面目如生。
身后传来隐隐脚步声，天尊微微一笑，“簌墨，恭喜你，劫满归来。”
将将进门的簌墨轻叹了一声，举着木偶缓缓跪下，“师尊要簌墨下凡，便是要用这个木偶炼簌墨的心神吗？”
天尊指了指一旁的丹炉，“这木偶的作用已了，丢了也罢。”
簌墨望了望丹炉中燃烧的三昧真火，又望了望手中的木偶，到底是下不去手。
天尊淡然一笑，“簌墨，凡间一遭，你可是爱上了这个木偶？”
簌墨纠结地皱了皱眉，“师尊，我不知道。”又急急地抬头，“师尊，枯木可逢春，木偶未必就是无情的，可否请师尊救一救他，让他做一世的凡夫俗子也好。”
天尊笑而不语，只接过她手中的木偶，摩挲片刻，才道:“簌墨，你爱上的从来不是什么木偶，而是它里面的魂魄。”
簌墨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师尊是说……”
爱人过世，她披麻戴孝数年，却偶然发现他根本没死。
天尊缓缓点头，“二十年前为师游历凡间，机缘巧合寻回了归元埙，也是亏了你收集了三百年的灵力，才堪堪聚齐了桥念的魂魄。”
簌墨木讷地看着天尊手中的木偶飞入了冰棺内，她缓缓地意识到，师尊是在说，他早就重聚了桥念的魂魄，那个木偶之所以能那么打动她，是因为里面附着桥念的魂魄。
天尊走至她面前，将她扶起，语重心长道:
“劫本是缘，能解开所谓劫的，只有你与他的缘，数十亿凡世里，你能遇见他，甚至爱上他，将他带回，证明你们有着无上缘分，可劫满重聚。”
“劫满重聚”四字重重地落在簌墨脑中，她试探着看向天尊，眼中已聚起泪水。
天尊含笑点头，目光移向冰棺处。
簌墨长吸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冰棺，冰棺里的青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随即眼中聚起温柔，嘴角浮上笑意，轻道一声:“簌墨，不要哭了，我回来了。”
万紫千红皆失色。（原标题：《灵妖传：劫本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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