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宗玄武门后,有唐一代政变不断,玄宗开元之前,政局更是波澜诡谲,宗室外戚、名臣大将被刷下来一拨又一拨,一家老小整整齐齐的活下来真是不容易。
有因长辈站错队一家被终结的,比如潭州都督柳无忝祖父宰相柳奭家,上官昭容祖父宰相上官仪家;
有因自身站错队一家被终结的,比如中宗宰相韦巨源,玄宗宰相萧至忠;
有因子孙站错队一家被终结的,比如太宗宰相房玄龄子房遗爱,宰相魏元忠子魏升;
不明不白死的更是大堆,宰相郭正一,宰相欧阳通,宰相乐思晦等等等等如此一大批。
然而最惨的还得数那些活着时小心翼翼,死了又被折腾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因孙子谋反被掘坟的高宗宰相郝处俊和高宗宰相李绩。
能在这种环境下任尔东西南北风笑傲不倒的人才,环顾全唐,那真是比祥瑞还稀缺。目前公认最老辣的就是号称“大唐政坛变色龙”的崔日用宰相大人,一生躲过神龙、唐隆、先天三大政变,安稳站到去世。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押宝虽然总是错误,但硬是凭借路子野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其经历之波澜、路数之開阖,比之崔日用尤过之而无不及,这个人就是崔湜。
崔湜,博陵崔氏人,就是那个最显赫的崔家。
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的力量达到了巅峰,迄至隋唐,氏族虽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部曲武力,但名望却达到了新的高度,关东四大望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号称天下氏族之首,其中尤以崔家为甚,这四家不求钱财(不缺),不求权势(不怕),只求门当户对的婚娅,对新晋氏族如隋皇杨氏、北魏元氏等一向不太感冒,就连唐朝皇室李氏都不例外,蔑称他们为“代北冠冕”之流,李唐皇帝下嫁公主都不愿接纳,气的晚唐唐文宗直呼:吾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如果你真以为关东四大望族只是沽名钓誉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根据《新唐书》统计,唐代二百八十九年国祚之间,共计产生了三百六十九位宰相,其中仅崔氏(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就独占三十七人,稳稳将皇室李家(包括赵郡李氏与陇右李氏)压到第二位,这就是关东四大望族的底气所在,氏族们通过科举和荫德掌握了另一条权倾天下的道路。
崔湜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崔家,同时作为太宗朝宰相崔仁师的嫡孙,他也是个苗红根正的高干子弟,这种家世,这种郡望,简直是一出生就受到上天眷佑的宠儿。
隋世重举秀才,天下不十人,而正伦一门三秀才,皆高第,为世歆美。——《旧唐书》
隋文帝仁寿年间,国家初初运行科举制,天下中举者十余人,洹水杜氏一门就连中三第,这是当时社会最真实的写照,资源堆砌的地方永远是出人才最多的地方,在隋唐,氏族就是资源最多的地方。天性聪敏氏族出身的崔湜在这种环境下想不成材都难。
崔湜少年之时便以文辞名动洛京,不久后就中了进士,这在当时,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在唐代,贡举分为科举和制举,制举是皇帝亲试的考试,心血来潮才会给你开一次,而稳定的贡举就是科举,又称常举。科举种目繁多,但主要分为进士与明经二科,其中最难的则要数进士科。进士,唐人呼之为“白衣公卿”、“一品白衫”,意谓日后官登一品,代表着无上的荣耀与尊贵,李唐一代达官显宦们素以进士出身为荣,若非进士出身,那将是抱憾终生的事情(缙神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但进士科并不好考,唐朝每年进士科取第只有二十到三十来人,多少人穷首皓经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摸到那个门槛儿,因此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足见考取难度之大。
