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恩裕《曹雪芹红楼梦琐记》中的曹雪芹、《红楼梦》文物信息
樊志斌
内容提要:吴恩裕《曹雪芹红楼梦琐记》保存有20世纪四十至七十年代所见、所闻大量有关曹雪芹、《红楼梦》文物资料信息,今人或者不清楚其来龙去脉,或者尚未引起学界关注,本文对其间相关文物进行梳理、分析,为曹雪芹、《红楼梦》的研究、理解、传记、艺术作品的创作提供资料基础。
关键词:曹雪芹 红楼梦 文物 研究 创作 资料
吴恩裕《曹雪芹红楼梦琐记》为其传世作品《曹雪芹佚著浅探》的第十一章< 吴恩裕:《曹雪芹佚著浅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记载了二十世纪)保存有20世纪四十至七十年代所见、所闻的大量有关曹雪芹文物资料,除零星引用外,尚未引起学界关注,本文对其进行梳理、分析,为曹雪芹、《红楼梦》的研究、理解、传记、艺术作品的创作提供资料基础。
在《曹雪芹佚著浅探》第十篇《曹雪芹红楼梦琐记》自序中,吴恩裕写道:
余自一九五四年即草《考稗小记》,迄今廿余载矣……涉及曹、红者,几占什之九;遂将其什之一删汰,以求一律。《小记》先后刊于余之《有关曹雪芹八种》及《有关曹雪芹十种》。一九六三年后,以迄今兹,又撰《续记》数十则,亦一并刊之,而更名为《曹雪芹红楼梦琐记》。
《琐记》的来源有三种:“一曰口碑,二曰文字,三曰实物。此系就数据本身性质而言;若就余获知之经过言,则有直接调查与间接所闻之别。此诸情况,均于各条中注明。”< 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有关曹雪芹十种》,中华书局1963年版。《考稗小记》,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9年版。>
按,《琐记》一百七十条,不少涉及曹雪芹友人、红学史上人等,与曹雪芹、《红楼梦》文物无关,不纳入考察。其他直接相关于曹雪芹、《红楼梦》文物胪列于下。
复按,曹雪芹居所亦视为曹雪芹文物之一端,传说涉及文物者亦归于文物范畴考察。
一 与曹雪芹家族相关文物
(一)《琐记》三十九条谓“曹家两个诰封”
曹雪芹上世诰命,北京大学收藏其三< 顺治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曹振彦及妻袁氏诰命》、康熙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曹世选及妻张氏诰命》、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曹振彦及妻袁氏、妾袁氏诰命》。>。1956年,吴恩裕先生曾见另外二轴曹家诰命,并收归己有。一轴为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诰命,云: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贻厥孙谋,忠盖识世传之泽;绳其祖武,恩荣昭上逮之休。忠厚之道攸存,激劝之典斯在。尔曹锡远,乃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曹熙之祖父。尔有贻谋,以启乃孙,传至再世,克勤王家。褒宠之恩,宜及大父。兹以覃恩,赠尔为光禄大夫,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锡之诰命。于戏,再世而昌,无忘贻德之报;崇阶特晋,用昭宠锡之恩。奕代垂休,九原如在。
制曰:孝子之念王母,情无异于慈帏;兴朝之奖劳臣,恩并隆于祖烈。爰沛貤封之命,用慰报本之怀。尔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曹熙祖母张氏,尔有贻恩,迨于再世,乃孙袭庆,绩懋国家。嘉尔淑仪,宜锡褒宠。兹以覃恩,赠尔为一品夫人。于戏,章服式贲,沛介锡于大母;纶綍宠颁,保昌隆于百祀。永承家庆,以妥幽灵。
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
曹熙,即曹玺,康熙十四年为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与北京大学藏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曹振彦及妻袁氏、妾袁氏诰命》中“曹熙”写法正同,可以互相印证。
此件诰命是因曹玺追赠给其祖父母的。
另一件为雍正十三年九月三日诰命。文曰: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臣子靖共之谊,勇战即为敬官;朝廷敷锡之恩,作忠乃以教孝。尔曹尔正,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父,令德克敦,义方有训。衍发祥之世绪,蚤大门闾;旌式投之休风,用光阀阅。惟令子能娴戎略,故懋典宜沛纶章。兹以覃恩,追封尔为资政大夫,锡之诰命。于戏,显扬既遂,壮猷一本于诒谋;缔搆方新,殊锡永绥天余庆。钦予时命,慰尔幽涂。
制曰:臣能宣力爱劳,固赖于严亲;子克承家令善,多由于慈母。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母徐氏,柔顺为仪,贤明著范。当弧矢悬门之日,瑞应虎臣;迨干城报国之年,恩沾鸾诰。兹以覃恩,追封尔为夫人。于戏,贲翟车而焕采,宠命祇承;摛彤管而扬徽,遗型益永。
制曰:美相继而益彰,家有贤明之教;恩并施而斯厚,国崇褒锡之文。尔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生母梁氏,勤克相夫,慈能逮下。一堂琚璃,和鸣允叶于闺帏;五夜机丝,俭德茂传于婣党。兹以覃恩,赠封尔为夫人。于戏,溥一体之荣光,戟门袭庆;沛九天之濊泽,簾阁增辉。
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日。
由此诰命,知雍正十三年曹宜为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之父为曹尔正,嫡母徐氏,生母梁氏。
按,曹振彦生曹尔玉(即曹玺)、曹尔正(一谱作曹鼎),曹玺生曹寅、曹荃,曹尔正生曹宜。
(二)《楝亭夜话图》
《楝亭夜话图》,曹寅好友张见阳绘,绘康熙三十四年秋张见阳、曹寅、施世纶会江宁织造府情形,归著名书画家、收藏家叶恭绰< 后此《楝亭夜话图》亦归张伯驹。1962年5月,在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宋振庭的运作下,吉林省委正式任命张伯驹为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未设正职),张伯驹将自己的大量收藏捐赠给吉林省博物馆,其中就包括《楝亭夜话图》。>。
1954年7月11日,叶恭绰电话告知吴恩裕,《楝亭夜话图》已检出,吴恩裕遂往观览:
惟最耐人寻味者,即楝亭题《夜话图》末数句与《雪桥诗话》三集第四页所载之题诗不同。《诗话》末数句云:“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小字几曾知?班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原图题诗云:“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心事几曾知?布袍廓落任安在,说向名场此一时。”
按,曹寅《题楝亭夜话图》(见八卷本《楝亭诗抄》卷二),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可见,曹寅题原图、曹寅八卷本《楝亭诗抄》与《雪桥诗话》编者杨钟羲所见《楝亭诗抄》此四句的不同与变迁。
《琐记》第六十四条“树倒猢狲散”考《红楼梦》第十三回“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庚辰本眉批云:“‘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文字来源,云施瑮《病中杂赋》第八首云:
“楝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自注一云:“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座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以瑮受公知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斋名。”
吴恩裕认为,此诗自然是曹寅死后所作。按,批者必及见曹寅……:
倘系直接闻诸曹寅,则至庚辰批者即已六十四岁矣。及见曹寅,而又深知曹家底里,疑非雪芹之叔某莫属。此而能定,则进一步推求脂砚斋为谁,较易为功。
此处,吴恩裕先生还没有区别脂批(泛指早年曹雪芹亲友批语)与脂砚斋所作批语的关系;但对研究曹雪芹叔叔曹頫的生平与曹雪芹、《红楼梦》的关系提供了莫大的思路。
(三)张政烺所见曹荃画卷
曹寅善诗、书,其弟曹荃则长于绘画。1958年9月15日,古代文献学家张政烺先生致信于吴恩裕,云:
弟五六年十月到汉口,曾见曹荃画卷……曹荃画折枝花卉卷甚长,分许多段,每段皆有曹寅题诗和题字,画字皆精。字,曾与《昭代名人尺牍》所收曹寅手札对过,不假。卷子开头有王澍(虚舟)题“奎联璧合”四篆字,并跋一段,确是王字。末行纪年是雍正,年月日已不记忆。此卷保存完好,整洁如新。
