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仲夏夜,暴雨初歇。
夜空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连平日里皎洁的月亮在雨后都躲到了云层里。
姜予漾蹬着双华伦天奴的银色高跟鞋踩过波光粼粼的水洼,一只手拉着lv的行李箱,箱子是沈弋一年前送的,logo下方还烫印了她的名字。
她自动忽略了好几通未接来电,驻足在路口等网约车。
师傅是京城本地人,一股京腔味儿很浓,拉着她天南地北地扯。
姜予漾偶尔听几耳朵,惯常不往心里去,只是伸出修长的指节滑动着手机屏幕,指如葱削,能看见手背上很淡的青色血管。
乔颂那边还在进行微信轰炸:「两个月没见了姜编辑,想死你了呜呜呜——」
「是时尚编辑助理。
」她好整以暇地纠正乔颂的称呼。
刚毕业一年,从获得icon杂志的实习机会开始,姜予漾就没敢懈怠过。
晚上排片完又得回公司,面临的是很多箱需要拆的快递,整理出要挂架的样衣,天色蒙蒙亮,就到了起早去出外景任务的时间。
这一行,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奢靡优渥,实际上连轴转到根本没有松口气的时间。
不过很显然,一般乔颂肉麻起来,都是有事相求。
「姐妹你可算从申城回来了,我最近天天被我妈逼着相亲,只有你能救我一条狗命了!」
之所以说只有姜予漾能救,是因为她是实打实的好看,跟乔颂同时出现在一张桌子前,男人的眼睛总是没办法从姜予漾身上挪开,无意之中就能帮忙搅黄一场相亲。
「明天的安排是要去见一个二十七岁的外科医生,买定离手,你猜他秃了没?」
乔颂的担忧不假,对她而言,自己做记者都恨不得每天加班了,再跟一个外科医生结婚,这妥妥的“脱发组合”啊!
姜予漾思忖了几秒,淡定回复说:「你这问题挺秃然的。 」
「哎......又不是每个男人的二十多岁都是你家沈总裁的年轻多金,听我们同事说君联资本最近投了个医疗的新项目,发展前景一片光明,沈弋过几天还要在京城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
指尖微顿,她突然觉得有一团棉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乔颂,只能自嘲地笑笑。
近几年,君联资本在沈弋的掌控下成为投资领域的一匹黑马,顺利杀出资本界的层层重围,被誉为风投行业的标杆。
作为投资人,沈弋的眼光毒辣,秉持“风投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的理念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太过神秘低调,即使公开场合露面,半个字的私人生活都不透露。
两人好歹同床共枕过,如今他的所有情况,她居然都要靠“二手料”来知晓。
毕竟,沈弋从来不会跟她报备自己具体的行程,应酬也好,行业峰会也罢,他只会不冷不热地说要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细细想来,他们两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好像......她就是沈弋笼中的一只金丝雀,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姜予漾摁灭了手机屏幕,微微阖眼,司机见状也没继续侃,安静的车厢内,除了呼吸声,就是雨丝拍打在车窗的滴答声。
等停了车,车后座的光线明亮起来。
姜予漾确认付款时,司机这才看清楚女人的面容。
皮肤白皙晶莹,堪比雨后的山茶花。
那双眼睛眼尾微翘,含着几分山明水净,微微眯起看窗外时总脉脉传情似的。
一身掐腰的红裙,锁骨沟壑分明,将脖颈的线条勾勒的恰到好处。
年轻又漂亮,这就给了她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资本。
难怪能住在十一万一平的泛海国际。
空气里飘来点点雨星,夹杂着些许凉意,她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拿下来,没顾得上沾上眼睫的水珠,只簌簌抖动了几下,将拉杆捏的更紧准备上楼。
公寓的装修风格完全是冷感奢华的现代风,足足三套套房,还有单独的衣帽间,那里井井有条地归类着沈弋的手工定制西装、领带,甚至专门有一格用来安置领针和表盘。
偌大的空间里,倘若他不在家,表盘指针的拨颤都清晰可闻。
仿佛俯瞰之下的不是国贸丽都燕莎三大商圈,而是避隐红尘的山间寺庙。
