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频道:为您提供一个绿色下载空间! 首页| 软件下载| 文章教程| 应用提交| 最新更新
当前位置:首页 > 手机资讯 > 攻略 > 方舟生存进化矛制作方法 需要打火石.木头和纤维,

方舟生存进化矛制作方法 需要打火石.木头和纤维,

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11-06

用手机看

扫描二维码随时看1.在手机上浏览
2.分享给你的微信好友或朋友圈

小说:真实反映沙皇俄国底层人民生存现状!沉重赋税令人苦不堪言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standalone="no"?>

道路

第一部

盖特曼大道沿着顿河通过草原,一直伸展到海洋。左边是倾斜的奥布顿沙滩,浸水的草地的淡绿色幻影,间或夹杂些白光闪闪的无名湖泊;右边是峥嵘巉岩的群山。群山后面,在盖特曼大道的烟灰色的边缘后面,在一连串低矮的警卫冈后面,散布着一条条的河流,大大小小的哥萨克村镇,和一片蓬乱的灰色羽茅的海洋。

今年秋天来得很早,草原全秃了,严寒笼罩了大地。

早晨,父亲在毡靴作里拣羊毛,对彼得说:

“嗳,儿子,如今咱们的活可多啦!天气冷了,哥萨克女人都在梳羊毛,咱们就得弹羊毛,还得把袖子卷高点儿,要不会出大汗的!……”

父亲抬起头来,笑了笑,眯缝起褪色的灰眼睛,他那长满灰色络腮胡子的面颊上,就露出一条条弯曲的黑皱纹来。

彼得坐在桌子上装楦头,看见父亲疲劳的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没有作声。

毡靴里闷得要命,水珠从倾斜的天花板上匀调地滴下来,苍蝇在拉满蝇屎的云母片窗子上爬来爬去。隔着窗子,蒙霜的篱笆、柳树和井架,看来都像是添了锈黄和浅绿的淡淡的虹彩。彼得向院子里望了一眼,视线移到父亲弯曲的光背脊上。他翕嘴动唇,数着一节节的脊椎骨,又凝视了好久,看两边的肩胛骨怎样一起一伏,背上松弛的皮肤怎样聚成一个个的疙瘩。

父亲的骨节突出的手指熟练地拣去毛里的牛蒡、荆棘、麦秆。头发蓬乱的脑袋和墙上的影子,应着手的动作,摇摇晃晃。热气腾腾的羊毛,发出刺鼻的腥味。汗像水一颗颗的黄豆,在彼得的脸上流着,潮湿的头发垂到眼睛上。他用手掌擦擦前额,把楦头扔在窗槛上。

“爸爸,咱们吃饭吧?你瞧,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上了。”

“吃饭吗?等一下……你倒说说看,这上面有多少牛蒡啊!……拣了整整一个钟头了。”

彼得从桌子上跳起来,向炉子里望了一眼。一股热气冲到他那汗淋淋的面颊上。

“爸爸,我去拿菜汤来。肚子饿得慌,真想吃啊!……”

“嗯,拿来吧,活等一下再干吧!”

他们在案旁坐下来,也不穿衬衫,不慌不忙地吃着蔬油烧的菜汤。

彼得斜眼瞅了一下父亲,一边嚼,一边说:

“你瘦了,好像有病的样子。你不是越吃越胖,是越吃越瘦了!……”

父亲牵动颚骨,笑眯眯地说:

“你这人真滑稽!拿自己来跟爸爸比:我到圣母节就是五十七了,可你还不满十八岁。我是老了,不是有病!……”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妈能活着看到你就好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静听苍蝇嗡嗡的闹声。院子里有条狗疯狂地叫起来。窗外传来脚步声。门“砰”的一下被推开来,撞在浸羊毛的木桶上,接着铁匠西多尔背着身子走进来。他不脱帽子,往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你们得把狗关关好!他妈的,它不咬别的地方,偏要咬大腿上面的地方。”

“它知道你是来拿靴子的,可是靴子还没有好,所以把你拦住了。”

“我不是来拿靴子的。”

“如果不是来拿靴子的,那就请坐,坐在桶上吧,你是客人啦”

“千年难得做一趟客,却叫人家坐湿地方!彼得,你可不能像你爸那么坏啊!……”

西多尔从大胡子里发出吃吃的笑声,在门旁蹲下来,用很难弯曲的手指好一阵卷着烟卷。接着,吸起烟来,啧巴着嘴唇,喃喃地说:

“福玛老爹,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父亲正拿羊毛往口袋里塞,只摇摇头,笑了笑,接着发现西多尔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火花,就警惕起来。

“什么事呀?”

西多尔的脸上笼罩着一圈圈的烟,嘴唇笑得尽打哆嗦,眼睛在浅色的眉毛下快乐地转动。

“红军打过来了,快到顿河对岸了。据说我们镇里的那些准备撤退了……今天早晨,我在铺子里忙着活儿,忽然听见胡同里马蹄嗒嗒。我往外一望,有人向我的铺子骑马跑来。‘铁匠在吗?’他们问。‘在。’我说。‘马上给我的母马打上铁掌,要是误事,等着吃鞭子!……’我从铺子里走出去,当然罗,脸上满是黑煤。我看见一个上尉——从肩章上看出来的——随身带着副官。我说:‘对不起,大人。这一行我是精通的。’我就给他们的母马钉起前掌来,一边敲动锤子,一边留神地听。这时我才明白,他们的事情糟透了!……”

西多尔啐了一口唾沫,用脚踩熄烟卷。

“嗯,再见!我有空再来跟你聊吧。”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水蒸气缭绕在毡靴作的湿墙上。老头儿沉默了好一阵,接着搓搓双手,走到彼得跟前。

“嗳,彼得,咱们总算盼到亲人了!哥萨克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这日子快完了!”

“爸爸,我怕又是西多尔撒谎……他给我们送消息,送了不知多少次了,老是说来来,可是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呢……”

“时候一到,就会来的,会弄得哥萨克措手不及的!”

老头儿紧握着青筋毕露的拳头,皮肤绷紧的颧骨上出现了痨病患者的红潮。

“儿子,咱们从小就给有钱人干活。他们住的房子,是别人用手给他们盖的;他们吃的粮食,是别人用汗给他们种的。如今可要叫他们滚蛋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父亲喉咙里冲出来。他默默地摆了摆手,躬着背,两手抱住胸膛,在角落里的木桶旁站了好一阵,然后用围裙擦擦流满淡红色唾沫的嘴唇,微微地笑了笑。

“儿子,一个人不能走两条路!咱们走了一条,就得走下去,一直走到死,不能摇摆不定!我们生来是毡靴工人,就得支持我们工人的政府!”

弹毛弓上的弦在老头儿的手指下抖动起来,发出拖长的响声。灰尘像蛛网一样弄糊了窗子。太阳向窗子里望了望,匆匆地落到斜坡下去了。

第二天,一个军官带着镇公所的办事员来到毡靴作。这个浮肿的年轻掌旗官,拿鞭子在崭新的皮绑腿上敲敲,问:

“你是福玛·克烈姆鸟夫吗?”

“我就是。”

“我奉镇长和军需局长的命令,来征收你所有做好的毡靴。你的靴子放在哪里呀?”

“大人,我跟我儿子干了整整一年活。如果你们拿走靴子,我们就得饿死了!……”

“这不干我的事!我得没收你的毡靴。我们哥萨克在前线没有鞋子穿。我问你:你把靴子藏在什么地方?”

“军官先生!……您知道我们做这些靴子,不但流了汗,还流了血呢!这是我们的饭粮呀!……”

掌旗官的两颊满是面疱,露出阴险的冷笑。几颗金牙齿在小胡子下闪闪发亮。

“据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是吗?这是怎么搞的?等红军来了,他们会把靴子钱还给你的!……”

他一边抽烟,一边把踢马刺碰得叮叮作响,走到屋角里,用鞭子柄拨开一块粗布。

“啊哈,我们就把这些靴子带回去!舒斯特罗夫,都拿到院子里去,车子马上就来。”

父亲和彼得肩并肩地站着,用身子挡住角落里的毡靴。

掌旗官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从发抖的嘴唇里溅出来,但他竭力克制住怒气,哑着嗓子说:

“我明天再跟你算账,老狗,明天把你拖到军法处去!……”

他一把推开老靴匠,用脚把烘干熨挺的毡靴踢到门口。办事员抱了一大抱靴子,抛到打开的大门外。

一辆马车在篱笆外面辘辘地经过,在大门口停下来。屋角里的毡靴一双双地减少着。老头儿一声不响,可是,当办事员在炉子旁边走过、把他那双穿过的毡靴也拿走的时候,老头儿抢前一步,用忽然变硬的手把他向炉子边推去。愚蠢的麻脸办事员拼命挣扎,身上的旧衬衫就哗的一声从领口撕裂开来。他伸手打了老头儿一记耳光。

彼得大叫一声,向父亲奔去,可是奔到一半,太阳穴被手枪柄重重地敲了一下,就伸开两臂倒下来。

掌旗官弹出两只充血的眼睛,向老靴匠冲过去,又响亮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打死他,舒斯特罗夫!……我负责!……打吧,管他妈的犯法不犯法!……”

办事员左手紧紧抓住毡靴,右手去拿马刀。老头儿双膝跪下了,低下头,两边的肩胛骨在干瘪的褐色背脊上抖动。办事员望了望低垂在地面上的灰白脑袋,和包着一根根肋骨的松弛皮肤,向后退了几步,眼睛望望军官,出去了。

掌旗官用鞭子抽着老头儿,嘶哑而断续地骂着……鞭子重重地落在拱起的背上,红色的伤痕肿了起来,皮肤破裂了,血一条条地渗出来。老靴匠不哼一声,可是他那流满血的脑袋在泥地上越垂越低了……

等到彼得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毡靴作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大批枯黄的白杨叶子被寒风吹到洞开着的门里,灰尘飞扬。在门槛旁边,邻居的母狗匆匆地舔着一大摊浓黑的凝住的血。

一条大道穿过村镇。

在小礼拜堂附近的牧场那儿,通往邻近各村和乌克兰各地的道路交错在一起。哥萨克的团队、辎重队,讨伐队,通过村镇,向北方前线移动。广场上经常聚集着人群。在镇公所旁边,信差们的汗沫满身的马匹,啃着被雨水淋黄的栅栏。镇里的马房都成为第二顿河军的军需仓库和炮兵仓库了。

哨兵们用腐败的罐头食物喂肥胖的猪。广场上散发着月桂叶和军医院的气味。监狱也在这儿。生锈的铁栅门,都是临时仓促做成的。大门旁边站着卫队,还有底朝天的行军炊车和电话亭。

在镇里,在平坦而冷落的胡同里,秋风沿篱笆扫着锈黄色的槭树叶子,吹乱了仓房檐下的芦苇。

彼得走到监狱跟前。门口站着几个哨兵。

“嗳,你这小家伙,别过来!……跟你说,站住!……你要找谁呀?”