按,曹寅诗,知曹荃长于画梅花,然家中少存,又从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知,曹荃曾为《康熙南巡图》监画< 《红楼梦学刊》1984年01期。>。
“荃画折枝花卉卷甚长,分许多段,每段皆有曹寅题诗和题字,画、字皆精”一段文字意义重大,对考察曹氏一门家风、家教颇有价值。
二 曹雪芹相关文物
(一)王冈绘曹雪芹像
王冈绘曹雪芹像发现于1923年。1923年,李祖韩自古董商张葆生处购得此图。
1928年11月,胡适见到《独坐幽篁图》的照片。11月28日的胡适日记中粘贴了一幅照片,胡适在旁注道:“曹雪芹的小像?叶玉虎先生影印,原像在上海,似是李祖韩所藏。”<当时,胡适寄住上海。因胡适红学家,叶恭绰便将他手中的《独坐幽篁图》照片寄给胡适。因为手卷上有“雪芹”字样,便将此照片题作“曹雪芹小像”。>
1929年4月,蔡元培、叶恭绰、刘海粟等主持在上海陆家浜路新普育会堂举办《全国美术展》。是时,李祖韩亦是展览筹办人之一,将自己收藏的王南石绘《独坐幽篁图》参展。
当时,郭有守邀请胡适一同参观展览。展览会上,胡适与李祖韩相遇,并观看了《独坐幽篁图》。胡适告诉李:“此人号雪芹,但不姓曹。”胡适的理由在适20日的日记说的很清楚:
此卷之照片曾载在我的日记中,其人头面团团已很令人生疑。今日细检卷后题咏,第一叶即是“壬午三月,皇八子”题的两首诗。壬午除夕,曹雪芹就死了,此时正是他最穷的时候,哪能有这样阔人题咏,而诗中无一字提及他的窘境,亦无一字提及他家过去的繁华。<以上宋广波《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
胡适的否定理由不值一驳,因敦诚《寄怀曹雪芹》中“举家食粥酒常赊”、敦敏《赠曹雪芹》“卖画钱来付酒家”,不思诗达意、不写实的特点,先存了曹雪芹穷、曹雪芹书生不当面阔的先入之见——此点,当年见过该图的张大千、叶恭绰也有此怀疑,却不思曹雪芹为旗人必有收入、家族亲友王公显贵皆有,不至于过穷的基本情况。
此图真正引起学界普遍关注是在20世纪50年代。
1954年6月16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某君抄寄《曹雪芹画像照片附识》给吴恩裕,云:
此图右下角款云旅云王冈写。小印二方,朱文。冈,南石。图为上海李祖涵(韩)氏旧藏,曾刊于《美术周刊》。李氏有题语,略云:“王南石名冈,南汇人,黄本复弟子,乾隆庚寅卒。见《画史汇传》。像后题谅有皇八子(有宜园印)、钱大昕、倪承宽、那穆齐礼、钱载、观保、蔡以台、谢墉等题。”启功按:《美术周刊》出版处及期号俱不详,此项题语,乃李氏致函叶恭绰氏所自述者。又藏者致叶氏函云:“乾隆题者八人中,其一上款署雪琴,其七上款署雪芹。”
按,吴恩裕记录相关信息,人民文学出版社、立足韩、启功、叶恭绰等,颇疑此抄寄者或为周汝昌。
吴恩裕又记:
余得此附识后,又有人云:左上方有“壬午春三月”数字,题像诗中有一人称雪芹为“姻兄”,另一人称“学长兄”。题像诗现均不可得。据李祖韩语人云:乾隆时人题诗者远不止此八人。
……一九六三年三月,得悉胡适于一九六一年一月在香港《海外论坛》上发表所谓《曹雪芹小像之谜》,谓于三十年前曾见李祖韩所藏此像于上海,且谓题像者尚有陈兆仑(浙江钱塘人),秦大士(江苏江宁人,乾隆十七年状元)二人。
《琐记》中又有数条考题画诸人等。第四条“题王绘雪芹像诸人”:
谢墉,字昆城,浙江嘉善人……乾隆十六年南巡时,墉以优贡生召试,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十七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又曾任工部侍郎,督江苏学政……观保,字伯容,一字补亭,索绰络氏,曾祖都图,赐姓石氏,隶内务府正白旗满洲石东村子。乾隆丁巳,与从弟德保并举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钱载,字坤一,号萚石,又号瓠尊,晚号万松居士。浙江秀水人,雍王壬子副榜,荐试鸿博,再荐经学。乾隆壬申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倪承宽,字余疆,号敬堂,浙江仁和人。乾隆甲戌第三人及第。官太常寺卿。钱大昕,字及之,又字晓征,号辛楣,又号竹汀,江南嘉定人。乾隆甲戌进士。官至少詹事。那穆齐礼,字鲤庭,一字立亭,镶红旗满洲人。乾隆丁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改主事,累官詹事。蔡以台,浙江嘉善人,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进士。
第九条“王南石为董邦达客”,考“绘曹雪芹像之王冈”字南石,号旅云山人,江苏南汇航头镇人,黄本复弟子。工花卉人物,并善写照,虫鱼尤生动。生于康熙三十六年,卒于乾隆三十五年秋,享年七十四岁。尝游京师,为董邦达客。凡画苑供奉之作,多出其手。
按,董生于康熙三十八年,卒于乾隆三十四年,而王于乾隆三十三年及三十五年均在原籍。陶心如先生曾见《独坐幽篁图》右上方有“壬午春三月”数字,当系南石乾隆二十七年旅居京师时所作。今据《春柳堂诗稿》《题芹溪居士》一诗中“苑召难忘立本羞”句,则可能有由王冈或董邦达介绍雪芹入画苑之拟议。
一五四条“题王冈绘雪芹像诸人”,复考题画诸人情况,余意:
自乾隆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四日董邦达与曹雪芹于懋斋会后,画像即可由董建议,题像亦可由彼代倩。盖董固与雪芹有旧,且伤其遭遇;而题像诸人,或与雪芹相识或不相识,钦其才调即可为其小像题句耳。
(二)陆绘雪芹先生像
除王南石绘雪芹《独坐幽篁图》外,1963年,上海文化局局长方行在郑州河南博物馆发现陆厚信绘“雪芹先生”像,对开两叶,吴恩裕于同年曾见。《琐记》七十七条谓“陆绘雪芹先生像”,云:
其右方之一页为陆所绘像。“雪芹”坐,无配景,面微向左,下身亦在左侧,长衣无领,草履;双手皆露于袖外,有指甲,颇长。面圆而胖,色黑,盖画时着铅粉,年既久,遂暗黑至不可辨识。眉目平正,鼻下端较阔。
左上方有画者题词云:“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爰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云间艮生陆厚信并识。”下有“艮生”阳文,“陆印厚信”阴文二印,均篆文。
左方之一叶有尹继善诗二首,诗云:“万里天空气泬寥,白门云树望中遥;风流谁似题诗客,坐对青山想六朝。”又云:“久住江城别亦难,秋风送我整归鞍;他时光景如相忆,好把新图一借看。”下款署“望山尹继善”,再下阴文“继善”、阳文“敬事慎言”二章。尹诗无上款,但此诗见于《尹文端公诗集》卷九,作“题俞楚江照”,故又有人疑画像系楚江。
关于此图,学界争议颇大,或者认为本为册页,今只两开,可疑,或者则称只有两开。吴恩裕的记录为相关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余于一九七六年八月初因事赴郑州。十四日去河南省博物馆,由傅月华、林治泰两同志,出示陆绘“雪芹先生”像。则见衣色为花青、淡青、淡蓝,裤及鞋均赭石,面色系用赭石为底,敷以胡粉。头部周围,有水渍。面色较余于一九六三年见该像时为淡,左手颜色亦淡,似有洗痕,右手全变为黑色。画面有二圆斑点,似油渍。该像系用有矾之熟宣所绘。
余此次细察,审知画叶后面边沿有浆糊粘的四处点痕,可证此对开之两页,原为一大册许多开中之一开耳。又,此一开之正面有一粉色新虎皮宣签,题曰“清代学者曹雪芹先生小照”下署“藏园珍藏”。藏园即傅增湘,此题签非傅字,估计在此新虎皮宣签下被掩盖之旧笺,或即为藏园之自题签耳。
该图是册页还是单页问题,周汝昌、宋谋旸俱称为册页,其他人则云为单页,吴恩裕先生所言堪为一说。尤其是当事人郝心佛前后言语不一,令人生疑。
(三)曹雪芹字画印章
曹雪芹友人张宜泉谓雪芹“工诗善画”。曹雪芹书画民国以来见者颇多,惟学界未加关注。
《琐记》第十八条“曹雪芹之画及二章”云:
魏宜之君为余言一九三一年前后,天津王某以微值购得画一幅。画为老松人物,题曰“燕市酒徒”,下署“雪芹”,又下为二闲章。另一边则有“红楼梦主”一章。
1954年,清末在北京西城丰盛胡同满蒙文学校读书的赵常恂致信吴恩裕,称满蒙文学校的同学健锐营某告诉他,当地有人收藏曹雪芹的字画。故吴恩裕认为:“雪芹有画流传,固意中事,特极为罕见。”
第十九条“空空道人所书八字篆文”云:“得魏宜之君藏‘云山翰墨 冰雪聪明’八字篆文,谓为雪芹所书。”吴恩裕指出:
按篆文并不工,然信手写来,亦自有致。下署“空空道人”,有“松月山房”阴文小印一方,刻技尚佳,色淡朱。“翰”字稍损,“明”字月边下首有描处。…… “空空道人”四字行书,笔意甚健……一九六三年二月,晤张伯驹先生,谓“空空道人”四字与其昔年所见雪芹题《海客琴樽图》之字,“都是那个路子”云。
第二十四条为“曹雪芹之书简”,称:“闻魏宜之君言,一九五四年春有人以曹雪芹书简求售,索价至数百万元(核今之币值数百元)。”经吴恩裕详细询问,魏告知云:
彼所见之两页为雪芹行书信札,系寄某旗人者,略谓嘱作之诗,因忙至今始得奉上,不知合用否,请斧正等等。函后签名不作“雪芹”,而为一不经见之别号,但此别号为何,魏君已不复记忆。
