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双十一，成都近郊数百支铁塔工人采摘队进入“第25个节气”，甚至有人远自川西大凉山。此前，他们被称为“蜘蛛人”，负责修筑高压电线铁塔。互联网的生长，让他们不再求存于危险的高空，得以回归故土，踩出一片繁华与热闹。
48岁的四川男人唐碎，几乎没有离开过丹棱县，更准确说，是没离开过他生活的山村。
时间还不到五点半，天色漆黑，唐碎已经洗漱好，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这一天采摘队少了两个人，他要临时凑。凌晨五点的电话，本以为会没人接，但他很快便凑齐队员，偏远山区的做事效率，高得诧异。
进10月以后，成都平原的气温骤然下降，从市区向南约80公里，平原尽头山陵初现，凌晨五点的郊外空气冷冽异常，汽车绕过山坳时会遭遇浓厚的雾团，视线只剩几米。
这位中年农民的家，其实就在峡谷开端处，08年汶川地震后，这里成为潜在地质灾害区域，但他不想搬走，房子周围全是他二十多年前种下的果树。
丹棱县属于成都郊外广阔的互联网农业产区，采摘季节的凌晨，果园集中区会出现特别的壮景：成群的采摘队鱼贯而行，在公路上，排成上百米的队列。
在2020年，蒲江县的水果仅在天猫双十一期间卖出近4亿，每年这个时节，当地数百支农民采果队也将进入“第25个节气”——双十一，甚至有人远自川西大凉山，他们是这场全民节日的特殊参与者。
尽管，这些互联网经济末端的农村劳动者，必然还嵌连在更大的时代命题里，乡村在振兴，但对他们来说，更为具体的感知只是，故乡的风物与人情，亘永的土地与欢喜的收获，还有重新繁盛的家园。
01
第25个节气
10月19日，降霜还有4天，棚屋地面已被雾气濡湿，随着一阵浑厚的轰鸣声，唐碎发动他那辆红色嘉陵125，妻子挎上背篓坐在后排，橙黄色的卤素车灯穿透沉积一夜的冷雾。
唐碎头脑里，也在计算另一个倒计时，依他的了解，从去年开始，天猫双十一就提前了将近二十天，今年也不例外。一个月以前，当地的天猫电商水果采购代办就告诉他，今年也不变，要卖二十天，让他把采摘队员准备，随时可能会有抢摘任务。
往年，唐碎就经历过不少抢摘，也像这个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一直忙到半夜。头顶探照灯，穿梭在果林，他描述那种场面，从远处望过去，只见许多道光束在林子里“乱劈”。
双十一期间，黄山采果队时常忙到深夜
当地人情社会里，这象征采摘队地位特殊，唐碎做事实诚，从不坐地起价，因此广受信任。
这一天，黄山采果队（唐碎所带采摘队名，下同）的任务，是采完三万斤爱媛橙（当地主产水果名）。唐碎带了13个人，大都是夫妻成对，女人采果，男人搬运，其中也有门道，采果量并等于简单人数相加的结果，而是存在“规模效应”。
唐碎解释其中奥秘，如每人单日采果量为一千斤，正常计算，15人即为一万五千斤，但实际，15人的产量是三万斤，“分工，可以提高效率。”唐碎有些得意地弹掉手中烟头，开始下地干活。
再次发动他的红色125，驶上狭窄的村田小路，那里只有一米来宽，好在是水泥面。再回货车停靠点，敞口背篓已盛满灿黄的果子，满背可达200斤。
这也是采摘队危险点之一，作为机械化的代价，负重骑行在一米来宽的山路，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坡坎，或者栽进河里，有人就摔过，好在人没事，车报废，第二天买辆新的，继续上工。
采果队员用摩托车运送刚采摘的水果到大路上
果剪也会误伤，剪刀是特制，刀口锋利吃劲，用来剪断粗硬的挂枝，一旦触手，后果异常惨烈，新人入队，唐碎会特地叮嘱：捉果一定要浅，不要碰枝。
