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经常被认为是人生最后一次收获真挚情谊的地方,离开校园之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难逃利益的纠葛。这句话虽然太过偏激,同学之间的利益冲突也不是没有,不过大学时代的情谊确实格外值得珍惜,因为它羼杂的利益比较少,而付出的感情或者投入的程度,是往后难以超越的。
影视剧模拟的毕业求职现场。图片来自《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剧照。
爱情,也同样如此啊。校园里的爱情永远给人一种清澄纯洁的幻觉。虽然所谓的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更多是为草丛里嗡嗡八卦的母蚊子提供一顿肉嫩血香的饕餮大餐。但还有什么比一边挠着痒痒一边把几枝打折的玫瑰花递给对方更罗曼蒂克的事情呢?比起社会相亲时有房有车和五十万存款都未必能达成的婚姻交易,校园里的爱情,一根钟薛高或许就可以收获一个真心实意的吻。
校园爱情最美好的,莫过于只要两情相悦,朝夕相处时时都可以创造条件。虽说常言道距离产生美,但体验过爱情甘苦的人,都知道距离更像是爱情的砒霜。异地恋算是慢性中毒,不知在什么时候猝然发作,让感情暴毙。当然最大的考验往往发生于毕业季。大概也因此,毕业季也被称作“分手季”。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2016)剧照。
不知书友们可曾记得,两年前,我们推送过一篇题为《“我是天津人。” “那你会说相声吗?” | 开学来见见新舍友》的文章。在其中,书评君的记者李夏恩回忆了他十多年前开学报到的画面,并讲起了随后成为好朋友的舍友。现在,他再次将他的舍友们作为素材,讲述他们的爱情故事。岁月如梭,他自嘲已和“年轻”两字绝缘多年,“但也可以为即将到来的正常岁月多少提供一点儿经验,哪怕是过时的经验,而且很可能还是一部校园罗曼蒂克崩坏史”。
撰文丨李夏恩
01
“帅哥”:这竟然是一个绰号
《大学生轶事》(1987)剧照。
我一直怀疑自己上的是假大学。
在这些天吃饭被迫陪着太太大人观看青春偶像剧时,我惊恐地发现剧集里描写的大学生活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校园音乐节,没有班级组织的郊游野餐活动,没有毕业时的狂欢舞会。尤其是剧集里干净得堪比无菌病房的男生宿舍,简直让我怀疑自己当年考入的不是大学而是牛棚猪圈。我至今忘不了大学第一个寒假后返回宿舍时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迎接我的是一只老鼠,粉红色的小鼻子和绿豆大黑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钻进床铺底下一堆黑魆魆的垃圾里,仿佛它才是这间宿舍的主人,而我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在我的大学生活里,唯一最接近电视里青春偶像剧的存在,就是那位绰号“帅哥”的舍友。更确切地说,他是超越青春偶像剧的存在。为了避免自己出于男性的物类相轻而导致的偏见,我特意咨询了我的大学同学,如今已然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核心领导太太大人对帅哥的印象——当然我很快就后悔提出了这个问题。但见她面泛桃花地陷入往事回忆之中:“他简直就是把李现、肖战、赵又廷、张若昀、易烊千玺放进榨汁机里鲜榨提纯的浓缩尤物啊!”
好吧,我承认“放进榨汁机里鲜榨提纯的浓缩尤物”这般醋意十足的譬喻是我编的,她只是说他是这五个人浓缩的结晶。尽管这句赞叹着实令人心生嫉妒、气结愤懑,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就连我父母在班级相册上看过他的照片,都忍不住用我家三代行医夸人的最高标准称赞道:“这小伙子长得就跟人体解剖图一样!”