吴恩裕认为:“至魏君言署一不经见之名云云”,当为1952年发现的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题芹溪居士》诗序:“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吴更指出:“若署梦阮,则魏君不知固矣,而与知友如敦诚者通信,雪芹自署“梦阮”,亦无可异者。”
第三十四条为“署名梦阮所绘巨石”。1956年3月1日,晤张政烺先生。据云:
一九四六年端午节前,琉璃厂书商持画一幅求售。画为一条屏,中绘巨石,左侧有由上首至下端之题诗,最下为署名,名曰“梦阮”,并有图章一方,亦曰“梦阮”。书贾称系作《红楼梦》之曹雪芹所绘。张以既无“曹”字,亦无“雪芹”字样,故未置信。迨至近年由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得知雪芹字梦阮后,张始悟该画实出雪芹之手,大悔不置。今时逾十载,重获无望。
第三十八条“陶北溟谈曹雪芹书法”云,1956年5月24日,访陶北溟于冰窖胡同七号。据云,芦沟桥事变前,陶北溟居湖北武昌。一夕,天雨,得古董商范季常电邀往观有客求售之扇面四十余副。陶即乘车往范住处芝麻岭。及至,见其中:
有成容若小楷扇一,曹雪芹绘山水人物扇一。曹绘者为四五人聚饮赋诗图,有山水,有树,并有曹自题七绝一首,署名“芹圃”,曹字酷似袁子才。求售者必欲四十余副合售,而索价甚昂。陶爱不忍释,卒未能得。
第一三四条“雪芹题程邃画”,云1963年至1964年间,北京荣宝斋举行画展,其中有署名“垢道人”所作画一幅,垢道人姓程名邃、字穆倩,康熙时人。画为石,石上有一枯枝。题句者亦不少,有一单行题字,末署“曹霑”,朱文印一,亦如之。
胡文彬同志获知此项消息于韩度权同志(正任职于荣宝斋,并曾参与展出事)。据韩云:彼不知曹霑为何人……迨事过已久,韩君乃知霑即雪芹。
该画收藏者为章孝滨,曾在清末任大理寺平章。民国时,任驻俄伊尔库斯克领事。回国后居北京,广搜古董古画,所得颇有珍品……章已于前数年逝世,无嗣。据云:其所藏已于其生前捐赠国家……又闻人民美术出版社之萧君于上述展出时曾将其中作品选择摄影,特不知雪芹所题此画被拍照否耳。
(四)曹雪芹书箱
《琐记》第一六五条“曹雪芹之两书箱”云:
一九七七年,余曾见雪芹之遗物两书箱。木质红松,两箱开合之一面,各刻兰一小丛,成对称状。
第一箱兰下有石一块,兰上刻有以下文字:“题芹溪处士句: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第二书箱刻有“拙笔写兰”,其上方有小字两行:“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小字旁仍为较大之字,曰:“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
此第二书箱背面,有墨色较浓之楷书墨迹五条,云:“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稿本;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芳卿自绘编织纹样草图稿本之一;芳卿自绘编织纹样草图稿本之二;芳卿自绘织锦纹样草图稿本”。
在此墨迹之后,有娟秀且有涂改之行书七律一首,云:“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此句原作‘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已涂抹。)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此句下面原有‘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十个字,已涂抹。)织锦意睥苏女(意字下跨加一‘深’字),续书才浅愧班娘。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书箱收藏者姓张名行,据其早年藏书,多有“春柳堂藏书”字样。
此书箱,吴恩裕曾偕著名木器专家王世襄、文化部副部长袁水拍往观,王世襄认为,确为乾隆时代遗物<冯其庸先生曾与王世襄、林默涵往观书箱。1977 年12月,林默涵任文化部副部长。>。
(五)曹雪芹题诗二则
除《红楼梦》外,曹雪芹只留下题敦诚《琵琶行》传奇诗二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其他文物、笔迹不见片纸,即偶有所见也多有争议。《琐记》第一六六条“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一折》之全诗”:
曹雪芹《题敦诚之琵琶行传奇一折》诗,敦诚于其《鹪鹩庵笔麈》中谓为“新奇可诵”,惜敦诚未引全诗,今只剩“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耳。
一九七五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所印之《红楼梦研究资料》,载有补足此诗前六句之“全”诗。诗云:“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全”诗既出,士林竞相传诵,《红楼梦》资料书,几无不翻印、注解,且复为文考释。
吴恩裕先生是最早得睹此“全诗”的,故仅就所知,以告读者:
一九七一年冬,余在皖北濉溪之五铺镇,得周妆昌同志函示全诗,并云:“此诗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由北京所寄函)得周函后,余又函询该诗之所自来,据汝昌于一九七二年一月十四日复函云:“(上略)至其来源,系人投赠,原录一纸,无头无尾,转托人送到。弟不在寓,亦未留他语。使弟一直闷闷,设法探访奇人。事实如此,原诗已奉目,弟绝无珍秘‘来路’之意,当荷见信。此与蜡石笔山照片之远投颁惠,同为异事,可为前后辉暎。”据此两函,则汝昌虽获此诗,固不知其来源也。
一九七二年春,余自皖去沪转杭,由杭返京后,与汝昌相晤时,仍谓不知投诗者为谁氏。殆上海印布该“全”诗后,余始闻人言,汝昌曾告人,谓该诗系时人所补。
斯时也,谈《红楼梦》者多以为异:盖以既知为时人所补,必知其为何人,何不明言其人耶?又颇有人认为,前六句即出汝昌之手……
然近见彼于新版《红楼梦新证》七五〇页已刊人“全”诗;据汝昌之附记所云:“按雪芹遗诗零落,仅存断句十四字。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然余之所最不解者则为:倘系汝昌自补,何以一九七三年汝昌刊于《文物》第二期《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一文之提纲初稿(该文系余代《文物》所约,提纲初稿均先交余处,后转《文物》)中,竞有解释该“全”诗一节?以故余彼时认为:此六句诗当然非彼所补。虽其后汝昌又函余将该节取消(该提纲《文物》编辑部未看到),倘非出自曹氏而系彼自己所补,即提纲初稿亦不应写入也。
……(一九七二年余归自皖北,一日文学研究所三同志来访,见余案头册中录有“全”诗,要求抄去。余允则失汝昌“暂勿外传”之约,不允则有“自秘”之嫌。无已,允之。但请其亦暂勿外传,以无负汝昌之嘱。上人所刊,不知何来。)
《琐记》第八十三条为“曹雪芹《题自画石》诗”:
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为旧历正月初二,刘培华偕沈信夫来访。据沈君言:其友人孔祥泽已故外祖父富竹泉字稚川,作画时署“金台三畏”,生平写有札记多种,均系手稿。其中之一即《考盘室札记》,记中载曹雪芹诗画轶闻数条。其一条云:某年曾于某贝子家中见曹雪芹诗画笔记多种,其中有曹所绘巨石一幅,并自题诗云:“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富竹泉(盛子川为恭亲王府管家)长女名富瑾瑜,字楚珩,即孔君之生母,曾师从秋瑾,就读于京师第一女子学堂< 1914年,25岁的富瑾瑜,经富竹泉友人、时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介绍,结姻吴的外甥孔繁锦——孔繁锦、富瑾瑜长女孔祥筠知名导演钮承泽外婆。>,著有未刊本之《楚珩诗草》,其中有《和大观园菊花诗原韵》十一首,吴恩裕曾一度借观。
富瑾瑜弟弟富德荣,曾抄录父亲、姐姐诗词文献出售牟利。出自其手的《考盘室诗稿》中即收录了曹雪芹这首“题画石诗”。
由上可见,20世纪50、60年代前后,曹雪芹尚有字画存世,惜乎当时种种原因错过,今人不能复见之。
(五)曹雪芹《废艺斋集稿》
《废艺斋集稿》发现于1943年。
是年,日本商人金田购得《废艺斋集稿》,因不懂真伪,请北华美专雕塑教授日本人高见嘉十帮忙请人鉴定。
高见遂邀请了自己的学生孔祥泽和关广志(著名水粉画家,执教于燕京大学、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辅仁大学,孔祥泽水粉画老师)、杨啸谷(著名陶瓷研究者,任教于北京国立艺专、华西大学)、风筝名家赵雨山、金钟年、金福忠等人一同帮忙。
《废艺斋集稿》卷二为专门讲述风筝扎糊绘放的《南鹞北鸢考工志》,首为“芹圃曹霑”自序、次为董邦达序言。关广志翻阅到董序时——关似乎未见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引《雪桥诗话》“敬亭……尝为《琵琶亭传奇》一折,曹雪芹霑题句”证曹雪芹名“霑”,看到“曹子雪芹悯废疾无告之穷民,不忍坐视转乎沟壑之中,谋之以艺自养之道;厥功之伟,曷可计量也哉?!”不禁叫道:“哎呀!不得了,这是曹雪芹的作品!”