“看我父亲……他叫福玛·克烈姆鸟夫。”

“有的。你等一下,我得去问问长官。”

哨兵走到亭子里,从凳子底下拉出一只西瓜,不慌不忙地用马刀把它切开,吃起来,苏苏地嚼着,把褐色的瓜子吐在彼得的脚边。

彼得望着哨兵颧骨高耸、皮肤晒成青铜色的脸,等他吃完西瓜。那哨兵抡开手臂,把西瓜皮扔给旁边一头蹒跚走着的猪,又留神地在后面望了好一阵,这才伸了个懒腰,拿起电话听筒来。

“这儿有个小伙子要见克烈姆鸟夫。大人,您让他进去吗?”

彼得听见电话听筒里谁的暴躁沙哑的低音,但是听不清话句。

“在这儿等一会儿,要抄你一下!……”

过了一分钟,门里出来两个哥萨克。

“谁找克烈姆鸟夫?是你吗?把手举起来!……”

他们抄了抄彼得身上的口袋,摸了摸破帽子和上衣的里子。

“把裤子脱下来!哼,混蛋,害臊了……你怎么,是个大姑娘吗?……”

铁栅门在彼得后面关上了,门闩格勒勒地发响。他们经过好多铁窗子,向警卫队长的房间走去。不同颜色的眼睛,从各个缝里向彼得张望着。

长廊里发出人粪和霉烂的气味。石墙上长着潮湿的青苔和腐烂的野菌。油灯盏发出朦胧的光。哨兵在尽头的一扇门口站住了,拉开门闩,一脚把门踢开。

“进去!”

彼得伸出两手,用脚探索着破洞累累的地板,向墙边走去。从紧靠天花板的小窗洞里,漏进来一道秋天的蓝色的光。

“彼得!……是你吗?!”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久病的人。彼得冲过去,光脚踩着地板上的毡子,蹲下来,默默地抱住父亲包着绷带的脑袋。

哨兵靠在打开的门上,一边玩弄马刀上的皮带,一边唱着下流的情歌。

回声在拱形的天花板下怯生生地跳动。彼得的父亲气喘吁吁,爆发出一阵兴奋的狂笑。彼得从地板上仰望小窗洞,看见空中飘着褐色的云,云层下面,两行仙鹤喧闹地划破天空。

“他们审过我两次……审判员用脚踢我,逼我在假口供上签字。不,彼得,他们从我福玛嘴里是逼不出什么来的!……让他们打死我吧,他们这么做可以拿到钱,可是叫我离开从小走过来的道路,那是办不到的。”

彼得听见一阵熟悉的沙哑的笑声,又悲又喜地望着父亲被打肿的土色的脸。

“嗳,现在怎么办呢?爸爸,你还得坐好久吗?”

“我不会坐下去的!今天不是明天他们就会放我的……他们那些杂种,恨不得把我枪毙,可是他们害怕庄稼汉罢工……他们最怕这一手。”

“就这样放你出去吗?”

“不。他们会召集本镇的老人们审判,装装样子。开个民众大会审判……到那时瞧吧,看哪一边的力量大!……现在还不能肯定呐!……”

哨兵在门口把手指关节拉得嗒嗒响,顿顿脚,嚷道:

“喂,快乐的朋友,快把儿子赶出来!今天会见的时间满了!……”

傍晚,邻居的小伙子跑到毡靴作来找彼得。

“彼得!”

“什么事?”

“快到开会的地方去!……你爸爸在广场上要被人家打死了,在镇公所旁边!……”

彼得不戴帽子,拔脚向广场跑去。

他竭尽所有的力气,沿河边弯弯曲曲的小路跑去。邻居小伙子的淡红衬衫,在前面篱笆边晃动;他那头夏天被太阳晒淡的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他在每家门口尖声尖气地嚷道:

“快到广场上去!……毡靴匠福玛要被哥萨克打死了!……”

孩子们三五成群地从大门和栅门里跑出来,他们的光脚在小路上急急地奔着。

当彼得跑到镇公所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人都分散到几条街上去了。

在牧师家的大门口,肥胖的牧师老婆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望着跑得很快的彼得。牧师老婆穿着花布长衣,披着肩巾,两片阴险的薄嘴唇上浮着一丝困惑的微笑。她站了一阵,望着彼得的后影,用脚擦擦冻肉一般抖动的胖腿肚,转身向房子里走去。

“菲克露莎,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打毡靴匠的呀?”

“老实告诉你吧!我亲眼看见了,我的妈呀,他们怎么样打他啊!……”台阶上响起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独眼的厨娘蹒跚地向牧师老婆走来,摆动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声说,“我一看,我的妈呀,他们正把他从监牢里带到会场上去。哥萨克们吵吵闹闹,可是他倒没什么!这老狗一边走,一边冷笑,他的全身黑得真可怕!……这以前军官先生们已经打过他了……他们把他带到台阶边上,动手打他,我只听见“唿啦唿啦”的声音……他拼命叫喊,嘿,这时他们就把他结果了……有人用木棍,有人用铁棒,大多数都用脚踢。”

文牍员摆动屁股,从镇公所的台阶上走下来。

“伊凡·阿尔赛尼耶维奇,请您来一下!”

文牍员整整宽大的马裤,得意洋洋地看看擦得雪亮的靴尖,迈着小步向牧师老婆走去。走到离她七八步的地方,把微驼的背弯得更厉害些,竭力模仿军需上校的样子,随便地把两只指头举到帽檐边上。

“白天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好,伊凡·阿尔赛尼耶维奇!你们出了什么人命案子啦?”

文牍员轻蔑地嘟起下嘴唇说:

“毡靴匠福玛因为参加布尔什维克,被哥萨克打死了。”

牧师老婆耸耸胖得要命的肩膀,呻吟说:

“啊呀,多可怕呀!……难道连您都参加了杀人吗?”

“是呀……怎么说好呢……他们动手打他,那死鬼却躺在地上大声嚷道:‘你们打吧,我决不背弃苏维埃政府!’当然啰,那时我就用靴子踢他——我真后悔不该参加的。真倒霉……靴子和裤子都被血迹弄脏了……”

“我真没想到,您这人也这么残酷!”

牧师老婆眯细一双小眼睛,向爱好打扮的文牍员做着媚笑;彼得坐在镇公所台阶旁血迹斑斑的砂地上,被一群形形色色的孩子包围着,长久地瞧着一个略带圆形的血块。

一群鹤在村镇上空飞过,向渐渐转冷的地面撒下一片号召似的叫声。彼得站在毡靴作窗口眺望,一连几小时也不走开。

铁匠西多尔来到毡靴作,看见彼得用两块砖头碾玉米,叹了一口气说:

“唉,可怜的孩子,你真苦命呵!……嗯,不要紧,别泄气,我们的人就要来了,日子就会好过了!明天你到我家来,我给你两斗面粉。”

他坐了一会儿,从熏黄的牙齿缝里吐着青灰色的烟圈,在炉子边吐了一口唾沫,也不告别,就叹着气走了。

可是彼得真不走运。第二天太阳落山以前,彼得经过广场,看见两个哥萨克从监狱里骑马出来,西多尔穿了一件长过膝盖的粗布衬衫,在他们中间走着。衬衫从领子到腰部都撕破了,破缝里露出长满卷曲的硬毛的胸膛。

他踉踉跄跄地走得跟彼得平了,回头说:

“他们拉我去枪毙,彼得,好朋友,别了!……”

他摆摆手,哭了起来……

时间好像在一个痛苦窒息的梦中过去。彼得生了一身虱子,枯黄的面颊上长满胡子,看上去远不止十七岁的样子。

愁闷的日子不断地过去,随着栅栏外朦胧的落日一同消逝,红军却离村镇越来越近了。哥萨克们心里的不安,好像水肿病一样,在逐日增长。

早晨,当娘儿们出去放牛的时候,听得见谢戈尔斯克区隆隆的炮声。低沉的炮声掠过在绿色的晨雾中微睡的院子,钻进毡靴作的土墙,震得云母片的窗子像发冷一样哆嗦。彼得爬下炕,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在一株树皮打皱的老柳树旁躺下来,耳朵贴住才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听大地怎样被大炮震得发响,呻吟着,像老人一样哼哼着,还有在那丛白杨树后面,机枪怎样夹着白嘴鸦的叫声,急促地“嗒嗒”乱响。

这天早晨,彼得比平时更早去到院子里,耳朵贴住结冰的地面,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气。大炮隐隐约约地隆隆作响,机枪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生气勃勃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

起初稀稀落落,后来紧密些,停了一分钟,又隐隐约约地传来:

嗒——嗒——嗒——嗒——嗒……

彼得把上衣前襟垫在腿下,使膝盖不会冻僵,躺得更舒服一点,没想到篱笆外传来一个伤风的嗓子:

“听音乐吗,小伙子?有趣的音乐……”

彼得吃了一惊,“嚯”地一下爬起来。一双附着浓眉毛的老人的眼睛,在篱笆外窥探他。老头儿的淡黄胡子里藏着冷笑。

彼得从声音上猜出来,这是亚历山大老大爷,绰号叫亚历山大四世的。他竭力克制住说话时嗓子的哆嗦,生气地说:

“老大爷,走你的路吧!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那大概是干你的事吧?”

