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张磊突然听到,小区的广播在喊:“封城了……”他感到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从4岁失明起,张磊在黑暗中生活了32年,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见过的红色,蓝色长什么模样。
他打小孤独,没上过学,跟着外婆在山里,“一个人静悄悄地长大”。十年前,他从老家潜江来到武汉,学按摩,帮人打工,攒了一点钱。
直到封城的五天前,他交出5万元转让费,盘下了武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店铺装修有点老旧,用手摸着墙纸都开裂了,但好在终于有自己的地方了,自己做自己的主。
那一天,张磊还沉浸在喜悦中,憧憬着赚到钱后,早点找女朋友。所以,当封城的消息传来,他只是惊讶了片刻,心想最多半个月吧。
1月23日10时起,武汉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 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汤琪 周琦 图
但十天、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
他整日窝在店里,把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轻易出门半步。白天,他至少十分钟洗一次手,用84消毒液拖地三到五遍,喝三到五瓶温热水;晚上,他每天洗澡,用白醋泡脚半个小时以上。
从前,帮人做事,都是一群人住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生活,各种具体而琐碎的麻烦不停地冒出来——封城的第37天,电磁炉“扑哧”一声烧坏了,家里的电也跳闸了;封城的第39天,卷帘门关不上了,他害怕得要命;封城的第47天和49天,冰箱隆隆作响,厨房水池又堵了……
他手上没剩下什么钱,每天要交房租、水电费,还有买菜。菜也不便宜,两颗包菜,三个莴笋就要四十多块,有挺长一段时间,他只吃素。
还好,有志愿者在帮助他,给他送了菜,油,还送了口罩和酒精。他们帮他关好了卷帘门,修好电,甚至帮他带来了电磁炉和冰箱。他想,疫情过后,一定要给志愿者免费做按摩。
不过眼下,他正为要不要撑住这个按摩店而烦恼。3月7日,他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了,不得不向母亲求援。他一度想把店铺转让出去,可又想还是应当坚持,哪怕去打工赚一点房租钱。
封城的50天,他盼望热闹的武汉快点回来。
以下是他的口述:
【一】
1月18日,我交了5万块钱转让费,接手了一家按摩店。
它有80多平方米,7个按摩床,4个足疗床,每个月房租5200块钱,在武昌一小区里面。我那几天很开心,终于有一家自己的按摩店了,想着赚钱后能早点找到女朋友。
我今年36岁,在按摩行业干了10年,此前一直帮人打工。
刚营业那几天,店里来的客人不多,一天有几个,都是做普通按摩,60块钱一人次。1月20日,店里帮忙的朋友回家过年了,我一个招呼不过来,于是干脆把店门关了,准备正月初八再营业。我没想到,三天后,整个武汉市封城了。
当天,我把按摩店关了后,去了汉阳一个朋友那里玩。那时候,汉口已传出有肺炎了,但我们都觉得不严重。1月23日,我听说武汉封城了,也不以为意,当时觉得最多封半个月。
朋友叫我赶紧去买口罩,我说我有口罩,按摩戴的一次性口罩。对方说这种口罩没有用,要去买什么医用口罩,说这个肺病传染性强。我当时还是很怀疑,我说有这么严重吗?但还是去买了口罩。
我走到小区门口,一家药店一家药店地问,走到第三家药店时,店员说还有两包口罩,但他只能卖给我一包。我当时有点惊讶,但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就买了那一包。普通的医用口罩,一包10个,10块钱一个,一共花了100块钱。之后,我又去买了10瓶84消毒液,一共花了20块钱。
第二天,一个在汉口上班的朋友告诉我,他外出时看到路边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间倒了下去,就没有再站起来了。我听到后被吓住了,之后再也不敢出门了,每天都关在按摩店里面。
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始,我打市长热线,他们让我找残联;我打残联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打社区的电话,他们让我不要出门,偶尔会帮我买菜。
我自己也在网上买菜,手机装了软件,手摸到什么,手机就会“说”什么,比如发短信、微信都有声音。前几天,我在团购网站上买了两颗包菜,三个莴笋,花了40块钱,虽然比较贵,但还算新鲜。我听说五花肉卖50多块钱一斤,一般的肉也要40多块钱一斤。我自己在网上也“看”到过,更贵,不到半斤肉要四十多块钱。
我不敢买肉,手里没剩什么钱,每天还要交房租、水电费。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买了鱼丸、肉丸,花了十几块钱,一个人在店里煮着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吃素,像和尚一样,但素菜也还很贵。
后来我听新闻说,2月24日到3月10日,武汉有10元10样的菜卖,里面有土豆,青椒,大白菜……一共10斤素菜。我打电话问社区,他们说没有,我估计是被抢完了。我就买了58元的套餐,有大白菜,青椒,西红柿……不过有的菜也不太新鲜。
武汉一家超市,市民买菜。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汤琪 周琦 图
