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显示,中国的空巢老人人口已超过一亿。晚年被疾病和孤独侵袭的他们,更易成为各类骗局的猎物。72岁的陆九英借款购买了一台“包治百病”的劣质净水器,机器很快报废后,3000元欠款让她几乎陷入绝境。
八月这天,一大一小两辆面包车停在了村里的打麦场。大的是小型卡车,小的是面包车,车上商品爆满,车顶上挂着横幅:小商品下乡惠农会。
车的旁边搭起简易小舞台,小舞台下方,展开了一块红地毯作为观众席。音响里播放起流行歌曲,有个南方口音带着麦克电流声轰起路人的耳朵,“下午三点,各类小商品免费赠,欢迎广大村民朋友前来,自带马扎或小板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鼓动着村民到打麦场听产品推介会。
打麦场正对着我们家后窗。新鲜的场景很快吸引了村民注意。吃完午饭,村民们带着马扎和小板凳陆续到达。很快,红地毯上便坐满了观众。寂寞的乡村难得有这种时候,村民们乐意凑这种热闹,尤其是中老年妇女,其中就有陆九英。
陆九英今年七十二岁,是我们家邻居。儿子儿媳都在南方打工,女儿也嫁得远,因住得离打麦场近,得天独厚,自然占据了最好的观众席位。
小商品推介会开始了。推销者开始滔滔不绝讲解起他的商品,手电筒、保温杯、软毛巾夏凉被……每介绍完一大类商品,便热情地强调:“这些东西,今天,都免费送!俗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东西可以免费送,但真心也要表!今天,每人只需交十元押金,就可以领到一份我刚刚介绍过的产品。这十元押金明天就会返还。明天还有更多的商品和福利等大家领取,同样免费!”
他开始解释,免费送为何又要押金的道理。“我们要看到咱们父老乡亲对我们这种下乡惠农公益行为的支持,我们要的就是一份感天动地的支持!都是明眼人,你们瞧到了,这里哪一样东西下了十块能买得到?就算是骗你们,你们也得着实惠啦。但良心要有,我说话算话,十块肯定会退,不退死爹死妈死全家!”
推销员语气热情,很有感染力,有村民抱着试试的心态交了十块。陆续又有其他村民交了钱,每个人都挑了一样东西拿回家。陆九英也交了十块钱,挑了一条夏凉被。
第二日下午三点,商家再次出现在打麦场上,开场的第一步便是返现。更多村民听说了这种好事,纷纷前来听讲座。这一天,推介的商品更多,价值更大,与此同时,押金的数额翻倍,变成五十。第三日,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交押金的村民更多。
陆九英每日都守在台下。连日来,她已变成铁杆“粉丝”,第一天领走了夏凉被,第二天领走了不锈钢锅,第三天领走了一个电动按摩棒。接着,她还想得个“大便宜”。
第四日,有台价值“8000元”的净水机被推销员请了出来,声称该机器可以杀菌,并现场做了实验。推销员将一瓶墨汁投入净水器,一番净化之后,接出一杯干净清水,一饮而尽。有村民大胆尝试了那水,称“很好喝”。推销员接着鼓动:“咱们乡村的自来水通常都没有经过净化处理,俗话说,病从口入,很多疾病都是因为水质问题,瞧瞧你们的嘴,黄牙的、口臭的………我看拥有了这台净水器,以后大病小情的都可以不用吃药了。”
一听说净水器可以“治病”,陆九英心动了。她肺不好,脾胃虚弱,有风湿关节病,也许换换水,能把身体调理好。
推销员还在台上接着鼓动:“这一台,价值8000元的净水机在我们今天这个惠农日,同样是免、费、送!多了没了,只有三台,要还有人要的,只能自购了!谁要!请举手!让我看看你们的真心!”七八个村民举起了手。
有人问:“押金多少?”
“我不要七千,不要六千,不要五千,不要四千,只要您付出真心实意的三千,净水器就给您送家去了!”
举起的手瞬间收了几只,只有陆九英和另两位村民还举着。
推销员不无讽刺,道:“悲哀哪,有些实惠是要抓住机会的,机会都是留给那些有诚意有眼光的人的!我这台机器出厂价都不止五千呢!过了这村没这店,今天不要,明天就不再送!另外,押金不退,我死爹死妈死全家!”
多数村民们没被鼓动成功,陆续离开,现场只剩下陆九英和另两位村民还在“坚持”。几人回家筹钱,最终只有陆九英一人从长顺那儿借到了三千元,拿了“押金”的推销员亲自帮她把净水器送到了家,并进行了试水安装。临走时,推销员道:“大姨,明天还是三点,一定要带身份证亲自来领押金哟?”
“好。”陆九英热情送走了推销员。
一大一小两辆车离开了打麦场,那块红地毯留在了场子中央,上面是白的脚印和花花绿绿的宣传页。第二天,天气不那么晴朗,两辆车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仍没出现,只有红地毯还“等”在那里。陆九英每天下午都要到打麦场徘徊一番,问路边纳凉的人:“还没来吗?”