但崔湜却考中了,这件足以自夸的大事儿,甚至被《唐摭言》给记录了下来:
进士不由两监者,深以为耻。。。又崔湜、范履冰辈,皆由太学登第。
年少的崔湜不仅一举中第,还正正经经的自两监(西京与东都国子监)而出,在大部分人感叹其少年英才的同时,另一些人看到的却是一颗政坛冉冉升起的新星。
首先发现这颗“相星”的是薛季旭。
薛季旭其人见载记录不多,但这人却是大唐有数的“大伯乐”。据载,则天时期,雍州刺史薛季旭奉命在境内择选官吏提拔以堪御史之用,薛大人在听取下属意见后选了这么几个人:
荐长安尉卢怀慎李休光、万年尉李+乂崔湜、咸阳丞倪苦水、盩厔尉田崇壁、新丰尉崔日用 ——《旧唐书》
让我们来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人物:
崔湜:本文主角;
卢怀慎:后至玄宗宰相;
李休光:后至姑臧县开国侯;
李乂:后至刑部尚书(有宰相之望);
倪若水:后至中书舍人;
田崇壁:后至太仆少卿;
崔日用:后至玄宗宰相(大唐政坛变色龙)。
群星璀璨、名臣济济啊,薛季旭这伯乐能力,终唐二百八十九年,也唯有代宗宰相杨绾与德宗宰相杜佑可比拟,简直是政坛圣手,一推一个准,而年轻的崔湜能和这群人一同被推荐出来,那可真不是两把刷子就能解决的事情,足见其能。
就这样,崔湜顺顺利利的开始了官场进阶之路。
未几,崔湜就累迁至门下省左补阙。
不要小瞧这个官职,这是崔湜步入中央的第一个机遇所在。
圣历年间,女帝亲选学士四十七人编纂则天朝大典《三教珠英》,学士里有“文章四友”的李峤、“沈宋”的宋之问、著写《史通》的大史学家刘知几,可谓名士云集,大儒满座,但出人意料的是刚过弱冠的崔湜也被选中进行大典编纂事宜。
为什么皇帝会挑选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呢?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崔湜“少有文辞”名声在外,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崔湜官任补阙。
补阙,皇朝所置。言国家有过阙而补正之,故以名官焉。——《唐六典》
补阙是谏官,从七品上,乃神皇武则天亲创官职,自此作古,垂为永制,成为大唐官僚制度中不可或缺的职位之一。补阙主要负责谏言皇帝,规劝言行,同时对邦国大事矫其枉直、发表见论,更重要的是,补阙也属于供奉官。供奉官,即天子近臣。简而言之就是能够在皇帝眼皮底下晃悠的官职,这种待遇中书门下两省官员和宰相显贵等都能拥有,但是补阙的优势却胜在另一处——任职不限阶秩。
唐代官制大致分为职官、散官(本官)、爵、勋,职官就是日常所言的三省六部等职位,而决定你在职官体系内能否胜任和晋升的重要一项前提就是散官。散官又称本官,是并行于职官的一套等级制度,一个等级的散官对应一个等级的职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散官等级,散官等级达不到要求是不能任职对应职官的,这也限制死了很多人的晋升途径,因为你必须老老实实的把散官品秩升上来才能任职更高等级的职官。但是补阙就没有这个限制。在补阙这个职位刚草创而出的时候就明确了不需要拘泥于散官品阶的前提:
其才可则登,不拘阶叙。——《唐六典》
这就为青年才俊们提供了一条便利的晋升通道。不需要太高的散官品阶与资历就能进入中枢跟皇帝混脸熟,这职位打着灯笼都难找啊,然而补阙虽无散官品阶要求,但却有一条隐性的门槛,那就是“出身清贵”。凑巧的是崔湜就是这么一个人,高干子弟、崔家望族、进士及第、少有声名,自然毫无悬念的任职了这个“天子近臣”,也正因为如此,资历尚浅的崔湜提前挤进了中央,在女帝面前留下了深刻地印象,以至于武则天亲选四十七学士编纂《三教珠英》时,专门带上了这个毛头小伙。
能给皇帝留下正面印象,升迁基本无虞。崔湜不久就再迁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崔湜什么都好,文采、样貌、仕途、家世,要什么有什么,但就是缺了氏族子弟最应该具备的要素——风骨。