经与金田氏协商,众人曾抄录本书一个月,抄录了其中大半部分内容。1963年,文化部等单位在故宫文华殿举办纪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活动,赵雨山邀请孔祥泽一总观览,发现与曹雪芹相关内容极少,赵雨山便想把当年他们抄录的《南鹞北鸢考工志》部分整理出来、贡献给学界、社会< 《琐记》第一二〇条“趟雨山抄摹《考工志》”:“孔君于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五日函告实况,始知当日抄摹时,实以赵雨山同志为主,而孔君为襄赞其事者之一。赵于一九六三年参观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后,慨然约孔君作追忆《考工志》及《废艺斋集稿》中其他部分之工作;并于一九六四年着手进行,一九六七年赵已病逝。据孔君函,赵家中尚存有《南鹞北鸢考工志》中歌诀之批注本,即《此中人语》一书。按《此中人语》乃雪芹以白话文说明风筝制法及画法者。赵名锡霈,满族人,父奎绵号鹤延道人,在清末画家中,颇为知名。赵家世喜扎糊风筝,其家原藏之扎糊歌诀、尺寸注、《此中人语》等,至获见日人所购之《考工志》后,乃以之与后者互勘。赵语孔君,其原藏抄本之尺寸,较日人购得之《考工志》为详尽明确云。”>。
1965年正月初二,刘培华(北大教师)偕沈信夫(刘的友人)拜访吴恩裕,告知孔祥泽(沈的友人)外祖父富竹泉《考盘室札记》记载曹雪芹诗画轶闻数条。后吴孔交往,陆续知道曹雪芹《废艺斋集稿》情况——因孔祥泽(有海外关系,被视为敌特)、吴恩裕(一度下放安徽)个人原因,二人谋面不易。
《琐记》记载《废艺斋集稿》情况数条——主体部分被吴恩裕记入专章,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以证明《废艺斋集稿》为真的资料,另一类为讲述《废艺斋集稿》内容的部分。
第一二四条“杨凤亭曾见《废艺斋集稿》”云:
孔祥泽云:日人所购之《废艺斋集稿》曾在敌伪时期之《武德报》报社存放过。杨凤亭曾于一九四四年在该社见此八册书。余于一九六五年许曾为此事访杨于其半壁街住所,证实此说。
第一二二条“哈魁明” 云:
孔祥泽君见告:哈魁明从事斯业已有三世之久。其祖父始以风筝为业,兼做勤行;至其父而以风筝见称……魁明能制精致风筝。哈魁明原有其祖父传下之抄本曹雪芹风筝谱,闻其祖父系得之于陈氏。其本虽无雪芹稿本之全,但歌诀、尺寸注以及图式,则均与原样无殊。……孔君又告:曩者彼曾将赵雨山摹本,与哈氏所用之竹条的“制子”核对,其事在一九六四年。哈氏本因年久纸脆,已不完整,而一说已于一九六六年迷失云。
第一二八条“曹雪芹‘富非所望不忧贫’七字风筝” :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北京人民银行费同志以曹雪芹手书之“富非所望不忧贫”七字风筝摹本相示,余曾倩友拍照,存诸箧笥。
按,七字亦系《南鹞北鸢考工志》抄存者当日所描摹,盖《考工志》中物也。字迹风格与曹雪芹所书《考工志》自序略同。
第一四三条“松枝茂夫教授晤高见嘉十”则涉及当年主持鉴定、抄录《废艺斋集稿》的高见嘉十其人:
日本《读卖新闻》于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九日载:早稻田大学教育系教授松枝茂夫曾于一九七三年冬晤一九四四年在北平主持抄摹《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之高见嘉十教授。
高见住富山县上新川郡大泽野镇,年已八旬。据高见云:彼记得在北平时曾嘱一中国学生摹写该稿,并亲为修改其不准确处云。……松枝茂夫访高见之消息,《参考资料》亦译载其事,即此一端,已足证明《集稿》之不伪。
第一四五条“雪芹所见之如意平安图”则涉及到《瓶湖懋斋记盛》中曹雪芹鉴定过的一副画作:
一九七五年十月,为友人董理古籍,见《大公报·艺林副刊》数十份。偶于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四日第三版之《艺林》获睹元人如意平安一幅……画为一胆瓶,瓶内插荷花两枝,含苞未放者一,衬以荷叶三。叶下有小竹数枝,亦插于瓶内,瓶旁有盆,盆内盛一灵芝。盆下一托盘,盛佛手等果……
按此与曹雪芹于乾隆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四日在敦敏之懋斋所见署李龙眠绘之如意平安全同。当日雪芹与董邦达衡论时,已断为非李龙眠作,而为明人效元人之作。然则,此元人如意平安图也,其雪芹所见敦敏所藏如意平安之原画耶?若然,则此画亦可旁证抄存者所述之《瓶湖懋斋记盛》大致不妄。
至于《废艺斋集稿》的内容和真实性辨析条目如下:第一一九条“曹雪芹之佚著”:
据孔祥泽君一九七三年四月间为余言,曹雪芹之遗著今尚可踪迹求之者,有以下诸项:一、《瓶湖懋斋记盛》后半部。二、风筝图式扎法约二百种,每种均有图例。三、风筝歌诀约二百种。四、沙燕部分绘诀。五、风筝沿革。六、金石图章样式、边款拓本。七、《鸳鸯戏水锦》及其他几种编织图案。八、脱胎(《考工志》中有句云:“仿真借助脱胎法,薄用纸浆肖容颜”,句下有注文论及脱胎工艺程序)。九、菜谱抄件若干条。十、印染部分谈及多种颜色,其中数种至今不确知为何色,如玉色、沉香色等。十一、又《废艺斋集稿》八种每种前均有序,他人之序文在前,曹之自序在后。十二、其外祖父之《考槃室札记》关于曹雪芹之记载。
第一〇七条“《瓶湖懋斋记盛》阙文钩沉”云:
敦敏之《瓶湖懋斋记盛》原稿缺后半部,赖有孔祥泽君之《懋斋记盛的故事》一稿,得保存敦敏若干原意原文。
在“□□□□之□,□舅钮公,自闽返京”句上,原有眉批云:“十月赐第钮公,命余就过公求书”。批者当是敦敏。在“二十四日晨曦甫〔上〕”句前之“〔是〕以得快读〔其〕书”句上,有一眉批云:“子明,余意前段可略去!”所谓“前段”盖指敦敏历访雪芹不遇事。批者非雪芹即敦诚。
雪芹鉴别“宋、李龙眠”《如意平安图》,断为元人伪托之作,董邦达十分折服。雪芹云:“李公麟以白描人物著称,下笔挥毫,如铁线迂回,后人无其笔力。公麟不善写生花卉,且画中之胆瓶,是元代式样,宋人何能预知其式?”评画时雪芹又语敦敏云:只此商祚一幅,足资珍藏。其余几幅,惜皆伪作,此风明人实作俑于前。
席间,董邦达对雪芹之草《南鹞北鸢考工志》一稿,谓有济世活人之心,知芹圃者,能有几人云云。雪芹为董邦达释风筝之名云:风筝之名,由来已久,并非新称;惟旧时系因缚响器于纸鸢之背,迎风而发清商之音,有类筝鸣,故名“风筝”。今则京师悉名未带响器之纸鸢为风筝矣。
董告雪芹云:数日前在东城曾听锣鼓之声来自天际,仰视之,则一风筝在焉。雪芹曰:此即愚为叔度所做之新样“半瘦燕”也,以其背缚锣鼓,故能作响。董对雪芹之烹调技术,备极赞扬。至云:“雪芹诚天下奇人,所娴绝技既多,又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余南人也,其所做南菜亦千变万化,独出心裁。真是天下之才一石,子建独获八斗,其亦雪芹之谓乎!”
雪芹又谈腊月二十四日瓶湖之会当日之风向云:“今日略察,早间刮东北风,卯时过,风止。中午如此清爽无风,则未时末,必有和风自西而东。申时左右,则能转为西南风,刮向东北,势将变为清风。则先放软翅,后放硬膀即可,君等不必以此时无风而焦心也。”又曰:“今晨劲风起于丑时,转于寅时,见和风,由西北转北,天明刮东北风。此京师风向之常律也。”
至是,董邦达叹曰:“杜少陵《赠曹将军》诗云:‘试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令人嗟叹!”
敦敏看雪芹放风筝之绝技后云:“余意风筝之事由雪芹苦心经营,此业(指扎、售风筝)必兴,但此艺(指放风筝)难传。能有几人可学到雪芹处?”董邦达云:“若非目睹其技,其谁信之?今日之集,固千载一遇,虽兰亭之会,未足奇也!”雪芹又曾制“串鹭”,端隽赞之曰:“雪芹以天为纸,真成‘一行白鹭上青天’矣。”但风筝中尚有金鱼、螃蟹等水族,故董邦达云:“以天为纸,已经绝妙;将云拟水,尤难设想,雪芹底是妙人!”
董翻阅至《宓妃图》时,誉雪芹用色奇绝,其鲜明如曝照于阳光之下。雪芹答云:“历代画家均以纯色为主,如需深浅,无非以白粉冲淡而已,其法虽繁实简。唐时王维曾有复色明暗之法,但真迹传世者极少,至难推求。实则物物有色,以其映于目中,受光所照,故有五色之多,余睹家中旧藏之《织造色谱》,略窥西洋染色之大要。夫人察万物之美,无光则晦而不鲜,有光则怡情悦目。旋悟:色自光来,若画色而忌光,岂非因噎而废食?故试以他色代主色,分阴阳,别深浅,画成‘宓妃’脸庞之形象。此不成功之技法,实贻笑方家,幸即教之!”
董邦达谓敦敏曰:“懋斋,今日之盛会,诚恐千载一遇矣,余以为风筝虽属艺之小者,而其实极难。试思,若不通扎糊之理,即无由放起,不能绘而成形,又何以使人辨识,故必知塑形技法与夫脱胎工艺,并须精通机柚转动之巧,智巧并用,心手兼施,岂仅一能书能画者即能望其项背?余思之已久,雪芹所以如此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者,实为有废疾而无告者,谋求自食其力之道也,雪芹自序,余已拜读,实嫌过谦。余拟将此卷书,借归舍下细读,并当为撰一序文,未知雪芹以为如何?”雪芹称谢允之。
董邦达又嘱敦敏宜为文以纪当日之盛况,复勉于叔度以发扬光大雪芹之艺,不可使之失传,而于亦以雪芹之杰作《宓妃》赠之。董谦逊至再,称谢而受之。又谓叔度云:“君诚有心人,但若达雪芹之造诣,仍须下番功夫耳。”
第一一三条“曹雪芹之风筝歌诀”辨歌诀的风格问题,云:
曹雪芹之风筝歌诀,论者所见不一。俞平伯先生函余时有云:“歌诀词意并茂,惜用韵庞杂”,余亦云然……湖南宋谋瑒同志七三年十二月二日函余云:
(上略)昨得周振甫先生来书,言及中华书局中有人谓《集稿》歌诀,不词之甚,决非曹作……振甫先生据此定《集稿》为伪,则尚不谓然。窃意《集稿》盖雪芹‘集前人之成’编纂者,歌诀固非雪芹作,以其为风筝行约定俗成之诀,不可复改,故遂因而不改耳。
……余以为宋君之说甚是,且与余闻诸孔君所述之意略同。盖风筝有谱有歌诀,由来已久,非自雪芹始。《考工志》雪芹自序固已自云:“旁搜远绍,以集前人之成。”……其于风筝歌诀,尤重沿袭习用之格式及俗韵,而少所更张,盖其意在便于艺人之传习。歌诀本非诗,奈何以诗衡之?