行李被推到玄关的墙壁一侧靠着,姜予漾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公寓,中间有保洁阿姨定点过来打扫,所以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来沈弋这两个月有没有回来过。
她的发丝还有红裙都被雨水打湿,当务之急是去好好泡个热水澡。
姜予漾从衣柜里选了件藕粉色的吊带睡裙后,浴室里水声渐起。
一池浴缸水下,波纹荡漾,她屈着嫩白的腿,因热水的浸泡,膝盖泛着浅粉的光泽。
长而顺的乌发被浴帽包裹着,很多人都用羡慕不来的语气说过她发质好,但事实上她的保养秘诀是不吹干头发。
不多时,姜予漾的身心彻底放松,随之困意阻挡不住地奔涌而来。
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
更别提有时间来做梦了。
可就是一回到泛海国际,她就沉浸到一场诡谲的梦境里。
梦到自己刚被沈家从小镇接到京城读高中那年,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孤苦伶仃的像一只找不到落巢地的飞鸟。
那时候的少年眉清目朗,成绩卓绝,校园里的妥妥的风云人物,是同学们眼里自带光环的对象。
没人会把悬殊如此之大的两人联系到一起。
可自从她寄住在沈家的消息走漏后,很多人都跟沈弋开玩笑,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小跟班妹妹。
只有姜予漾心里清楚,两人在沈父沈母面前的兄妹和睦都是装的,因为......沈弋在私下根本不允许她喊他哥哥。
至今,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哪里触碰了他的逆鳞。
在学校,高三和高一年级隔了好几层楼,真要在楼梯间碰上了,她只是跟同年级的女生一样,温言软语地叫着沈学长,要不然刻意避开更显得奇怪。
他对待别人主动打招呼的方式也很公式化,完全是受刻进骨子里的教养和礼貌驱使,笑意从不抵达眼底。
学校里落叶横扫,随着掀起的一阵风,她呼吸里充斥的全是好闻的桂花香味和他清冽的气息。
她还记得,少年的校服拉链永远是漫不经心地敞着,与传统好学生的刻板印象相差甚远,沈弋在人堆里混的很开,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可也从不交心。
躁动期里的吵闹时刻,他总是喜欢单手抄兜,稍显懒散地靠在一边,偶尔听见好笑的也会笑的肩膀发抖。
但在姜予漾看来,年少的沈弋完全是一个有着两个面孔的存在。
在她面前温文儒雅?
不存在的。
说他是一个以“欺负”她为乐的不可一世的大魔王还差不多。
可就是这么奇怪,少女心动,可能是明知飞蛾扑火,还要固执地守护那一方城池。
......
大概是泡澡太久弄得整个人糊涂了,还没睁眼,她脱口而出喃喃了声:“沈弋——”
幸好浴缸是支撑式设计,就算睡着了也不至于让热水淹没口鼻。
擦干身上的水渍后,姜予漾站定到洗手台前,镜子里的女人瞳仁总蕴着江南烟雨里独有的雾气,黑白并不分明,唇角边梨涡盈盈,属于那种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长相。
她捧了把清水洗脸,清理掉因梦境延伸的莫名思绪,接着利落拧开浴室门把手,赤足站在一块刻着繁复绣纹的地毯上,一抬眸就与男人深邃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不知道沈弋在她之后回来了多久,男人领结微松,眉目沉静,目光如切割三文鱼用的刀将她凌厉地审视着。
他大多数如此,喜怒让人捉摸不透。
两厢静默里,姜予漾率先迈出了步子,但不是破冰,而是她太累了,需要一个美容觉来扫空在申城两个月的疲惫。
“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他背脊靠着沙发,可肩胛挺直,两根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根烟,淡白色的烟雾下喉结滚动,依稀能看见流畅的下颚线条。
这么多年,他一点没变,就连关心人都透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姜予漾红唇轻扬,非常场面化地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不用了,沈公子大忙人,也顾不上我。”
她在江南古镇生活了十五年,即使浸泡了七八年京城的凄楚苦雨,说气话都脱离不了吴侬软语。
很快,说不上是不是这番话激怒了他,总之沈弋不动声色地按灭了那支烟,站起后朝她走过来。
男人宽阔的手掌贴着腰线,如同拍岸的浪,让她浑身上下一个机灵,一时间哪儿还有困意可言?