在之前的文章里(指按语提到的两年前的文章),我曾经提到过那座比铲平的垃圾场好不到哪儿去的篮球场。由于它刚好毗邻女生前往湖畔晨读的必经之路,因此成为了一众男生的圣地。他们在那里挥洒汗水和清纯,企图用腋下散发的雄性气息吸引过往女生的注意力,但得到的效果大都适得其反,尤其是在炎炎夏日,浓烈的雄性气息混合着地上胶粒炙烤散发的煳味,只能让女生们捧着书本掩鼻而过。
《情书》(1995)剧照。
但如果帅哥在场上打球的话,纵使气味再让人退避三舍,也会引来一众女生聚集围观。他每一次投篮,不管进或者没进,都会引起一阵尖叫和欢呼。尽管我对篮球的兴趣不大,但也搞不懂没进球为何也会引起如此欢呼。直到我太太大人成为我的女朋友之后,我才知道个中秘密:帅哥每次投球起跳时,背心都会顺势掀起,露出如人鱼般完美的腹肌——这种女性视角让我头一次理解了“男色”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我一直想要讲述一下他曲折传奇的爱情故事,但掰着指头仔细思忖一番发现,那些曲折传奇的故事虽然全都与他有关,但他本人根本就没参与其中。是的,那些站在楼下摇着荧光棒摆成“生日快乐”的女生是为他庆祝,冬天树上缠的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许愿条上写的梦中情人的名字也都是他。但问题是,这些向他射来的爱情之箭全都是一厢情愿,而且谈不上是否射中标的——帅哥的情感经历太过单纯而且直白,直白到他会毫不掩饰地坦诚告诉那些跃跃欲试的女生,自己真的不喜欢对方,也不喜欢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但有一次例外。
02
爱情的“丛林法则”
研究校园暴力的人,往往会把目光聚焦在男生群体。毕竟在外人看来,男性世界更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如果深入校园考察就会发现“人渣”的分布遵循平等主义原则,在男女生中都分布得相当均匀。只不过女生中的校园暴力更加隐蔽,也更加阴暗。尖刻的言语像眼镜蛇的毒牙一样侵蚀神经,上翻的白眼和刻意的冷落也像鞭子一样抽打灵魂。这种伤痛之久,可以说是刻骨难忘。
从某种程度上说,与男生倚强凌弱的校园暴力相比,女生中的校园暴力更体现出某种等级秩序。容貌、家境、地域,甚至男朋友的长相条件等都是划分等级的标准。高等级的女生对低等级的女生的伤害不被称之为伤害,而被称为责罚,仿佛容貌丑陋或是家境贫寒是某种原罪一般。或许是这个原因,宫斗剧才会在中国大行其道。尽管揆诸史册,几乎找不到剧中那些阴狠毒辣的史实原型,但如果在现实中找寻,你会轻而易举地在校园里、在职场上找到那些宫斗剧中活生生的翻版。
那会儿宫斗剧鼻祖TVB经典名作《金枝欲孽》刚刚上线不久,校园里几位暴力的施虐主角很快就更凭本领获得了“玉莹”“尔淳”“如玥”之类的雅号。
《金枝欲孽》(2004)剧照。
其中最得剧中阴狠的,当属如玥。太太大人因为住在她的隔壁宿舍,因此对她的所作所为知晓一二,至今提起她的名字来,仍切齿痛恨。如玥姓覃,倘使单看外表,温润可人,尤其是粲然一笑的模样,宛如水月沉璧,颠倒众生。以貌取人,自古而然,除非深交日久,很难觉察出貌似圣洁的外表下隐藏的蛇蝎心肠。她频繁地更换后宫,甚至还给后宫每位男友封了嫔妃位份。不过考虑到那些男生都是心甘情愿为色相所迷,而且还很丢男生脸面地搞出些假装跳楼上吊之类争风吃醋的丑闻,着实自作自受。
但她对自己舍友的所作所为,才真是引起公愤。那位舍友姓高,但身材却很娇小瘦弱,相貌平平,算不上丑陋,但衣着却很是寒酸。据说她的父母为了供她读书,就在大学附近打工。有时坐着早班公交从校区进市里路过道桥时,会看到她的母亲正在旁边打扫尘土。她的学习成绩中等,腼腆、寡言,除了贫穷之外毫无特点,这大大鼓起了如玥恃强凌弱的控制欲。从打饭到打水,甚至给她和宿舍里其他女生按等级秩序洗脚,生生将宫斗剧里的主奴关系搬到了宿舍。太太大人曾经按捺不住暴脾气跟她翻脸大吵一架,结果反而被她恶人先告状,还逼迫小高作证说是她自愿为宿舍服务贡献。“奴病入骨,不可救药”,受了舍管一顿批评的太太大人愤恨骂道,从此再不管闲事。
但如玥也有自己欲求不得之物,像许多其他女生一样,她对帅哥垂涎已久,每当帅哥在篮球场上现身时,她便像皇后出巡一样身后跟着那些受宠的舍友一起出现在篮球场旁瞻望,随侍在侧负责拎包拿水的自然是小高。尽管如玥呼喊助威的声音大得让周围渴求她的男生心生嫉妒,但帅哥在场上硬是对她不屑一顾,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专心打球时,对谁都不屑一顾。但最令如玥气闷的是,即使他中间休息眺望远方时,眼睛也不会转向她的方向。
《想见你》(2019)剧照。
在这天中午,事有凑巧,篮球竟不偏不倚向着如玥的方向飞来。眼见篮球飞来,如玥下意识猛地把小高拉到她前面,篮球刚好砸在小高的额头上,小高顺势向后一倾,刚好把如玥压在身子底下。