第一六三条“《斯园膏脂摘录》”云:
近知雪芹《废艺斋集稿》中讲烹调一册,原名“斯园膏脂摘录”。膏脂,民脂民膏也。斯园,思源也,饮水思源也。雪芹盖于此名中寓:饮甘餍肥之徒,当知其为民脂民膏,饮水思源也。由是知雪芹之撰此册,实亦授人以艺以自活,固非为豪奢之徒而作,又其所谓“摘录”,亦系实情。现在仅存之香露、糖糕、腌菜数条,多系略改文字,录自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者;其技皆为小宛董氏所娴。
三 曹雪芹居所:香山镶黄旗营、正白旗营、白家疃、京师、苏州
(一)香山镶黄旗营
曹雪芹曾在京城西郊生活是学界的共识,惟具体何处,无法得知,在诸多访问中,吴恩裕先生得资料数条,堪为考证之助。
先是,1954年8、9两月间,吴恩裕在《新观察》第16、17、18期上发表了《关于曹雪芹》一文,其中有《曹雪芹生平二三事》一节叙及曹雪芹在北京西郊情况。上海曹未风、承德赵常恂分别致函吴恩裕,言及他们了解的曹雪芹居所情况。1954年9月28日,上海曹未风先生函告吴恩裕:
记得在一九三〇年曾在北京西郊到过一个村子(在颐和园后过红山口去温泉的路上附近),名叫“镶黄旗营”,曾听得一位当地人士谈到:曹晚年即住在那里,并死在那里。< 《琐记》第三十条“曹未风函告曹雪芹居处”。>
曹自称时间已久,记忆可能有误。这一点倒是真的,因为他所说的路线有些问题。
实际上,从颐和园后过红山口去温泉路上并没有“镶黄旗营”。如果从红山口去温泉,路上只有可能过圆明园护军八旗中正红旗,这条路离圆明园护军八旗中的正黄旗位置都偏远,更不用说更在正黄旗东的镶黄旗了。
那么,曹未风听到曹雪芹居住、死亡的镶黄旗营是哪个地方呢?
10月18日,赵常恂函告吴恩裕,云:
我幼年(清未)在北京读书时(满蒙文高等学校,在西城丰盛胡同),有一个同舍生是北京西郊健锐营人。……偶谈起《红楼梦》来,他又说作《红楼梦》的曹雪芹就住在他们那里,后来也死在那里。雪芹的旧居房屋,犹有痕迹可指;也还有人收藏着雪芹所写的字画,此外并说了些雪芹的轶事。< 《琐记》第二十五条“赵常恂谈曹雪芹住健锐营”。>
《琐记》第四十六为“正蓝旗德某谈曹雪芹”,沈阳刘宝藩先生见告,一九五〇年二月彼曾到京郊青龙桥一带参加土改。
偶与正蓝旗住户之满人德某谈及《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德谓:曹住健锐营之镶黄旗营,死后即葬于附近,盖曹氏于该地有小块墓地云。
三下对照,可知曹雪芹晚年住在香山健锐营镶黄旗营附近。曹未风所说的颐和园后过红山口“去温泉”路上,实际上,应该是颐和园后过红山口“往香山”的路上。
清代《三山五园图》上的颐和园、红山口、健锐营镶黄旗营(碧云寺、卧佛寺之间)位置
(二)香山正白旗营
到1963年3月17日,应《文学遗产》之请,吴恩裕访问香山正黄旗蒙古人张永海。据张永海在祖辈那里听来的传说云:
鄂比先雪芹居于香山正白旗,其地为四王府之所在,与雪芹移居香山时之地藏沟口旧居较近……曾有一联赠雪芹云:“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 《琐记》第八十九条“鄂比赠雪芹一联”。>
按,吴恩裕对香山地理、地名不甚熟悉,鄂比居正白旗东侧,靠近四王府村,而曹雪芹居正白旗西侧,近地藏沟口,就二人居所关系而言,鄂在东南,曹在西北,相距二三里上下。
1971年,吴恩裕下放安徽,得京中友人函,知香山正白旗发现题壁文句及诗句。1972年4月底,吴恩裕回到北京。1973年5月,胡文彬、周雷相访,告以情况。5月6日,三人同往香山卧佛寺沟口外之正白旗营三十八号考察。
昔年张永海传说鄂比赠曹雪芹之对联,竟见于舒君之西屋壁上,其词句与张永海所传,略有出入:“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真不错”。“少”,张传作“有”,“而散”,张传作“绝义”;“真不错”三字,张传无之。余以为“少”及“而散”两处异文,均较胜于张传。“真不错”,张传无。< 《琐记》第一〇三条“香山正白旗之老屋壁上诗”。>
(三)镶黄旗营外北上坡、公主坟
关于香山镶黄旗营与正白旗营的矛盾问题,实际上,张永海听来的传说中也有涉及,唯《琐记》记载简略,《曹雪芹丛考》中则有详细记载,谈及移居镶黄旗问题:“乾隆二十年春……在镶黄旗北上坡碉楼下找到两间东房。”< 《曹雪芹丛考》卷四《曹雪芹生平事迹杂考》第五篇《记张永海关于曹雪芹的传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实际上,曹雪芹后来所居的镶黄旗地方已经不再旗营内了,是在靠近旗营的北上坡地方,与公主坟村相近,东南离碧云寺二里上下。故《琐记》第一三九条“席振瀛谈曹雪芹故居”(一九七五年四月二日,与吴德安同志往访香山正黄旗之席振瀛君)中才有:“居镶黄旗西营上之公主坟一带。其地为通往玉皇顶庙必经之路。公主坟在各营之外,为一般居民所住之地”的说法。
(四)卧佛寺、石上松、元宝石、白家疃、怡贤亲王祠堂
镶黄旗东为峂峪村,峂峪村北为卧佛寺(十方普觉寺),西南即樱桃沟(退谷),东为河滩,过河滩即为正白旗。故峂峪村为镶黄旗北营、正白旗西侧旗人、卧佛寺游客物资供应之地。
雍正、乾隆间,卧佛寺为怡亲王府家庙,樱桃沟翻山到白家疃,白家疃为怡亲王祠堂。吴恩裕曾考“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出自怡王府(第二代怡亲王弘晓组织)手抄,曹雪芹与怡王府往来是自然之事;而《废艺斋集稿》第二卷《南鹞北鸢考工志》附录敦敏《瓶湖懋斋记盛》则称,曹雪芹乾隆二十三年春曾一度移居白家疃,敦敏两访未遇。
《琐记》第一三八条“香山之一拳石与石上松”载:
一九七五年一月,画家张正宇与其友人冯其庸等去香山及白家疃访曹雪芹西郊之故居遗址,邀余偕往。至卧佛寺沟口之正白旗,晤舒成勋君,遂请共同往樱桃沟。
舒君告余:沟之高处有“石上松”,据传曹雪芹之写“木石前盟”与此有关云。余初闻未甚置意。迨亲睹之,亦以为异……树虽为柏,而人呼之为“石上松”。松之切面直径约尺余。当地熟悉《红楼梦》故事者谓雪芹当时因睹此“石上松”而得启发,遂创为“木石前盟”之说云。……
三月间,吴德安同志来告,香山饭店之上,去森玉笏途中,有一石镌曰:“一拳石”,并以为此词或与曹雪芹《题自画石》诗之首二句:“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有关。遂于三月二十五日与德安同志同赴香山。至半山,乃见此石,则“一拳石”三字,赫然在目……
余亦以为,永忠所谓:“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盖雪芹所“用意搜”者,固不限于社会事实而已;自然景物,亦必在其搜求之列。若青埂峰虽系设想之景物,然吾谓其“设想”亦自有真实景物为素材。由此推论,有人认为,雪芹“木石前盟”之说与“石上松”有关,亦非绝无可能。
第一〇五条“白家疃之允祥祠”:
一九七三年五月,同侯仁之、金涛、彭旭同志往访雪芹晚年故居遗址于北京西郊白家疃。其地有贤王祠,今做白家疃小学校址。院有残碑,弃置于地上。碑为:“敕建白家疃和硕怡亲王祠碑记”……乾隆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曹雪芹筑舍于村外小溪之西,去当时村舍半里许……
(五)右翼宗学与曹雪芹京师活动地点
乾隆二十二年(1757),敦诚由喜峰口作《寄怀曹雪芹霑》,诗中有云:“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其中“虎门”一词,诸家不得其解。吴恩裕先生引《四松堂集》、《懋斋诗钞》、乾隆甲辰抄本《四松堂诗钞》,考得敦诚所用“虎门”一词即指宗学,且指右翼宗学< 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十种》第13至19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琐记》第四十五条“虎门指宗学”:
今读果毅亲王允礼之《宗学记》有云:“……念我宗室子弟,尤教育所宜先。特谕立东西二学于禁城之左右,自王公庶位,以及凡有属籍者,其子弟愿学则入焉。即《周官》立学于虎门之外以教国子弟之义也。”此则直接说明“虎门”即宗学,且明示宗学在禁城东西两侧。
允礼文见《八旗文经》,为最常见之书籍,可谓失之眉睫矣。按宗学设于雍正二年,上谕云:“命左右两翼各立宗学一所,拣选宗室四人为正教长,十六人为副教长。宗室子弟愿入学者,分别教习清、汉书,读书之暇,演习骑射,并月给银、米、纸、笔等项,以隆教育。”(《清世宗宪皇帝实录》)
右翼宗学位于西单石虎胡同(今西单汉光百货后、原民族大世界地方),此处西南里许就是曹雪芹表哥平郡王福彭的平王府,东北不远处是礼王府(国务院管理局,北京市西城区黄城根9号),西北不远处为克勤郡王府(今全国政协礼堂)——三王皆出礼亲王代善。距离曹雪芹另一姑父(王爷)的东华门居所也不甚远。
正是因为这样的工作地点和亲戚关系,除崇文门外鲜鱼口、蒜市口交界的十七间半居所附近地方(此处为曹寅购买,雍正六年,曹家归京,因盛世滋丁,内务府人居住的北海一带人口稠密,故令保留崇文门外故居居住)外,曹雪芹在北城活动颇多。
《琐记》第四十七条“崇文门外之卧佛寺”云:
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三日晨,余往崇文门外小市。归途经一胡同曰“卧佛寺东一条”,因忆已故陶北溟曾见告,曹雪芹家败后曾寄居崇文门外之卧佛寺。
第六十八条“齐白石题《红楼梦断图》”云:
一九六二年五月,得张次溪先生书,附其旧作《曹雪芹故居》七绝二首嘱和……