“沈弋......”她从唇间挤出两个字,脑内警铃大作,作势要挣脱桎梏。
两个月没亲近,她才发现管住脑子没用,身体在他的触碰下早就敏—感的不行,像是一锅煮透了的面条,捞都捞不起来。
他并不理会姜予漾约等于无的反击,一边虚揽着她,腾出只手来将一双前端是兔耳朵的毛茸拖鞋拎到她面前。
难怪......她刚刚分了神,一下子走的太急就赤足踩在了用实木铺就的地板上。
“跟我闹别扭?”
热气喷洒在耳廓,能感受得到他声音里低低的磁性与拖着的腔调。
话音刚落,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第二章
她不语,胸腔和肩胛骨上下起伏着,像水乡里的远黛山丘,能看的出来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姜予漾的性子更类似于一杯水,表面看起来温和无澜,真等失手打翻,下场只能是覆水难收。
“我今晚很累。”
她硬生生将眼眶里星星点点的泪给憋了回去,又耷拉下眼皮,换上沈弋递到跟前的拖鞋。
这话半真半假,但在一触即燃的氛围怎么听都像推脱的说辞,言下之意是对两人的感情继续保持冷处理。
整个过程被沈弋收之眼底,他温和的笑意顿住,眼神淬了冰一样,瞬间变得寒凉。
“晾了我两个月,看样子还不足以消气,嗯?”
他云淡风轻地提及旧事,又从西装裤的口袋摸出丝绒质地的盒子,上面的品牌名称是鎏金刻的,字体在客厅serip的吊灯下看尤其闪耀。
两个月前,klaire曾单独询问过她,要不要参与申城大秀的布置。
klaire有意提拔,但也看她能不能抓住那个机会向上爬。
尽管当下纸媒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活,但icno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时尚杂志,在领域内享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时尚领域的金字塔阶级分明,人脉经验还有和品牌方公关的关系都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姜予漾当时就斩钉截铁地给了回复,甚至在当天订好了从京城飞申城的机票,随后回到泛海国际清理了一箱子衣服,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跟沈弋打一声。
其实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非常不理性,仅仅是与沈弋因为某些事情闹得不愉快,她权当换个环境散散心。
知晓她一声不吭地走了,沈弋倒是不恼,他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斯文败类模样。
有时候姜予漾会想,自己对于他而言,或许也只是“可投资”的某一类。
十足的真心与两三分的薄情硬碰硬,与以卵击石别无两样。
到申城后,她的一日三餐从没跟办公室的人一起用过,外卖会准时准点送到前台。
下榻到酒店休息,艳丽鲜艳的玫瑰必定等到她亲自签收。
久而久之,icon的编辑部许多人都知道有个富家公子哥在追求她,一时间羡煞旁人,而姜予漾如高岭之花不为所动。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月后,风言风语愈发发酵。
姜予漾终于忍无可忍地发消息质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不送了?」
刚发出去她就开始后悔,自己主动联系他,不就是率先低头么?
可惜没来得及撤回,沈弋的消息就来了:「送到你回来我身边为止。」
语气狂妄又自大,笃定的让人反驳不得,但这就是沈弋骨子里的某一面。
骄矜的让人心悦诚服。
后来她对那些殷勤干脆置之不理了,心里却梗着根刺,知道自己面对这些攻势时不是那么铁石心肠般毫不动容。
沈弋将她圈在怀里,一靠近就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息,不只是沐浴露,更像一种天然的奶香味儿。
“打开看看。”
他垂眸,攥着她的手指揭开盒子包装。
是一枚玫瑰金的戒指。
姜予漾心下一沉,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充斥着酸溜溜的气息:“怎么不送给温芙?
她戴一定很好看。”
“她也配?”
沈弋说的很凉薄,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枚戒指被他尽数推到指根,尺寸刚刚好,一看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她恍惚了下,下一秒就忍不住瑟缩,他故意在她耳垂处留下牙印子,像是在践行什么惩罚。
除了最开始的疼痛,弥留的感觉只剩下唇齿间的温热。
“对温芙电影进行投资的这件事我不知情。”
两个月来,他首次开口向她解释。
沈弋向来不喜欢浪费唇舌在解释上,倘若放下身段,十有九成不会是谎言。
“那她还能发消息亲自感谢沈总你的投资?”
