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我们在互联网上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从事旅游业的90后女生小彩,因为疫情,行业遇冷,2022年的秋天,她选择去上海做了一名育儿嫂。而这个人生选择,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此时正是毕业季,关于工作的讨论甚嚣尘上。有一位作家写下自己做快递员、夜班拣货工人、便利店店员、保安等工作的故事,这本书引发了关于体力工作的热烈讨论;有一个男生接受采访,说自己6年换了19份工作,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有点普遍性的困境之中;还有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写的《毫无意义的工作》,自从在国内出版,就一直挂在畅销榜单上。
伴随讨论而来的还有很多疑问——什么专业好就业,什么专业是「天坑」?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理想工作真的存在吗?一个人如何在工作中找到自我,工作真有那么重要吗?
但也许很少有人会问,育儿嫂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对小彩来说,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原本过着一段向好的人生。她在一座三四线城市干了四年旅游业,积累到一定的客户资源和工作经验后,在2019年冬天,她计划和亲戚一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旅行社。但疫情来了,行业几乎停摆,她收入骤减,加上家庭变故,最后负债20多万元。为了解决资金问题,小彩开始思考什么能够成为自己的托底职业。她考虑过做有声书,送外卖,但都存在一些技术壁垒,因为擅长做家务,她最后决定——去上海做一名育儿嫂。
小彩善于观察,语言生动,为家政这份外人很少窥见的工作留下了一份鲜活的记录。
进入家政市场后,她曾去过三户富裕家庭工作,分别是照顾一岁多的婴幼儿,为年过六十的独居老人打理家务,帮助全职妈妈照顾一对上幼儿园的双胞胎,每一次经历里都充满着冒险。
做家政的半年里,小彩对体力劳动也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在重复劳动中,她感受到的痛苦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久而久之,会生出「一种平静的绝望感」。
在这趟旅程中,小彩还有另一个收获——不失去改变的勇气。她观察到,来做家政的阿姨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女性困境,婚姻让她们的人生遭遇变故,但她们勇于改变,在中年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挣钱,因此成为一个个「被动出走的娜拉」,或多或少地告别了过去的生活。
改变的勇气逐渐感染了小彩。如今,随着疫情的平息,小彩离开了家政行业,重返了职场。和时代的倦怠情绪不同,经历了一轮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她特别珍惜在办公室上班的日常,身上也有一种少见的力量感。她说,是因为观看到不同的拥有财富的人生后,意识到那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相比之下,她反而挺喜欢自己的人生,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却在探索着生活的各种可能,「生活不必非要往上,而是可以通向四面八方」。
这是30岁的小彩,一个大时代的个体,在经历一份工作之后的深深感悟。
以下根据小彩的讲述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1
其实一开始去上海,我压根没想过去做育儿嫂,因为自己没有结婚,更没有生育,连孩子都抱不稳,更别说搞定喂奶、换纸尿裤、哄睡这些事。但一直以来,我还蛮会做菜的,经常喊朋友去家里,给他们做一大桌,味道也不错。再加上平时,我打扫卫生和收纳做得也挺好,就想不如尝试去做家政保洁阿姨,毕竟这是那时我唯一能变现的技能了。