“别纠缠不清了,老大爷,不然我要把这块大石头扔过来,你会后悔的!”

“太放肆了!我说,太放肆了!你这吹牛鬼,这么对待老人家,我要用拐杖揍你!……”

“我不来动你,你也别来动我!……”

“你这拖鼻涕的娃娃,也来给我神气!”

老头儿抓住篱笆柱子,他那筋脉毕露的干瘪身体,就轻轻地翻了过来。他走到彼得跟前,整整破烂的衣服,在旁边坐下来。

“机枪听得见吗?”

“有人听得见,有人听不见……”

“我们听得见!……”

彼得转过眼睛,对平躺在地上的老头儿瞧了好一阵,然后犹豫不决地说:

“躺在柳树后面,可以听得很清楚。”

“那咱们就到柳树后面去听听!”

老大爷爬到柳树后面,用树根一样筋脉毕露的手,抱住裸露的棕色树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听了两分钟的样子。

“有意思!……”他站起来,掸掉膝盖上松散的霜,回头对彼得说,“小家伙,你听我说:我的眼睛连地底下的东西都看得见。我一下子看得出,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音乐咱们是永远听不厌的,但我跟我儿子有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雅可夫吗?他因为拥护布尔什维克,被镇里哥萨克打过的。”

“我知道的。”

“嗯,我跟他决定了,不等红军来到,就去迎接他们!……”

老大爷向彼得低下头去,大胡子刺得彼得的耳朵发痒,悄悄地说:

“我同情你,小伙子。你真可怜!……你跟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离开顿河哥萨克军吧!同意吗?”

“你没有胡说吧,老大爷?”

“你教训我还太年轻!这么不懂规矩,真该好好打你一顿!……只有畜生才胡说乱叫,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我根本不需要跟你讲价钱,你高兴,留在这儿得了!……”

他晃动破烂的衣服,向篱笆走去。

彼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等一下,老大爷!……”

“不必了。你愿意跟我们走,欢迎得很;你不愿意,我们也乐得方便!……”

“我去的,老大爷。什么时候走呢?”

“这以后再说吧。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我跟雅可夫在打谷场上等你。”

亚历山大四世一向是个好动的人,喝醉酒脾气很坏,平时可是个头等好人。谁也不记得他原来姓什么。好久以前,他从伊凡诺伏·伏兹聂森斯克的哥萨克团队里退伍回来,喝醉酒在大会上向老人们宣布:

“你们的沙皇是亚历山大三世。我虽然不是沙皇,但我是亚历山大四世。你们的沙皇滚他妈的蛋!……”

根据镇民大会的决定,他因为对皇上不敬,被剥夺哥萨克的称号和份地,并且在本镇的广场上挨了五十记鞭笞,事情本来也就可以过去了。可是亚历山大四世一边拉上裤子,一边向周围的同乡们低低地鞠躬。然后,扣上最后一粒钮扣说:

“各位老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们,但这样做是完全吓不倒我的!……”

镇长敲了敲权杖说:

“既然吓不倒——再加几记……”

加了几记以后,亚历山大不再说话了。事后人家把他抬到家里,可是亚历山大四世的绰号就此保留下来了。

傍晚,彼得来到亚历山大四世的家里。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门洞里有只红褐色的羊在啃菜茎。他穿过院子,向打谷场走去——大门洞开着。储藏室里传出来老大爷伤风的嗓子:

“到这儿来,小伙子!”

彼得走过去,问了好,可是老大爷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老大爷跪在地上做石头脱谷器,正在凿缺口。灰色的石屑和绿色的火花,在铁锤敲击下飞溅开来。老大爷的儿子雅可夫在簸谷机旁忙碌,头也不抬一抬,只管敲钉子,钉机器两边破裂的铁皮。

“冬天没到搞这些干什么呀?”彼得心里想,可是老大爷用锤子敲了最后一下,眼睛不看彼得说:

“我们想给老太婆留下些完整的东西。她这人很难弄,稍微有些不如意,就嚷个没完的!我本想把这些破家伙留给她算了,可是怕她又会大吵大闹。她会说,你们走了,家里连一根草也长不出来了!……”

老头儿的眼睛笑了。他站起来,拍拍彼得的脖子,对雅可夫说:

“快把活儿干完,雅可夫!你跟毡靴匠的儿子谈些别的事吧。”

雅可夫把几枚钉铁皮的小钉子从嘴里吐出来,吐在手掌里,走到彼得跟前,咧开嘴巴笑着说:

“你好啊,小红鬼!”

“您好,雅可夫叔叔!”

“嗳,怎么样,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昨天对亚历山大爷爷说过,我去的。”

“这还不够……当然也可以夜里跟村镇说声再见,糊里糊涂地走掉!可是咱们得记住一些事。咱们在这儿看到太多的好事情!我爸爸挨了打,我因为不肯上前线,也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有你的爸爸……嘿,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雅可夫把脑袋靠近彼得,翻动两条高高扬起的弯眉毛,嘟哝说:

“小伙子,你知道他们——那些军官学校学生——把炮弹仓库设在本镇的马房里吗?你没看见他们把炮弹和别的什么运到那边去吗?”

“看见的。”

“嗯,譬如说,要是把那仓库烧掉,你看怎么样?”

亚历山大老大爷用臂肘撞撞彼得的腰,笑了笑说:

“不得了!……”

“我爸爸认为不得了,我倒以为没关系。红军不是已经到了谢戈尔斯克区吗?”

“克鲁金村昨天已经被占领了。”彼得说。

“嗯,是呀,要是这儿再发生爆炸,把哥萨克的存粮和军火一起搞光,他们准会头也不回,一直退到顿河边上去的!嗨!……”

亚历山大老大爷摸摸大胡子说:

“明天天一黑,再到这儿来……你在这儿等我们。把路上用的东西都带来,吃的东西你用不着管,我们会准备的。”

彼得走到打谷场门口,可是老大爷把他叫回来:

“别穿过院子走,街上来往的人多。你爬过篱笆,打草原上走……时时刻刻得小心!”

彼得爬过篱笆,跳过结着斑斑点点的冰块的水沟,经过镇里的打谷场和一堆堆盖霜的白蒙蒙的草垛,大踏步向家里走去。

夜里。风从东方吹来,带来潮湿的雪片。黑暗笼罩着每座院子和每条胡同。彼得裹着父亲的上衣,走到街上,在栅栏旁边站了一会儿,留神地听着,听河上的柳树怎样在风中弯下腰,发出飒飒的响声,接着他又慢吞吞地沿着街道,向亚历山大四世的院子走去。

黑暗中有个声音从谷仓里传出来:

“是你吗,彼得?”

“是我。”

“到这儿来,靠左边走,那边放着几把耙。”

彼得走过去,亚历山大老大爷跟雅可夫正在谷仓旁边忙着些什么。

大家准备好了。老大爷画了十字,叹了一口气,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走到教堂旁边。雅可夫哑着嗓子咳嗽,低声说:

“彼得,我的好宝贝,你比我们灵活,不容易被人发觉……人家不会注意你的……你穿过广场,爬到仓库跟前。你看见过墙边的那些子弹箱吗?”

“看见过了。”

“给你火绒和打火石,这是大麻,浸过火油的。你爬过去,拿上衣遮起来,把火绒点着了。等到大麻一烧着,就扔在箱子缝里,马上回来……回到这儿来。嗯,去吧。别害怕!……我们在这儿等你。”

老大爷和雅可夫坐在围墙旁边。彼得伏下来,肚子贴住积着浓霜的地面,向仓库爬去。

风吹着彼得的上衣,一股股寒气流过背脊,刺着他的两腿。他的手在结冰的地上冻僵了。他摸索着爬到仓库那儿。在十五步外的地方,哨兵的烟卷像烧红的煤块一样亮着。风在粗糙的仓房檐下怒号,一块脱开的木板唿啦唿啦地发响。风从点着卷烟的地方送来低低的说话声。

彼得蹲下来,拿上衣蒙住头。火石在手里抖动,火绒老从冻僵的手指里滑掉。

“嚓!……嚓!……”火石打火的声音轻轻地响着,可是彼得觉得整个广场都听见这声音,因此,恐怖就像一条纠缠不清的蝮蛇,缠着他的喉咙。火绒在湿手里弄潮了,点不着……一连打了好多次,才升起一团火花。最后,一束大麻融融地烧起来。彼得用哆嗦的手把它塞在箱子底下,过了一剎那就闻到焦木的气味。他站起来,听见一片脚步声和在黑暗中逐渐消失的低低的说话声:

“天呐,着火了!啊呀呀,你瞧!!!”