姜予漾难免觉得好笑,眼神黯淡地看着戒指焕发的玫瑰金光泽。
“她误会了。”
沈弋闲散下来,话语间充斥京片子的味道:“谁投资她电影,她找谁感谢去。”
女人蓬软如海藻的发丝垂在肩侧,恰好遮住两根吊带旁白皙的肩膀,但其余的柔软腴白很直接地映入视线。
沈弋两个月没碰过她一根手指,见状,晦暗不明的瞳色加深了几分。
姜予漾回忆着,她没有察看沈弋手机的习惯,看到温芙发过来的信息纯粹是偶然。
温芙发来的消息里字里行间都是爱慕之情,可又拿捏着尺度,绝不越矩:「沈哥哥,谢谢你对我电影投资和支持,家里人让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吃饭,不知道你明天方不方便?」
她先是震惊,后来又如同掉入了一潭死水。
是不是在温芙这种大小姐的眼里,她就是沈弋的玩物,等玩腻了自然而然会舍旧换新,所以才敢毫不掩饰地表明目的?
又或许......在他们那个优越浮华的圈子里,都跟温芙抱有一样的观点。
谁让温、沈两家近几年商业上多有合作,衬得她倒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了。
“沈哥哥——”姜予漾想象着温芙的语调,故意这么叫他时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声音甜腻的能抽丝。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喊他哥哥,可还是略带挑衅地望着沈弋,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怎么,温芙能这么喊,她就不行么?
果然,沈弋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如同落下的星火,一点一点呈现燎原之势。
她被带到主卧,像条无力翻转的鱼,缺氧的厉害。
男人单刀直入,带着股狠劲儿撬开阻碍,不断拉长战线。
从床头辗转到床尾,她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没换回沈弋的一丁点怜香惜玉。
实在受不住了,姜予漾才松了咬在唇上的贝齿,溢出的声音好似江南濛濛细雨,浇在人心头,冲刷着过往的记忆。
夏日白昼来的早,天空逐渐呈现出烟青色。
不远处的雾朦朦胧胧,像一层轻纱,勾勒着这座城市的剪影。
姜予漾一直睡的迷迷糊糊,身体是疲累的,可又想着沈弋在此之前的一举一动。
对沈弋而言,说不定此前她的介意都是由于自己不懂事,是在跟他闹别扭,最终还不是要被他哄好的?
无力感如一波一波的潮水,让她忍不住侧翻了身,清瘦地佝偻着。
他瞧着姜予漾乖巧的睡颜,替人拂去遮住小半脸庞的柔软发丝,眼神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搁置上床头柜上手机震动了两声。
沈弋立刻变得面色不悦,轻声踱步到阳台才接起电话。
秘书一五一十地汇报说:“沈总,云创科技的人正在公司楼下等您。”
他知会道:“那就让他等着。”
态度冰冷的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秘书有些难办,叹了口气说:“可是......云创那边的人说不等到您来,他就不走。”
云创科技的人还在奋力推销:“沈总,你相信云创,我们的3d打印技术经过各方面的评估,在各方面都不会比同期公司做的差。”
年轻人涨红了脖子,唾沫直飞。
沈弋才正式回答着男人的请求:“希望贵公司要懂得一个道理,朱建寰说过,风投绝不是雪中送炭,只会是锦上添花。”
意图明显,在沈弋的眼光里,云创这步棋基本是颗“弃子”。
挂断了电话,他抽出根烟,单手撑在栏杆上,模样矜冷,吐出口清淡的烟圈。
怕水流声吵醒姜予漾,沈弋特意到客卧的浴室洗漱,再穿过到衣帽间,一气呵成地打好领带。
出来时,姜予漾正坐在高脚凳上,怔怔地透过落地窗放空。
她身上有种很恬静的气质,光是坐在那儿,不哭不笑也不用说话,不会像一只了无生机的娃娃,倒是很舒适,能令他绷着的思绪全然放松。
“不再多睡会儿?”
沈弋站定在她身后,薄唇勾着笑意。
“不困。”
她声音含着刚醒的喑哑。
“在看什么,嗯?”