我联系了上海一家家政公司,到了之后交完培训费,就被安排去了宿舍。那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20平米的单间里,摆着四张上下铺的床,中间只留出一长条方块大小的过道落脚。那时候,上海刚经历了一轮严重的疫情封控,很多阿姨都逃回了老家,房间因此空了好几张铺位,剩下的几位阿姨也是初来乍到,她们年龄在50岁左右,跟我妈妈差不多一样大,看到我这么小的年纪也来做家政,一开始都不敢相信,问我「会烧饭吗?」「吃得了这个苦吗?」我非常豪爽地说,「这有什么不能的!」
但刚开始到新环境,我其实挺不适应的。我们这代年轻人比较追求隐私保护和边界感,但公寓里是不存在隐私的,大家吃住在一起,共用一个卫生间,就连洗澡、上厕所都不允许锁门。更让我感触的是,越是在下沉的地方,等级意识也是越强烈的。公寓里还住着一位宿管,知道阿姨刚从外地来,就先赤裸裸地发表了一顿训话。阿姨们拥有比较充足的社会经验,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资本,基本都会选择忍气吞声。
到了上海的第二天,我开始参加平台的培训课,包括育婴、早教、美食,教的都是一些非常皮毛的技巧。这些课程中,最让我头疼的就是育婴课,老师拿来假娃娃试练,很多阿姨有经验,仿佛是在抱一个真的孩子,但我对小宝宝完全没有概念,就用一只手把它提起来,很别扭地抱着。后来,老师还讲了很多细节,比如小孩吐奶要怎么擦,听完之后,我脑子是嗡嗡的,还是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这些课程学了两周之后,培训公司为了收取上单费用,也为了推动生源流动,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阿姨上单。在这个行业,35到45岁是黄金年龄,我的年纪明显太小,公司就对简历增加了一条,「已婚,育有一女」,说是「包装」,其实就是一种欺骗。
但「包装」的效果很显著。很快,派单人员给我推来了一户别墅家庭,照顾一岁多的婴幼儿,每月工资9000元。我心里其实非常抵触,一来不懂照顾孩子,二来对别墅家庭的生活也不了解。视频面试时,我坦诚地跟雇主说,自己是全新手,没想到雇主也接受了,说可以去那边跟着管家学习三天,合适的话再留用。
既然迟早要迈出第一步,我决定不如先去试一试。面试第二天一早,我去到雇主所在的小区,一圈又一圈的绿植简直把围墙包裹成迷宫,我绕了很久才找到小区大门,保安看到我之后,表现得非常谨小慎微,给管家打电话再三确认我的阿姨身份。进去之后,在管家的带领下,我又通过了两道刷脸的关卡,最后才坐上一部直通雇主家的内部电梯。
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另一个阶层的世界在我面前展现出来,五六百平米的大平层,装修环境非常奢华,显得我非常格格不入。我就想,天哪,难道我要开始在豪宅里「坐牢」了吗?
2
上海这边上户的要求是,阿姨见雇主第一面一定要打招呼,女主人喊小姐,男主人喊先生。这户的情况有一点特殊:小姐非常年轻,但先生是一位比她爸爸年纪还要大的老人。进门后,小姐先喊我过去,向我交代孩子生活的各种细节,包括每天要喝什么,身上要擦什么,甚至每天的衣服搭配都不能重样。我拿一个本子在旁边记录,单是孩子的一日流程,就写了有两页纸。
所有事情交代完之后,小姐说,你去找孩子玩吧。见面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一岁多的孩子还不太会说话,走路也不稳当,需要人随时看着。小孩刚开始见到我还挺友好,主动过来抓了我一下,姥爷就试着把她完全交给我。但接手之后,我表现出的却是一个非常业余的形象,孩子一会儿往这跑,一会儿往那跑,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引导她。没过一分钟,孩子突然哭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就按育婴课教的做,给她唱歌,做各种小游戏,可她根本不买账,开始上演夺命连环哭,跑到各个房间找妈妈和姥爷。
我的心理压力变得很大,因为雇主请阿姨来,就是希望可以不被孩子打扰,专心做自己的事,但孩子需要家人的陪伴,这是阿姨取代不了的。另外,孩子是一种非常敏感的生物,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里带着恐惧,更是一刻不停地哭。这样过去了十分钟,姥爷不得不出来一起陪她玩,我只好负责在旁边打下手,给她泡奶,刷奶瓶,洗衣服。