彼得省悟过来,向恐怖的黑暗中冲去。他的背后响起了枪声,两颗子弹嘘溜溜地在头上越过,第三颗子弹在右边的远处,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划破黑暗。彼得差不多快跑到围墙那儿,只听得后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嚷道:

“失——火——了!……失——火——了!……”

枪声“NFDA1NFDA1啪啪”地响着。

“只要跑到转角处就好了!”彼得头脑里跳动着这样的念头。

彼得拼死命跑着。尖锐的响声刺着耳朵。“只要跑到围墙跟前就好了!……”

彼得感到一条腿像火烧一样痛,踉踉跄跄地又跑了几步,觉得有样暖烘烘湿漉漉的东西在小腿上流着……彼得倒下了,又马上撑起来,绊着上衣的前襟在地上爬。

老大爷跟雅可夫坐了好一阵。风吹动围墙里系住大钟的绳子,又牵动那些小钟里的心锤,发出各种低低的声音。

在黑暗中,在那些隆起在广场上的仓库旁边,起初是被风吹断的低低的人声,接着,红色的火舌舔着黑暗,枪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围墙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压低的叫声:

“老大爷,帮帮忙!……我的腿……”

老大爷跟雅可夫一起搀住彼得,钻进黑暗的胡同里,跑着,在土墩上绊倒了,爬起来又跑。当钟楼上响起警钟,钟声划破寂静,荡漾在沉睡的村镇上空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过两条街了。

亚历山大老大爷在彼得旁边呼噜呼噜地喘气,急急地跑着。他那散乱的大胡子搔着彼得的面颊。

“爸爸,到花园那边去!……到花园那边去!……”

他们跳过水沟,站下来歇歇。

在村镇里,在广场上,地面仿佛裂成两片了。鲜红的火焰像一条柱子,窜得比钟楼还高,空中浓烟弥漫……连续不断的爆炸……

静了一会儿,接着镇里的狗一下子都叫起来,警钟又响了,娘儿们嘶哑的叫声荡漾在院子的上空。在广场上,波浪式的黄色火焰,舔光仓库的崩塌的墙垣,又像一条长手臂似的向牧师家伸去。

雅可夫坐在叶子脱落的荆棘丛后面,悄悄地说:

“如今怎么也跑不掉了。镇里一片光亮,连针都捡得到呐!……再说,还得瞧瞧彼得的那条腿……”

“得等到天亮,才会安静,到那时咱们再上公树林里去吧。”

“爸爸,您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可是考虑问题还像个小孩子!如今到处都在找咱们,咱们却待在镇里——这怎么行呢?要是咱们回到家里去,马上会被捆起来的。在镇里咱们首先会被怀疑的。”

“对……雅可夫,你说得对。”

“或者到我们家里去,在牲口圈里躲过白天吧?”彼得痛得皱起眉头,问。

“嗯,这倒行。那边有什么破烂的东西没有?”

“堆着点儿干马粪。”

“咱们悄悄地去吧!……爸爸,怎么能走大路呢?得走小路!”

天亮以前,雅可夫和彼得在马粪堆里挖了一个深坑。为了暖和起见,他先在坑底和周围铺了些干草,这才爬进去,上面又盖了些干的菟丝子和从瓜地上搬来当燃料用的西瓜蔓。

雅可夫撕下身上的破衬衫,替彼得包扎被枪弹打穿的腿。三个人一直坐到天黑。早晨有人到院子里来过。听得见低低的谈话声,门锁的响声,接着有人在很近的地方说:

“毡靴匠的孩子大概在村子里干活。老兄,别去拧那锁了!你拧断它有什么用呢?毡靴匠家里只有虱子和羊毛,发不了什么财的!……”

脚步声在仓房后面消失了。

夜里冷得厉害。黄昏就听见胡同里地面冰裂的声音——那些地面秋天以来就吸饱水分了。一弯新月在浮云中间遨游。星星在青灰色的天空中诱人地眨眼。通过牲口圈的破屋顶,望得见夜的天空。

干粪堆的坑里很暖和。亚历山大老大爷把下巴埋在膝盖里,抖动两腿,呼噜呼噜地打瞌睡。彼得和雅可夫在低声谈话。

“爸爸,醒来!您要睡到什么时候呀?该走了!”

“噢?该走了?好的……”

他们花了好多时间,小心翼翼地把干粪拉开。接着轻轻地把门打开一点儿——院子里和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经过村镇尽头的农家,穿过小树林来到原野上。他们在雪地上爬了六七十丈的样子,爬到一个深谷里。在后面,村镇带着一个个黄色光点的窗子,眺望着原野。他们沿谷地向公树林走去,小心翼翼,好像去打猎一样。冰块在脚底下发出格格的声音,雪也苏苏地发响。在谷底的石头上积着一个大雪堆,雪堆上留着一行行蓝色的兔子脚印。

那深谷好像一个分枝,通到公树林的边缘。他们爬上一个土岗,向四下里望望,就不慌不忙地向树林里走去。

“咱们不认识路,到谢戈尔斯克去很危险。快到战线了,说不定咱们会落到白军手里的。”

雅可夫把头埋在短大衣的敞开的前襟里,好久地用火石打着火。火星飞溅开来,钢铁碰着火石,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向日葵灰擦过的火绒发红了,冒出臭烟来。雅可夫抽了两口烟,回答父亲说:

“我这么打算:咱们到看林人达尼拉家里去。他是咱们的老朋友。咱们去向他打听一下,怎样穿过阵地,也好让彼得暖和暖和,他实在冻坏了!”

“雅可夫叔叔,我没有冻坏呀。”

“闭嘴,别胡说,小家伙!你那件上衣呀,挡不住寒气,只能遮遮太阳。”

“走吧,雅可夫,走吧,好儿子……你瞧,北斗星已经升起来,快到半夜了。”老大爷说。

离看林人的小房子还有三十丈的样子,他们站住了。达尼拉的小窗子里灯火亮着,还看得出烟从烟囱里懒洋洋地升起来。

一弯新月悬在树林上空,羞答答地瞅着地面。

“大概没有什么人。咱们去吧。”

仓房下面有条狗汪汪地叫起来。结着冰的台阶在脚底下飒飒发响。他们敲了敲门。

“老板在家吗?”

不知谁的胡子贴在看林人小房子的窗上。

“在家。上帝把谁送上门来啦?”

“自己人,达尼拉·鲁基奇,看基督的分上让我们进来暖和暖和吧!”

里面的门吱嘎一声响,门闩发出格勒勒的声音。看林人站在门槛上,右手遮在眼睛上打量客人,左手握着步枪,藏在背后。

“是你吗,亚历山大老大爷?”

“是我……能让我们过一夜吗?”

“天晓得……嗯,进来吧,也许住得下吧!”

屋子里烧得很热。火炉边铺着一条毯子,上面躺着三个人,头旁放着马鞍,角落里放着几支步枪。雅可夫向门口退去。

“老板,你家里这是谁呀?”

毯子上一个人说:

“难道连同乡人都不认识了吗?我们昨天起就在等你们了。我们想,你们一定会经过公树林和达尼拉的小房子的……嗳,亲爱的客人,脱掉衣服过夜吧,明天一直把你们送到沙皇的秋千架上去!……绳子等你们好久了!……”

哥萨克们从毯子上起来,拿起步枪。

“谢苗,把放火犯双手缚起来!……”

两个哥萨克睡在毯子上,另外一个垂下头,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夹住步枪。看林人达尼拉把粗布衣服扔在地板上。

“铺起来吧,亚历山大老大爷,铺着睡舒服点儿!”

“哼。可怜虫,你还是给自己铺吧!……听见吗,看林的?把衣服拿掉……他们把仓库都烧掉了,就是让他们跟你的狗一起睡在冰地上,也不算罪过!……”

天亮以前,老头儿要求到院子里去一下:

“小伙子,让我出去小便一下……”

“不要紧,老大爷,你拉在裤子里得了,或者靴子里也行!……明天把你吊起来,就会晾干的!”

冬天的淡淡的曙光钻破窗子。哥萨克们起来了,洗好脸,坐下来吃早饭。雅可夫偷偷对父亲和彼得说:

“夜里我把绳子磨断了……咱们一到村子就分开——到小树林里去,再从那儿上山……到我们采石头的洞里去……那边永远拿不到咱们的!……”

三个人被麻绳捆住手走着。彼得拖着伤腿,痛得牙齿格格发响。

村镇到了,两边伸展着灰色的小树林,像发热病女人的头发一样凌乱。他们一拐到胡同里,雅可夫就扭歪苍白的嘴巴,挣掉绳子,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地向小树林里冲去。亚历山大老大爷和彼得跟着跑去。三个人分散了。后面大声叫道:

“站住,站住,他妈的!……”

一片枪声和马蹄声。彼得跳过水沟,回头一望:亚历山大老大爷倒下了,中了枪弹的脑袋冲在雪堆里,两脚高高地踢了一下。

峰顶积雪的高山就在眼前了。哥萨克的采石坑,好像一个个的黑眼窝。雅可夫首先钻进去,彼得也跟着进去。

他们在又湿又闷的黑坑道里弯来弯去地爬着,衣服撕破了,身体被尖角的石级磨得出血。有时候,彼得的脑袋被雅可夫的靴子踢痛了。坑道分成两条,他们向左边爬去。彼得的手掌陷在冰冷的泥里,水从上面滴下来,滴在领子上。

脚边出现一个大坑。他们爬下去,并排坐下来。

“真伤心啊!……爸爸看样子被他们打死了。”雅可夫喃喃地说。

“他在水沟边倒下了……”

回声隆隆地响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黑暗糊住了眼皮。

“哎,彼得,他们会把咱们围困起来的。咱们像黄鼠狼一样落在洞里了,但也不一定!……他们害怕爬过来的。这些洞还是我跟我爸在对德战争以前挖的。我知道所有的出路……咱们继续爬吧。”

他们又继续爬去。有时候落到死胡同里,只得退出来,另找出路。

他们在粘腻的黑暗中蜷缩了两天两夜。

洞里静得叫人耳鸣。他们差不多没有谈过一句话。睡觉的时候也留神地听着。水在上面钻着泥土。他们醒过来,又睡着了……

后来,他们像没有开眼的小狗似的撞着墙壁,居然爬到了出口处。他们找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在石洞的入口处,有一堆烧尽的灰和烟蒂,还有弹壳和好多人的脚印。他们向外一望,就看见:一队骑兵骑着尾巴剪短的马,沿大路向镇里跑来;后面跟着一大批灰色的步兵;风飘动红旗,远远地送来说话声、哄笑声、口令声和雪橇滑木的吱嘎声。

他们跳了出去。跑着,滑着跤。雅可夫挥动双手,声嘶力竭地嚷道:

“弟兄们!红军们!同志们!……”

骑兵队像一群枣红马似的聚集在路上。

溅满泥浆的步兵从后面紧紧地拥上来。

雅可夫摇动脑袋,呜咽起来,扑过去吻红军的踏镫和包铁的靴子。他们把彼得抱起来,放在雪橇里一堆香喷喷的干草上,再给他盖上军大衣。

雪橇摇摆着。军大衣发出亲切的汗酸气,好像父亲穿过的衬衫一样……

彼得的头脑团团打转,胸口感到恶心,可是心像五月雨后的黑麦,怒放出快乐的花朵来。不知谁拉开军大衣,一张没有胡子而饱经风霜的脸,向彼得弯下来,嘴唇上浮着微笑。

“活着吗,好朋友?面包干要吗?”