“姓氏之学,莫盛于唐”。在中国古代,曾盛行一门学问,叫做“谱牒学”。顾名思义,这是一门专门去研究名氏大族历史渊源的学问,迄至唐时达到高峰,上至朝廷下及公卿无不热衷于修撰和讨论郡望姓氏,带来的后果就是那些标榜举世少有的氏族更加爱惜自己的名声与威望,教育出来的氏族子弟们也更加注重情操。想来也是,氏族子弟生来衣食不缺,向不为外物所萦扰,且从小闻经知理,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不就追求“风骨”“节气”“仪礼”这些精神层次的东西吗?而最能体现这种风骨的要数武则天宰相京兆韦氏韦安石:
时张易之兄弟皆恃宠用权,安石数折辱之。尝于内殿赐宴,易之违例引蜀商等数人于前博戏。安石顾左右令逐出之,座者皆为失色。则天以安石辞直,深慰勉之。时凤阁侍郎陆元方在座,退而告人曰:"此真宰相,非吾等所及也。 ——《旧唐书》
韦安石数次折辱权倾朝野的张易之兄弟,不带丝毫含糊,为了心中的操守,都敢当着杀神武则天的面去驱赶杂人,这种抱有“舍身取义”觉悟的惹火举动,真可当得上“风骨”一词的最佳代表。
但就是这种氏族子弟多应具备的要素,崔湜他愣是没有。
初入官途的崔湜一直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在很多人都以为崔湜是在唐中宗时期才走上攀附权贵的邪路,但据《朝野佥载》所载,崔湜找贵人的行为早在武则天时期就有了。他最开始瞄上的对象是张易之兄弟。
崔湜谄事张易之与韦庶人。——《朝野佥载》
女帝执政后期,可能真的是人老了,变的开始沉迷男色,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就是武则天最宠爱的面首。兄弟俩人峙宠而骄,不可一世,其权势大到什么程度呢?连素有太子之志的武承嗣与武三思见到他们都要行礼,并呼为“五郎”“六郎”以示亲近(争为执辔,谓易之为五郎),可见权势之炽。这种人物自然是崔湜攀附的首选目标,而且关键的是他们早就认得,就是在修《三教珠英》的时候。
乃诏昌宗撰《三教珠英》于内。乃引文学之士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谋等二十六人,分门撰集,成一千三百卷,上之。——《旧唐书》
张昌宗作为《三教珠英》的挂名主编自然是认得崔湜的。面对一位以文辞名扬洛京的崔家进士的示好,那自然是没什么拒绝的道理,俩人就这么“郎情妾意”一拍即合。但崔湜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找到靠山得到极大安全感的同时,朝堂上却酝酿着一股筹谋已久的惊世风暴,剑指的就是他的靠山。
武则天主政晚期有很多面首,但像张易之兄弟这么讨人厌的,却没有第二个,因为他们不仅“魅惑”君主,还祸乱朝政。在张易之兄弟之前,武则天宠爱的面首是薛怀义,薛怀义有次心血来潮突然往外朝南衙方向去遛弯(三省与宰相办公区域),路遇宰相苏良嗣并对其出言不敬,被苏良嗣抓住命人左右开弓狂扇几十个耳刮子(批其颊数十)放掉,薛怀义气愤不过向武则天告状,却得到了武则天不要招惹南衙官僚的警告(南衙宰相所往来,勿犯也),足见此时的女帝面首虽然纨绔,但仍有界限,然而到张易之兄弟之时,就大不相同了,这俩兄弟太能祸祸了,内朝外朝一个也不放过,甚至趁着女帝病疾卧床时阻断天听阴图不轨:
后久疾,居长生院,宰相不得进见,惟昌宗等侍侧。昌宗恐后不讳,祸且及,乃引支党日夜与谋为不轨事。然小人疏险,道路皆知之,至有榜其事于衢左者。——《新唐书》
这就让一些缩头乌龟再也忍耐不了了。潜伏已久的东宫、相王、太平公主等各路神仙纷纷开始了活动。
于是在宰相张柬之等人的联动之下,“举朝反张”成为了帝国中枢的共识。
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相王李旦等人,拥立太子李显、携府兵与禁军自南北两面斩关而入神都宫城,于长生殿诛杀二张,逼迫武则天退位,大唐再复国号,史称“神龙政变”。
张易之兄弟俩在政变的第一时间就被处死,其朋党枭首在天津桥南,朝堂之中坐流贬者数十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清洗涉及不可谓不广,但抱了张易之兄弟大腿的殿中侍御史崔湜却不在清洗名单之内。崔湜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迁升至吏部考功员外郎, 吏部号称天官,主宰天下官员升迁,这可是又向帝国中央迈进了一步啊。为什么会这样?许是崔湜当时人微言轻、恶迹不多?不,是因为崔湜又搭上了五王。