都说没来。过了几日,终于有好心人忍不住说出实话:“老太太,别指望了,怕是遇到骗子啦。”
此前,陆九英也有预感,直到此时,她才肯承认吃了大亏。地毯只是骗子们的表演道具。
净水器到底是个样子货,陆九英摆弄了数天,插座上的皮线就烧掉了,再没办法工作。所有在最后一天交了小额押金领走其他商品的村民,也都意识到上当受骗。有买了鸭绒被的,拆开,是黑心棉。有买了空调扇的,用了不久,才发现是翻新机。一开始都捂着,怕丢面子,后来才互相诉起苦。陆九英在这次骗局中损失最重。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陆九英都没去打麦场,直到那块红地毯被大风刮走。
陆九英打蔫了很多天。长顺家的三千元钱本是用来请收割机收秋的,一下损掉,也陷入了困顿。陆九英吃着低保,只拿出仅有的五百块,先进行了归还。她向长顺保证,年底前一定还清。
老太太一直没敢告诉儿女,怕挨骂。但儿子黄海江还是听说了这事,他对外人说:“她自己欠下的,自己还吧!”女儿黄海丽认为自己没义务帮母亲还债,娘家的事儿,她从不过问。
此后两个月,老太太到处疯狂找活,帮人收菜,帮人除草,替红白喜事的炊事班子打杂,一天多则五十,少则十块。陆九英不挑,但人们也不乐意用她,因她年纪太大。都知道她欠下一笔三千元的债,才勉强“可怜”她一下。
秋天,她从一辆三轮车上摔下来,伤了脚腕,才添了瘸的毛病。当时,有辆三轮车出村打核桃,陆九英跟着去赚钱,一天二十块。据带队的人说,本来是不想要老太太的,但老太太当天像头健牛,非要扒上已经行驶起来的三轮车,人刚一爬上去,就被闪在了车后。这一下,钱没赚到,还落了病。
直到陆九英摔伤脚腕住院,才引出黄海丽的出现。黄海丽勉强拿了住院费,还未痊愈,便让母亲出了院。
陆九英乐观、热情,人缘好,即使与儿女关系不睦,在村中也比一般老人活得自在。但人们发现,跌伤了脚腕的陆九英着实老了,一切好像就是在一瞬间发生,骨气生生从她身体里溜走,她驼了背,曲了腿,不再能够快步走路,也不再能够大着嗓门说话,她被时光捶打着,终于走到了不得不接受的人生阶段。
寡居二十多年、一向精打细算的陆九英竟在七十二岁这年遇到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坎儿,人们都说,老太太是越老越糊涂了。又有人说,家里儿女要是孝顺点儿,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陆九英的前半生很不易。四十八岁,丈夫便因脑梗瘫痪在床。那时,儿子女儿还在上学,公婆也都在世,一家人要靠陆九英一人养活。那时的陆九英很有本事,在家开小卖部做生意,在外翻地耙垄,样样都成。但丈夫的病并不见好,活死人一样躺在炕上。即便陆九英再勤劳精明,家里的日子还是一天天垮了下去。直到五十一岁,丈夫死去,陆九英才算解脱。
丈夫的病或曾给陆九英带来不小的阴影,也许比起死亡,陆九英更怕病。这也为她的上当受骗埋下了伏笔。她常常担忧那双患风湿关节炎的腿有一天彻底弯下去,再也直不起来。因此,她十分热爱“运动”,她的“运动”并不是健身运动,而是用力走路,用力干活,把身体上每一寸力量都杀在那些体力活上。她能“运动”起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身体还成。她甚至以一人之力把自家几乎倾塌的房檐用一根大腿粗的圆木做了支撑。做完这件事的时候,她向村子里人炫耀自己还十分能干。
孙子、外甥生出来的时候,她的六十岁到七十岁的时光直接被划去,将近十年,她是个“保姆”,看护了大大小小四个孩子。七十岁那年,陆九英终于把自己从“保姆”身份里解放出来回到了村里。此前每年,她都回来那么几次,回来的大部分工作是清理院中的杂草。她知道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回来住,但老房子已破败不堪,村委会将其列为危房,但老太太不愿出去借住。她的儿子黄海江在县城有房,都劝老太太进城养老,但老太太不服老,认为自己还可以收拾几亩薄地过活。
即使陆九英如此任劳任怨,不拖累儿女,但儿子、女儿对她的冷淡从未在脸上消去。
这年年关将至,陆九英家的院子忽起了激烈的争吵。陆九英的儿子黄海江回来了。理清了争吵原由,才知陆九英希望儿子能帮她把债务还上,但儿子很不乐意。
隔天,人们聚在村口议论说:“还是饿死他们家老头子的事儿,海江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觉得老太太有害死他爸的嫌疑。”
村子里有传言说,陆九英在丈夫病死之前,就不再给他吃饭了,有点盼丈夫早死的意图,儿女痛恨她做出这种事儿。这或许就是母子三人关系冷淡的真正原因。
有人说:“都二十多年了,总不能把老太太抓去坐牢吧?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到现在还解不开?老太太也不容易,男人瘫痪那么几年,里里外外也吃了不少苦。”人们普遍指责的是陆九英一双儿女的“不懂事”。
很多天,我们都留意着陆九英家的院落,那院落十分安静,炊烟也无。都以为陆九英应该不在家,或许跟着吵过架的儿子去县城过年去了。但年关,斑驳黑门打开的时候,老太太还是出现了,像往常一样,摆动着臃肿的身体走向被雪覆盖的打麦场。她一双戴棉手套的手往外抽着玉米杆,在脚下堆起了一小捆。
老太太,取柴烧火啊!”有路人问。
“啊!蒸点儿枣馍馍!”
“老几天没看见你。”
“是啊,让感冒给拿住了!”
“多注意啊。”
“是得注意!”老太太努力抬高嗓门,表现中气还很足。
陆九英抱了玉米杆,一瘸一拐回去了,暗红棉袄消失在黑色门里。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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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吕张中
编辑 | 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