他们用嚼碎的面包干,塞在彼得不听使唤的嘴里,又用粗手套磨擦彼得冻坏的手指。彼得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被面包糊塞住,喉咙也被眼泪哽住了。

他捉住一只又黑又硬的手,紧紧地压在胸口上。

第二部

一座洋铁皮顶的大房子,沿街开着六扇漂亮的窗子,还有蓝色的百叶窗。从前是镇长的住宅,现在可成了共青团支部的俱乐部了。在1920年阴沉潮湿的9月里,黑夜笼罩着花园和胡同。

俱乐部里正在开会,烟气弥漫,人声沸腾。桌子旁边坐着支部书记彼得,旁边坐着支部委员葛利高里。他们正在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怎样在土地局划给支部的那块地上种示范田。

半小时以后出现了一项记录:

“全体听取:葛利高里同志的关于在克鲁金地区测量土地问题的报告。

“全体决议:指派葛利高里和彼得两同志立即前去察看和量出土地。”

他们熄了灯。脚步声在台阶上杂乱地响起来。彼得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看见葛利高里的白衬衫在黑暗中晃动,就叫起来,打破了沉睡的村镇的寂静:

“葛利高里,你听见吗?大家都在耕地,你别想借老百姓的马车了!咱们走着去吧!”

曙光红得好像痨病患者的脸。一群马在石子路上走过没多久。灰尘还荡漾在艾蒿的顶上。丘陵上露出一片耕地。人像毛毛虫一样在山上蠕动,套犁的公牛在慢吞吞地爬动。风卷起赶牛人的吆喝声和鞭子的呼哨声。

彼得和葛利高里默默地走着。当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克鲁金区。在这草原的谷地里住着十户乌克兰移民。河堤旁边,有个女人撩起衣襟,挥着洗衣槌。几条花牛半浸在水里,从对岸浮来。它们竖起耳朵,好一阵傻里傻气地望着这两个小伙子。前面的那头牛,不知怎的受了惊,尾巴翘得老高,窜到堤上,于是整群牛就随着它跑去。留灰白大胡子的牧人,用长鞭子唿啦啦地抽了一下;牧童就翻动晒黑的脚后跟,跑去把牛群赶回来。在打谷场上,接着蒸汽脱谷机的断断续续的响声,一个姑娘用好听的声音嚷道:

“迦尔比施卡,快去瞧瞧——红军到咱们这儿来了!……”

彼得和葛利高里找区主席,直到黄昏才找着。他们在主席家里吃着香喷喷的甜瓜,决定明天去看地。女主人在门廊里给他们摊了铺。葛利高里一下子就睡着了,可是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在羊皮大衣下捉着跳蚤,心里想:那个狡猾的主席会划给我们什么样的地呢?

半夜里,主人拉开门闩,走到台阶上,望望空中的一片繁星,又到马房里去给马匹拌料。井上的吊杆格勒勒地发响,草原上有匹小马拖长声音嘶叫起来。院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彼得醒了。

葛利高里在睡梦中磨响牙齿,翻了个身,伤心而含糊地说:

“死路一条啊,老弟,这可不是玩的!……”

主席把靴子踏得橐橐响,走进门廊里。

“小伙子,小伙子,你们听见吗?”

“嗯?”

“活见鬼……有个同乡人刚从维任斯克村回来,他说,维任斯克已经被马赫诺占领了。小伙子们,你们得跑了!……”

彼得半睡半醒地咕噜说:

“嗯,那么土地怎么办呢?你明天把地量出来,我们再走。要不白跑一趟算什么呢!”

黎明时分,彼得梦见他在区委开会,不知什么人在屋顶上重重地跺着脚,跺得铁皮都弯了,还发出响声:咕赫!……吧赫!……

他醒过来,才明白是在炮战。他的心紧张得收缩起来。他们匆匆地收拾好了,拿起木尺,赶开狂叫的狗,向区里走去。

“这儿到维任斯克有多少路呀?”葛利高里问。

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若有所思地撕着路畔飞廉的鲜红花瓣。

“大概有六十里吧。”

“咱们来得及的!”

他们经过瓜地,向小山上走去。彼得把弹药盒落掉了,回头去拾,不禁大吃一惊:骑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那边下来。在带头那个骑兵的头上,一面黑旗迎风飘扬,好像鸟的受伤的翅膀。

“哎,去你妈的!……”

“活见鬼!”葛利高里接口说。他的嘴唇颤动起来,脸一下子变成灰白色了。

主席把木尺也丢掉了,莫名其妙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荷包。彼得连忙跑到谷地里,葛利高里也跟着跑去。

脚不听使唤,老是绊跤,跑得像乌龟一样慢;心吓得要裂开了;嘴巴又热又干。浸过水的谷底很湿。淤泥散发着臭气,常常把脚粘住。彼得一边跑,一边拉脱靴子,更灵巧地抓住步枪。葛利高里脸色发青,嘴唇抽筋,呼噜呼噜地直喘气。他忽然倒下了,把枪扔得老远。

“扔掉吧,彼得,被他们捉住就完蛋了!……”

彼得发火了。

“你疯了吗?!……快拿起来,混蛋!”

葛利高里有气无力地抓住步枪皮带。两人用尖锐而异样的眼睛对望了一阵。

他们重又拔脚跑去。在谷地的边上,葛利高里仰天一跤倒下来。彼得咬咬牙齿,抱住同志消瘦的身体,拖着他走。谷地分成几路,一路积着些马骨头和灰色的荆棘,一直通到耕地。一个庄稼汉站在大车旁边,正把两匹马套到犁上去。

“把马借给我们骑到镇上去!……马赫诺匪帮赶过来了!”

彼得抓住马轭,庄稼汉抓住彼得。

“我不给!……母马怀驹了,怎么能骑呢?!”

强壮的庄稼汉用粗笨的手指紧紧抓住枪筒,彼得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拉下步枪打死他,把怀驹的母马弄到手。

他看见一双尖锐可怕的眼睛、面颊上红棕色的刚毛,和嘴巴边微细的战栗,就拉下步枪。枪闩格勒勒地响了一声。

“走开!”

庄稼汉弯下腰去捡大车旁边的斧子,彼得感到喉咙里有点儿粘腻的恶心,用枪柄照凸出的后脑勺敲了下去。穿着皱褶的皮靴的两脚,就像蜘蛛的脚一样,痉挛地弯了拢来……

葛利高里斩断挽索,跳上母马。彼得也跳上一匹菊花青的克里米亚骟马。他们穿过耕地,来到大路上。马蹄声和谐地响起来。彼得往后望了一眼,只见谷地上灰砂飞扬。追击队散开了,拼足力气赶来。

他们跑了十里路的样子,后面的人马越来越近了。领先的那匹马昂起头,向后退了六七尺,毛茸茸的黑斗篷在骑马人的身上卷动。

葛利高里身下的母马,显然越跑越慢了,嘶哑地喘着气,短促地、断断续续地鸣着。

“母马怀驹跑不动……我完了,彼得!”葛利高里通过切肤的寒风嚷着。

在坟墩附近的拐弯处,葛利高里从马上跳下来,马倒下了。彼得暴躁地跑了几丈路,可是一省悟过来,又急急地勒转马头跑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呀?!”葛利高里像哭一样嚷道,可是彼得满怀信心,灵活地装上子弹,霍地一下跳下马,跪下一只脚,向逼近拢来的黑斗篷开了一枪,接着扔掉弹壳,笑了笑说:

“末日到了,老兄,这可不是玩笑!”

他又开了一枪。那马用后腿站起来,黑斗篷滑到地上,一只靴子卡住在踏镫上,马却不择道路,在滚滚的灰砂中跑去。

彼得用茫然的眼光送着它,叉开两腿,在路上坐下来。葛利高里用汗湿的手掌揉着香喷喷的薄荷花,怪样地笑了笑。

彼得一本正经地低低说:

“哎,现在完了。”说完就扑倒在地上。

在执委会的院子里,同志们正在把一袋袋缝好的文件埋到地下去。主席雅可夫在台阶上修理一挺生锈的老爷机枪。从早晨起,他们就等着出去侦察的民兵回来。到了中午,共青团员安东在旁边跑过,雅可夫把他叫住了,笑眯眯地说:

“快到马房里去挑一匹好马,赶到克鲁金区去一下。要是你碰见我们的侦察队,你就告诉他们,叫他们回到镇里来。步枪你有吗?”

安东闪动光着的脚后跟,边跑边嚷:

“步枪有的,还有二十颗子弹!”

“好,去吧,快点儿!”

过了五分钟,安东像一阵旋风似的从执委会的院子里冲出去,向主席NFDA2了NFDA2老鼠一样的灰色小眼睛,把路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

雅可夫站在执委会的台阶上,望着匀调地摇晃的马脖子和安东的鬈发的脑袋。他站了一会儿,走进布满灰色蛛网的走廊。同志们和共青团员都集合在一起了。他用疲劳的眼睛向大家扫了一下,说:

“安东跑去侦察了……”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敲桌子,补充说,“彼得和葛利高里在区里……他们逃得出马赫诺的手吗?……”

人们在执委会的回声很响的空房间里走来走去,读着读过千百遍的褪色的标语画上杰米扬·别德纳依的快板诗。过了两小时,出去侦察的民兵,骑马冲进执委会的院子里。他们也不把马拴起来,就跑上台阶。带头的一个身上扬满灰土,大声问道:

“主席在哪里?”