五王,即在神龙政变中出力最大的首谋者张柬之、敬晖、崔玄暐、桓彦范、袁恕己五人,因其再复李唐,首唱大义,所以均晋爵郡王,统称为五王。
我们不知道崔湜什么时候倒向了五王,但除了倒向五王别无他解,因为五王紧接着就给他下任务了:
时桓彦范、敬晖等既知国政,惧武三思谗间,引湜为耳目,使伺其动静。——《旧唐书》
五王希望小崔去监视武三思,小崔妥当利落的接受了这个任务。
提到武三思,那可真成了五王的一块儿心病了。当时张易之兄弟惑乱朝政,举朝公卿无不痛恨至极,唯有武三思等人满不在乎,武家在神龙政变时既未出手阻拦也没有出手相帮,整天想着要女帝传位于武氏,对李唐王朝的祸害之大仅次于二张。神龙政变时,任洛州长史的“伯乐” 薛季旭多次向五王提议趁乱做掉武三思(请因兵势诛武三思之属,匡正王室,以安天下),但均被五王否决了,因为五王本质上还是一帮守身特正爱惜名声的文人,他们根本不屑于在政变中顺手除掉武三思去给自己的名望蒙上污点,他们的打算是等、等到女帝退位后武家自然而然就会被扫出帝国舞台中央,但等到最后中宗复辟后,五王才发现压根不是那回事儿——武三思地位一如既往的稳固。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局面?因为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娶了唐中宗最疼爱的女儿安乐公主。武三思早就和韦皇后搭上了线,形成了韦武联盟,而抛开姑姑武则天之外,武三思和唐中宗又有了一层关系,那就是亲家。在外朝五王的极大压力下,皇权代表唐中宗也需要这个亲家来保持朝堂平衡。
五王那是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和如芒在背,在如意算盘落空之后只得再出下计,令崔湜去监视武三思,看看武三思又在搞什么小动作然后以备不测。崔湜答应的利落,执行的也是一丝不苟,每日如实的向五王回馈自己所知情报。但慢慢的,崔湜开始犹豫了,因为他察觉到了皇帝对五王的态度正在发生极大变化。
唐中宗对五王的态度很复杂,他既感激五王又厌恶五王。
其实,从后来神龙三年的“中兴寺”事件中我们就能看出些端倪。
中兴寺即为武则天时期天下各州均置有的“大云寺”,神龙政变后,唐中宗改大云寺“中兴”之名,取的就是再复李唐,中兴社稷之意。
神龙元年二月。两京及天下各州改中兴寺——《唐会要》
但是时隔两年之后,补阙张景源看出了其中的不妥,并进言:
况承顾复,非谓中兴,夫言中兴者,中有阻闲,不承统历。。。中兴立号,未益前规,以臣愚见,庶望前后君亲,俱承正统。。。上纳之。——《唐会要》
张景源告诉了唐中宗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那就是:你不正统。
什么是中兴?那是前面有不合法的你扭正了才叫中兴,你母亲武则天不是正统吗?如果你母亲武则天不是正统,那你这个太子又是什么正统?你母亲如果是正统,那中兴算什么?你政变又算什么玩意儿?
这个逻辑也是唐中宗厌恶五王的原因所在。中宗感激五王,因为有五王的铤而走险他才能当上皇帝;但中宗更厌恶五王,因为本来自己安安稳稳的等到母亲龙驭宾天就能当皇帝,五王却非要拿自己性命去铤而走险发动政变,最后还使自己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政变皇帝。这股郁气自然是难以磨灭。
武三思一早就猜透了唐中宗的心思,于是伙同韦皇后与儿媳安乐公主日夜不停的向皇帝进谗言,他也想促使唐中宗早日收拾掉五王——自己这心头大患。
而在朝堂之上,除了武三思,还有其他人也猜中了皇帝的心思,其中一个就是已经开始消极怠工的五王耳目崔湜。崔湜在神龙元年频繁的人事调动里,敏锐的嗅触到了不寻常的信息,看似势大的五王正在一点一点的被皇帝剥夺实权束手待毙。这可如何是好?五王倒了,自己这个耳目又会是什么下场?思前想后的考虑了很久,崔湜做了一个决定:投靠武三思。
就如同张易之兄弟一样,武三思也是很早的时候就认得了崔湜:
三思又令宋之问、崔湜等赋《花烛行》以美之。其时张易之、昌宗、宗楚客兄弟贵盛,时假词于人,皆有新句。——《旧唐书》