按,一九三一年,齐白石曾与次溪访雪芹故居,齐有诗并序。序云:“辛未秋,与次溪仁弟同访曹雪芹故居于京师广渠门内卧佛寺。次溪有句云:‘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余取其意,为绘《红楼梦断图》,并题一绝。”诗云:“风枝露叶向疏栏(原注:卧佛寺之东,为明督师袁崇焕墓堂),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
《琐记》第四十六为“正蓝旗德某谈曹雪芹”,沈阳刘宝藩先生又言:“其友人某,谓曹雪芹曾住北京西单牌楼旧刑部街之某宅内”——西单向西两条街,南面报子街,北面即是旧刑部街——得名于这里是明代刑部所在地。吴恩裕认为:“盖右翼宗学在西单牌楼北之石虎胡同,家居其地,固亦甚便。”
第六十九“水屋子即悼红轩说”云:“有人谓雪芹在北京时,曾住什刹海大翔凤北口之水屋子,并谓其地即当初之悼红轩。”
此外,还有两处与曹雪芹居所无关,但关乎其行动的记录,即第六十条“ 西直门外三元里”: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廿七日下午,与黄觉非先生同赴琉璃厂荣宝斋,晤田宜生君。偶淡及曹雪芹,田君谈兴遽高。当告余:彼曾闻其友人言,曹败落时曾与《红楼梦》中之史湘云在西直门外三元里(或三元栈)胡同开设酒馆,状至艰窘,并亲为接待往来客人云。……又田君云:上海文史馆陈病树先生知有关曹雪芹之传说颇多。据陈云:曹有好友在热河,每返北京,则邀雪芹于朝阳门外一酒馆饮酒云。
吴恩裕认为:“好友当系敦氏兄弟,而朝阳门外则近潞河,雪芹死后,甲申年春敦敏有《河干集饮兼吊雪芹》一诗。则上述传说,似亦不诬。相传之热河,则为喜峰口。敦诚于二十二三年时固曾为其父瑚趴司松亭关分榷事。”
(六)曹雪芹与苏州、瓜州
南京是曹雪芹久居的地方,因其舅爷李煦任苏州织造,苏州也是他长踏足的地方。《琐记》第一三一“雪芹早年在苏州之见闻”载:
余于一九七四年五月去沪,初识陈从周同志。从周告以吴中故老传说,谓曹雪芹曾游拙政、狮子林诸名园。
未几,余去苏作三日游,得参观苏州第十中学,盖该校址旧为苏州织造府……又有碑亭一,内有碑二……
按,清康熙间吴县孙佩曾编《苏州织造局志》一书,记该局之沿革、职员、官署、机张、工料、缎匹、宦绩、人役、祠庙等甚详。书尾殿以“杂记”。
……同年八月,陈从周同志寄余顺治四年之《苏州织造局图》拓片一幅,其房屋图上端有题记,谓该局址原系明周戚畹所有,后改建为织造局衙宇及机房,由是知织造局亦附设机织工场之车间。
余意苏州如此,南京亦必同之。然则,雪芹幼年有接触纺织、印染工业之机会,又何可疑?
第一三七条《传雪芹曾数度去苏州》则载:
徐恭时同志所撰《芹红新语》载:闻诸姑苏故老相传,曹寅、李煦先后任苏州织造时,正值拙政园散为民居。该园曾一度归曹寅,后为李煦家属居住。当时园中除少数“主人”外,尚有“仆妇、丫环”甚众。曹雪芹十岁前后,曾由南京随其家属数度去苏州,住拙政园。
第一二七条“曹雪芹在瓜洲”既关乎曹雪芹的行踪,也关乎曹雪芹的文物。1973年5月6日,镇江江慰庐致信吴恩裕,云其读吴《曹雪芹佚著及其传记材料的发现》一文(《文物》1973年02期)后,曾在镇江市探访耆旧,获知与曹雪芹有关传闻一则。据云:
其友人某告以有沈君者,现年五十余岁,幼年读书于扬州,其先人则世居瓜洲镇。沈于两年前曾告其朋好,谓其家人存有世代珍藏《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所绘之《天官图》一幅。据沈君云:乾隆某年,曹雪芹因事由北京去江宁,取道扬州、镇江。行至瓜洲,天气突变,封江停航。因之,曹被阻于北岸,滞留于瓜洲镇上。沈家当时为瓜洲之大姓,慕曹之名,延为上宾,热情款待。因宾主相得,雪芹遂留居一月有余,始渡江去江宁。行前,雪芹感主人盛情,遂作当时习见之《天官图》以贻之。沈家累世珍藏,视为瑰宝,并嘱后人妥为保存。沈幼年习闻此事,亲睹此图;年长仍不时取出展观。据云此画或尚在,惟不肯示人。
吴恩裕先生认为:
雪芹南京之行,当在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盖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一诗,写于乾隆二十五年重九后,倘雪芹于二十四年夏末秋初去南京,恰为一年余,与瓜洲渡口因“秋霖连续”封江而不得渡之情况正相符合。又雪芹参与敦敏瓶湖懋斋之会,系在乾隆二十三年年尾。
四 记载曹雪芹情况的相关文物
《琐记》中还有不少资料不及于曹雪芹及其家族,但却及于曹雪芹友人或及于曹雪芹的相关记载。在红学史上价值颇大,一并胪列于下。
(一)与曹雪芹友人敦诚相关者
敦诚《鹪鹩庵笔麈》手稿,原为北京大学教授、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收藏。1954年夏初,吴恩裕访邓于海淀寓舍,等以《笔麈》相赠。《琐记》第十一条“《鹪鹩庵笔麈》数则手稿”云:
关于墨香、嵩山之材料,亦有可以参考之价值,惟最重要者,即以《笔麈》中“红烛熏天”四字(其他字迹亦肖)与《懋斋诗钞》眉批“璞玉未刻,浑(裕按:‘浑’字影印本作‘军’,已失‘氵’旁矣)然天宝”八字比观,可觇实出一人之手,因得证明《诗钞》为敬亭手批,且《戏赠敬亭山居》第二首绝句之上端,原笔迹批云:“谑我亦佳”,此非敬亭而谁也?
此外,《笔麈》封皮“望桂圃弟可将此册内数条,转烦汤老先生抄出,附入《鹪鹩庵笔麈》后,此系末年所作也”诸字,与《诗钞》末黏《水阁山庄》、《溪桥策蹇》、《云岩凫影》字迹相同,均为敦敏笔迹。又以此行书三诗与《春柳十咏》及小序、《小雨访天元上人》字迹相较,则后者为敦敏之楷书。
推而论之,《诗钞》工楷,亦敦敏字,知书者类能鉴别。然则,《懋斋诗钞》,敬亭所批而子明之手稿也。
1954年4月,受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之托,经王利器、吴恩裕经手,《八旗艺文编目》编者恩华后人将恩华藏书售与文化部,后归北京图书馆,即今国家图书馆。永忠《延芬室集》、张宜泉《春柳堂诗稿》、敦敏《懋斋诗钞》等皆在其中。
敦敏《懋斋诗钞》手稿一度归吴恩裕所有。1954年,吴恩裕在手稿中发现“主敬存诚”(敦诚,字子敬,有鹪鹩庵)章一纸:
余以《诗钞》既为敬亭手批,则此章为敦诚物无疑,因黏附其《鹪鹩庵笔麈》手稿之后,今之影印本有余一短跋。《诗钞》原为恩华氏所藏,《笔麈》则为邓之诚先生物,今得珠合,亦云巧已。< 《琐记》第十条“敦诚之‘主敬存诚’章”。>
1957年,方志学家张次溪将所藏卢文弨钞本《鹪鹩庵杂记》(杂诗)借给吴恩裕阅看:
该钞本中敦诚挽曹雪芹诗竟有二首。其一云:“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肠迥故垄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其二云:“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吴恩裕认为:
今按,此二诗实有关雪芹生平之重要资料,兹略指出其意义如下。第一诗当系流传挽曹诗之初稿,由文学修改之痕迹可见,由定稿本之《四松堂集》中挽诗词句与流传挽曹诗相同,而与此诗不同亦可见。二、此诗之第一句经修改后,在流传挽曹诗中仍作“四十年华付杳冥”,考曹年龄者,似应注意。三、第三句在流传挽曹诗中仍作“孤儿渺漠魂应逐”,父未死前即称“孤儿”,可见余前考雪芹此子非此诗中之“寡妇”亦即非流传挽曹诗中之“新妇”所生,至为明确。四、由敦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戍疾”与“晓风昨日拂铭旌”证之,则雪芹实死后即葬,非如俞平伯所推测来年而葬。且第二诗中“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系谓“他时”再来始见“宿草”,尤可证写诗时是雪芹死后立即葬埋之时。况据此第二诗中“一病无医竟负君”之句,则生时之雪斧贫困落拓,求医且不能,岂有死后尚讲排场来年而葬之理?五、“西州路”屡见《四松堂集》及《懋斋诗钞》,系引用《晋书谢安传》:谢安卒后,羊昙“行不由西州路”故事。雪芹葬地当在其住处附近。七年前京郊土改,尚有入闻健锐营人言,曹家昔时在该处有小型墓地。六、敦诚自谓“吾诗聊记编年事”,据余所见之乾隆庚辰抄本《四松堂诗钞》,挽诗写于甲申,底稿本《四松堂集》此诗上端亦注明写于甲申,又以敦敏于癸未上巳有招饮雪芹诗及吊雪芹诗亦写于甲申综合证之,则雪芹卒于癸未除夕甚明。< 第四十二条“张次溪藏《鹪鹩庵杂记》”。>
吴恩裕还得知敦诚有《四松堂印谱》。《琐记》第七十四条“四松堂印谱”云:
一九三二年,余家北京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其地距太平湖甚近,湖侧则二百年前敦敏所寓之槐园也。头发胡同东口内有小肆,售旧书字画等项,余假日每留连其间。一日得《四本堂印谱》四册。据书贾告尚有《四松堂印谱》一册,于日前售出,颇疑贾人之妄。殆一九五四年于《懋斋诗钞》稿本中获“主敬存诚”一章后,始信其不诬。然则敬亭亦娴治印。
(二)与曹雪芹友人张宜泉相关者
1954年4月,王利器、吴恩裕帮文化部购买恩华藏书时,尚未发现《春柳堂诗稿》中的曹雪芹信息。1955年4月,王利器告诉吴恩裕《诗稿》中有张宜泉写曹雪芹诗四首。故《琐记》第十五条“《春柳堂诗稿》中有关曹雪芹诗”云:
余后由王君手借读《春柳堂诗稿》,细审全书,知作者为张宜泉……终身无功名,晚年以教馆课徒为生。有关曹诗散见于《诗稿》,其一《怀曹芹溪》云:“似历三秋阔,同君一别时;怀人空有梦,见面尚无期。扫径张筵久,封书畀雁迟: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其二《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云:“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隤可见补云阴。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其三《题芹溪居士(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云:“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其四《伤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云:“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里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诗中有关雪芹之重要事实:一曰字梦阮,其他雪芹、芹溪、芹圃皆为号。二曰年未五旬而卒,雪芹似应为曹顒妻马氏所生之遗腹子。若然,则雪芹卒年四十八岁,对于说明《红楼梦》之写作,较为合理。三曰雪芹居处确在西郊,且为近山傍水之地,然又冷落为人所罕到,则非当时繁华之海淀可知。此外能诗、善画、好饮、放达,尤可与以前发现之材料相印证。
(三)与咏《红楼梦》明义相关者
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有《题红楼梦》二十首(有序:“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历来为学界关注。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袁枚作《八十自寿诗》,和者甚众。明义和袁枚《八十寿言》诗共十首,《随园全集》收其七。
第七首云:“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定有禽鱼知主客,岂无花木记春秋。西园雅集传名士,南国新词咏莫愁。艳煞秦淮三月水,几时衫履得陪游?”原注云:“新出《红楼梦》一书,或指随园故址。”< 《琐记》第二十一“明义谈随园即红楼”。>
(四)与咏《红楼梦》永忠相关者
永忠《延芬室诗稿》有乾隆三十三年《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兼吊雪芹 姓曹》。
1931年,侯堮在燕京大学工作,读到燕京大学图书馆藏永忠《志学编》手稿残卷,后在永忠后人处得到《延芬室全集》残稿及《臞仙诗题及注》《臞仙手选诗目》与《唱和集》《瑶华手札》等数十册,作《馆藏延芬室集稿本跋尾》《熙朝雅颂集永忠诗跋》《觉罗诗人永忠年谱》提供了基本材料< 《觉罗诗人永忠年谱》发表于《燕京大学》第十二期(民国二十一年十二月出版)。>。
《琐记》第二条“侯堮谈《延芬室诗稿》有二”载:“六月十二日晚,侯堮先生见访,畅谈三小时,甚快。”
据云:《延芬室诗稿》有二:一为永忠手自抄录精裱锦装者,原藏燕京大学图书馆;二即余近获之残稿本。(此条写于一九五四年,该残稿本,今归北京图书馆。)
侯谓二十余年前,彼草《觉罗诗人永忠年谱》时所见之残稿较之现存者为多。残稿中有官堆纸小笺,注明两本异文。
余未晤侯前,曾戏谓静兰曰:“此必侯之笔迹也。”余固未尝见侯字,是晚询之侯先生,果然,静兰称奇不止。侯所见之精本,惜已不可得见矣。
1959年,吴恩裕睹永忠画像于前门外某画店。像为“行乐图”:永忠坐于堂内,舍外有二童以扇扇火煮茶。永忠貌清臞。
有益斋永璥题诗,诗云;“从来名士皆参道,未有仙人不读书。此语传留难遽信,久交才品洵非虚。挂琴惟取柴桑意,蓄鹤聊同莲社居。梧竹阴浓闲持卷,觉尘深处自真如。”
款云:“俚句谨题延芬贤弟小照,兼呈教正。”钤曰“训钦主人”,又曰“永璥之章”。
又,崧山题诗云:“搜图又喜接丰姿,宛似花阴晤对时;白鹤青松来画槛,红莲绿沼傍幽池。潇湘云水留清影,濠洒风情更可期。想见朝回心酒落,琴书相伴咏新诗。
款“永㥣谨题。”印曰“崧山”,又曰“隺举”。
成桂有诗云:“记得梁园里,高堂引玉巵。□□□□□,□□照清池。图画传幽境,诗书寄远思。似因迟客到,独坐已移时。”
款云:“俚言谨题臞仙主人小照,即乞教正,成桂。”有印曰“爱新觉罗”,又曰“成桂印信”。
又有题识云:“臞仙宗室将军三十五岁尊照,肃然山小史桂馥书。”印云“桂馥之印”,又一曰“净门复民”。小照末署“吉臣冷枚敬绘”,有印曰“冷枚”。< 《琐记》第六十一条“永忠行乐图”。>
《琐记》第五十六条“嵩山序永忠诗手迹”——嵩山,永㥣,康修亲王崇安之子,工诗善书:
杨钟义《雪桥诗话》谓嵩山笔迹不多见,获之者视为珍异。余曾见其永忠诗序,手迹也。序云:
臞仙,盖吾宗之异人也。同余游二十余年,余未能梗概其生平为何如人。何则?痴时极痴,慧时极慧。当其痴慧两忘之际,彼亦不自知其身为何物。然其事亲也,蔼然有赤子之风;其平居也,淡然好与禅客羽流俱;其行文也,飒然如列子之御风:往往口不能言者,笔反能出之。是彼殆以手为口者也。
丙申六月,检九年来旧稿,凡得七卷,手自缮写,示余。
余读之太息曰:“此可以作《孝经》读,又可以作《语录》读;起人孺慕心,空人烦恼心,笔墨何物而能感人如是耶?”予爱之敬之,故赘以数语。其中间有艳词绮语,比之科头露坐者,抑山谷老人之习气未除耶?或至人不妨游戏耶?
岁乾隆丙申,立秋前一日拜书。嵩山永㥣 。
(五)与记载曹雪芹相貌、性情裕瑞相关者
1956年,吴恩裕逛琉璃厂,得《枣窗闲笔》作者裕瑞即思元主人所书自作《风雨游记》、瑛宝为永忠绘《风雨游图》手卷一轴。当时题跋者不下数十家。《琐记》第四十三条“瑛宝为裕瑞绘《风雨游图》”云:
裕瑞自书之《游记》与余前睹《枣窗闲笔》手稿之笔迹相同,当系真迹无疑。由《枣窗闲笔》得悉裕瑞知雪芹事颇详。如所谈雪芹形象则曰“身胖头广”,此与王南石绘雪芹像略合;风度谈吐则曰“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此又与敦氏兄弟诗中描绘之雪芹略合。
盖裕瑞嫡生母为傅文女,其嫂氏则为明兴女,故明兴、明义皆其母舅,而明义固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则裕瑞于《闲笔》中自谓关于雪芹逸事系“闻诸前辈姻戚言”者,固不诬矣。
裕瑞系豫良亲王修龄第二子,生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四月初六日。乾隆六十年封不入八分辅国公,授委散秩大臣,镶白旗蒙古副都统。嘉庆八年调镶红旗满洲副都统。……十八年十月革职,赏给四品顶戴,授宗人府七品笔帖式。本年革职,移居盛京,管理宗室事务。十九年四月缘事永远圈禁。道光十八年闰四月十六日卒,年六十八岁。
《风雨游记》作于庚申六月,当系嘉庆五年,时裕瑞或方任都统,故记中有“直宿于火器营”之语。
《琐记》第一五五条则为“裕瑞之《萋香轩文稿》”云:
裕瑞之《萋香轩文稿》近年由潘君重规得之,并影印于香港,其中附余昔年所睹瑛宝为裕瑞绘之《风雨游图》及《枣窗闲笔》原稿各一页。卷首有潘撰之《影印萋香轩文稿序》,序中颇及余之《考稗小记》。细审全书,觉有数端,可资商榷。
……
一、余于一九五四年获睹瑛宝为裕瑞所绘之《风雨游图》手卷时,图后即有裕瑞自书之《风雨游记》(亦见《文稿》),余当时即与《游图》一并拍照,今仍存于行箧。兹取而比观,辄觇《游记》与《闲笔》之字迹,虽稍有楷书与行书之不同,然显出一人之手。《游记》中不惟末署“思元裕瑞初稿”,可证其为自书;即以常理言之,跋于《游图》之后之游记,亦似不可能倩人代书。
二、余于一九五四年受郑西谛之嘱,洽购恩华氏之藏书时,得睹裕瑞装钉成册成套之手稿甚夥,其笔迹均与《闲笔》相同。此诸手稿现均藏于北京图书馆,可取鉴别印证。
三、至于误“狥”为“狗”,似若可疑;然既有以上两则为确证,此误出之于作者本人,亦非不可能,故《枣窗闲笔》系裕瑞之亲笔手写本,绝无可疑,潘君重规因未获睹余所见之材料,其有前说,固意中事。余因亲睹裕瑞手稿甚多,又藏其跋《风雨游图》之《风雨游记》手迹照片,故谊当一辨,诚恐后之研讨裕瑞著述者无以明其真相也。
五 有关《红楼梦》文物
早期的《红楼梦》本子上多有曹雪芹亲友批语,署名“脂砚斋”、“脂砚”者颇多。此人为谁,不得而知。而张伯驹曾得一脂砚。吴恩裕为早期见者。《琐记》第七十六条“脂砚斋所用砚”载:
一九六三年二月十日,访张伯驹先生于其什刹后海李广桥寓舍,承其见示近日以重金购得之脂砚斋所用砚一方。
砚极小,长约二寸五,宽二寸许,厚约三分;端石,粗边,不甚精。背有行草题诗曰:“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边署“素卿脂砚,王穉登题。”正面边题隶书字曰:“脂研斋所珍之研其永保。”
朱漆盒,背有“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十字楷书。盒盖正面无字,盖内有刻划极细半身仕女图一,其一方题“红颜素心”四字篆文,另一方有篆文“江陵内史”四字。
明末,名妓薛素,字素素、素卿,吴郡人,有诗、画、乐、射、骑等项“十能”之誉。著《南游草》,太原名士王穉登为之序。
母本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青士、椿余同观于半亩园”题记。《琐记》第七十条“张政烺谈槐里胡同一号”与此、与《红楼梦》的传播也有关系,云:
北京西单商场北槐里胡同一号,满清时为某王公第。张政烺先生曩曾见告:相传该地即《红楼梦》甲戌本附跋“青士、椿余同观于半亩园”之半亩园。张先生谓其中原有园亭,并曾闻人言:民国二十几年时,曲栏之上,尚保留《红楼梦》中之题诗,且绝类小儿女子手笔。
按,此“半亩园”位于西单,非位于东城黄米胡同、由李渔布置之半亩园。由此,可知《红楼梦》早期抄本传阅的范围与地域。