第一次带孩子,阿姨经常容易犯一些低级错误。比如有一次,姥爷想让我帮孩子换一下纸尿裤,看到小孩躺在那里乱动,我就有点手足无措,试着把脏的纸尿裤抽掉,再去拿新的给她穿,但因为太过紧张,我不小心把纸尿裤的前后拿反了,姥爷一眼看出不对,立刻把纸尿裤接过去说,「不是这样穿的。」
从那个瞬间开始,我就一直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感觉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好。
压力不仅来自于孩子,还来自于监控。在那个大平层别墅里,我始终有一种「在房间里」的状态,我的每一个举动,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被监控记录下来,并且有专人负责查看。就拿简单的吃饭来说,什么时候坐下,夹了哪一道菜,什么时候放下碗,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审视着我。即便是晚上睡觉也是如此,我需要陪着孩子,半夜给她擦汗,凌晨给她冲奶,精神就一直处在紧绷状态。
记得在户上的第一个夜晚,差不多八九点钟,孩子睡着了,所有灯就要全部关掉。我摸着黑去洗了澡,之后躺在陌生的床上,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缺水的鱼,被罩在一个非常奢华的世界里,但自己并不属于那里。
到了第二天,孩子还是不肯接受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阿姨走,阿姨走。」我煎熬地扛过了白天,晚上就感觉坚持不住了。我一边思索,一边不受控制地流泪,难道育儿嫂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这时,管家正好经过看到了,问我是不是太压抑了,我以为她跟我是同一类角色,就把真心话都告诉了她。结果第二天一早,孩子姥姥就跟我说,「阿姨,我觉得你不合适我们家。」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想错了,管家已经在那里工作了那么久,肯定会优先为雇主考虑。
也因此,我的第一单就这么提前下户了。等不及吃早饭,我急切地把行李收拾好,拖着行李箱下电梯,走出弯弯绕绕的小区,直到抵达人迹喧闹的地方,那一刻真的好开心啊。我好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被关了两天,现在终于释放出来,重新看到了快餐店、奶茶店、面包店,看到人间的烟火气息。
3
来上海做家政其实是我一个非常不得已的选择。在这之前,我是一个比较害怕改变、贪图安逸的人,可能是因为生长在一座靠中部地区的三四线城市,当地人都过得比较放松,每天考虑的不是吃,就是玩,因此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选择回了老家。
我大学学的是旅游相关专业,也曾去过大城市的大厂实习,当时,大厂招人没有那么大的限制,虽然我的第一学历是大专,但也拿到了offer,只不过后来,我觉得在外地没什么朋友,吃饭、租房都很操心,就放弃了那个工作机会。那时,我对待工作是很任性的,回到老家后,当地有两家比较大的旅行社,我面试了其中一家,入职之后发现领导很讨厌,当天晚上就提出辞职,转头去了另一家上班。
磨合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行,能和不同性格特点的人接触交流,而且工作前期,每当我设计出一条备受认可的旅行路线,会很有成就感,就感觉把所谓的「诗和远方」,带进了无数人的现实。
但小城市旅游业的发展毕竟有限,我逐渐触碰到客人消费的天花板,如果路线再设计好一点,价格就会失去市场。四年下来,工作的重复性变高,渐渐让我感到失去原有的价值感。
很多人在网上说,大城市会把人的青春吃干、抹尽,再丢掉,但青春在哪里都会被消耗,老家安逸的另一面就是,日子能够一眼望到头,没什么挑战,也没有什么新的可能,生活逐渐变成一潭死水。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再去大城市打拼,因为在老家已经待习惯了,我不想作出大的改变,就计划跟同行亲戚自主创业,合开一家旅行社,安稳地在老家过一生。
到了2019年冬天,我一边上班,一边开始为旅行社着手做准备,当时原公司正在销售俄罗斯的包机,我就计划带团去俄罗斯,并且贷款提前打点了景区,期盼着开春以后,新的生意就可以做起来。