“呐,他来了。嗯,怎么样,看见了?人数很多吗?他们在钟楼上躲得过去吗?……”

一个民兵绝望地摆了摆鞭子。

“我们跟敌人的先头骑兵队碰上了……好容易才逃回来!他们总共有万把人。浩浩荡荡地赶来,好像一群穴乌。”

主席皱起眉头,问:

“你们没有碰到安东吗?”

“我们不认识他,只看见克鲁特谷地后面有个人骑马向草原跑去。看样子落在马赫诺手里了……”

人们密密地围拢来,叽叽喳喳地谈着话。主席拉拉蓬乱的大胡子,从心底里吐出话来:

“他们俩到区里去量地,显然是完蛋了……安东也是……咱们只好躲到芦苇丛里去了……要对付马赫诺,咱们的力量太差了……”

征粮员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可是只慌张地对门里嚷道:

“快跑,同志们!骑兵来到小山上了!……”

人们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了。刚才还聚集在一起,一下子不见了!镇里十室九空了。百叶窗都关上了。村镇上空一片寂静,只有执委会篱笆旁边的草丛里,有只母鸡不知被什么人惊起了,使劲地咯咯叫着。

风呼噜呼噜地吹着安东背上的衬衫。骑没有鞍子的马,屁股很痛。马摇摇晃晃地跑着小步,很不平稳。安东勒住缰绳,从克鲁特谷地爬上山去,忽然看见后面有几百名骑兵和两辆机枪车,离他只有两里路的样子。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马赫诺匪帮!”

他拉了拉马缰,感到背上一阵刺骨的寒冷,可是马像故意跟他为难,懒洋洋地换动脚步,继续从容不迫地跑着小步,不肯跑大步。

敌人看见他了,大声喊叫,“砰砰”地乱开枪。风打着他的脸,眼泪糊住了眼睛,尖锐的呼哨声钻进耳朵里。回头望望是很可怕的。直到跑过村镇边上的几户人家,他才回头望了一下。他没有勒住马,就跳了下来,弯下腰,跑到围墙旁边,心里想:“要是打广场上跑,他们会看见的,会赶上来的……还是溜到墙里,爬上钟楼去!……”

他左手紧紧抓住步枪,右手推开栅门,一双光脚踏着地上的落叶,飒飒发响。他走上教堂的螺旋梯,闻到神香、霉气和鸽粪的味儿。

他在教堂的平顶上站住了,直挺挺地躺下来,侧着耳朵听。除了镇里公鸡的啼声之外,一片寂静。

他把步枪放在旁边,取下弹药盒,擦去额上粘腻的汗珠。思想像跳高驼背一样在头脑里翻腾。“反正要被他们打死,不如先下手……彼得说过:马赫诺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安东想起来,他跟朋友们上星期射击隔河一百步外的一辆大车,他击中的次数最多。这会儿,他感到喉咙里有些刺痛,心也跳得比平时慢了。

六个骑兵小心翼翼地跑到广场上,下了马,又把马拴在学校门口的栅栏上。

安东的心又跳得快起来。他咬紧牙齿,强作镇定,用哆嗦的手指装上子弹夹。

胡同里又窜出来一个骑兵。他在暴跳不止的马上打着转,给了马一鞭子,又急急地向后跑去。从大胆豪放的骑马姿势上,安东认出是个哥萨克。他目送着在马屁股上摇晃的绿色军服,叹了一口气。

机枪车辘辘地开过,数不清的马蹄发出嗒嗒的声音,炮车隆隆地跟在后面。镇里到处都是步兵,好像腐尸上的软虫。街上挤满炮车、弹药车和机枪车。

安东身上一阵发冷,用冻僵的手指触了触枪闩,接着留神地听着。上面,在横梁中间,有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稍微等一下吧……”他想。

在围墙旁边,几个马赫诺匪徒在喂马。其余的人三五成群地躺在马匹中间,穿着彩色的扎脚裤和鲜艳的宽腰带,好像河里五光十色的石卵子。一片说话声和哄笑声。在大路上,机枪车两部一排地行进着……

安东打定主意,在准星上捉住机枪手的灰色皮帽子。枪声“砰”的一下响了,机枪手的脑袋就在两膝中间垂下来。又是一枪,马车夫丢掉缰绳,悄悄地滑到轮子底下。枪声接二连三地响着……

马匹在拴马桩旁边发起狂来,一边尖声地嘶叫,一边踢骑着的人。大路上有匹受伤的侧马在挽索里挣扎;学校旁边有辆机枪车轰隆隆地翻倒了,戴白色枪套的机枪头,无可奈何地插进泥地里。钟楼上空荡漾着马嘶声、叫嚷声、口令声、杂乱的射击声……

炮车辘辘地向后倒退。安东被发现了。一颗子弹“啪”的一下打在木梁上。广场空了。在学校的台阶上,马赫诺匪帮的一个水兵,熟练地开起机枪来。子弹不断地在发铜绿的古钟上擦过,发出哀怨的声音。一颗子弹跳开来,正巧打在安东的手臂上。他爬开去,支起身来,靠住砖头柱子,继续开枪:那水兵拍了一下手,旋转起来,扑倒在霉烂倾斜的台阶上。

村镇外面,在坟场附近,一门三时口径的大炮从拖车上卸下来,钢的炮口对住灰泥剥落的教堂。隐蔽的村镇被隆隆的炮响惊动了。

炮弹打在教堂的圆顶下面,一大堆砖屑撒在安东身上,铜钟爆发出嘹亮的声音。

彼得脸朝下躺着,一动不动,强烈地闻到薄荷的芳香,清楚地听见“嗒嗒”的马蹄声。

一阵难堪的恶心从肚子里涌上来。他摇摇脑袋,欠起身来,看见葛利高里的帆布衬衫旁边有张口沫滂沱的马脸、一件青色的哥萨克长衣、一张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脸上嵌着一双加尔梅克式的斜眼睛。

在一里外的地方,另外有几个人围着一匹马转来转去。那马拖着一个裹在破烂的斗篷里的破烂的人体。

葛利高里哭起来,像孩子一样呜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撕裂的声音嚷着些什么。这时候,彼得的心哆嗦了。他眼睛一眨不眨,瞧那加尔梅克人怎样在马镫上站起来,接着身子斜挂下来,挥了一下雪亮的钢刀。葛利高里笨拙地蹲下来,双手抱住劈成两半的脑袋,哼了一声就倒下了。血在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发响,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在彼得的记忆里,只留下葛利高里微微抽动的两脚和加尔梅克人脱皮的面颊上的一条红色刀疤。随后,马掌上的尖钉刺进彼得的胸膛里,使他失去知觉,他的脖子又被一条马毛编的套索套住了。于是,一切都在火花和热雾中疯狂地旋转起来……

彼得清醒了,感到眼睛像刀割一样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他用手摸了摸脸,大吃一惊,发现有块滑腻腻的东西从眼皮滑到面颊上。一只眼睛落了出来,另外一只浮肿了,淌着眼泪。彼得从狭小的眼缝里勉强看出头上的马脸和人脸。不知什么人低低地弯下腰来,说:

“快起来,小伙子,不然就要你的命!……到司令部受审去!……喂,起来吗?我是随便的,不经过审问,我也可以枪毙你!……”

彼得支起身来。周围万头攒动,喧声冲天,还有马的嘶声。戴灰色羔皮帽的押送兵走在前头。彼得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他的脖子被套索勒得发红,脸上擦伤处的血凝住了,浑身上下痛得厉害,仿佛挨了一顿毒打。

在去司令部的一路上,彼得尽向两边张望。凡是眼睛看见的地方,不论广场,不论街道,不论弯曲的小胡同,都是人、马和机枪车。

司令部设在牧师的家里。沙哑的吉他声和杯盘的叮当声,从打开的窗子里送到街上。显然,牧师老婆在厨房里忙着招待贵宾。

押送彼得的兵士,在台阶上坐下来抽烟,含糊地说:

“在台阶边上等一下,部里在办事呐!”

彼得靠在“吱格吱格”响的栏杆上,嘴里又干又热,困难地转动破裂的舌头说:

“渴死了……”

“司令部会给你水喝的!”

一个麻脸的水兵走到台阶上。青色的长衣上束着一条大红宽腰带,衣服的毛边一直垂到膝盖上,头上戴着一顶没有舌头的水兵帽,帽上还有褪色的番号:“黑海舰队”。那水兵手里拿着一架有飘带的漂亮手风琴。他那双忧郁的浅绿色眼睛,向彼得从头到脚地瞧了一下,脸上浮着微笑,懒洋洋地拉开手风琴:

年轻的共产党员,

结婚干什么呀?

马赫诺大人一来,

你逃到哪儿去呀?……

水兵的声音充满酒意,但很响亮。他没有抬起眼睛来,重复唱道:

马赫诺大人一来,

你逃到哪儿去呀?……

押送兵抽完最后一口烟,没有回过头来,说:

“嗳,你这独眼龙,跟我来!”

彼得爬上台阶,走到房子里。穿堂的墙上挂着一幅黑旗,旗上有一行被皱纹折断的白色字母:“第二大队司令部”,上面还有一行乌克兰文:“大乌克兰万岁!”