这个篮球不是帅哥发出,而是队友传到帅哥手里的,只是他失手没有接到才飞到场外。但他却摇摇手阻止队友,而是亲自过去拿球道歉。
看见帅哥向自己走来,如玥急忙把小高从身上扒开,还不忘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儿,然后用哀怨的眼神望着越来越近的帅哥,一边用手揉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发出带有小猫儿一般的轻声呻吟,向帅哥伸出手。
但这番精心准备的惺惺作态,博得的却只有帅哥意味深长的撇嘴一笑。他径直走到小高身边,伸出手。
小高迟疑了一下儿,在如玥咯咯咬碎的银牙声中伸手握住了帅哥的手。我头一次见到帅哥对一名女生如此近距离地展现自己的温柔。他几乎是半抱着把小高扶起来,轻轻为她拍打身上的浮土。
“疼吗?”那宠溺的声音甜度至少有十个加号,让我觉得牙疼病都快犯了:“真是对不起,不小心打到你的头。”
小高赶忙使劲摇了摇头。帅哥用手挠了挠头,顺便歪头看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如玥,但见她脸上已经显出几分夜叉的青紫色,手还僵在半空中。仿佛是为了故意激怒她,帅哥使劲抓了抓头,红着脸说:“实在对不起,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就当赔罪?”
说罢,他把肠胃即将要做反向运动的我和目瞪口呆的另一被叫作郭靖的舍友都甩在一旁,拉起小高的手便向食堂走去。小高有些慌乱,也有些懵,却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问他:“那她怎么办?”
“她?”帅哥回头看了如玥一眼,直率地说:“她有手有脚,会自己起来的。”篮球场上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一阵宫斗剧里妃嫔被打入冷宫时歇斯底里的嚎哭声。
03
差点有的写真集
帅哥的这种直率的说话方式,就像一块玻璃屏幕,将所有试图接近他的热恋目光全都拒之在外,只能透过屏幕去欣赏他。但另一个问题是,他的舍友,比如区区在下,不得不跟他一起生活在这块屏幕里。那时的男生还是一种群居生物,也就是说从上课到吃饭,从打水到洗澡都一起行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孤身出门给全宿舍打水打饭的先例。即使像我这样患有严重社交恐惧症的人,为了在大学校园生存也不得不遵循这一生物法则。
而且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因为我瘦弱的身躯特别能激发起人的保护欲望,因此蒙古族大汉郭靖总是像泰山压顶一样随侍左右。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帅哥竟然也加入这一组合当中,这更进一步加重了我的社交恐惧症。如果有一本《社交恐惧症指南》的话,那么上面第一条就是不要跟比自己长得帅的人走在一起。尤其是像帅哥这种浓度的英俊,吸引来的异性目光之强烈,就像是把人放在非洲烈日下炙烤。
《三傻大闹宝莱坞》(3 Idiots2009)剧照。
跟他在一个宿舍要冒的隐私泄露风险,不比一起外出要小。有如此一个万众瞩目的活宝在内,整个宿舍霎时变成了一间全透明的玻璃房子。而且我母校的宿舍楼设计得极为有违男女平等的原则: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虽然相对而立,但男生宿舍的阳台正对着的却是女生宿舍走廊一侧的窗户。这就导致女生站在走廊可以轻而易举窥视男生宿舍的一举一动。而且最要命的是,厕所和洗漱池都在阳台,这意味着在炎炎夏日,几乎全身赤裸的男生奔进厕所的仓皇一刻有可能会被女生看个满眼。
当然,女生们会反驳说,文科男生本身就质量不高,这帮歪瓜裂枣着实不堪入目。但毕竟帅哥是一个例外的存在,穿着衣服尚且能引起目光聚焦,谁又不想见识一下儿古希腊大理石质感的雄性之美呢?帅哥不同寻常的生活习惯也为热切的目光提供了便利。每天早晨,天光方曙,他便会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上舒展筋骨,顺便上个厕所。冬天尚且可以裹得严丝合缝,但整个夏天,只有腰间一条薄薄内裤充当文明的遮羞布。
我一直疑心这是帅哥家族的某种特殊习俗,毕竟他来自于西北地区一个发音很是奇特的城市。去年我去西北进行历史考察时,特意查阅了当地的史志档案,发现在当地历史之悠久堪比页岩断层:斯基泰时期的石人、据传是乌孙的古墓突厥汗庭遗址以及成吉思汗西征时期的遗迹随处可见,因此说不定他俊朗不凡的皮囊里面流淌的是某支古代王国贵胄的血脉也未可知。