但疫情突然来了,把之前一切计划全部打乱。那时候,同事和老板都挺乐观,觉得扛一扛就能周转过来,公司也正常给我们发工资。但是半年过去,健康码和行程码出来了,条条框框越来越多,今天能去的地方,明天就不一定了。到了最后阶段,包机也空了,只有门市偶尔来几个散客,每天还有人来退团。在这之前,门市业绩一个月最高有20万毛利,后来夸张到只有几千块,整个行业变得非常萧条。
到了2022年秋天,我存款全部用完了,还剩下10多万贷款没还清,那时,我每月到手大概3000元,但是贷款要还1万,再加上母亲生病,家里也帮不上忙,我只好在其他平台借贷套钱,拆完东墙补西墙,陷入一个死循环。后来,借钱的路径慢慢被堵死,我变得越来越焦虑,就觉得自己毕业后一直在工作,也没乱花钱,怎么就落到一无所有,甚至下一步就要掉入深渊的地步。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把自己封闭起来,状态变得很糟糕,早上去上班,甚至脸都不愿意洗;下班回到家,经常在沙发上躺好几个小时。到最后,班也不用上了,我一觉醒来就是下午五六点,家人也不在,屋里的灯是黑的,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床上,就感觉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人。
那段时间,为了缓解焦虑情绪,我疯狂往嘴巴里塞东西,其实都不知道吃了什么。直到有一次,我上称称了一下体重,187斤,这个数字着实让我清醒了一下。我意识到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了,自己必须支棱起来,先想办法解决眼下的贷款问题。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什么工作能立马挣到钱?考虑过在家做有声书,但是声音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也想过去大城市送外卖,但是对路线又不熟悉。后来,我就了解到家政行业还算可以,前期没什么大投入,在上海工资也很高。我就想,走嘛,那就去上海。
于是,在临近30岁的那一年秋天,我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拖着一个行李箱,重新赶往一线城市。在高铁上,我其实有很多恐惧,不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但同时又体会到一丝欣喜,因为我已经走在解决问题的路上。离开也意味着新的改变和可能。
4
走进家政市场之后,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保障的行业。在这种私人雇佣关系中,雇主可以不提供任何理由就让阿姨下户,阿姨也可以选择随时离开。
在上海,阿姨干两三天下户的情况非常多,原因千奇百怪,有的是因为口音不好,有的是面相不好,有的是生肖不好。其中,我遇到下户速度最快的只干了几个小时,也是一位比较年轻的阿姨,比我大4岁,刚去雇主家时,她就遇到一场晚宴,端上果盘的时候,男主人喝高兴了,非拉着她转了几个圈。也因此,女主人当晚就让她离开了。
事实上,在家政行业,阿姨们时刻会遇到这样的女性困境。正常的家政单子中,还隐藏着带有潜规则的「助理单」,数量庞大且不易辨别,平台如果不加以提醒,阿姨们失去唯一的一层保护,很容易就会遭受侵犯。
从第一户下来之后,我就遇到了一个类似的「助理单」。那是一位年近六十的独居男性,住在一幢四层别墅,要求阿姨高中以上文凭,会开车,每天负责烧饭,清扫别墅,每月工资8000元。当时,因为在上一家感受到了极大的阴影,我正想换一户没有孩子的家庭,很高兴地去了雇主家里面试。他表现得非常和蔼可亲,说这边要求不高,「就我一个人,你简单做一点就可以」。
离开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篮水果,让我带给小姐妹。我还觉得挺高兴,就感觉他很体谅我们这一行,回去跟其他阿姨分享,好几个阿姨表现出欲言又止。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她们当时已经感觉到不太对劲,但又不能确定什么。
刚开始到这家工作,一切都还挺顺利。我给雇主做一日三餐,然后清扫整个大别墅。清扫是非常琐碎的活儿,先从整理卧室开始,被子要换好,洗手台、浴缸、马桶、地面要擦干净;之后,再用抹布擦拭四层楼梯,每一阶的毛毛絮絮都要清理。每天,我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逐渐体会到做家务的痛苦,就像是西西弗斯推石头,地板擦了又脏,脏了又擦,这种重复劳动并不能创造什么意义,时间长了,就会生出一种平静的绝望感。