顺着她的视线,沈弋的目之所及是这座城市从清晨就开始的忙忙碌碌。
车水马龙,足以碾压一个年轻人满揣着的热情。
资本,永远不会停止运作,也永远不会可怜任何一个人。
放空的时间里,姜予漾只是想到了七八年前,她还生活在古镇上的日子。
古镇依山旁水,一年四季天朗气清。
江南多雨,落下的雨点儿像是轻盈的羽毛,滴在青瓦石板上发出静谧的声响。
不远处酒家的旗子在风中鼓动,碧波荡漾,与之交相辉映。
行船的船夫划桨行过,带着一立草帽跟过往的少女打着招呼,“给你姆妈抓药啊?”
少女穿着斗篷式雨衣,堪堪遮住膝盖以上,小皮鞋踩过一摊摊水渍,白色棉袜濡湿。
她右手拎着绑中草药药包的绳子,瞳仁格外明亮朝气,点头说:“对。”
母亲现下缠绵病榻,家里没钱做手术,只能靠中成药维持着。
姜予漾在一众女孩子里很独特,外貌出尘如水仙,又因为她当家早,熬药、做江浙菜、针线活,基本样样精通。
她的针线活还是母亲亲手教的,母亲自营一个旗袍店,有固定的客源,所有布料造就的旗袍给小姑娘营造出彩色的梦境。
刚来京城,别的女孩子表演钢琴、舞蹈等才艺时,她只能局促地捏着校服裙摆,脸蛋儿红的如煮熟的螃蟹:“我能辨识一些中草药,做菜比较拿手的是西湖醋鱼和东坡肉......”
能进到附中的大多数家境不错,父母恨不得宠着当掌心宝,哪里舍得让他们去做这些事情?
台下的新同学都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少女,仿佛天然跟她划分了一道界限,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自从母亲去世,她已七八年没回过古镇,眼见着京城愈发繁华,楼层林立,内心的荒芜仍寸草不生。
姜予漾回过头,抬眼扫过他额角,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沈弋,你当初怎么会选择和我在一起?”
第三章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先是一愣,又意味不明地轻笑,有点没跟上小姑娘的脑回路。
姜予漾的眼神很空灵,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没半点儿躲避的意思。
沈弋收敛了笑意,从落地窗旁的一张小桌子上勾了副眼镜,用细软的布料仔细擦拭着。
他捏着一边的眼镜腿儿,眉峰微扬:“你跟我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我跟你在一起的原因。”
念的跟绕口令一样。
两人纠缠到一起确实是意外,被沈弋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几分真几分假倒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了。
可能是她奢望的太多,爱情中不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比对方多爱几分的人更容易头脑发热陷入沼泽。
司机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到楼下了。
沈弋应了声,利落戴上金框眼镜,整个人肃冷又清隽。
他语调平平,一如既往地问她:“今天需要外出吗?
要不要我送你?”
姜予漾拒接了沈弋的提议,他的那辆迈巴赫太过于招摇,时尚圈里有八卦之心的人不少,她行事低调,最不喜欢成为别人的谈资。
再说,两人的工作时间也完全不一致,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挤地铁出行。
跟许多“北漂族”一样,姜予漾在早高峰早早开始的城市里闷的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她偶尔会怀念古镇上清新的空气、熟识的面孔、娓娓道来的评弹。
夏季满池荷花盛开,她伫立在清水边晃晃悠悠听取蛙声一片。
第一次来京城,她被人潮的涌动震撼到,一眼望去没有谁的眼睛里带着光,夜空也灰蒙蒙的,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当自己成了这座城市运转的细胞后,好像也不由自主地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icon中国分部位于长安街的东方广场,是名副其实的城中之城。
走到门口,新来的实习生只能做前台,便熟识地跟她打招呼示意,姜予漾淡淡地微笑回应,接着穿过挂了许多样衣架子的走廊,走到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有人过来提醒她,说老大今早要开会,最好喝一杯咖啡提提神。
圈子里知道klaire的作风,女人从来不苟言笑,说话尤其尖酸刻薄,姜予漾跟着klaire做助理的头几日,编辑部内几乎没人看好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能抵住压力胜任这一职位。
打脸来的太快。
一年多以来,klaire完全把她当做心腹的存在,在各方面按照接班人的待遇有意培养。
进去办公室后,女人正捏着眉骨,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后没睁眼,单单让她坐下来讲。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顶级难办的女人。
她冷若冰霜地翻动着样刊,接着将厚厚的一沓东西甩到桌上:“看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姜予漾很认真地翻动了几页,给出自己的判断:“样刊色调冲击感上不太够,用红色取代褐色作为中心色会好很多,标题排版还需要再改改......”
