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座龙山时代墓葬、
15座唐代墓葬、
1处“马蹄形”墓室、
不计其数的随葬器物。
自今年2月底开展防洪综合治理以来,山东小清河有一批古物“浮出水面”……这项防洪综合治理是山东省委、省政府决策实施的重大水利工程,涉及河道扩挖、清淤、水闸建设等。为配合这个工程,山东上半年同步实施了小清河沿线的田野考古工作,这也是山东历史上首次系统地对小清河沿线进行考古勘探。
有人说考古队是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比农民还辛苦;有人开玩笑地形容他们“赛张飞”,累月风吹日晒,不可避免地有了“深肤色”。让我们听听山东小清河考古队在工地上的那些事——
欢迎加入“和稀泥部队”
讲述人:曹帅(济南市考古研究所)
对于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来说,一开始就能够参与到省重点工程的建设之中,心里有一丝骄傲。等到小清河通航,巨型货轮劈波斩浪,把大宗货物送至海外,我就可以用指点江山般的气势跟朋友宣告:“这里边也有我的功劳。”
读书时,我参加过田野考古发掘的实习,自认了解考古的辛苦,但小清河沿线考古工作的辛苦程度却超出了我的认知。
今年3月底,我们一行4人来到滨州市博兴县,住进了一家宾馆。当时,疫情形势还比较严峻,开门营业的宾馆不多。接着,我们又寻到了吃饭的地方,运气不错。早上上工时,穿着薄棉衣,仍旧难以抵御夹杂着寒气的北风;到了中午,大太阳悬在头顶,只穿一件衬衣还觉得热。可以说我人在博兴,却是与“早穿皮袄午穿纱”的新疆同胞有了类似的感受。
晴天还好,雨天过后的道路泥泞不堪。路上要时刻留意车子会不会陷住,虽然万分小心,我们仍然被陷住了两次。第一次借助近旁施工的挖掘机脱离了困境。第二次因为陷在半路,周围没有车辆,我们只能徒手推动汽车远离了泥坑。从那以后,我们吸取了教训,宁愿绕道前往遗址,也不愿再犯险了。
5月底,邹平新西村墓地的发掘工作有序进行。高温来袭,太阳直射下,现场的气温一度飙升至40摄氏度,我们被热浪笼罩。仅仅半个下午,因为防护不到位,我们领队的脖子就被阳光打上了黑色的烙印。
墓葬的开口距地表深约6米,而且最近的墓葬离小清河岸只有50公分,每当河水上涨时,墓圹积水严重,根本看不清墓葬的形制和具体的埋葬情况。我们赶紧置办配备了水泵、雨靴和橡胶手套,一边抽水一边清理。有时水泵排水不及时,就只能提起水桶上阵,加速排水。
在小清河岸边,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在疾驰的渣土车过后的漫天飞尘中,我们的考古队员们持握手铲与泥浆作战,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和稀泥部队”的一员,上工时一身干净衣服,下工时满身泥点……
就这样,从3月底到6月中旬,去时棉衣裹身,归来裤衩背心,每天早出晚归、摸爬滚打。对于刚刚参加工作的我来说,这几个月的充实生活,着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为了1296个古人脚印
讲述人:石岩(山东省水下考古研究中心)
受疫情影响,今年单位各项业务工作开展的时间比往年晚一些。接到赶赴寨卞东南遗址发掘的通知时,我正在昌邑市整理陈家洼遗址考古资料。两天时间,分散在济南、昌邑和淄博等地的所有队员,放下手头的工作,迅速在博兴县集结。
此次发掘工作是为了配合小清河防汛(复航)工程建设,考古发掘任务重。遗址被压埋在小清河大堤下和河道内,地下水位高、工期紧。要实现重大工程建设与文物保护事业的双赢,队员们承受着巨大压力。因小清河沿线有10余个考古发掘项目在同时进行,技术工人极度短缺,本次发掘我们仅有队员7人,却承担800平方米的发掘任务,大家往往是身兼数职。其中,我不仅负责T1的发掘、工地上的测绘、三维拍摄工作,还肩负着整个遗址的电子绘图和民工管理等工作。大家戏称领队是“把女生当男生用,把男生当骡马用”。
工作初期,由于遗址地表淤土覆盖达2米以上,若是单靠人力清理,耗时耗力,严重耽误工作进度,所以由博兴县博物馆与当地筑堤施工方联系协调动用机械清表。但施工方也须在汛期前完成筑堤工作,一时间难以两全,最终经“艰苦谈判”,两个同样赶工期的队伍达成共识,施工方同意调一台挖掘机来配合我们的工作。
挖掘机极大地节省了时间,但是我们要确保作业机械不能破坏要发掘的文化层,队员们日夜陪着挖掘机蹲守在工地上。4月初,河道上风特别大,周边没有遮挡物,风一来犹如沙尘暴,队员头顶上、衣服上、鞋子上每天都是厚厚的一层土,每天就像一个“泥人”一样回到酒店。我们在前面走,老板娘就在后面跟着扫地,“嫌弃”的眼神我们都习惯了。好在恰逢春天,工作之余还可以在附近转悠着挖点野菜,为晚餐增添一点野趣。