原本,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下去,直到雇主异常的行为暴露了出来。
每到傍晚,雇主为了跟我多说会话,会把晚饭时间拉长。有时,他会非常克制地问一句,「要不要倒点红酒?」被我拒绝后,他会表现出不高兴。这还不是最怪异的地方。一次晚饭后,他突然跟我聊起前妻的故事:前妻在年轻时得了重病,他曾拎了几百万现金去医院,让医生一定要治好她,但前妻还是走了。他接着感慨,好多钱挣来却花不掉,孩子也陪伴不了,「人最终还是得找个伴。」说着,他当着我的面就哭了。
不知道是不是女生的第六感,我当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怪的感觉,一个人内心非常伤痛的东西是很难去表露给陌生人的,为什么他会把隐私的事情说给我听,展现这么脆弱的一面?但我也会质疑自己会不会想太多,因为他也正常跟儿子视频,问孙子孙女如何,我就会产生很多年轻女孩容易有的心态——把他当作一位长辈,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甚至还希望从他身上学到点什么。
但前妻的故事还是隐约让我有了不安全感。每天,我会在几分钟之内把澡洗完,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随即把门反锁住。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刚到新环境的小猫,精神处在非常警觉的状态,担心门外随时会传来什么声响。
果然,一天晚上,在我洗完澡之后,雇主突然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他递过来一个小太阳取暖器,说,「怕你冷。」
接着,他带着非常慈祥的微笑,问,「我们能睡在一起吗?」
我当时真的是傻了,就有一种很眩晕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大城市里的有钱人吗?我非常本能地说,「不可以!」被拒绝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表情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那就继续做你的工作好了,不要在意。」说完,他就走了,仿佛他只是给我提了一个方案,被我pass之后,这个事就算过去了。
我就觉得,天啊,这个鬼地方是不能再待了。但下一秒,我的内心又变得非常纠结,当时,我还没干满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工资,另外,疫情又比较反复,培训公司通知,宿舍已经锁门,在户上的阿姨暂时不要回来。如果我立马离开,不仅贷款可能还不上,而且还没有地方住。在这些现实面前,我只好决定忍耐着再干一段时间。
到了第二天,雇主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假装继续正常工作。几天过去之后,在一次买菜的路上,雇主又给我放诱饵,「其实你可以提要求,多赚一点钱有什么不好呢?」我很生气地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做饭打扫,赚该赚的那份钱。」他发现说服不了我,也就不说话了。回家之后,他有时会对我露出讨好式的虚伪的微笑,有时会表演一种悲情人设,故作忧伤地站在窗台前一言不发。
后来,雇主的行为更加变本加厉。一次,我开车送他去跟几个同龄段的朋友吃饭,饭席上,他似乎在跟别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年轻的阿姨,那些男性立即向我投来异样的凝视,嘴里还说着一些不怀好意的玩笑话。还有一次,大约晚上九十点钟,他喝多了,亲戚把他送回来,在楼下大喊「阿姨」。从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里,我感到自己不被当作一个「阿姨」,而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投机者」。
这种男性凝视和语言侵犯的后劲其实挺大的。它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再看到雇主的脸,听到他一声简单的招呼,都会感到一阵恶心。