在牧师的卧室里,打字机发出“嗒嗒”的声音。说话声从敞开的门里飘送出来。彼得在阴暗的穿堂里等了很久,感到坐立不安。剧烈的创痛伤害了他的意志和理性。他想:马赫诺匪帮杀了支部的同志和国家干部,如今在牧师的神香弥漫的卧室里,死神又在向他眨眼了。不过,他的心并没有被吓得发冷。彼得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没有间歇,只有那边流满鲜血的面颊,在微微颤动。

卧室里传出来说话声、打字机的“嗒嗒”声、娘儿们的笑声和清脆的碰杯声。

牧师老婆匆匆地跑进穿堂里,在彼得的旁边走过。一个腰带束得很紧的匪徒,紧跟在她后面,把踢马刺碰得叮叮响,一路上拈着浅色的小胡子。牧师老婆手里拿着玻璃瓶,眼睛笑得像扁桃一样细。

“六年的陈果子酒,平时舍不得吃的。哎,您真不知道,跟这些野蛮人一起过活有多可怕呀!……经常受压迫。支部甚至于强抢我们的钢琴。您倒想想看:到我们家里来拿走我们的钢琴!啊?”

她一边走,一边用轻薄的、骨溜溜转动的眼睛盯着彼得,轻蔑地皱起了眉头。随后认出他来,就悄悄地对马赫诺匪徒说:

“他就是共青团支部的主席……恶毒的共产党员……你们应该把他……”

因为裙子窸窣发响,彼得没有听清后半句话。

过了一分钟,他被叫了进去。

“快到偏屋里去,你妈的……”

那个留浅色小胡子的匪徒,戴着一顶银灰色的羔皮帽,坐在桌子旁边。

“你是共青团员吗?”

“是的。”

“对我们的人开过枪吗?”

“开过……”

马赫诺匪徒若有所思地咬咬胡子尖,眼睛望着彼得头部以上的地方,问:

“我们枪毙你——你不觉得委屈吗?”

彼得用手掌擦擦嘴唇上的血,坚决地说:

“你们枪毙不光的。”

马赫诺匪徒在椅子上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嚷道:

“多尔贝歇夫,把这家伙带出去,带给第二排去枪毙!……”

彼得被带了出去。押送兵用皮带缚住彼得的手,拉紧结头问:

“不痛吗?”

“别噜苏了。”彼得说,走出大门,笨拙地摆动缚住的双手。

押送兵随手带上栅门,拉下肩上的步枪。

“等一下,排长来了!”

彼得站住了。他感到很苦恼,因为下巴痒得难受,可是不能搔——两手被缚住了。

矮小跛脚的排长走了过来。高高的英国皮绑腿,发着焦油的味儿。他问押送兵说:

“是带来给我的吗?”

“给你,关照说得赶快!”

排长用睡意未消的眼睛向彼得瞧了瞧,说:

“真可笑……去跟一个小家伙磨蹭,苦了他,也给自己添麻烦。”

他蹙起褐色的眉毛,又对彼得瞧了一眼,骂着娘,大声喝道:

“滚到仓旁边去,蠢货!……喂!……跟你说,去,脸对墙站住!……”

留浅色小胡子的匪徒,从里面走出来,身子靠在雕花的栏杆上,说:

“排长,听见吗?……不用枪毙那家伙了,让他到我这儿来吧!”

彼得走到台阶上,身子靠着门站着。小胡子走到他跟前,仔细瞧着血污的狭小的眼缝,说:

“你很坚强,小伙子……我饶了你的命,把你编到马赫诺大人的队伍里去。你愿意干吗?”

“愿意。”彼得闭住眼睛说。

“不会逃跑吗?”

“你们管吃、管穿——我不跑……”

小胡子笑了,皱起鼻子。

“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要派人监督你。”他向押送兵回过头去说,“多尔贝歇夫,把这家伙带到你们队里去,给他一些用得着的旧东西。让他留在你的车上吧。得好好看住他。枪暂时别给他!”

他拍拍彼得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回屋子里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离开镇上。彼得摇摇晃晃地跟胡子下垂的多尔贝歇夫并排坐在马车前座上,脑子里尽想着苦恼的事。

雨后的道路一片泥泞,到处都是土墩。马车跳动着,摇来摆去的。路旁的电线杆在一根根往后退,道路弯弯曲曲,没有个尽头。

在大大小小的村庄里,到处是喧闹的声音,是男人皱着眉头的眼光,是女人悲惨的哭声……

第二大队跟军团失去了联系,向米列罗伏的方向行进。其实军团在左边移动。

傍晚,多尔贝歇夫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揉皱的面包,又切开一只西瓜。他一边吃,一边扔了一些给彼得,说:

“吃吧,老弟,如今你是我们的人了!”

彼得贪心地吃完一块成熟的西瓜和一片有马汗臭的面包。

多尔贝歇夫用短剑又割下一块西瓜,塞给彼得。

“我可不信任你!我想你会逃跑的!把你干掉,那就太平多了!”

“不,大叔,你想得不对。我干什么要逃跑呢?也许你们打仗是为了正义……”

“嗯,对了,就是为了正义。你以为怎么样呢?”

彼得整了整眼睛上的绷带,说:

“既然是为了正义,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欺负老百姓呢?”

“我们欺负他们什么呀?”

“欺负什么?什么都欺负!你们经过村子,把庄稼人的最后一粒麦子都拿去喂马,弄得他们的孩子没有东西吃。”

多尔贝歇夫卷了一支烟,抽起来。

“这是大人下过命令的。”

“要是他下命令把所有的庄稼汉都吊死呢?”

“哼……你把话扯到哪儿去了!……”

多尔贝歇夫把一大团烟吐到头上,不作声了。

过夜的时候,队长基留哈——爱好拉手风琴的麻脸水兵,把彼得叫了去,摇摇毛瑟枪说:

“你这狗养的,死掉你的妈,要是再谈什么政治,我就下命令把你倒挂在车杠上……明白吗?”

“明白了。”彼得回答。

“哼,快给我滚,可是得记住,独眼龙,稍微有些什么,我把你另外一只眼睛也挖出来,再把你吊死!……”

彼得明白了,进行鼓动得小心。一连两天他竭力改变自己的行为:向多尔贝歇夫打听马赫诺大人的事,问他到过哪些地方,可是多尔贝歇夫守口如瓶,皱着眉头,用怀疑的眼光瞧着彼得,难得通过咬紧的牙齿吐出几个字来。不过,彼得的殷勤和恭敬(事实上,多尔贝歇夫来历也不小,他是古梁依波列人,跟马赫诺还是近邻),弄得他有些飘飘然,他开始高兴跟彼得谈话了。第二天,他就给了彼得一支卡宾枪,还有八十发子弹。

那天傍晚,中队在柯沙里村附近歇息。多尔贝歇夫把马从车上解下来,交给彼得一只水桶,说:

“小伙子,快骑上马,跑到柳树丛那边去。那边有个水塘,你去汲点水来,咱们烧粥吃!”

彼得竭力克制住剧烈的心跳,骑上马向水塘跑去。

“我跑到水塘边,再从那儿逃上山去。”他的头脑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跑到水塘边,绕过半倒塌的堤岸,悄悄地扔下水桶,用鞋后跟踢了踢马,飞快地向小山上跑去。一颗子弹飕的一声在他的头上飞过,村镇附近响起了枪声,好像在警告他似的。他用模糊的眼光估量一下到村镇的距离:大约一里多一点。

他想:“要是跑上山去,准会吃子弹的。”他无可奈何地勒转马头,从原路回去。

多尔贝歇夫把一只盛有马铃薯的铁锅子,挂在车杠头上,对彼得瞧了一眼说:

“你要是胡闹,就打死你!你记住!”

天蒙蒙亮,一片闹哄哄的说话声把彼得弄醒了。他一醒,就把盖着过夜的马衣扔到车下。在浅蓝色的秋天的原野里,沸腾着一片叫声。

“大叔,这是什么闹声呀?”

多尔贝歇夫挺直身体站在车座上,挥动毛茸茸的皮帽子,脸涨得通红,大声叫道:

“大人万岁!……乌——拉!……”

彼得欠起身来,看见一辆套着四匹黑马的车子,在路上飞跑。马身上冒着白色的汗沫,周围都是骑兵。马赫诺本人在车尔尼雪夫斯克城下受了伤,腋下夹着拐杖,皱紧嘴唇——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在微笑。一条毯子从后座直拖到地面,灰尘好像蓬乱的头发,悬在后面的车轮上。

马车飞跑而过,一分钟以后,只见远处的道路上灰砂飞扬,喧闹的人声已经静止了。

过了三天,第二大队向铁路线推进。路上没有发生过一次战斗。少数红军部队向顿河撤退。彼得跟中队里的人都认识了:在一百五十多人中间,有六十多个是投降的红军,其余都是胡乱拼凑起来的。

有一天宿夜的时候,大家聚集在篝火旁边,在手风琴声中跳着快步舞。结着薄冰的地面,在脚下发出单调的格格声。

多尔贝歇夫沿着圆圈跳矮脚舞,两手拍着扬满灰尘的靴筒,重重地喘着气,好像一匹赶坏了的马。

后来,大家把大衣和皮袄铺起来,躺在篝火旁边。机枪手孟如洛拿起一块烧着的木头来对火,说:

“我们中间有人说:大人将通过矿区,把我们带到罗马尼亚边境上。到了那边,他就扔下军队,一个人跑到罗马尼亚去。”

“这是胡说!”多尔贝歇夫嘟哝着。

孟如洛冒火了,狠狠地骂着多尔贝歇夫,手指朝他一指,大声嚷道:

“哼,他,傻娘儿们的姘头!你能拿他怎么办呢!你这个猪尾巴,你以为他会让你坐他的马车吗?……”

“他不会抛弃军队的!……”多尔贝歇夫暴躁地嚷道。

“死脑筋!……烂婊子养的!……要知道,罗马尼亚皇帝决不会让两万人马入境的!”机枪手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嚷道。

他的话得到了支持。

“你说得对!……”

“一针见血,孟如洛!……”

“只要咱们能为大人和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姘妇流血,他就用得着咱们……”

“呵——呵——呵!……哈——哈——哈!……再给他几句,老兄!”篝火上升起一片叫嚷。

多尔贝歇夫站起来,匆匆地向中队长的炮车走去。在他后面,人们刺耳地吹着口哨,发出嘘溜溜的声音,有人扔着燃烧的木柴。

“他挑拨是非去了……嗯,好吧……等到一打仗,我们就给他的后脑勺上来一枪!”