中午十二点，所有队员回集合点，在果园主人家集体吃饭，大家围坐桌边，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场面不亚于“吃席”。作为第25个节气的天猫双十一，也在悄然形塑当地农村的人情风物。
每年这时，随着采果队忙碌起来，乡村宴席需求也会骤然增加，不仅因为采果队人多，果园主人多尽人情，也是遵循往日习俗，让队员们吃好喝好。专职的乡村宴席师傅也就跟着忙，紧随采果队足迹，网购货车开到那里，宴席就办到哪里。
采果队在果园用席
距离唐碎家最近的顺龙乡，也会在这段时间变得更热闹，乡镇菜鸟快递点的包裹会堆积起来，它们的主人，许多都是采果队女成员。女人们的快递包裹里，即有粮油生活用品，也有口红、化妆品、电动牙刷等“小资”享受。
在丹棱、蒲江一带采果队盛行地区，工资都是当天结算，每天两三百，双十一忙季，一对夫妻可月入过两万，全年摘果季节可收入八万，加上自家果树副业，当地农民年入15～20万，算平常。
02
天南海北的生意
2013年那次悲惨事故后，唐碎决定回家，结束他短暂的外出务工生涯。
牛仔包塞满脏衣服，到家时天已黑尽，妻子来开门，眼前所有，虽简陋破旧，唐碎回忆当天情景，迟疑片刻便笃定说：“没有。”他回答的问题是：“有没有失落？”
他的两个孩子都没成家，小女儿还在读书。回家没几天，唐碎就开始操心生计，闲着时，便宜烟头抽得满地。他骑车去丹棱找过工作，小餐馆也嫌他年龄大。
唐碎在摘果
唐碎眼里，最好的工作，只剩务农。好在，他也喜欢当农民。“就是自由自在。”夜里十一点过，他在自家屋檐下，坐小马扎抽烟，悠然说起这些，屋外，山野沉寂，星光璀璨。
丹棱无所有，最多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柑橘。2000年以后，在当地政府倡议和支持下，大规模果树种植开始盛行。
然而，经济作物的附加值固然高，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柑橘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甜蜜的生活。因为销路不畅通，一些年景里，水果经常烂在地里。唐碎总还记得，乡间弥漫的霉气息，农民们不得不忍痛砍树。去沿海城市打工，曾是唐碎们通常的选择。
在唐碎返乡的那一年，一切开始悄然变化。丹棱周边蒲江、眉山一带，方兴未艾的互联网浪潮正在席卷而来。
相邻蒲江县的80小伙王强，是较早感知到温度的人。这位如今的电商老板、天猫店主，曾经只是饭店切菜工，建筑工地水泥匠，他出社会早，十七岁就离开学校，在蒲江打工挣钱，闲暇时间，大都在网吧耗过。
结婚后，王强回他出生的蒲江农村，成了一名倒卖水果的小贩，开着小货车去收鲜货，拉满整车下山，找个人多的村口或乡镇，拉开尾箱挡板就开卖，辛苦整月，能挣大几千块，至少全家吃穿不用愁。
2013年前后，蒲江出现了电商产业园，网店越来越多，同时存在数千家淘宝店。不过，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未来，人们会称呼蒲江为淘宝水果电商第一县，然后挤进阿里研究院公布的县域电商前五十，而它的对手，则是东南沿海那些强劲的工业小城。
果园继续扩展，蒲江水果蜚声内外。“如果没有发展电商，这里不需要那么多果树，更不需要那么多采果队。”在2021年的前5个月，蒲江以猕猴桃、柑橘为主的农产品，实现9.62亿网络零售。
如今的天猫及淘宝特价版商家王星，曾是电商产业园以外的小散淘宝商家，见证过小城互联网经济的风起云涌，当他在2013年前后入行时，当地淘宝经济已初具规模，他拉着鲜果下山，路边就能找到打包点，现场付钱买纸箱、胶带，包裹装好送车，就是天南海北的生意。
采果队现场为双十一水果装车