为了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听《那不勒斯四部曲》有声书,文中的莉拉真的给到我一些力量,即便被丈夫强迫发生性关系,后来生活又沦落到很不堪的境地,她仍然不会走进「弱者」心态,而是能够为自己抗争。
我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会觉得雇主把我当成了一种依附于男性的玩物,而不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在他看来,自己或许占据了资产和地位,就可以用金钱购买任何东西,包括性和别人的青春,但这其实是一种对「人」的蔑视。
越是深入去想,我越对他感到轻视。等到疫情稍微缓解了一点,我立马找到一个机会,把手机录音打开,逼他把之前骚扰的话说了出来,接着对他痛骂一顿,并告诉他自己已经录音留证,最好赶紧把钱结算清楚,让我下户。
其实,这类人的心理很好拿捏——害怕事情闹大,损害自己的体面。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之后,他当即给我结算了工资。我拿到钱很直接地就离开了。
5
在那半年里,每次下完户,我都会回宿舍里住,跟阿姨接触下来,我发现每一个阿姨还面临着另一重女性困境:年轻时,她们在当地都是出色的女性,但走入婚姻后,她们都遭遇了一些家庭变故,有的是老公出轨,把钱都拿给了别的女人买房;有的是老公喝酒赌钱,还要受到婆婆的欺负;也有的是老公以阿姨的名义贷款,生意做失败了,还钱的事又落在阿姨头上。总之,她们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才决定拿出勇气,在中年远离家乡,去外地打工挣钱,以此为生活作出一些改变。
这些从家里走出来的阿姨,其实就像一个个「被动出走的娜拉」。原本,她们想做的是一个被大家交口称赞的好老婆、好媳妇,但如今,她们回望过去的人生,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一点点被家庭榨干,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因此,一部分阿姨会「出走」得非常彻底,她们把老公完全从生命里剔除,独自去新疆摘棉花,去西藏打零工,又来上海做家政,成为打工界的老江湖,活得特别有个性和生命力。
但还有很大一部分阿姨仍然受困于家庭。她们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宁可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也要继续为孩子付出。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阿姨,在上海给别人带了四五年小孩,每月工资能拿1万左右,但很不舍得给自己花。记得过元宵节那天,她就用塑料袋套一个冷馒头,配着咸菜,再接一杯白开水来喝。吃完之后,她跟孩子打视频,问爸爸有没有给他做红烧肉,家里冷不冷,孩子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无法理解的是,那一口红烧肉,家里的空调,都是妈妈从自己嘴巴里节省出来的。
家庭和母职的困境不仅存在于阿姨身上,同样也存在于精英女性身上。比如我接到的第三个单子是一户双胞胎家庭,男主人经常在外工作,女主人要照顾两个孩子,就成了一名全职妈妈。
尽管在外人看来,这是两个相爱的人组成的家庭,物质条件也很丰富,但母职还是深深拴住了这个妈妈,她没有自己的工作,跟婆婆日常还存在一些博弈,因此过得并不开心。偶尔,她会去参加姐妹的下午茶,我带着孩子跟去过一次,发现都是一个圈子的豪门女性,大家很难真正地放开自己,就安静地聊天,安静地吃点心,相处两三个小时之后,又再次回到各自的家庭。
有一个画面印象很深刻,是一张老影楼风的结婚照片,妈妈那时候脸比较圆润,笑容特别灿烂,整个给人感觉沉溺在幸福里。但现在,光彩在脸上流失,她好像失去了照片上那个人的灵魂,精神状态跟原来简直判若两人。
最开始,我不能理解,有阿姨给她开车、做家务,两个孩子也已经上幼儿园,她应该过着神仙般快乐的日子啊。但后来,当我真正接手照顾工作,才发现妈妈依然要操很多心,我只是具体事情的执行者,而妈妈同时是决策者和监督者,负责检查阿姨是不是安全,做事情是不是合格。一天下来,两个人都会被孩子搞得精疲力尽。
每天,两个孩子起床之后,战争就开始了,让他们刷牙、穿衣服、吃饭、洗澡,都要想一个很好的沟通方式。更重要的是,孩子会要求大人参与到他们的世界中,比如从枕头跳到被单上,跳个100次,大人就要在旁边鼓励100次,源源不断地给他们提供情绪价值。