不得不承认,这尊活动的大理石雕像成功地让对面女生宿舍养成了每天早起晨读的好习惯。但对吾等相貌丑陋的凡人来说,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厕所毕竟让人烦恼。直到大二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周,我睡眼惺忪地醒来,发现睡在我对面绰号“大神”的舍友竟然正饶有兴致地透过窗帘缝注视着帅哥舒展着健美的胴体,眼睛里还闪动着小星星。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当我发现他把目光转向我时,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单。
“你不觉得这里面……”大神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可以做点儿文章吗?”
“什么文章?”我咽了一下儿唾沫,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照片啊!”
提到照片,就不得不说起几天前的一件事。那会儿学校要求学生提交换卡用的照片。但负责收照片的班委却跟帅哥说他刚交的照片找不到了,需要再补交一张。尽管帅哥的脾气好得出奇,但同样的话重复了二十遍之后,他不得不跟红着脸的班委斩钉截铁地说,烦劳她务必找一下儿。这才终结了这场神秘的丢照片事件。那些丢失的照片下落可想而知,恐怕现在可能还是某位老同学压箱底的珍藏(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应该偷偷翻翻太太大人收纳大学物品的整理箱)。
《毕业生》(The Graduate 1967)剧照。
“你看,一盒胶卷就算8块钱吧,可以拍36张,我到学校门口照相馆洗,可以划到6块钱,这样就是14块钱,我如果一张照片卖6块钱,那就是216块钱,净赚202块钱,如果……”大神就像不过大脑一样吐出一串清晰的数字,考虑到这些数字每一个都代表同样数额的金钱,对我们这群穷学生来说,它就更诱人了。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有人买?”这句话几乎不假思考脱口而出,可见我当时同流合污的渴望有多强烈。不过转念一想,这其中有一个关键性问题,我问大神:“你怎么知道老肖(帅哥姓肖)会同意?这跟逼他到民主路站街差不多。”
民主路是学校附近一条沿河马路,路边一水儿的发廊,每到黄昏时分,磨砂玻璃窗里便亮起一溜小粉灯儿,映着站在街边招手嬉笑的女子们影影绰绰,场面诡异骇人。
“会有办法的,信不信咱俩赌五十块钱。”大神拉过被子来,“再睡五分钟,考试变轻松。”
大神的所谓办法在一周后显露端倪。那天考试刚刚结束,大神把我和郭靖叫到宿舍里,让我们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帅哥进门了,就准备给他拍写真集。
“写真集?那不都是女的吗?”郭靖问。大神看了他一眼,没回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给帅哥拍写真集要留下我和郭靖干什么用,用我们的奇形怪状衬托帅哥的英俊潇洒?我正在琢磨着,大神对郭靖吩咐道:“你听好,一会儿他进来,你就把门堵起来,绝对不能放他出去,明白吗?”
郭靖点点头,大神又对我说:“把五十块钱准备好。”
帅哥进门时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他旋即搞清了状况,准备转身溜走,却被郭靖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垂首坐下,任由摆布。直到此时,我才搞清原委。帅哥向大神谈的条件是只要保证他考试通过,他就同意大神给他拍写真集出来卖钱。死记硬背的文科考试对大神来说,考前蒙题简直手到擒来,他也因此得了个“蒙神”的称号。帅哥以为大神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不想他居然真的在打自己的主意。等他返回宿舍为时已晚。
那天的最终结果是,在我的撮合下,大神同意不再给帅哥拍写真集,但作为交换,他要全权代理处置圣诞节、情人节、生日以及其他任何时候帅哥收到的各种糖果、巧克力和鲜花礼物。双方立字为凭。这场闹剧就算顺利结束了。
《闻香识女人》(Scent of a Woman1992)剧照。
“其实我从没真想过要给老肖拍写真集,”大神签完协约的那天晚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我只想要他那些礼物鲜花之类的。”
“那你跟他直说不得了。”
“你忘了,那些女生送他东西,他死都不收,我要不逼他这一下儿,他还不收,我打哪儿要这些东西去?”