奇妙的因果链条再度运转，当年种树的唐碎，成了年轻水果淘宝店主的采摘工。2013年，唐碎第一次参加采果队，最开始的感觉是“不好意思”。他的难为情，并非毫无缘由。
在淘宝电商重塑当地水果产业以前，采果只是亲戚邻人之间的互帮互助，你家果子熟了，请我来帮忙，劳作整天，请顿饭，喝口酒，都是人情，谈钱就生分。唐碎挺怀念那些时候，你来我往，热热闹闹。不过，现在采果成了挣钱，又是别样的味道。
03
“蜘蛛人”从高空下来
双十一期间，黄山采果队通常要忙到很晚。
山间开始起雾，仍在忙碌的采摘队亮起照明灯，苍茫黑夜里，光束游移。他们一行13人回到公路边，守在货车旁，等待装载完成，现场算钱。他们打开摩托车灯，为货箱照明，唐碎站在车顶，只剩一幅剪影。货车驶走，分过工钱，采果队正式收工，几辆摩托车轰然启动，女人跨上后座，背篓扛在身上，结队驶上漆黑的公路。
采果队骑摩托车走夜路回家
唐碎家住得最远，一路都有摩托车走岔路分开，高喊打声招呼，钻进黑暗的浓雾里。跟唐一样，采果队许多人，都曾在外打工，只在每年春节偶尔回来，与亲人重逢，与故乡风土短晤。
这是西南地区人们普遍命运，高峰时期，四川曾有超过1000万人，为生计长年漂泊在外省。
回乡组建采果队以前，唐碎的工作是修筑高压电线铁塔，因其危险性，也被称为“蜘蛛人”。它也是丹棱县附近外出务工者的专门生计，就像东南工业小镇包揽某个制造行业，在西南，人们承包某个劳动行业。
相比平常生计，铁塔工人更为漂泊，人随塔走，今天东南，明日西北，翻山越岭，风餐露宿。
唐碎是2010年决定外出打工的。当时，儿子读高中，女儿还小。刚出门就去广东，绿皮火车摇了三天两夜，到顺德，下工地，他年纪虽大，却算新工，暂时不用爬塔。前几月，他搬钢材，和水泥，抬头仰望攀爬在半空的同乡。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爬，上塔的人，每月多赚一千。
他们把铁塔架过一座座雄踞巍峨的高山，为远方城市的陌生人送去光亮与温暖，他们自己，却常与苦寒、孤独相伴，给家里打个电话，要跑几十公里。唐碎从不在外面待整年，每当家乡果子成熟，他便背起行囊回家，来年春暖花开，再度远行。
采果队员大都是曾经的“蜘蛛人”，其中很多人年龄偏大
他修过最高的铁塔在重庆，黔江区的阿隆江上，102米，爬到一半，两腿发软。在西藏，连续两月不洗澡。西宁那次事故，让他最终决心回家，摔下来的工友，是同村熟人，年纪与他相仿，“儿子才18岁。”唐碎说到这时，语气更加松缓无力，谈话停了下来。
水果采摘的活路算不上艰辛，用唐碎自己话讲：“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他也不再觉得采果难为情，凭自己劳力挣钱，“又不丢人。”实际上，互联网经济影响下发展壮大的采果队，即将成为乡土社会的稳妥职业。
唐碎当过生产队长，募资修路时，曾访遍每家每户，黄山村的采果队成立，大家也推举他当队长。最初，采摘队人不多，老年人和妇女为主，赚到钱是最好的招募广告。
黄金池即将成为采果队早期成员，作为青壮劳动力，也曾是铁塔工人，一次事故，曾被电黑双手。黄金池是个很好的示范，即便年轻，也能回去。越来越多人选择爬下铁塔，回乡采果。如今，黄山村采摘队成员超过40名，与村合起来，人数则超200，每年天猫双十一忙季，也还不够用。
采果队收工
附近乡镇有家邮政银行，往年每到春节，银行门口就会挤满排队存钱的人，辛苦整年修电塔，到年底终于拿到工钱。唐碎回忆，如今这个场面已多年不见，人们回家种果、摘果，赚到的钱直接存在手机里。
04
把褪色的地方重新抹亮
到家时，已经夜里十点，唐碎年迈的岳父还没睡，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抽烟，老人见陌生人来，也不招呼，只当平常，接烟时却抬起两手，向客人轻微点点头。