在好颂风雅的盛唐政坛,文艺青年就是吃得开,崔湜几乎不用费心费力的寻找门路,贵人自己就寻着文章找上门来了,武三思在则天朝就和崔湜往来过,接洽起来自然轻车熟路。面对着这个和盘托出五王计划的年轻告密者,武三思毫不犹豫的表示了接纳,心想以备日后奇用;而面对着这个经历了神龙政变后权势依旧稳如泰山的皇帝外戚,崔湜也打心底的感到一阵放松,他知道自己又有了靠山、一个更稳固的靠山。
武三思并没有让崔湜失望,一上来就送给了崔湜一份大礼——升崔湜为中书舍人。这是个无比重要的职位,因为它标志着崔湜真正的踏入了帝国核心决策圈。
有唐一代,对职官划分有个成规,九品之下为不入流,九品至六品只能算是小官,五品以上号称通贵,三品以上号称显贵。这五品就是横亘在唐代无数官员面前的鸿沟,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夸过五品的门槛儿,也只有到了五品才算真正的在朝堂之中拥有了地位和话语权,甚至就连吏部都无法轻易对五品官员的迁黜做出独立定断:
五品已上以名闻,送中书门下(二省),听制授焉。——《唐六典》
而中书舍人就是五品,还是最重要的那个。中书舍人为什么最重要?因为他掌制诰:
凡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皆按典故起草进画——《唐六典》
什么是掌制诰?就是一切“王命之言”皆由其草拟和发出,是皇帝最亲近的“秘书”。其权势之大,环顾同阶,举朝无可比拟。据学者统计,在唐代任职过中书舍人并最终升为宰相的共计一百二十八位,占宰相总数三分之一,尤其是在则天朝,从中书舍人到宰辅的人数达到半数以上。武三思这哪里是给崔湜升官,简直是给崔湜了一张宰相准入券!
面对这样的厚礼,崔湜决定“投桃报李”。
神龙二年四月,揉捏五王许久的唐中宗正式挥动了他的屠刀,五王尽皆贬为远州司马,爵位一并夺褫。崔湜在得到消息后亲自赶往了武三思处,他并不是感念旧德去为五王求情,而是劝武三思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武三思那是深以为然,当年神龙政变五王要顺手做了自己,哪儿还有后面这么多烂事儿?做事就要狠一点,以后五王像自己一样再翻盘可咋整?所以只有做掉他们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当武三思为物色人手发愁时,崔湜又立刻向武三思推荐了自己表兄周利贞,当年周利贞正是被五王所贬斥,早有仇隙,如今正是复仇好时机,可谓不二之人选。
武三思对崔湜的表现相当满意,这个心狠手辣年轻有为的中书舍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前途无量”。他于是决定将这个“耳目”发展为心腹。
五王横死不久,崔湜“水到渠成”的升任尚书省兵部侍郎,这一升迁又是创造了大唐官场历史的记录。
唐制父子兄弟不可同供职于尚书省,更不要提侍郎这种四品高阶,但就在崔湜升任兵部侍郎的同时,其父崔挹还在任尚书省礼部侍郎,崔家父子同为南省副贰,开有唐已来数十载所未有之事。
从五品到四品,从舍人到侍郎,手握宰相准入券的崔湜,离执政(宰相)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仅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么一步之遥的距离,还是又起了波折。
他的大靠山又挂了。
大靠山武三思被太子李崇俊给剁了。
自武氏临朝以来,大唐女性的思想可谓是得到了空前的解放,武则天用自身行动亲自为广大女性指明了一条可行又成功的道路——女人称尊。在那些深受其鼓舞的女性同胞中就有武则天的孙女安乐公主。作为中宗和韦后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是极为瞧不上自己这位太子哥哥的,有奶奶武则天珠玉在前,她可不想一辈子当个逆来顺受的公主,“凭什么奶奶能当皇帝我不能?”安乐公主就怀揣着这口气,在公公武三思的怂恿下,仰仗中宗宠爱,积极谋夺皇太子之位,屡次请封为“皇太女”,见到太子哥哥也不行礼,动辄呼其为奴,猖狂至极:
时武三思得幸中宫,深忌重俊。三思子崇训尚安乐公主,常教公主凌忽重俊,以其非韦氏所生,常呼之为奴。或劝公主请废重俊为王,自立为皇太女 ——《旧唐书》
太子李重俊那是过的相当压抑,堂堂东宫殿下被一个女人欺辱至此,简直是滔天愤恨,但他还不能反抗,因为他是庶出。