照顾孩子接近三个月,我就感到自我的一部分逐渐耗竭。为了坚持下去,我努力给自己寻找某一种意义和价值,就把它当成一种能够帮助到妈妈,解决她的女性困境的工作。直到有一次,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听戴锦华和上野千鹤子的对谈,说精英女性把劳务外包给农村女性,以此获得家庭和工作的平衡,这其实是一种存在于女性群体内部的剥削关系。
这句话让我有一种被瞬间击中的感觉,就像突然出现两个局外人,非常明确地告诉我,其实我根本不想干这份活,也无法在其中找到价值,只是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弱者」,一个被剥削压迫的人,所以才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伪装。
当伪装被打破之后,面对两个孩子,我就感到更加压抑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接两个孩子放学,车快要往高架桥上开,他们突然提出要上厕所,那地方很偏僻,根本没有公共卫生间,我找了半天,最后才在一所施工中的职高学校找到厕所,解决了这个临时冒出来的难题。
等待孩子的间隙,我站在门口,看到夕阳很漂亮地照耀着下过雨后的天空,又映衬在砖红色的教学楼上。一墙之隔外,突然传来几个女学生有说有笑的声音,她们正靠在宿舍的窗边,吹着湿答答的头发,展现出一幅美好的少女图景。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十年前,我也经常在阳台上和室友嘻嘻哈哈聊天,日子过得是那么轻松愉快,而且对未来的美好也充满期待。
两个孩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沉重的处境。那一瞬间,我内心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就特别想掉眼泪。我就想,人生难道只有青春是美好的吗?我告诉自己,一定不是的。就像其他家政阿姨一样,如果觉得现在过得不好,就要拿出作出改变的勇气。既然我不想再干这一行,就应该及时离开,去寻找下一份适合的工作。
6
明确不想干家政之后,我挑选了一天,跟雇主说自己不干了,雇主本来想找到接替的阿姨,但看到我把话说得那么直接,也就同意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停留,收拾东西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像开了3倍速。之后,我拎着几十斤的行李,健步如飞地走出门打车。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头不疼了,背不疼了,腿也不疼了,真的是神经放松下来,整个身体都感到了放松。
随着车子往前开,压抑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远。那一路,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开心,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发现还好只是一场梦。我记得那天,初春的晚风从车窗灌进来,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闪耀,那一幕的感觉特别像电影,主人公结束了一趟冒险的旅程,终于迎来了一个happy ending。
从家政行业离开之后,我没想好可以做什么,只是觉得上海那么大,选择有很多,可以去送外卖、卖咖啡、在商场做导购员。总之,我把姿态放得很低,不给自己设限,能做的工作类型一下子就丰富了起来。
当然,我也在关注着旅游业,今年春天,行业因为疫情放开出现了明显的复苏,我试着了解了一下上海的市场,去招聘软件搜索,恰好看到之前关注过的一家公司有用人需求。我很随意地投了一份简历,没想到,对方立刻发来面试通知。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稀里糊涂地就去参加了面试,把之前的从业经历跟HR一说,对方当即就问我,「明天能来上班吗?」
就这样,时隔半年后,我重新走进了办公楼,做回一名普通的上班族,我就觉得,我的妈,上班也太爽了。每天,我起床可以设定带声音的闹钟(以前在雇主家只能是震动),出门可以决定穿什么衣服,坐地铁可以听脱口秀或者有声书,到公司会跟同事聊聊工作,回到家肆无忌惮地听歌,洗澡选择喜欢的沐浴露,晚上躺在床上追剧或者看书。总之,都是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这些日常就变得特别珍贵。