“甲辰本”《红楼梦》为清末进士、同盟会员张瑞玑所藏。1952年12月,张瑞玑之子张小衡将张瑞玑的“谁园藏书”无赏捐献给国家,由山西省文教厅副厅长亲临赵城接受,拉回省图书馆。当时,山西省图书馆对赵氏捐赠图书进行《谁园书目》登记,《红楼梦》登记云:“书目子部105号是:抄本,《红楼梦》,四十册,八十回。”左旁标注:“105号《红楼梦》由崔厅长交黄副主席带往北京。” 1954年,该书送到北京,后入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 1957年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瑶来山西视察文教工作。王瑶讲:“1954年赵城某氏捐献藏书,其《红楼梦》抄本已在京,很有价值。”张志坚:《甲辰本红楼梦收藏者张瑞玑浮出水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a96ded0102z1vc.html。>
该本是早期抄本中第一个直接署名《红楼梦》的,且删除了相当多的早期披云。《琐记》第四十条“陶心如谈甲辰本《红楼梦》”云:
一九五四年,陶心如先生为余抄寄一七八四年乾隆抄本《红楼梦》(即所谓“甲辰本”)序,其中有关于《红楼梦》“评注”者云:“此回(按即第十九回)……文字新奇,传奇之中,殊所罕见。原本评注过多,未免庞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以俟后之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据此,则甲辰本被删去之“评注”颇多。
第九十五条“夕葵书屋抄本《石头记》”:
一九六五年六月中旬,忽接南京毛国瑶先生来书,告以所见夕葵书屋抄本《石头记》及其中之脂批事。
按,夕葵书屋,清乾隆间全椒吴鼒山尊之堂名。鼒晚岁居扬州之西园。该抄本最后收藏者靖应鹍与毛国瑶相善,靖先人曾迁寓扬州,靖藏或当为吴抄之过录。
毛于一九五九年春曾借读靖抄本,书共十厚册,八十回,内缺二十八、二十九两回及卅回之末数叶。由书中之蓝纸封皮及“拙生藏书”“明远堂”二篆文图章之地位觇之,知为十九小册合订者。
全书未标书名,亦无序,抄写颇精。书中批语甚多,大部与有正本同。计有眉批、行间批、回前批、回后批等。批语朱墨相杂,且多颠倒错乱。毛先生曾将批语抄录百五十条寄余。
据毛先生云:“明远堂”为靖氏堂名,靖抄本已于数年前值靖他出时,为其家人售与鼓担不可复得。
按此本批语虽多错乱之处,然如“甲申八月泪笔”、“西帆楼”、“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相继别去”、“遗簪、更衣”诸文字,可供探幽索隐,则不待言。闻南京图书馆亦有一抄本《石头记》,与有正本大抵相同,惟有异文。
有正本,即1911年上海有正书局影印的《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即戚序本《石头记》,为国内第一套影印发行的抄本《石头记》。南京图书馆藏本与有正本为同一底本,大同小异。第一〇四条“影印戚蓼生本之原抄本”即涉及到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情况: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九日,毛国瑶同志由南京赐书,言南京图书馆藏一抄本《石头记》,并述其情况颇详。亟著录之,以供治版本者之参考。
据云:此本与有正本相近。经毛国瑶校勘,知有如下特点。钞本卷首有戚蓼生序,各回前后有总评,正文句下有双行小字批,款式悉如有正本。每页行数及起讫之处,均与有正本同。第五、六、七、八回末“正是”以下一联,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文字亦与有正本同。十七、十八回分回亦均同。六十八回有正本在凤姐与尤三姐说话一段,先写作文言,后涂改为白话;钞本则全作文言,并无变动。有正本眉批、钞本全缺。第五十回末总评,钞本误在第四十九回前。第十三回末有正本将十五回的回总评误入一页,钞本无此情况。
钞本中有一标签云:“泽存书库藏书,《石头记》,子部,小说家类,平话之属,清曹雪芹撰,八十回,二十册钞本。”由所钞笔迹觇之,钞者约有四、五人,涂改甚少,书法工整。正文,有此钞本对,而有正本错,另些,则反之。可注意者,厥为第十三回、十四回秦可卿死,灵牌、榜文、铭旌,钞本三处都作“恭人”,第二十五回钞本作“如来佛”,第二十七回钞本作“并巧姐大姐香菱。”此诸处钞本与脂本同,而与有正本不同。又第五回:“恐哭损残年”钞本作“怨哭损残年”。第五回之“擅风情”,钞本作“擅风”少一“情”字。第六回之“侍宝玉”钞本则作“待宝玉”等等。毛国瑶所志两本之异同,大略如此。
《琐记》还有几条涉及《红楼梦》的抄本,第八十二条“袁涤庵藏写本《石头记》”云:
孔祥泽君见告:袁浙江剡溪人,张作霖时,任东北北票煤矿董事长,一九五四年病逝于北京。
据云:该写本前八十回尚完整,字极佳,但大小不一律,且或写于账本之上。每一二回分订一册,有眉批、夹批,朱文、墨迹,亦不一律。正文中涂改之迹甚多。八十回后虽无完好之正文,但有备忘性质之纲要,有时用数语说明内容,或记某人与某人有何对话,等等。写本中多册均系竹纸,已呈黄褐色。
孔君又言:该项写本虽颇破旧,然书套则系纤锦所制,可见藏者之珍视。孔君在余处得睹甲戍、庚辰本之影印本后,告余云:彼所见之写本字迹,较甲戍、庚辰两本之字迹为佳,且无匠气。袁涤庵有一女在北京任职,其幼子在某中医医院工作。
第一二五条“范健君曾见《石头记》钞本”:
据毛国瑶同志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一日函告,其友人王春芳谓安徽来安县有人藏旧本《红楼梦》。又其戚范健君早年亦曾见一钞本,据悉此本尚存于安徽水家湖。
此两抄本情况不明。
第一二九条“端方藏抄本《石头记》”,不仅涉及《红楼梦》的早期续书,还涉及到曹雪芹的画像问题,云:
王南石所绘曹雪芹小像,除乾隆时八人题句外,尚有近人褚德彝、叶恭绰等之题跋。近承魏绍昌同志抄示褚、叶及原像收藏者李祖韩所题三则。其中以褚跋较有助于考订《石头记》原本之故实,兹转录于后。
宣统纪元,余客京师,在端陶斋(方)处,见《红楼梦》手抄本,与近世印本颇不同,叙湘云与宝玉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媟亵语。八十回以后,黛玉逝世,宝、钗完婚,情节亦同,此后皆不相类矣。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逾年宝钗以娩难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时蒋玉菡已脱乐籍,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称贷;旋不满,欲使铺兵往哄,为袭人所斥而罢。一日天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强为欢乐。适九门提督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靖王也。骇问颠末,嘅然念旧,周赠有加。越日,送入鸾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云。其大略如此。沧桑之后,不知此本尚在人间否?
癸亥六月褚德彝。
吴恩裕指出,“癸亥”即一九二三年,所谓“沧桑之后”,则指民国以后,“脂批”中早已明言:宝玉婚后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为僧。此本盖亦所谓“旧时真本”之属,其非雪芹原文之旧,甚为明显。
按,因朱彤、梅节指出,古人“双星”特指隔天河而望的牛郎、织女二星,比喻不能一处,故《红楼梦》中“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不写宝玉、湘云婚姻,而是暗示湘云与他的夫君因麒麟而婚,夫君早逝,阴阳相隔,如“白首双星”一般。
第一三三条“东观阁《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则涉及《红楼梦》版刻史、批评史上极为重要的“东观阁本”问题:
一粟《红楼梦书录》所著录之《红楼梦》东观阁刊本,始于《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其扉页背面题曰:“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东观阁梓行。”时在嘉庆何年,一粟未详。后又于嘉庆十六年重印,扉页题:“嘉庆辛未重镌,文畲堂藏板,东观阁梓行,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
裕案:道光壬午东观阁又曾重镌此书,扉页云:“道光壬午重镌,东观阁梓行,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此则一粟之所未睹。余自皖北归来后,晤某旧友于其寓舍,乃以此书见贻。盖彼之友人某同志于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五日购于朝鲜开城市军次者也。细审全书,错镌之字句甚多。然倘将错字改过,则大致为一程甲本,故亦可贵。
以上资料,除少数为学界知晓、认同、讨论外,绝大部分未引起关注,故梳理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