李重俊当上太子委实属于侥幸,他排行老三,非韦后嫡出,本来太子之位这辈子可能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世事无常,嫡长子李重润在则天后期因为妄议张易之兄弟被逼而死,庶出的二子李重福在神龙政变时又被韦皇后阴了一把,发配地方绝了继统之望,太子之位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落到了李重俊的头上。虽然当了太子,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李重俊知道韦皇后就在暗处盯着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对自己动手了,因此面对安乐公主的挑衅时,只能步步忍让,以图后事。
但俗话说的好,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灭亡。东宫殿下李重俊在安乐公主无休止的凌辱之下终于爆发了。
神龙三年七月,太子李重俊携神龙政变功臣禁军统领李多祚联手举事,他们上来就直奔武三思宅,将睡梦中的武三思父子剁死在床榻之间,然后直奔宫城寻安乐公主与韦后等众,后于玄武门遇阻,兵士倒戈,功败垂成,太子李重俊伏诛。这场看似以复仇为主要目的的政变,被后世称之为“景龙”政变。
如果说在这场政变中有很多人损失惨重的话,那崔湜绝对算一个,因为他的大靠山又没了。崔湜就很迷茫,怎么这么一个活跃三朝,权倾朝野,连五王都栽在其脚下的人就这么没了?还是被一个疯子给剁了,当真是恒无定数的命运啊!但感慨归感慨,靠山没了,自己这距宰相之位的临门一脚就死活有点迈不动了。当务之急,是找新的靠山。
经过缜密的梳理和分析,崔湜又物色到了一个人选——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为唐高宗宰相上官仪孙女,自小就被武则天看中加以培养,则天后期已经在内朝审阅奏章,参与朝政,至中宗时,权势更进一步,专掌制诰:
又令专掌制命,深被信任 ——《旧唐书》
这个掌制诰,其实就是崔湜早先任职的中书舍人职责,不过自唐高宗始,内朝先后诞生数个名目以分外朝中书舍人之权,则天的北门学士、玄宗的翰林皆如此类。上官婉儿能在中宗朝一人专掌制诰,足见荣宠之隆与权势之大,号为“内宰相”一点都不为过。同时,上官婉儿还是唐中宗妃子,被封正二品昭容,与韦后安乐公主交好,简直是崔湜眼中的完美靠山。
但如何接近皇帝后妃呢?自然是走过去喽。说来也是奇葩,上官婉儿作为皇帝的女人,竟然在宫外有宅院:
次南羣贤坊。。。东南隅中宗昭容上官氏宅 ——《长安志》
皇帝的女人为什么会在宫外有宅院已经不是崔湜要思考的问题了,既然这个“难近宫掖”的最大的阻碍没有了,崔湜崔大人就立马展开了自己筹谋已久的行动。
崔湜和上官婉儿住的不近,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如图,两人一个住在西京城东群贤坊,一个住在西京城西兴庆坊,直线距离将近十八里,崔湜每每都要提前获知上官昭容的动向,然后巴巴的来回赶路近三十六里,要不说崔大人路子野,这行动力,真是满分。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就在这种频繁的攻势下,上官婉儿沦陷了。
婉儿又通于吏部侍郎崔湜,引知政事。 ——《旧唐书》
景龙中昭容上官氏屡出居外宅,湜托附之。 ——《册府元龟》
具体是怎么个“托附”和“通”法,咱也不知道,总之俩人就这么走到了一起,别看这次这位上官靠山外表形象柔弱,但蕴藏的力量却异常的惊人:
景龙元年,崔湜拜吏部侍郎,寻转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崔湜正式拜相了。
宋《能改斋漫录》载,崔湜初入中央时不过二十多岁,形容举止端正温雅,又素负才名,有日崔湜出神都皇城端门至天津桥,见景色优丽、风光旖旎,便在马上随口吟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 。恰巧“燕许大手笔”工部侍郎张说从旁经过,望之慨然而叹。张说在叹息什么?张说叹息的是崔湜这首诗自己能作、崔湜的官职自己能达到,但就是崔湜现在这个年纪,换成当年的自己是万万不行的。真是人中龙凤啊!