“那你要这些人家给他的礼物有什么用啊?”
“嗯……自有妙用。”
04
吝啬的家伙也有女朋友
“我死定了……”
大神像经了霜的茄子一样满脸紫黄地从外面回来,那种失魂落魄的表情让我多少意识到他毕竟还是人类中的一员。
大神身上人性的部分着实有限。绝大多数时候,无论是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还是跟教授一起讨论严肃的学术问题,其举手投足、谈吐言语,都恍若神仙中人,玄旨高深,让人不敢亵玩。至于大神的容貌,也颇有仙风道骨:眉若流云,目如玄鸟,唇若流朱,微有须髭,体如青松,像透了他的家乡山西出土的北朝墓室壁画上描绘的神灵仙圣。他跷起一足踩在椅子上,斜倚在靠背上仰面朝天的坐姿,时常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以为他随时随地都可能背生双翅,冲举飞升。
山西九原岗北朝墓壁画中的风神:“溜了溜了”。
不过好在始终有两大俗事凡累,像沉重的铅块一样把他拽回坚实的俗世人间。其一就是他异乎寻常的吝啬怪癖。他大一开学初见面时,送给舍友的是一小瓶眼药水大小的山西老醋,这可以称得上是他出手最大方的一次赠礼了。尽管他是全班,甚至可能是全校最早使用笔记本电脑的人,但他始终只用一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搪瓷茶缸喝水,拒绝任何白开水之外的饮料。他在饮食上的俭省到了违背人性的地步,曾经连续两个月每顿饭只吃一碗牛肉拉面,当然,还要蹭够了食堂提供的低劣食醋。
第二件牵绊他的俗事,很遗憾,是神仙也难以割舍的爱情。这样一个吝啬到不通人性的家伙居然还能拥有一位女朋友,简直骇人听闻。我们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才确定大神的女朋友不是他为了省钱向壁虚构的想象人物,而是确有其人。他俩相恋的故事纵然称不上一段传奇也堪称一朵奇葩。
《功夫》(2004)剧照。
却说那是大神年方六岁的一天,他正在家门口儿专心致志地舔一块儿上世纪九十年代最便宜的“猫眼”水果糖。这块水果糖从过年时拿到手,到如今已然是七月酷暑。就在他悉心品尝这绝对称不上稀世奇珍的甘甜味道时,一个跟他一般年纪的小女孩儿把糖从他手里一把拿了过去:“什么好东西,吃得滋滋儿的,给我也尝尝。”说罢便把糖放进嘴里。
大神呆呆地望着她,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从他口中夺食,不知为何,他脸上竟然莫名地腾起一股羞臊的桃红色。那个小女孩儿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红到耳根子的脸:“心疼了?”大神的吝啬本能让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还你一半儿!”小姑娘的牙很锋利,“嘎巴”一下儿,就把那颗含了半年的糖咬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放到大神手里:“嚼碎了嘴里渣渣的,更好吃!”
《四月物语》(1998)剧照。
那是大神第一次把糖嚼碎了咽下去。这段初恋往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讲起得意之色都溢于言表,仿佛又把当年的糖重新舔了一遍,全然不顾我们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被他故事里来回交换体液的细节搅得肠胃里七荤八素。大神常说:“大同的婆姨阳泉的汉”,言下之意很为山西出产俊男靓女感到自豪,但我深感不解的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恋人都跟这两个地方毫不沾边。他本人是太原人,而他的恋人则是洪洞县人。
这回“死定了”自然也跟他的女朋友息息相关。这也让我搞清楚了他厚着脸皮向帅哥索要那些糖果礼物的真正原因。其中绝大部分都被他转手卖掉换成了钱(平心而论,这些钱他都并未私吞,而是用在了每个学期末的宿舍聚餐上);挑出的最好的那些,则被他借花献佛当成礼物送给了他的女朋友。当然,快递费是卖礼物的钱里得的。但问题在于,他光顾着包装整齐漂亮,对礼物的内容却检查不够周详。其中一份礼物里居然有个精心设计的夹层。可想而知,当大神的女朋友满怀甜蜜地吃完了最后一颗巧克力后,发现盒子底下居然藏着一封充满爱恋的情书和一束用紫色丝带精心捆扎的头发,心底爆发的怒火足以撼动整个关中。
05
“好的!”