日复一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我经常焦虑地睡不着,每天晚上用手机听新闻、按摩资料、武侠小说,心情好时还会唱唱歌……通常凌晨两三点钟才入睡。
前一段时间,我问房东,是不是能免一个月房租,他没有回复我。
【二】
我老家在潜江市,离武汉只要一个小时的动车。
四岁那一年,我出麻疹,之后发高烧,去医院打了青霉素,也没见好转。我后来听父母说,当时我肿得像包子一样,我妈妈按农村方法用老鼠尾巴七搞八搞,我的眼球突然间凸了出来,很吓人。后来吃药打针,眼球才缩了回去,但我完全看不见了。
父母带我着去医院,医生说治一只眼睛要五六万,但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去看了几次后就放弃了。
我失明前的记忆,现在全都没有了。印象里,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别人说红色,就是红色;别人说蓝色,就是蓝色。我好像都没有看见过,不知道颜色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早已忘了它是什么样子。
我从小孤独,没有朋友,没去过学校,一个人静悄悄地长大。
我父母都是工人,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但父母上班比较忙,姐姐们也都要读书。我从小由外公外婆在山里带大,后来,他们来到我家里,带我去逛街、逛公园、散步……跟我讲他们遇到的事情。
父母接连退休,我也很快成年了,慢慢开始想要独立。
像我们这些盲人,不能做其他事,只能学习按摩。我通过联系潜江市残联,跟着一位按摩师傅学了一年,主要学各种按摩手法,以及身体调理的知识。
十年前,我离开潜江,一个人来到武汉,去了湖北省残联的一所按摩学校学习。
1月26日,农历大年初二,武汉市汉阳区街道。中新社 图
学校有32个学生,一开始我不太适应,不习惯跟陌生人交流,但很快跟同学都处得不错。当初离开老家,对我来说,是下很大的决心。其实父母起初都不同意,但拗不过我,我很想到外面来看一看,也希望能在外面学习到更多。
我们在按摩学校学习小孩推拿,外科、妇科知识,以及针对乳腺增生的按摩方法等。我在那里学了三个月后,又去了武汉市盲校待了六个月,也是学各种按摩知识。
我从学校出来后,一直帮别人打工,包吃包住,两三千块钱一个月。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武汉,从这一个区辗转到那一个区,中间也去过上海和苏州,但因为饮食不太习惯,没有去多久又回来了。
五年前,我跟女朋友分手后,没有再找到女朋友。
每次回家,父母都很着急,我也很着急。在按摩店打工待遇不高,一般很难找到女朋友。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想着不能老是帮人打工,于是就打算自己开一家按摩店。
去年夏天,我一朋友告诉我,他老板想转让按摩店。我之前来过他们店里,也跟老板沟通过,后来也来“看”过几次,觉得这边生意不错,装修虽然老了一点。
1月18日,我筹到了五万块钱后,把这家店接了下来。那时候,还有两个月房租才到期,剩下一些米和油,之前的老板全部送给了我。
我本来想着改变生活,却没想到陷入一个泥潭。
【三】
我们有一个按摩群,里面有两百多人,全都是武汉的盲人。封城前,他们基本都回老家了,只有个别没有回去。
我因为刚接下按摩店,回去又要被父母催婚,所以当时没打算回去。现在真是后悔,人算不如天算。
封城那一天,我父母打电话给我,叫我不要出门。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一个人在按摩店里,每天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1月26日,武汉街道。中新社 图
刚开始,我自己网上买东西,送货员打电话来说,小区门口封住了不让进。我就让他跟社区的人说,我看不见,不方便出去,让他送到我家门口。他们就会送进来,把菜放到我家门口,有时直接递给我,我打开门就会戴口罩。
我身体还不错,而且我从不出门,除了去外面丢垃圾,或者拿东西,都戴着口罩,所以我不太担心。但父母年纪大了,虽然老家没有武汉严重,我还是会担心他们。我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叮嘱他们不要出门,要勤洗手、多喝水。
我白天最少十分钟洗一次手;然后每天用84消毒液拖地,3到5遍;每天喝温热水,3到5瓶开水瓶温水。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洗澡、用白醋泡脚半个小时,白醋可以软化血管,还可以杀菌。
这些方法都是盲人学校学的,另外还有少吃垃圾食品,少熬夜,少生闷气,这样也可以预防新冠肺炎。
事实上,我自己也做不到,经常凌晨两三点睡,早上十点多才起床。
2月28日中午,我在家里煮饭时,电磁炉“扑哧”一声,可能冒火花了。我当时吓死了,发现电磁炉烧坏了,家里的电也跳闸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打电话给社区,社区的工作人员说,修电工没有上班,让我第二天再联系他。但我既做不了饭,也炒不了菜,不能一直饿着肚子。没有办法,我就跟我一朋友说了,他帮我在网上发了一条求助消息。
很快,我接到很多电话,有江苏的、甘肃的,武汉的……当天晚上11点,两个志愿者过来了,他们帮我弄好了电,还送来了一些面条。
3月1日,卷闸门突然关不上了,刚好又联系上了志愿者,他们给我带了新的电磁炉、一袋米、一些菜,又帮我把卷闸门关好了。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想着等疫情过后,免费给这些志愿者按摩。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