klaire是业内出了名的吹毛求疵,女魔头一皱眉,整个icon都得跟着震一震。
她十指交握,实话实说道:“这一份成品我很不满意。”
这一回的样刊是由b组负责的,icon里早有传闻,klaire与从总部调来的空降兵不合,两人理念不一样,经常互相看的不爽快,久而久之就自动形成了两个阵营。
刚入职场一年,姜予漾也心知肚明站队是大公司里常有的事情,但要是站错了,后面可没什么好日子过。
她没附和也不抱怨:“我让顾箐她们改完发给b组,两个方案供她们选。”
“那就这么办。”
klaire疲惫地阖了阖眼,“联系一下陆朝野的经纪人,敲定拍摄档期。”
陆朝野是杂志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少年十八岁进军娱乐圈,出道三年,金曲无数,演唱会场场爆棚,更是创下各大音乐平台收听人数之最。
最近他和温芙主演的《白昼》即将上映,这部电影是他的荧幕首秀,不少路人表示会为票房做贡献,加上制作班底大牌云集,相关词条的网络议论度持续飙升。
她曾经看过微博上的宣传照,陆朝野为拍摄电影剃了个寸头,眉清目朗,棱角坚毅,少年感十足。
不过少年人如其名,性子狂放桀骜,单是顾箐去请,这尊佛也没点过头。
要是他的经纪人对这次拍摄反悔,姜予漾只能说见怪不怪。
klaire知晓这次任务的难处,但她是从时尚杂志顶峰走过来的,无论现在icon是不是日渐式微,能抛出封面人物这样的橄榄枝,绝对能表明十二分的诚意了。
“你知道的,现在的明星艺人大多数成名早、心气儿高,等浪潮一过,再割一截韭菜,他们连一席之地都占不到。”
她拨动着手指上那枚祖母绿的尾戒,吩咐说:“下周给我答复。”
从办公室出来后,姜予漾看了眼震动的手机,是沈弋发过来的一条短信:「今晚有应酬。」
只是知会,从来不是报备。
姜予漾回到格子间,尝试给陆朝野那边拨了几次电话,还是没回应。
直到将近下班的点,她收拾好手包,对着停驻良久的信息回了个“好”。
前台的实习生还没下班,乐此不疲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她随意听了几耳朵。
“温芙的电影《白昼》要上映了,这周末你去不去看?”
“我看过一个爆料,她拍这戏的期间特别不敬业,下凉水、滚泥土的戏份都是替身完成的。”
“但她当个花瓶是真的好看。”
“诶,你们觉得温芙好看还是姜予漾好看?”
国内时尚编辑的一把手二把手都算不上颜值高的类型,姜予漾还年轻,在klaire的提拔下指不定步步高升。
但温芙跟姜予漾完全不是一挂的,前者一直以甜美可人的形象示人,脾气骄纵,被粉丝喊作小公主。
至于姜予漾,她太过脱俗,人群里亭亭而立,像一轮清冷的明月。
薄暮冥冥,长安街一到夜间霓虹闪烁,车流不息,众生在璀璨里不过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饭局上,包厢里萦绕着淡淡的茶香,香炉奉在西南角,冒着袅袅青烟。
一侧的墙上有裱起来的书法,写的是周邦彦的词“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直至最后一位人物姗姗来迟,沈弋才站起来迎接,恭恭敬敬喊道:“盛老师。”
盛评松是他风投的引路人,也是席间资历最老的,虽年近半百,仍精神矍铄。
前菜上齐后,沈弋找机会寒暄道:“听说师母还在住院,不知道病情有没有好转?”