彼得看见,队长基留哈向篝火走来,走到火堆旁,又后退了一步。

“你们怎么啦,小伙子们?你们中间谁在想望绞索呀?……谁想在电线杆上荡秋千啊?喂,说吧!……”

孟如洛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队长紧跟前,呼吸急促地道:

“你啊,基留哈,别太过分了!要知道,过分会出乱子的!……夹住你那条闯祸的舌头吧!”

“走吧,咱们到司令部去!”

基留哈抓住机枪手的袖子,周围响起一片喧哗。人们从地上爬起来,毛茸茸的皮帽子立刻像一堵墙似的在队长后面联接起来。

“别动!”

“我们把你的心肝挖出来!”

“我们把你跟司令部一起搞掉!”

他们动手推基留哈,有人抡开手臂,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队长的青色长农的领子撕破了。步枪的枪闩克勒克勒地作响。队长用力挣扎,发出呻吟一样的叫声:

“造反了!……叛变……”

机枪手NFDA8住他的嘴,对着他的耳朵说:

“滚开,闭嘴……当心背上吃子弹!”

他分开挤在一块的人群,把他带到第一辆马车跟前,才回到篝火边来。

哄笑声又爆发了,手风琴也哩哩啦啦地唱起来,跳舞的人们顿着鞋跟。在马车旁边,人们把多尔贝歇夫掀翻在地上,用腰带塞住他的嘴巴,好一阵用枪柄揍他,用脚踢他。

第二天,一个传令兵从司令部骑马跑来,交给中队长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脏纸头。纸头上总共只有四个词儿,是用紫铅笔潦草地写上的:“命令中队攻取苏维埃农场。”

从小山上可以望见苏维埃农场。在弯弯曲曲的白色石围墙后面,有一批砖头的建筑物和一支烧砖厂的高烟囱。

中队把车辆扔在大路上,像一条链子似的,不择道路,向国营农场走去。

中队长基留哈脸上扎着一条娘儿们用的柔软头巾,跑在最前头。他身下的黑马老是颠踬。他不时回头望望那默默地在后面走着的零落的队伍。

彼得是左翼的第七人。不知怎的,他老觉得马上要出什么重大的事了。由于这种预感,他心里越来越高兴。

当他们走近农场,听到枪声的时候,中队长从马上跳下来,嚷道:

“躺下!”

他们在谷地附近散开来。大家都躺下了,参参差差地对着石墙开枪。在农场屋顶上一挺机枪沙哑而迟疑地响起来。院里站着一些人。子弹落在队伍后面,在地上扬起一团团的灰尘。

中队进攻三次,三次都又退回到谷地里。最后一次,当彼得跑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多尔贝歇夫仰面躺在土拨鼠洞的旁边,弯着身子,皮帽下面的额上有一个洞。彼得明白了,他是被自己人打死的:枪开得很准,就打在眼睛稍高的地方。

队长基留哈第四次从刀鞘里抽出弯曲的高加索马刀,用淡黄色的眼睛扫了一下中队,嘶哑地嚷道:

“前进,小伙子们……跟我来!……”

可是小伙子们一动不动,却低低地咕哝起来。机枪手孟如洛拉掉步枪的枪闩,嚷道:

“你带我们去屠杀吗?我们不去!……”

彼得感到手指发冷,可是身上流着粘腻的汗。他用撕裂的声音大声叫道:

“弟兄们!……你们流血是为了什么呀?……干什么自己去送命,还要杀害你们一样的劳动人民?……”

人声静止了。彼得一下子感到手里的步枪皮带都湿了。

“弟兄们!……让我们放下武器吧!……你们人人都有家庭……难道你们不疼老婆孩子吗?你们有没有想到,要是你们牺牲了,叫他们怎么办呢?……”

队长从皮套里抽出毛瑟枪,但是彼得早已料到这一手,就举起步枪,简直不加瞄准,打中了那件敞开的青色长衣。基留哈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两手抱住胸脯,倒在地上。

人们把彼得围住了,用枪柄打他,压他,把他掀翻在地上。不过,机枪手孟如洛伸开两臂,向他弯下腰去,厉声喝道:

“站住!……别把小伙子打死!……站住——让他把话说完了,再干掉他!……”

他把彼得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摇了摇:

“快说!”

地面和天上的浮云都在彼得的眼前打转。他打起精神,镇定下来,说:

“你们杀吧!……反正一个死!……”

后面的人们叫道:

“大声点儿……什么也听不见!”

彼得用袖子擦去太阳穴上流下来的血,提高嗓子说:

“大家好好想一想吧。马赫诺把你们带到罗马尼亚边境,就会把你们扔下的!……他只有现在需要你们!……谁愿意当奴隶,可以跟他走,剩下来的会被红军消灭的。但要是我们现在投降呢,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谷地很湿。一片寂静。大家都感到喘不过气来,仿佛空气不够似的……

风把乌云低低地铺开在地面上空。寂静……寂静……

机枪手用手擦擦前额,低低地问:

“嗳,怎么样,小伙子们?……”

脑袋一个个低垂着。在一旁,队长基留哈撕着被枪弹打穿的胸膛上的衬衫,最后一次踢了踢脚,就安静了,只有身子还在微微哆嗦。

“谁愿意投降的,向右走!谁不愿意的,向左走!”彼得嚷道。

机枪手不顾一切地摆了摆手,向右边迈了一步,好多人就跟着他急急地涌过去。只有七八个人留着没动,犹豫着,犹豫着,最后也走了过去……

过了五分钟,大家拥挤着向苏维埃农场走去。彼得和机枪手孟如洛带头。彼得的生锈的刺刀上,挂着一件撕破的白衬衫代替旗子。

从苏维埃农场的大门里,涌出来一大群人。步枪都准备好了,不信任地向前伸出着。

离开农场三百步的地方,中队站住了。彼得和孟如洛放下步枪,向农场走去。农场里也有两个人迎着他们走来。双方在半路上碰头了,稍微谈了几句话。留大胡子的农扬人员拥抱了彼得。孟如洛擦擦胡子,跟另外一个交叉地吻了吻。

两边都响起了喝彩声。中队把步枪都格啦啦地扔在一堆三三两两走进农场的敞开的大门里。

肃反委员会的代表,从区里骑马来到苏维埃农场。他询问彼得,把口供记在小本子里,握握他的两手,走了。

一部分原来的马赫诺分子,参加了追剿马赫诺的红军骑兵团;其余的人到区军事委员部去了。彼得留在农场里。

经历了这些事件以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是多么惬意呵。空眼窝里的剧痛似乎减轻了。彼得仿佛并没有被人拿套马索拖着走过,也没有被人打得死去活来……才过去的事不知怎的竟记不起来了,彼得也不愿把它记起来。

但是,在农场的俱乐部里,彼得在一面破镜子前面经过,看见自己残损的土色的脸,伤心得嘴唇痉挛起来,呼吸也困难了。

星期二傍晚,农场的支部书记走到彼得房里。他挨着彼得在床上坐下来,蜷起穿着猎人靴子的长腿,咳嗽几声说:

“过一个钟头到俱乐部去开大会。”

“好的,我去。”

书记坐了一会走了。过了一小时,彼得坐在俱乐部里。他听着农场主席、农艺师、烧砖厂厂长和兽医等人的报告。通过具体的数字,彼得眼前浮现出一幅美好的生活的图画来。

写记录,作决议,表示愿望。

在讨论日常工作时,支部书记请求发言:

“同志们,共青团员彼得现在住在咱们的农场里。大家都知道,咱们很感激他,因为他保全了咱们的农场。支部建议送彼得到区里去医治,然后把他安排到我们厂里工作。让咱们来表决吧。谁赞成?”

一致同意,没有人反对。这时候,彼得从长凳上站起来,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空眼窝里流到面颊上。他闭住嘴唇,站了一会儿,用眯缝着的独眼睛向会场环顾了一下,困难地转动不听使唤的舌头说:

“谢谢你们,可是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很愿意跟你们一块儿干活……问题是……问题是在于:你们这儿的生活已经上了轨道:可是在那儿……在我来的那个镇里……那儿的生活还没搞好,才开始安排,成立了支部,现在恐怕有好些人牺牲了……被马赫诺匪徒杀害的……我要到那儿去……那儿更需要干部……”

大家都不作声。大家都同意了。俱乐部里一片寂静。

十一

差不多全农场的人都来给彼得送行。当彼得跟大家告了别,爬到山上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道路的上空,在一排排沉默的电线杆的上空,笼罩着一片黑暗……

盖特曼大道沿顿河蜿蜒着,显得比峥嵘的群山还高。彼得默默地走着。

在黏稠的黑暗中,在万籁无声的深夜里,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霜在脚底下飒飒发响。被马蹄踩成的坑洼里,结着一层薄冰。冰片破裂了,发出松脆的声音,冰下的水就呱唧呱唧地溅开来。

橙黄色的月亮,从大道旁边的坟墩后面升起来。草原上就投下歪斜杂乱的阴影。大道上一片银光,冰上也现出蓝幽幽的反光。

彼得默默地走着,张开嘴巴,贪婪地吸着空气。路边凋谢的艾蓬散发着苦味和汗臭……

道路弯弯曲曲地没有尽头,可是彼得迎着越来越深的夜,坚定地大踏步走去。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一颗五角星向他闪着绿幽幽的光芒。

1925年

猜你感兴趣

玩家评论

[!--temp.www_96kaifa_com_cy--]
Copy 2018 www.sky-xz.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藏ICP备20000196号   
本站资源均收集整理于互联网,其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果有侵犯您权利的资源,请来信告知,我们将及时撤销相应资源。