老人把饭菜做好，温在锅里，唐碎打水给岳父洗脚，妻子去把饭菜摆出来。农家厨房修得宽绰，比普通房间还大，屋顶镶满棕木板，墙面贴满白瓷砖，狭长的厨台延伸两面墙，电器冰箱的金属度饰在角落闪光。
唐碎妻子特地把木桌的折叠部分打开，让桌面不显得局狭，即是待客，也近似显摆。桌上摆着熏黄酱肉，嫩炒豆角，含浆的自家豆豉，都是生津下饭的爽口菜，几筷子就能对付一碗。天猫双十一期间，这对山区农民夫妻的作息也被改变，接下来一月，晚饭都不会太早。
采果队在晚上装车
正式访谈开始后，内屋老人刻意调低了电视音量。唐碎岳父曾在乡政府广播站工作，那些乡土世界人烟繁盛的年代，世代居住者熟悉他的声音，他为村民们读报，传达农业知识。
唐碎也喜欢那个生气热络的八十年代，1990年，他结婚那天，同村另外两对新人也在办酒。水稻成熟季，年轻人们也像他一样，在月光下举起成捆稻谷，奋劲摔打在木制拌桶上，脱粒。他也谈起那些热闹的乡间宴席，砖头临时垒成的大灶，燃烧时泛白光的成堆蜂窝煤，高过屋顶的竹编蒸笼。
这些光景，曾在悄然间流逝，人们外出打工，每年只在春节见面，淡然招呼过，就算所有交情。婚丧嫁娶，再难办起热闹的宴席，有件事唐碎印象很深，那年村里有老人去世，抬棺上山时，竟也是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
有采果队以后，人情渐渐回暖。那年唐碎儿子结婚，十里八乡来了好些人，采果队员尤其来得多，有人住得远，唐碎为人着想，刻意不请，他们也翻山越岭上门祝贺。平时喝酒打牌，也能找到更多人，有时采果劳累整天，几个男人去镇上下馆子，烧酒配火爆腰花。
采果的共同劳动，正在重塑乡土世界的社区联结，并成为这里最为显著的生产关系。
唐碎不像平常男人那样粗蛮，他甚至有些感性，谈起将近十年的采果队，他笑嘻嘻说：“就像一家人。”虽是队长，工钱却总跟大家平分，也主张男女平等，老少同酬。
黄金池一直都在采里队里，双手逐渐复原，整年陪伴家人生活，生长的季节，他们打理果园，为柑橘套上防啄的纸袋，到采摘季，便挎上背篓，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采果。
年轻女队员王怡，则是川黔山区的苗族姑娘，两个孩子出生后，她回农村带孩子读书，今年才参加采果队，挣些钱补贴家用。因为年纪轻，她比别人都要灵敏些，白天为双十一采果，晚上回家逛淘宝加购物车，孩子的衣服、鞋、背包，也买些化妆品给自己，还未示人的计划是，也想上网带货。
她也有自己的摩托车，女式外观，但烧油，开起来发动机轰鸣。采果队员家里大都有汽车，只是山路难走，出来采果，摩托才是生产工具。
采果摩托车行驶在山路上
“80%的队员家里都在城里有房。”唐碎用食指和拇指比划数字说，人们平时仍住在农村，城里的房主要留给子女。唐碎也为儿子在成都买房，三十多万现金首付，算小半辈子积蓄。
他偶尔也去成都看看儿子，却仍然只觉得城里太吵，“还是农民好。”唐碎嘻笑着搓手说。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妻子已进房睡下，第二天还要继续摘果。唐碎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黄山村附近的山崖上有幅彩色画像，是药王菩萨，保佑人平安健康，下面就是唐碎家的果园。几十年来，他在那里种地收果，抬头就能看菩萨。画像曾经褪色隐迹，但这几年，回村的人越来越多，唐碎却发现，画像每年都能色彩翻新。他知道没人专门负责它，只是总会有人默默出钱请工匠，把褪色的地方重新抹亮。
文章来源：南风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