盛评松:“你师母手术很成功,现在还在医院静养着。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应该知道我跟你师母的感情,风风雨雨四十载,从我白手起家到现在,她总是自称糟糠之妻。”
“男人么......要是连糟糠之妻都抛弃,合作伙伴听了定会觉得你不忠诚。”
若不是沈弋知晓盛评松在师母住院时并没有第一时间赶过去,而是和小情人因台风受困于小岛,可能还会信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大概对紧抓功名利禄的男人而言,没什么比面子和生意场更重要。
盛评松有意提点说:“你也收收心,在人生大事儿上抓点紧,金屋藏娇总不是个理儿。”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错,但成年人恩恩怨怨的情谊也是很难去撕破脸皮的。
沈弋没搭话,他灌下去不少烈酒,喉咙干涸又灼热,脖颈浮现一片青筋。
上车后,司机提醒说:“老爷子问您下周回不回家吃饭?”
“不回。”
霓虹交错,车厢后座的剪影显得十分孤寂。
由于喝了酒,那点绯色沿着松动的领扣逐渐攀升,男人放松后的颓唐都带着独有的美感。
“今年还是一样,去墓地。”
他唇角绷着,瞳仁漆黑中蕴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司机惋惜道:“倘若沈小姐还在人世,也到了毕业工作的年纪吧。”
是啊,他的亲妹妹沈荨跟姜予漾是同年生的,就连生日都挨的极近。
沈荨是十五岁那年车祸去世的,而姜予漾十五岁被接到沈家,命运的齿轮像是无缝对接。
彼时的少女眉眼清澈,说话总脱离不掉南方的软糯口音,跟沈荨大大咧咧的叛逆性子相差甚远。
两人身量差不多,林平芝直接把买给沈荨的未拆封的衣服给姜予漾穿上,小姑娘还蒙在鼓里不知情,温软纯良地道着谢,完全不知晓自己的房间也曾住着另外一个鲜活明动的女孩。
*
车停在了车库,一下车迎面扑来温热的风,熏的人醉意更甚。
听见了开门声,姜予漾才刚熬好粥,她做的南瓜小米粥,南瓜块儿煮的很糯,甜软可口,最是解腻。
不管粥做的有没有他的份儿,总之一开门就瞧见小姑娘忙来忙去的,沈弋的心里像是被注入了一道暖流。
姜予漾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后微微蹙眉,摆好碗筷顺带着问他:“要不要再吃点?”
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半。
说实话,她很少熬夜,就连高中课业最重的那几年还按时入睡,可踏入这个圈子以来,即使不想熬也得撑着在家加班。
沈弋刚在饭局上吃的够饱了,可嘴上还是应着,斯文儒雅地喝起了粥,胃里烧灼的部分顿时好受了不少。
他起身便瞥到了茶几上的法语书,小姑娘在偷偷学法语?
沈弋翻开了扉页,看见她工工整整地写着自己名字的小楷。
姜予漾把碗筷送进洗碗机里回来就看见沈弋捧着她的那本法语入门教材,没管三七二十一地从他手里抢了回来,磕磕绊绊地质问他:“你这人怎么随便翻别人东西啊?”
她无疑是心虚的,klaire说过要想更进一步,从助理到主编是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的,学好法语去国外镀金一两年,会她的事业很有帮助。
当时姜予漾知道自己割舍不下京城远走异国,就先报了个法语班,想着出国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我这人什么样你第一天知道?”
拖曳的京片子稍显慵懒。
沈弋凑过去,含着她下唇,慢慢地吮,眼神里的玩味逐渐荡漾,酒后的一点痞气一览无余。
姜予漾所在的镇上教育水平有限,在十五岁以前,她的口语都是跟着磁带练习,很容易被人说成是哑巴英语。
附中的学生要么是权贵要么是学霸,很早就能接触到英语,所以刚转学过来英语老师点她起来读课文时,课堂往往会爆发出笑声。
她窘迫地垂丧下脑袋,晚上会悄悄跑到天台上去练习口语发音。
见状,沈弋会打趣她,看似袖手旁观地唤道:“小鹌鹑。”
可后来她的口语也全是沈弋教的,少年会不厌其烦地指正:“错了,这个词儿发的是梅花a的音。”
少年的发音流畅醇正,甚至带着伦敦腔,让她好生羡慕。
沈弋似乎跟姜予漾回忆到了同一个点,只在她面前捉弄人的少爷心性又上来了:“以前的小鹌鹑现在变成天鹅了。”
他第一次给她取这种外号,少女就闷声作气,她不会说重话,只能跑到房间里拿出日记本用力地留下一行字:“沈弋不是人,他是真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