随着发掘工作不断进行,暴露出来的遗迹越来越多,需要收集和整理的资料也越来越多。尤其清理到七层以下的时候,每个探方都出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古人脚印痕迹。
为了把工作做细,相关负责人要求我们要按照1:20的比例将每一个脚印画到米格纸上,这工作量着实不小。我们采用三维拍照技术,将400余张照片做成遗址三维图形,经数据处理后,打印成1:20的平面图,然后再往米格纸上描。为了准确地把所有脚印描出来,队员们各种方法都用上了,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往往是这样一幅画面:有的趴在床上戴着眼镜专心描,有的站在洗手间的大玻璃前借着灯光透图。
经过不懈努力,1296个脚印分布图全部精确呈现。在队员们欢欣鼓舞、庆祝胜利的时候,领队说:这只是第七层,下面还有5层呢。
野外工作的风吹雨淋,队员们可以苦中作乐、调侃应对,但埋藏在队员内心深处的遗憾却无法弥补,那就是对家人缺少陪伴的愧疚。我从事考古工作3年多,感觉最愧对的是家里人,一出门就是几个月的工期,平时工地的工期也紧,家里总是顾不上。有时候,妈妈跟我说:“想你了我也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的工作。”每听到类似的话,我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今年,我的婚期近了,原计划“五一”时跟对象去旅拍,可是寨卞东南遗址发掘工期紧,只能改成在家门口拍。我每天都看天气预报,得知4月28日有雨无法开工,我就请假赶回家把婚纱照拍了,好在家里没雨,顺利完成。后来提到这事,媳妇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总觉得愧对她。
跟雨水抢文物
讲述人:赵益超(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每年的雨季都是在这时候来的,今年也不例外。与印象中不一样的是,雨似乎下得频繁了些。那天,我的同事在屋檐下,望着小雨,安静地修复着出土的陶器,尽情享受着雨天独有的清凉。
东安西周车马坑最终还是顺利完成套箱整取,被安全地带回实验室了。现在想来,一切非比寻常又顺理成章。
6月25日,套箱整取的第一天,不期而至的暴雨先给我们来了一个下马威。人工修整、切边后的车马坑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此刻它是一座孤岛,没有支撑,缺少保护。砂土质地经不起雨水侵蚀和浸泡,塌方是最坏的结果。我们小心谨慎地做好防雨措施,谨防预报的夜间小雨,但暴雨在凌晨3点突袭,驻地里年长的几位老师闻声起床,并与工地值班人员紧急联系,随时汇报工地动向。
监控里,马坑四周都在塌方,大家祈祷马坑无事。雨稍歇,所有同事摸着黑,崴着泥步,艰难行进到工地,检查、排水、加固围堰、加盖雨布,一个个都成了“泥腿子”,又累又饿,但毫无怨言。来到车马坑无恙,大家都乐得像个孩子。
6月26日,二号马坑东侧马头套箱完成,大雨忽至;7月2日夜,大雨又至,我们研究院第一研究室高明奎主任听闻雨声,一夜无眠,防雨妥当,马坑无碍;7月3日夜,小清河涨水,超过平时1米,半夜巡视工地,加固围堰,但水位仍涨,超过堤坝,所幸马坑四周提前围土加固,无碍。7月5日中午,吊车就位,暴雨,起吊一号车马坑,雨停,顺利吊装。
没有电一直是困扰我们的难题,工地距离最近的东安村超过3公里,远远超过正常供电半径。大家夜间值班点蜡烛、用手电,监控采用太阳能供电。但套箱整取的许多工作必须现场进行,加工木板、木方,尤其焊接外架都需要稳定的电力供应。工人听说后,带来自家拖拉机、发电机、电刨子、电焊机等一应设备,保障套箱顺利。
电焊对电力供应的要求很高。7月2日,开动电焊后,拖拉机水箱循环不够,出现异常,电力不稳。当地工人想出绝招——“外挂水箱”,给拖拉机打起“吊瓶”,这台年迈的拖拉机拖着“病躯”硬生生撑到最后。7月4日一早,未及开工,发电机不再发电,立即修理;为保证施工进度,我们紧急向工程方借调大功率发电机,人工将重达800余斤的发电机抬上抬下。本以为万事大吉,不料供电不到10分钟,发电机线圈全部烧毁;所幸下午小发电机修好,还能继续支撑。
7月5日中午,考察过4次现场才确认了行车路线的150吨吊车深陷在乡间小路。小清河复航工程施工单位主动调来挖掘机、运来钢板。一个半小时的努力没有白费,有惊无险,完成救援。