得知女朋友从老家御驾亲征已经行程在道消息的大神慌乱到了极点。恨不得有八条腿向十六个方向同时奔跑。而且在逻辑上他似乎也陷入了困窘境地:如果承认那些礼物都是他从帅哥那里空手套白狼借花献佛,就等于是犯了欺君之罪;但如果不承认,又说不清那封情书和头发究竟从何而来。两害相权,最后,他横下一条心,决定亲自去车站迎接女朋友,向她坦白真相,请求宽恕。为了壮胆,他特意拉上了整个宿舍跟他一起前往车站。
走之前,他看了看帅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2001)剧照。
“老肖,你这个样子出现……要么你还是别去了吧?”
“怎么了?”
“我是有点担心……”
“怕你长得太帅了,把他女朋友横刀夺爱”,我替大神补完了后半句。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临时毁容吧?”
听了这话,郭靖把右拳在左掌里摩擦了几下儿,抬起头看看大神,又看看帅哥,一幅为难的样子:“别逼我出手。”
我连忙把郭靖的拳头拦下:“要么戴个口罩?”
“戴口罩也不行,他那双眼睛最勾魂摄魄了。”
“那就戴个墨镜。”
“墨镜好!就墨镜!墨镜!”
帅哥先去其他宿舍借墨镜,我们则赶到车站去接大神的女朋友。大神女朋友坐的那趟车可谓那时典型的绿皮车,即使是在某个荒草埋没的乡村小站都要停下来歇口气儿,以准点到达为奇耻大辱的速度向车站挪动。在足足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列车终于磨磨蹭蹭到站了。
《北京夏天》(1996)剧照。
一位佳人从出站口走出,我一直想用一次“明眸皓齿”这句成语,在此刻终于找到了时机。在灰暗的候车大厅里,她宛如自己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刚好与从入口进来的另一束灰蓝色的光相接。那是匆匆赶来的帅哥,黑色的呢子大衣因为奔跑在身后扬起,浅灰色的围脖也作势飞扬,再加上那副墨镜,简直就像是《黑客帝国》里的尼奥重出江湖,或是港片里在最后一刻踏入赌场旋乾转坤的赌神本尊。总而言之,在包括我们在内的候车大厅里的一众旁观者看来,如果这两束光没有在此刻相接交汇的话,简直对不起这充满戏剧性的场面。
站在旁边的大神看着此情此景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但好在,这两束光最终并未交汇。那束橘黄色的光直接冲到大神面前,几乎是把他拎到某个角落里,把那封信和头发摁在他的胸前,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远远地听见愤怒的斥责和诺诺的道歉声,紧接着是大神女朋友发出的爽朗大笑,然后又是低声的争吵,最后大神扶着他的女朋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嘴里用山西话小声嘟囔着:“你这闹个什么劲,三十几个小时,不坐卧铺,闹得坐硬座……”在回宿舍的路上,他俩又吵了一架,原因是大神的女朋友不愿花钱住酒店,非要让他问问女生寝室有没有多的床位可以住宿。
我多少明白了眼前两个人不可开交的吵闹下坚实的感情基础究竟是什么。但总觉得似乎这中间还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幕没有捅开。那天是情人节,到处是热恋的情人手持着玫瑰花在街头成双入对地游荡。这些玫瑰花最终的归宿就是那些敞开口的垃圾桶。但就在第二天上午,我出门儿吃早点时,终于见证了这关键的一幕。
我看见大神和他的女朋友并肩走着。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边,大神的女朋友停下脚步:
“你看,那玫瑰花儿多美。”
“是,多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大神抿着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他突然伸手从垃圾桶里抽出一枝玫瑰,单膝跪地,将它送到女朋友手中,说道:
“毕业以后嫁给我,好吗?”
“好的!”
作者|李夏恩
编辑|西西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