因为有学历和工作经验,我可以回到老本行,但阿姨们其实是没有退路的。她们虽然没受过教育,但不代表对痛苦没有感知,经常有阿姨在嘴上说,「干不下去了」,「不是人干的活儿」,但她们的身体会继续忍耐各种程度的病痛,去换这笔辛苦钱。比如有一位阿姨,钱被老公卷走了,为了收拾家里的一副烂摊子,她不得不来上海做家政,有一次,雇主给她放假,她疲累地走到楼下,突然感觉不知道去哪,就坐在楼梯上看风景,一直等到一天过去,太阳落下,又接到雇主的电话,接着回到那个家。
即便充满辛酸和折磨,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阿姨涌入这个市场。今年开春,上海的阿姨数量就开始暴增,记得最后一次回公寓,我都震惊了,你知道吗,一个三室两厅里,竟然拥挤着七八十位阿姨,房间住不下了,大家晚上就把塑料方块拼在一起,临时睡在大厅的地板上,白天再把铺盖收起来。如果阿姨回宿舍晚了,房子里甚至连一块地板的位置都不会给她剩下。那时,我就觉得上海的每一块地砖上都躺着一位阿姨,而且供给量上来之后,雇主有了更多选择,工资行情一下子就普降了一千元。
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看到生活展露出最本真、残酷的样貌,重回职场后,我对待生活的心态就改变了。很长时间,我都被困在单一的认知里,就觉得人的日子是过得很着急的,我们总被要求在一定岁数完成某些东西,比如结婚、买房、升职、涨薪,要永远保持向上的生活,否则就有一种被主流社会丢下的感觉。
但疫情和阿姨们让我意识到,生活充满着不确定性,不仅不会往上升,而且随时可能往下坠。曾经,我因为这种下坠感而过得十分焦虑,特别是陷入贷款困境后,又发生了俄乌战争,就感到旅行社可能一辈子都开不成了,我每天变得得过且过,甚至有一段时间陷入一种虚无主义,觉得奋斗也好,摆烂也好,都没有什么意义。
但在体力劳动世界走了一圈,我不这么想了,因为生活不必非要往上,而是可以通向四面八方。
前段时间,媒体曾讨论过一个话题,「脱下孔乙己的长衫」,意思是许多面临就业难的毕业生,要试着从学历的高台下来,去做体力劳动。对于常年不劳作的年轻人来说,体力劳动其实不是一下子就能承受的,首先是身体会直观地感受到疲累和伤痛,其次还会损害到尊严,比如在第三户工作的时候,孩子总说我身上有臭味,妈妈就送了我三瓶香水。那时,我不知道怪味从哪里来,甚至怀疑是头发太长的缘故,就把头发也剪短了。
但体力劳动带给我最深的感受并不是这些,而是在观看到三种不同的人生之后,发现那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财富是需要去驾驭的,否则也会变成一种负累。相比之下,我反而挺喜欢自己的人生,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却享受着简单的日常。
现在,我选择的这家公司也很难得,职员大多是本地人,整体氛围就很反内卷,大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傍晚六点全都准时下班。工作了小半年后,我几乎没有什么存款,但贷款已经全部还清,在上海也有了落脚地,是跟一个要好的家政阿姨合租的房子,租金每月650元。除此之外,我不需要花很多钱,因此也不用挣很多钱,就尽量做自己感到开心的事。比如,我喜欢做甜点,就跟同事说,可以一起去学西点烘焙,之后说不定还能开个蛋糕店!
想起来刚毕业的时候,我总爱听一首英文歌,有一句歌词大意是,「那些我们在小酒馆唱跳的往日时光,都已不复存在。」每次听了,我都特别悲伤,就觉得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朋友们各奔东西,再也遇不到那样美好的日子。
然而,就在这个夏天的夜晚,我跟同事一起出差,晚上住在一个美式复古酒店,房间里的吧台装修得就像美国老电影里的小酒馆。晚上,我们点了炸鸡、啤酒在里面吃,一边看梅西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踢球,一边随意地聊天,仿佛回到了歌曲里描述的「唱跳的往日时光」。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只要勇于改变,认真生活,美好可以在当下再创造,而且会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不断地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