愁绪就是这样,“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刚松一口气,雨接踵而至,越下越大,冷雨加身,害怕的是本已湿滑的路面支撑不了机械重量。更害怕的是,如果再完不成吊装,接下来一周的雨水可能不会再给我们吊装的机会了。就这样,吊车和平板拖盘赶鸭子上架般地就位了。见此状况,施工单位调来挖掘机和铲车全程协助修路,而且暂停了所有在施工便道的运土车辆,为吊装、运输提供一切便利。运至临淄工作站,已是晚上8点,比预计的晚了3个小时,我们研究院第三研究室吴志刚主任早早安排了等待吊卸的工人,他说,“不管等到多晚,我们保证把这件事情做好再休息。”直至晚上10点,吊卸完成,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
喜极而泣的不只是我,还有在驻地等待消息的老师、同事和兄弟们。
手不离铲 使命所在
讲述人:张恒(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北营遗址位于滨州市博兴县店子镇北营村村北,因被小清河应急防汛工程占压,需要进行考古发掘。
接到任务后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到达了北营村。那是4月9日,下着大雨,气温很低。顾不上吃午饭,我们就沿着泥泞的田间小道来到遗址,初步确认占压区满足发掘条件,及时将现场情况向上级负责人做了汇报。返回村子已是下午3点,简单吃了点东西以后,我就开始着手准备申报发掘证照的材料。
小清河考古时间紧、任务重,在当地文物部门的大力支持下,4月10日一早,我们迅速“安营扎寨”,采取“前方发掘工地不停、逐步配齐人员和物资”的措施,抢抓工期。
首要问题是选定合适的发掘区。为此,我和振彪老师、闫西爽对遗址被占压区进行了复探,用了两天多时间摸清了文化层堆积情况。来不及休整,振彪老师和闫西爽奔赴小清河沿线其他遗址。4月13日,我们在遗址发掘区紧张有序地开展起清表、布方和发掘工作。
北营遗址考古队是一支老中青结合的队伍,成员既有“50后”又有“00后”,考古的缘分让大家聚在一起。为了准确揭露遗迹,“反复刮面”“一寸寸划线”成了我们的工作日常。
马文立和孙柱才两位老师是我们工地的“宝贝”,他们从事考古30余年。有时,为了清好一座墓葬,他们在墓坑里一蹲就是一个上午,还经常帮着队员解决发掘中的难题,但面对记者的拍照和采访要求,他们都婉言谢绝,选择默默为考古事业奉献着自己一切。白天发掘结束后,还要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资料整理和陶器拼对,以便第二天能够轻装上阵,加快发掘进度。
手不离铲,使命所在。我们的队员克服高温炎热、工作强度大等重重困难,团结协作,截至6月13日,共揭露遗址面积800平方米,发掘灰坑120余座、窑2座、水井1座、沟5条、墓葬19座,基本明确了北营遗址的年代和内涵,圆满完成了发掘任务。在做好文物保护工作的同时,也为小清河应急防汛工程的顺利实施创造了条件。
如今,北营遗址考古发掘虽已结束,但我和队员们仍在加班加点地拼对、修复陶器,以便早日将这些材料公布。在我们考古人心中,每一片陶片都是有温度的,是我们认识过去、感知历史的“生命个体”。我们有责任,更有义务守护好、利用好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
应山东省文化和旅游厅的邀请,记者赶赴小清河沿线的几处考古工地采访。当时,小清河考古进入最关键时期。工期紧、工作量大,加之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开工晚,每位考古队员都是眉头紧皱,恨不能一天24小时蹲在坑里。
在工地上,面对记者的提问,除了领队“礼貌性地回答”,其他队员全程头都不抬,争分夺秒的阵势。采访快结束时,山东省文化和旅游厅工作人员说:“跟考古队员打交道久了,你就知道他们有多‘闷’。”
考古队员闷吗?得看时候。如果跟他们聊逛商场、问哪家饭馆的菜好吃,可能他们是一问三不知,因为他们总是待在野外。但如果跟他们聊土层、断代、考古工具,很多人能滔滔不绝地说几个小时。考古就是一个需要“闷”的活儿,要耐得住寂寞。同时,还要吃得了苦:天做被、地当床,四顾都是土,回家一身泥。
有人问考古队员:“挖出来也不是你的,图啥呢?”记者从小清河考古工地的一位队员那得到的答复是:“考古工地就是我们的家,你见过从自家偷东西的吗?”说这话时,这位队员正蹲在坑里拿着铲子刮土层。坑外不远处,疏浚的小清河静静流淌着……
记者: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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