就是这个人中龙凤,现在又当了宰相,成为了帝国的主宰。在其位谋其职,崔湜也开始了他宰相任上的第一件国计大事——修南山新道。
自唐高宗始,承载能力有限的关中在爆炸式增长的人口耕耘之下开始出现粮食缺口,加之初唐关中盆地灾害频发,这种粮食需求的危机也就愈演愈烈,当朝廷行政班子和皇帝在东都时还能缓解一时,但当行辕返回西京后,粮食危机的阴影就会再次慢慢浮现,成为朝廷挥之不去的阴影。唐代关东与南方粮产丰富,通过运河可以将全国的粮食运往东都,但再往西进就无能为力了,因为黄河三门峡段一直是唐朝难以解决的运粮天堑。于是,崔湜就把目光投到了关中东南方向的商州,他想打通关中和汉江,让粮食直接通过山南道运往西京。
这个计划得到了众执政的支持,朝廷开始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去修建新路:
役徒数万,死者十三四 ——《旧唐书》
为了使新路尽快兴旺,政府甚至仍严禁旧道的商旅通行,在举朝盼望这个大工程能为关中带来大把的粮廪解决困扰朝廷许久的粮食问题时,却传来了截然相反的噩耗:新路被泥石流冲垮了。
所开新路以通,竟为夏潦冲突,崩压不通。 ——《旧唐书》
南山新路这个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政绩工程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众官在避之而不及的同时,也都想看看这位新贵宰相如何应对。
但崔湜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个问题了,他因为别的问题,在宰相的位置上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发配岭南了。
崔湜为中书舍人与郑愔同掌选卖官鬻狱一时巨蠹。 ——《册府元龟》
景龙三年,崔湜主持铨选(即官员年度审核)事宜,作为宰相的崔湜和郑愔在铨选时存在严重问题,用《唐会要》的说法就是“有所挟附,赃污狼籍”,被御史台连劾两道,最后崔湜被贬发配岭南,距离入相不过数月,幸得安乐公主与上官婉儿回护,于是改襄州刺史。而路数不如崔大人的郑愔郑大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安乐公主费尽嘴皮子都没用,直接贬到岭南去了。
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儿,崔湜再次坚定了这个信念。(安乐公主就是崔湜通过上官婉儿搭上的,现在因为《上官婉儿墓志铭》的出土,对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等人的关系多了许多争议,但可以明确的是,景龙三年的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与韦皇后的关系应该还是非常融洽,依附韦后也是崔湜接触上官婉儿的原因之一。)
就这样,在“女子团”的运作与加持之下,崔湜不久就又回到了中央,官拜尚书都省实际掌权人尚书左丞。但这是不够的,崔湜想要的不止这些。
很快,机会就来了。
景龙四年六月初,中宗暴毙,四子李重茂少龄登基,韦皇后临朝称制。由于皇帝过世的突然,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为了尽快稳固和控制朝政,韦后开始加速在朝堂和禁军中安插党羽并笼络群臣。崔湜知道,自己的机遇要到了。
景云元年,一道诏书自禁中发出,崔湜拜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多是资历老的才可以担任,比平章事更显高级),二度跻身宰相显贵之流。对于这个结果,崔湜是相当满意,“终于又当上了宰相啊,这次可不能轻易再下去了”崔湜暗暗想到。
但没有最短只有更短,短到崔湜都无法想象。
也就在崔湜任相的同时,一股凛冽的寒流在西京长安中萦绕,那是来自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身上的冷意。对于李旦和太平公主来讲,这种局面实在太熟悉了,忍不住就会让人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母亲武则天临朝。那段回忆太过于刻骨铭心以至于想起来就感觉到苦涩,然而现在竟然有人要重走当年母亲的老路,这是绝不能被允许的!韦氏必须铲除!
距离唐中宗暴毙不足一个月,景龙四年六月二十一日,相王李旦与其子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政变,策反禁军夜入玄武门,诛杀韦后与安乐公主,少帝李重茂退位,睿宗李旦复辟,史称“唐隆政变”。
自然,与韦后关系密切的崔湜崔大人是跑不了的 ,怎么上来就得怎么下去,他被踢出中央贬至华州刺史。这个结果相较于被直接斩首的宰相宗楚客和为乱兵所杀的宰相韦巨源却要好很多,除了从恶情结较轻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路子野的崔湜崔大人又找到了新靠山——太平公主。
靠山的力量是巨大的,不久,崔湜再被追至中央,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崔大人三任宰相之尊。
作为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可能是最得其母亲真传的女人:
韦后、上官昭容用事禁中,皆以为智谋不及公主,甚惮之。——《新唐书》
平素低调无闻的太平公主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稳、准、狠,根本不给敌人反击的机会,韦皇后、张易之,就连其母亲都倒在了她一手筹划的神龙政变之下,从则天时代到唐隆政变,太平公主充分显示了一位手腕卓绝政治家的高超水准与完美素养,地位也变得越发稳固与尊崇:
公主频著大勋,益尊重。 ——《新唐书》
一步步走来,当感受到自己愈发膨胀的力量时,公主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像母亲一样让天下众生低头,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厌恶别人模仿母亲武则天,但却从不抵触自己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于是太平公主开始了行动:
公主惧玄宗英武,乃连结将相,专谋异计。 ——《新唐书》
公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因为政变贬斥地方的显贵勋旧召回中央,比如在政变中丧子的前宰相萧至忠等人(主以至忠子任千牛死韦氏难,意怨望易动,能助己,请于帝),崔湜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面对着太平公主抛来的橄榄枝,崔湜毫不犹豫的握住了它。对于崔湜而言,这个靠山的力量超乎想象,天下似乎很难有什么力量能够扳倒这个女人。这种时机怎能错过?就这样,崔湜又回到了中央。
先天二年,政事堂中,宰相崔湜望着诸位同僚无比感慨,大唐的宰相队伍目前只有七个人,而这七个人中五个都是太平公主一系(其时宰相七人,五出公主门),其中就包括他自己。政令出入皆在其党,天下大计难出它处,这种主宰一切的感觉不由得令崔湜想起了当年家宴上放出的豪言。
崔氏一家三兄弟崔湜、崔涤、崔液,均是文采绝佳,名声在外,而且三人也都官至通贵,满门显要,每每家宴,崔大人皆自比东晋王导、谢安之家,常对人言:"吾之一门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也!"这句话应该是崔湜一生的奋斗格言,也是崔湜一生的写照,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崔大人就这样做到了,毕竟连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被公主逼得巡边(上皇诰遣皇帝巡边),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身为太平党羽的他了。
崔湜还是错了,毕竟,太平公主的对手是那个后来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
先天二年七月,太平公主与宰相萧至忠崔湜等人欲举事逼宫,唐玄宗李隆基得知后提前发动先天政变,尽诛太平公主党,朝堂之上的太平公主党羽被屠戮一空,贵至宰相的萧至忠等人都已伏首,一时之间杀气冲霄,人头滚滚。
但这些伏诛的名单之中却没有崔湜。身为核心太平党的崔湜竟然还活着,这就让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了,其中就有宗室新兴王李晋。李晋因参与逼宫,被判斩首,但在行刑时他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凭什么首恶崔湜能活着,而我却要被砍头?!天理何在?!(本谋此事,出自崔湜,今我就死而湜得生,何冤滥也!)”带着满腔的怒火和不解,李晋引颈就戮,但这个令人疑惑的问题却一直萦绕在政变双方的心中。对啊,凭什么崔湜还能活着???
崔大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因为他路子野。
路子野到什么程度?身为太平党的崔湜认识唐玄宗。他是唐玄宗的发小。
玄宗在东宫,数幸其第,恩意甚密。 ——《旧唐书》
为什么韦后被杀他还能回朝再升宰相?因为他是唐玄宗的发小。
为什么太平公主被杀后他还能活着?因为他是唐玄宗的发小。
都是因为他是大boss玄宗的发小。
什么是路子野,这才是路子野,两面通吃,所向披靡。
先天政变大局已定,玄宗派崔湜的弟弟崔涤召其进宫面圣,崔涤告诉崔湜:"主上若有所问,不得有所隐也。“话语一片浓浓袒护之意,然而投机倒把了一辈子的崔大人完全不把弟弟的话当回事,史载:“湜不从,及见帝,对问失旨”。
但玄宗终究还是顾念旧情,心灰意冷之际也未要崔湜性命,而是徒刑岭外。但不久玄宗就又追下了一道诏令,赐崔湜自尽。崔湜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其实,令玄宗震怒追赐崔湜死罪的理由就是崔湜轻蔑唐玄宗回护的原因:
俄而所司奏宫人元氏款称与湜曾密谋进鸩,乃追湜赐死。 ——《旧唐书》
崔湜针对玄宗的烂事实在太多了,哪怕唐玄宗会在太平党羽一事上饶过他,也在会在其他事情上把持不住要他脑袋,只是那些事情一时还未东窗事发。崔湜一开始便知道这个结果,知道是早一刀晚一刀,早晚都躲不过那与一刀,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失去一切东西的时候,他拿出来了此生久违的东西 ——骨气,用最大的体面去迎接死亡。
如此看来,有先见之明的崔湜这次倒真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大唐政坛变色龙崔日用,每朝廷有事,皆转祸为福,时人称之,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一种趋吉避祸的本领,论路子野还得是崔湜崔大人更胜一筹,因为崔大人是每逢押宝必定出错,真的是靠路子野才活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